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的電影《落葉歸根》最開始的一場戲里,趙本山飾演的農(nóng)民老趙,在一家酒館里向趴在桌上的“兄弟”勸酒:你的能耐呢?你的量呢?
兄弟死了。在工地上打工,他是喝酒喝死的。老趙答應(yīng)過他的家人,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在外的人不在家埋,會變成孤魂野鬼。
為了把工友的遺體帶回老家,老趙踏上了一場笑淚交加的“落葉歸根”之旅。
彼時《人在囧途》《心花路放》尚未面世,公路片對國人來說還是一個相對小眾的電影類型,《落葉歸根》從一個農(nóng)民的行旅去構(gòu)建故事,卻先于后來在商業(yè)上成功的作品,成為中式公路片的代表之作。這個舶自美國社會的電影類型,在中國扎根時必然要尋求其本土特色,《落葉歸根》在藝術(shù)上的成功,揭示了中國公路片與美國的不同:中國公路上的故事,價值不在于汽車和公路,而在于行走和找尋。
老趙知道這趟貧窮而荒誕的返鄉(xiāng)之路必定困難重重,但他義無反顧。他表情嚴肅,簡短地為自己和不會再開口回應(yīng)的工友開道:“上路?!?/p>
在公路片里,上路本身,就是上路的意義。
如果我們將公路片理解為“一個人或者一群人前往某個地方”,那么在公路誕生之前,就有公路片了。它的前身是冒險故事,對中國人而言,《西游記》也許是最早的公路片。這并不是空穴來風,后來的中國公路片總是在有意識地致敬西游,《心花路放》如是,《宇宙探索編輯部》亦如是。
公路片是美國電影的類型,因為美國有汽車文化,有州際公路;中國的公路片起步晚,是文化和國情決定的。
公路片在美國誕生時,總是跟其他電影類型雜糅在一起,尤其與西部片緣分難解。1939年約翰·福特執(zhí)導的電影《關(guān)山飛渡》一直被認為是標志著西部片類型成熟的典范之作,然而它同時也帶著公路片的基因:8個不同階層和背景的人在同一輛馬車上前往洛茲堡,一路上歷經(jīng)艱險,這8個人也逐漸相互理解,甚至產(chǎn)生情誼。
真正意義上的公路片被認為出現(xiàn)在20世紀60年代。在這個屬于嬉皮士的年代,小說《在路上》和電影《逍遙騎士》讓道路成為一種意象,寄托的是借助肉身自由通往靈魂自由的愿望。那一代年輕人希望摧毀父輩的舊世界,在新世界留下自己的烙印,離經(jīng)叛道、摧枯拉朽的集體訴求讓上路成了逃亡、流浪的代名詞;《逍遙騎士》《邦妮與克萊德》《末路狂花》,既是公路片也是犯罪片,目的地的實際意義在減弱,路的意義開始真正凸顯。
美國公路片的主角是汽車,加油站、汽車旅館、汽車影院,成為公路故事的劇場,走走停停之間,又出現(xiàn)了《紙月亮》《綠皮書》這樣在路上構(gòu)建伙伴關(guān)系的溫情公路片。
這個電影類型在美國成熟30年之后,2001年,被稱為中國大陸第一部公路片的《走到底》上映。這部電影由施潤玖執(zhí)導,莫文蔚、姜武、張震岳主演。隨后,到2010年,借助《人在囧途》的成功,公路電影作為類型片被國內(nèi)觀眾熟知,并且產(chǎn)生了不斐的票房號召力。
中國的公路片,與美國的公路片,始終有些不同,我們并不靠汽車和公路作為識別這個類型的視覺要素。
