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上特朗普在關稅話題上的宣示,對整個世界來說都是一個難題。入主白宮僅一個多月,他就在關稅問題上做出了多項重大決定,其中有的還處于引而未發(fā)狀態(tài),有的已經實施落地,最新的就是3月4日針對加拿大和墨西哥加征的25%關稅。
而在剛剛結束的國會演講中,特朗普提到了“對等關稅”計劃。他表示,美國將于4月2日開始征收對等關稅。他強調,如果其他國家對美國商品征收關稅,美國也將對這些國家征收相同水平的關稅。
從針對對象來看,“特朗普關稅”正在出現(xiàn)從點到面的轉變。用《經濟學人》的話說,特朗普是把“狙擊步槍”換成了“霰彈槍”。這些政策宣示里,要論“殺傷面”范圍之大,非“對等關稅”莫屬。
與針對某些特定對象的關稅加征不同,“對等關稅”計劃涉及美國幾乎所有的貿易對象。特朗普這樣的操作,是在發(fā)泄對當前整個國際貿易體系的不滿,如其所謂“對等關稅將恢復被扭曲的國際貿易體系的公平與繁榮,并阻止美國人被占便宜”。
不需要太多的專業(yè)知識就能明白,對等關稅把復雜的問題簡單化了。不過,這很符合特朗普的思維邏輯?!皩Φ取蹦芊駥崿F(xiàn)不得而知,但“對賭”已經開始。
2月13日,白宮網站公布了一條簡報:特朗普總統(tǒng)宣布“公平與對等貿易計劃”。該簡報寫道:“特朗普總統(tǒng)簽署了一份總統(tǒng)備忘錄,命令制定一項全面計劃,以恢復美國貿易關系的公平性,并應對非對等性的貿易安排?!边@個計劃之所以被稱為對等關稅,是因為特朗普對此做了簡單但明確的說明:“這意味著無論其他國家向美國征收多少關稅,我們也將向它們征收同樣的關稅。不多不少?!?/p>
關于對等關稅的備忘錄內容并不長,全文不到800個英文單詞,但把美國的意圖、目的闡述得很明確。根據該備忘錄所述,這個計劃意在“尋求糾正國際貿易中長期存在的不平衡,并確保全面公平”。關于希望達到的目的,備忘錄是這樣寫的:“美國被占便宜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該計劃將把美國工人放在首位,提高我們在各個工業(yè)領域的競爭力,減少我們的貿易逆差,并增強我們的經濟安全和國家安全?!?/p>
雖然宣稱“一去不復返”,但這個計劃卻帶有滿滿的歷史感。首先是特朗普個人的歷史。白宮的簡報把“公平與對等貿易計劃”稱為“國際交易的藝術”。眾所周知,特朗普在1980年代寫過一本名為《交易的藝術》的書。很難說這種表述的相似性純屬巧合?;蛟S是文件的起草者有諂媚之意,或許是特朗普有心通過執(zhí)政經歷裝裱自己個人歷史的輝煌。
當然,更嚴肅的歷史感,是特朗普在關稅問題上長期秉持的態(tài)度,尤其是他在重返白宮的競選道路上,就關稅問題的政策表態(tài)。2024年2月23日,在南卡羅來納州的一次競選集會上,特朗普說如果再次當選,他會制定《特朗普對等貿易法》。根據當時特朗普的講話,這個法案的核心內容就是對等關稅。這也是對等關稅想法首次在特朗普競選期間亮相。此后的4月30日,特朗普在接受《時代》雜志專訪時,再次提及了對等關稅的話題。
今年1月20日特朗普重返白宮的第一天,所簽署的“美國優(yōu)先貿易政策”總統(tǒng)行政令里,也提到了尋求對等關稅的問題。所以,對等關稅的想法絕非特朗普的臨時起意,說深思熟慮可能太牽強,但確實能在他的個人歷史里找到痕跡。但更為重要、同時也是美國的貿易對象不能掉以輕心的是,特朗普的關稅想法在美國歷史上也能找到痕跡。對等關稅的客觀效果,可能會“對標”一個多世紀前的歷史。
特朗普的對等關稅計劃里,用的“reciprocal”(“對等”,早期譯為“互惠”)是很有歷史感的;更為關鍵的是,歷史上這個詞的每一次登場,都意味著美國貿易政策的大轉向。在美國歷史上,“互惠”首次正式登場,是在19世紀末的威廉·麥金萊總統(tǒng)時期。在麥金萊任內,1890年通過的《麥金萊關稅法》,以確保互惠貿易的名義把美國的關稅稅率從38%提高到了49.5%。當時歐洲工業(yè)國的關稅稅率大約是25%,美國的做法隨即遭到報復。
