漢字,承載著數(shù)千年中華文化,是世界文字發(fā)展史上唯一從產(chǎn)生到現(xiàn)在未曾發(fā)生過質變而一脈相承至今的表意文字。
由于字形演變、書寫變異與編纂失誤等原因,歷代以來積累了大量疑難字。它們不僅成為人們閱讀古書、傳承文化的“攔路虎”,還影響著漢字的數(shù)字化、信息化,給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傳播與創(chuàng)新發(fā)展造成阻礙。
在河北大學文學院,有這樣一個研究團隊:他們沉浸在汗牛充棟的書本典籍之中,專門研究那些“身份不明”的疑難字。
“坐冷板凳、下苦功夫、啃硬骨頭、謀大功用?!苯衲?9歲的團隊帶頭人楊寶忠殫精竭慮,一直用這樣的學風要求自己、激勵團隊成員。
從學生、教師,到文學院教授、漢語言文字學專業(yè)博士生導師,自1978年3月考入河北大學中文系以來,楊寶忠與這所學校的緣分延續(xù)至今。
初入大學時,各種校園活動豐富多元,但最吸引楊寶忠的,是中文系資料室里大量的書籍。
“以前從沒見過這么多書,我非常興奮,利用課余時間把資料室所有關于現(xiàn)代漢語語法學的藏書都翻了一遍。”楊寶忠說,他在轉讀古代文獻后,興趣也隨之轉向古代漢語研究,并嘗試考釋古書中的一些疑難字。
1982年本科畢業(yè)后,楊寶忠留校任教。之后的6年里,他一個人住在教研室,除了工作之外,到資料室借書、看書填充了他大部分生活。
“為了讀書,很多時候整晚不睡覺,每天只吃兩頓飯,這樣早飯時間可以用來補覺?!?年時間,楊寶忠讀完了資料室所有先秦兩漢古書,為之后的文字學研究打下了深厚功底。
這段苦讀也讓他成為同事口中的“活字典”,對很多字的源流衍變?nèi)鐢?shù)家珍。
“1990年《漢語大字典》第一版(8卷本)剛出齊的時候,我自費200元買了一套,當時一個月工資才幾十元?!庇捎诮虒W科研需要,楊寶忠經(jīng)常翻看這套字典,圈出了不少注音釋義不全或可能有誤的漢字。
發(fā)現(xiàn)的問題越多,解決問題的熱情也越高昂,疑難字考釋逐漸成為楊寶忠的主要研究內(nèi)容。
“千百年來,這些疑難字經(jīng)無數(shù)飽學宿儒之目而不識,是真正難啃的‘硬骨頭’。”河北大學文學院院長陳雙新說,考釋出來的疑難字,日常生活中用得很少,很難引起廣泛影響,這項工作是名副其實的坐“冷板凳”。
為了考釋一個漢字,研究者常常要讀好多本書,還要了解當時的社會背景、書寫習慣,才有可能給出令人信服的結論。有一次,在看到遼代碑刻中“長木下而翠色移,貞璴出而云光破”這句話時,楊寶忠對其中的“璴”字產(chǎn)生了好奇。查閱《漢語大字典》,發(fā)現(xiàn)“璴”字既沒有注音,也沒有釋義。楊寶忠花了近一個月時間看完《全遼文》,最終考釋出“璴”就是“礎”字變來的,意思是石頭,而“貞璴”就是堅硬的石頭,這句話是對創(chuàng)建靜安寺過程中采木料、采石料的敘述。
這些讓大眾皺眉頭、甚至歷代大型字書都沒有解讀清楚的疑難字,正是楊寶忠及其團隊多年來的主要研究內(nèi)容。他們每天暢游在書山字海,就是為了破解一個個漢字之謎。
“有些字如果我們不去考釋,它可能就一直放在字典里了。趁著我精力尚足,多考釋一個是一個?!睏顚氈艺f,冷門學科也具有重要文化價值和傳承意義,雖然看上去離現(xiàn)實距離比較遠,但需要時也得拿得出來。
2007年,楊寶忠獲得了10萬元獎金,在當時足夠買一輛不錯的汽車。可楊寶忠自己又拿出10萬元,買了一套心儀已久的《四庫全書》。
“當時科研條件有限,圖書館還沒有《四庫全書》,我做研究必須要用第一手材料,所以咬咬牙就買了?!睏顚氈艺f。
此后,很多師生都知道了他,“聽說文學院有個怪老頭,花了二十來萬元買了一套書?!?/p>