也許韓寒是國內(nèi)離美式公路片最近的導演。因其賽車手的背景,在他的小說和電影里,汽車和人物一樣重要。自駕帶來的自由氣息如此迷人,流浪背后更深的文化根源是韓寒代表的“80后”一代,在敘事上的去歷史化傾向。作為《后會無期》母本的小說《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wù)劇樊斨校n寒寫:“我?guī)е粋€屬于全世界的孩子上路了。站在我故鄉(xiāng)那條國道盡頭的友誼橋上,在稀薄的空氣里,從凌晨開始等待,我從不凝望過往的每一臺汽車?!?/p>
然而,中國的國情終究還是決定了孤獨而自由的自駕不會是國產(chǎn)公路片的主流?!缎幕贩拧窊?jù)說源自導演寧浩從北京到廣西北海的一次自駕經(jīng)歷。在其上映的年代,對大多數(shù)中國人來說,自駕旅行是一種中產(chǎn)生活方式,或者說,是美國式的生活,與其關(guān)聯(lián)的關(guān)鍵詞—大理和艷遇,則在一段時間內(nèi)成為“小資”的具象化體現(xiàn)。
對中國公路呈現(xiàn)更準確的,也許是稍早一些的《人在囧途》。電影通過一個老板與討薪農(nóng)民工的相遇,不同階層之間的話語碰撞制造喜劇效果,實際上是對底層百姓春運之路的刻奇化展覽。公路片中有風景的流動也有不同階層的相遇,從中我們透視的是社會急速變化當中的矛盾議題,比如“小三”“捉奸”和“騙子”。
商業(yè)片未必都能在藝術(shù)上叫好,但如果能叫座,一定是準確把握了社會脈搏和時代情緒。《人在囧途》就是典型,它的切入點是春運,敘事技巧則是春晚小品式的。它能在商業(yè)上獲得成功并開辟出一個具有強悍票房號召力的IP,因其準確捕捉了中國人的旅途特質(zhì):大多數(shù)人的公路故事,不浪漫也不灑脫,而充滿了窘迫和尷尬。
中國人出遠門,往往更依賴公共交通,飛機轉(zhuǎn)火車轉(zhuǎn)大巴再轉(zhuǎn)拖拉機,人潮擁擠、路途辛苦,所以“囧”。好了,在這里,我們終于進入了本土語境的公路故事。
至于隨后的《泰囧》《港囧》《囧媽》,實際上只有一個公路片的噱頭了。路的重要性被地理空間的建構(gòu)取代,這些電影帶火的是旅游熱,而不是上路熱。
正因如此,“囧途”系列和《心花路放》盡管對公路片類型的開辟有重要意義,卻并不能代表國產(chǎn)公路片的全部。
在一望無際的公路上飛馳的暢快也許不是國人的日常,但這不影響我們出發(fā)。
我們的公路片在千禧年附近誕生,與社會發(fā)展的實際情況分不開關(guān)系。1990年代,人們紛紛出門、上路,對一個人口稠密的國家來說,這是“人口大流動”。那個時候有一首歌很流行:“走四方/路迢迢水長長/迷迷茫茫/一村又一莊/看斜陽/落下去又回來/地不老天不荒/歲月長又長?!?/p>
就像這歌里唱的,中式公路片的精髓在于“走”,不在于“車”;也不在于流浪或者流亡,而在于目的地。這可能還是西天取經(jīng)的文化根源在起作用。
在當時的歷史時期,導演賈樟柯看到城市化發(fā)展造成規(guī)模龐大的人口流動現(xiàn)象,開始在自己的電影里持續(xù)關(guān)注流民群體。在他早期的電影當中,人物總是在逃離家庭,逃離父輩,外出打工,“要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人物心理是由時代潮流支撐的。
有人走了,留在家鄉(xiāng)的人就要去找。這就是《三峽好人》的起因,韓三明和沈紅,一個尋妻,一個尋夫,實際上是在那個巨變的時代里給自己的人生尋一個說法。人的流動壓縮了地理空間之間的距離,一個很有意思的鏡頭,是韓三明拿出十元人民幣,用其背面對照三峽的實景,這樣一個重新指認現(xiàn)實的時刻,就像折疊了過去那些彼此靜止而互不打擾的話語空間。