這次“互惠”的嘗試,結果是互損。根據學界的研究,《麥金萊關稅法》是美國1893年至1896年出現(xiàn)金融恐慌、經濟衰退的重要原因。這段時期美國的貿易政策,是以互惠之名,行保護主義之實。麥金萊本人在執(zhí)政后期也做了反思,他在1901年的一次公開講話中表示:“排他性的時代已經過去,擴大我們的貿易和商業(yè)是當務之急,商業(yè)貿易戰(zhàn)是無利可圖的。”從那時起,以高關稅保護本國產業(yè)的理念,在美國遭到越來越多的質疑。
此后,經過30多年的醞釀和博弈,美國政界就貿易政策的轉向達成了共識,即降低關稅、推動自由貿易。
有意思的是,這次承擔起歷史重任的還是“reciprocal”。富蘭克林·羅斯??偨y(tǒng)時期的1934年,美國國會通過《互惠貿易協(xié)定法》,授權總統(tǒng)與貿易對象談判削減關稅。從此,美國的關稅進入了下行通道。在關貿總協(xié)定生效的1948年,美國的關稅已降至14%,而在世貿組織成立的1995年,進一步降至5%。
“互惠”這個詞放在關稅的前面,在歷史上扮演過完全相反的角色。而如今特朗普想做的,是逆轉“羅斯福方向”,重回“麥金萊時代”。他在就職演說中,毫不掩飾對麥金萊的崇拜,稱其是“天生的商人”,“通過關稅和才能使我們的國家變得富?!?。的確,麥金萊執(zhí)政時期,關稅收入曾一度超過聯(lián)邦財政支出。但那時聯(lián)邦政府財政所承擔的責任,遠比現(xiàn)在低。而且,那時美國的經濟結構和形態(tài),與現(xiàn)在相比可以說是另一個“物種”。
與幾乎所有貿易對象都把關稅“對等”起來,在特朗普的邏輯中或許體現(xiàn)了簡化之美,就像他視關稅為“美”那樣。但在現(xiàn)實世界里,這樣的美很難降臨,如果不是根本不存在的話。換句話說,特朗普是在用想象中的美來挑戰(zhàn)現(xiàn)實。
對等關稅計劃公布之后,媒體和專業(yè)人士做了不少分析解讀,多次被提及的困惑是“如何操作”。一旦對等關稅開始實施,首先被推上火線的,將是負責進出口事務的“美國海關和邊境管理局”(CBP)。
根據相關資料,目前美國對約70%的進口商品免關稅,人員約6萬的CBP更多的工作量分配在約30%需要征關稅的商品上。美國把進口商品的稅率大致分為三大類,即適用于世貿組織成員的一般稅率(采用“最惠國”標準,同種商品統(tǒng)一關稅);針對簽訂了自貿協(xié)定的貿易對象的特殊稅率;針對實施經濟制裁、加征關稅的貿易對象的歧視性(高)關稅。如果實施對等關稅計劃,那么這樣的分類將重新洗牌,而且是朝著復雜得近乎無上限的方向。
有分析人士調侃,特朗普本想通過對等關稅掌控別人,但卻把美國的關稅決定權外包給了別人。這個邏輯并不難理解,因為美國在確定針對某個國家的關稅前,需要研究這個國家的關稅政策和稅率。目前美國的貿易對象有約200個,經濟體量稍大一點的國家,稅率表都會長得令人眼花繚亂,CBP人員需要逐一評估,并把政府補貼、歧視性貿易行為、匯率操縱等問題“量化”為關稅稅率,最終制定出美國針對這個國家的關稅稅率。
而且,對于CBP來說,這樣的稅率確定后,并不意味著“作業(yè)完成”。因為在美國調整稅率后,所涉及的國家絕不會“靜止不動”。不難想象的后續(xù)將是,國家層面調整稅率,要么是報復性提高,要么是妥協(xié)性降低;企業(yè)層面調整貿易策略,要么是避開美國,要么是“繞道”進入美國(注:對等關稅計劃要求打擊這種行為)。所有這一切,都會反映到稅率的確定上。值得一提的是,確定的稅率不會是200個靜態(tài)的點,而會是200條波動的曲線。由此造成的工作量,足以讓6萬名CBP工作人員懷疑人生。
“真正全球性的打地鼠游戲”,這是《金融時報》就對等關稅計劃一旦實施,美國貿易政策和執(zhí)法行為的前景預判。這篇文章分析稱:“總的來說,關稅逃避和共和國本身一樣古老……聰明的律師、會計師、說客和其他專業(yè)人士,會利用監(jiān)管的復雜性大發(fā)橫財,對等關稅制度將是復雜性的極致?!泵绹鴮ν怅P系委員會經濟問題學者愛德華·阿爾登分析的結論是,對等關稅將是美國的“行政噩夢”。
除了用噩夢“自我挑戰(zhàn)”,對等關稅還在挑戰(zhàn)全世界。