“疑難字考釋這項工作太吸引人了。你想想,大型字典中的疑難字幾百年、上千年沒有被人們認出來,每個疑難字都像是一樁懸案,每考釋出一個字就像破了一個多年不能破的懸案?!睏顚氈艺f。
后來,楊寶忠?guī)ьI團隊參與了“中華字庫工程”。這是一項國家重大文化建設工程,憑借多年的學術積累,河北大學獨立承擔這個超大工程的子工程“明清圖書用字的整理與考釋”工作。
想起當時為了項目披星戴月的日子,楊寶忠十分欣慰,“這項工作對于傳承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具有非常重要的價值和意義?!?/p>
那時,楊寶忠團隊里的50多名專家和學生長年“泡”在河北大學一間300平方米的工作室,埋首于桌上摞得高高的書本中,不問市井之樂。偌大的空間,只有翻書的嘩嘩聲和鼠標的噠噠聲。
無論工作日還是假期,楊寶忠?guī)缀趺刻於际穷^一個來開門。他說:“‘中華字庫工程’完成以后將解決電腦里字量不足的問題,從根本上解決影響我國數(shù)字化、信息化發(fā)展進程中的瓶頸問題?!?/p>
據(jù)楊寶忠介紹,目前電腦能打出來的字是2萬多個,用上專業(yè)的超大字符集軟件也只能打出來7萬多個。而在中華字庫研發(fā)出來之后,計算機中的字量將達到50萬個。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在信息化、數(shù)字化時代大潮之下,不論是常用字還是生僻字,只有被納入計算機字庫當中,才算找到了“家”。
只是,這條尋“家”之路并不容易。
在大型字書里,有些字音義不全,或標為“音未詳”“義未詳”“音義未詳”;有些字雖然音義俱全,很可能也存在注音、釋義、字際關系等諸多錯誤。因此,疑難字的考釋,是“中華字庫工程”中難度很大的領域。
在“中華字庫工程”的計算機操作平臺上,每一個從上一個環(huán)節(jié)遞交過來的文字,都設有一個專屬號碼,就像一個人的身份證號。楊寶忠團隊要做的,就是讓它們能信息完整地“居住”在字庫這個虛構的網(wǎng)格式大廈里。
有人稱楊寶忠是“識字最多的人”,他卻說:“識字永無止境,我這個小學生是永遠不會畢業(yè)的?!?/p>
“教學是第一要務,一定要把課上好?!边@是楊寶忠常說的一句話。
從教多年,楊寶忠認真為本科生講好每一節(jié)課,致力于本科教學改革探索,提出了古代漢語教學應堅持做到“四溝通”理論,即文選與原著相溝通,古漢語教學與學術動態(tài)相溝通,古今漢語相溝通,教學與科研相溝通。
如今,楊寶忠培養(yǎng)的多名研究生已成長為青年骨干人才,在學界嶄露頭角。在他的指導幫助下,其專業(yè)團隊的一批青年教師已成長為學院的教學科研骨干力量。
年輕教師成長迅速,團隊里人才越來越多,楊寶忠有了新的心愿:編寫一部代表新時代學術水平的大型字書。
楊寶忠介紹,現(xiàn)有字典里存在不少音義不全、音義錯誤的字。這會影響古書閱讀,誤導讀者,進而影響文字學、詞匯學的研究,以及漢字的數(shù)字化信息化發(fā)展。因此,要完成大型字書編寫這項工作,最緊缺的是人才,需要動員全國的學術力量。
“疑難字考釋屬于冷門絕學,學術門檻高、關注度低、成果產(chǎn)出難?!睏顚氈艺f,“這就決定了這個領域的研究群體小,人才的重要性非常突出?!?/p>
楊寶忠介紹,我國有一些學者長期從事漢字考釋與研究工作,這些人分布在全國各地的高?;蜓芯克?,具備編撰大型字書的水平。但是,各團隊的主要帶頭人年齡均已超過60歲甚至70歲,50歲以下的中青年非常少。
“應該趁他們精力尚足,盡快推動相關工作開展,不然這些專家一輩子的學術積累就可能沒有用武之地,而那些在字書中貯存了千百年的疑難字,能認識的人就越來越少了。”楊寶忠說。
(摘自《環(huán)球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