吉登斯在《現(xiàn)代性的后果》當中論述,現(xiàn)代性是“去地點”的,交通工具和傳播媒介,讓很多遙遠的事物變得熟悉,又讓很多切近的東西變得疏遠;與之對應(yīng)的過程是“再嵌入”,就是把事物歸還給它原本的語境?!度龒{好人》里,用腳步丈量這個廣袤而巨變的社會,就是從脫嵌到重嵌的過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真正屬于佳作的國產(chǎn)公路片,都是通過旅行和尋找,在路上歸還意義。一些人面對時代的發(fā)展產(chǎn)生巨大的失落,上路是為了重新觸摸生活的肌理,處理生命的誤差。
與《三峽好人》一樣,《宇宙探索編輯部》同樣是絕佳的亞類型公路片。相比賈樟柯所立足的時代背景,孔大山的敘事有著更年輕一代的特質(zhì),它更私人,也更跳脫,但未必離終極更遠。唐志軍對外星人的尋找是一種更為私人的執(zhí)念,最終他所解決的,也是獨屬于他的、有關(guān)女兒的情感創(chuàng)傷。社會學的背景對孔大山來說并不靠前,他關(guān)注了一些離哲學更近的問題。
人們?yōu)槭裁聪矚g看別人上路的故事呢?我想也許是因為我們每個人都對過程和結(jié)果的關(guān)系存在疑問,而公路片恰好是來解決這個疑問的。旅程的綿延處理了功利性的矛盾,路上的經(jīng)歷不斷累積,壓倒了我們對結(jié)果的關(guān)注,它有點像對人生旅程的比喻。
在剛剛結(jié)束的柏林電影節(jié),導演霍猛憑借《生息之地》獲得最佳導演獎。這位導演幾年前的舊作《過昭關(guān)》,曾相當成功地建構(gòu)了獨特的本土農(nóng)村公路片敘事。電影在導演的家鄉(xiāng)河南省泰康縣袁馬村取景,講一對爺孫騎著摩托三輪車去尋找爺爺?shù)睦嫌?。爺孫步履不停,伴隨著路程展開,導演實際上在給我們看一幅鄉(xiāng)村生活圖景,主色調(diào)不是公路的灰,而是田野的綠。
《后會無期》和《心花路放》對應(yīng)的是兩個群體的不同困惑,一種是青年的迷茫,一種是中年的危機,他們需要掙脫原有的生活困境才出走,上路是找答案的。這兩部電影以成功學結(jié)尾,主角在路上解決了問題,收獲了成功,圓了一個虛幻的中產(chǎn)夢,卻不能給出進一步的思辨和更深的價值?!哆^昭關(guān)》里的爺孫并沒有經(jīng)歷這樣強烈的困境,也就沒有受限于這樣的敘事陷阱。相反,爺爺有著成熟的農(nóng)村生活哲學:“關(guān)關(guān)難過,也得過呀?!?/p>
爺孫上路的起因和他們在路上遇到的形形色色的故事,都在支持這句箴言。面對破產(chǎn)青年、拋錨的卡車司機、孤獨的養(yǎng)蜂老人,善良樸實的爺爺給陌生人提供幫助和疏導,在生活流的敘事當中,我們逐漸被河南鄉(xiāng)村的風土吸引,真正體會到路途本身,而暫且擱置去往目的地的功利心。在故事的結(jié)尾,爺爺聽聞所尋老友離世的消息,在大雪茫茫的村莊里孤坐,不圓滿,更接近生活的實質(zhì)。片頭孫子掉乳牙,片尾爺爺也落了一顆牙,呼應(yīng)了從頭到尾爺孫二人對生死的討論,生命循環(huán),讓電影回味無窮。
好的公路片,是在用道路來說人生。
既然是上路,就有方向。一個方向是遠方,一個方向是回家。有的時候,這兩個方向一體兩面,像莫比烏斯環(huán):因為去了遠方,所以要回家。