根據世貿組織規(guī)則,除了因反傾銷、反補貼、反歧視或國家安全等原因加征關稅,成員國之間關稅稅率的確定,需要經過協(xié)商至少是默認。所以,特朗普政府針對幾乎所有貿易對象的對等關稅計劃,本質上屬于單方面“批量違約”。阿爾登分析稱,以這種單邊方式提高關稅,完全違反美國在世貿組織框架下的義務,即必須將關稅稅率保持在談判達成的限定范圍。
指望特朗普政府在乎美國的國際義務,早已不在嚴肅的政策分析人士的邏輯框架里。從目前的情況來看,無論對等關稅與現(xiàn)實有多大距離,特朗普政府大概率都會推進,至于推進到何種程度,是否會變形走樣,那是后話。在大西洋理事會地緣經濟學者喬?!だ账够磥恚瑢Φ汝P稅計劃,是特朗普政府在向幾乎所有國家發(fā)出警告,這一切都不應被簡單地視為他又一次“等等看”式的聲明而置之不理。
特朗普把對等關稅生效的時間設定為4月2日。鑒于可以預料的反復無常,具體生效日期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圍繞對等關稅的對賭已經開始。從美國國內來看,特朗普政府在賭美國的行政系統(tǒng)能承受關稅調整后的壓力。更具體地說,就是在賭美國的海關部門能應付呈指數級增長的工作量,而且不系統(tǒng)崩盤。此外,這也是在賭美國的經濟系統(tǒng)能化解關稅調整對供應鏈、產業(yè)鏈的沖擊。
被擺在賭盤上的,還有美國的政治。以常識來看,關稅的調整會在國內制造出利益層面的贏家和輸家,資本與權力之間的盤根錯節(jié),會將這些變化反映到美國的政治中。加拿大經濟學者皮埃爾·勒米厄在分析特朗普政府的關稅政策時寫道:“如果特朗普發(fā)起新的關稅沖擊,特殊利益集團將爭相爭取豁免。貿易法規(guī)將變得更加復雜,‘深層政府’將更加忙碌。一群新的游說者、律師和官僚將擁入華盛頓。”特朗普在賭這些所造成的沖擊,美國政治都能消化。
更為關鍵的是,特朗普在賭全世界都會屈服。對于對等關稅可能造成的后果,阿爾登認為,它將把世貿組織規(guī)則僅剩的殘余置于危險之中。但是,世界其他國家不可能無動于衷?!督洕鷮W人》的文章寫道:“盡管美國在很大程度上已經放棄了世貿組織,但其他國家仍然對其高度重視。”該文章認為,其他國家屈服于特朗普的要求全面削減關稅的可能性不大,更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是驗證這樣的口號:對付霸凌者的唯一方法就是勇敢面對他們。
鑒于雙邊貿易的體量以及美歐經貿關系的緊密度,大西洋理事會學者芭芭拉·馬修斯認為,歐洲遭到的沖擊會最大,與美國“分道揚鑣并非沒有可能”。關于對等關稅的總統(tǒng)備忘錄發(fā)布后數小時,歐盟就發(fā)布了一項立場鮮明的聲明:“歐盟委員會認為特朗普總統(tǒng)提出的‘對等’貿易政策,是朝著錯誤方向邁出的一步。歐盟仍然致力于建立一個開放、可預測、惠及所有合作伙伴的全球貿易體系。”
該聲明還寫道:“幾十年來,歐盟一直與美國等貿易伙伴合作,降低全球關稅和其他貿易壁壘,并通過基于規(guī)則的貿易體系中的約束性承諾,加強這種開放性—而美國現(xiàn)在正在破壞這些承諾。”不難看出,歐盟不僅直接批評美國在壞規(guī)矩,而且明確表態(tài)自己要捍衛(wèi)規(guī)矩。從目前的情況來看,大西洋兩岸在關稅問題上的分歧,絕不可能只停留在口頭表態(tài)上。
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首次公開回應美國對等關稅時說:“針對歐盟的不合理關稅不會沒有回應,我們將采取相應且明確的反制措施?!睔W洲議會的貿易委員會主席貝恩德·蘭格表示:“那些說歐盟準備不足的錯了,在(特朗普)上一個任期,我們已經為目前正在發(fā)生的局面做好了充分準備。由于我們擴大了政策工具箱,我們現(xiàn)在能更好捍衛(wèi)我們的利益?!?/p>
是嗎?更有可能的情形是,在這場“拔河”比賽中,美歐雙方都在用力拉扯,試圖迫使對方讓步,但最終的結果卻是雙方都筋疲力盡,而市場的準繩也震蕩不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