我們終于要說到《落葉歸根》了。這部電影里的出發(fā),就是以回家作為召喚的。趙本山的表演和扎實的劇本相輔相成,彼此支撐,同時展演了底層心酸和人生思考。
故事有一個荒誕的開頭:趙本山飾演的老趙,因工友在工地上去世,信守承諾,要把工友的尸體背回老家。這個故事有現(xiàn)實原型,2005年,湖南人李紹為等4位老鄉(xiāng),先后將死者工友假扮成醉鬼、病人,欲將其從福建運回湖南老家,轉(zhuǎn)運途中,幾位老鄉(xiāng)的行動被警察發(fā)現(xiàn)后制止。
比起那些為了追尋、為了逃離的上路,《落葉歸根》里的上路,更苦澀,也離中國大地更近。
為什么要回家?因為中國人相信,落葉歸根、入土為安。為什么背著死人一步一步走?因為貧窮,因為死人重要,而活人活著更重要。
帶一個死人上路,必定會遇到很多困難,也會有很多奇妙遭遇。他遇到了把仗義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劫匪、被戀人背叛的司機、為自己舉辦活喪的老人、騎自行車進藏的青年、善良單純的洗頭房小妹、耿直的警察,別人的故事與老趙的旅途交織,橫剖出那個年代的社會肌理。
在片中,趙本山貢獻了極其精確的表演。他沒有什么大的表情,生氣和哭泣,都被克制在生活允許的戲劇范圍之內(nèi)。他精準把握了中國底層百姓的生存狀態(tài),生老病死如流水淌過,承受者未必麻木,但是生活總是比情緒更重。電影的華彩部分,發(fā)生在老趙獻血時遇到宋丹丹飾演的底層婦女之后。宋丹丹操一口陜西話,她說,“我外表臟,可血是干凈的”,無異于一種底層宣言。
在一次文藝匯演上,老趙和她合作一場戲中戲,表演了一段雙簧,還演唱了一段《我想有個家》,其笑中帶淚、舉重若輕的藝術(shù)質(zhì)量,已經(jīng)是不遜于卓別林的大師水準。
電影對農(nóng)民工流動、黑市賣血、收容所改制、大學生學費、乙肝患者等社會議題的觸及格外自然。一個背著工友在中國大地上踽踽獨行的底層農(nóng)民,就這樣成為時代的見證者。
這部電影是真正屬于中國的公路片。“走”,是人們生活在這個幅員遼闊的國度最現(xiàn)實的需要,閻連科曾說這個社會的現(xiàn)實已經(jīng)跑贏了作家的想象力,而那些充滿意外與荒誕的真實,都是人們在大地上的日夜行走,所締造的生活真相。
為了生活而不得不出去,為了生活不得不回來,如果說底層百姓不得不在路上奔波,那么我們的生活,難道不都是一部充滿奇妙遭逢的公路片嗎?
電影結(jié)尾,老趙告別了與其產(chǎn)生情愫的陜西婦女,他故作輕松地對死去的工友說:“關(guān)鍵時刻我把住了,如果是你啊,非讓人家拿下了不可?!彼邮芊蛛x,就像接受一切苦難一樣。
在警察的幫助下,影片結(jié)尾,老趙帶著工友的骨灰到了老家,因工程建設(shè),那個地址已成一片廢墟。這趟有目的的旅程,目的不是一個句號,而成了一個空格。
賈樟柯曾說,當他看到三千年歷史的城市淹沒到水里,站在廢墟上他想:“人能做些什么?個人能做些什么?或許我們首先能做的是決定我們自己,做出個人的選擇。這座城市是留下來還是被淹沒,你決定不了,但是你能決定自己愛還是不愛?!?/p>
老趙坐在車上,經(jīng)過原野和梯田,風吹動的時候,這個老實壓抑的農(nóng)民突然動情了,他釋放了自己的苦楚,仰頭高聲背起了孩子的課文:“如果,我的祖國是一條大路,我就是一輛汽車,跑啊跑,我多快樂?!?/p>
那是他在路上做出選擇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