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房車為家的人，生活生意都在路上

童童的“家”很容易被認出來。

一輛一人半高的中巴，被改造成了房車，車身上貼滿了亞歐大陸主要國家的國旗—都是這輛房車所到之處。最醒目的是車身的五星紅旗，以及一個黑色的標志，上面寫著四個字“自由公路”。

“自由公路”是“90后”小伙童童（楊蒞童）自駕房車環(huán)球旅行以來創(chuàng)建的IP。類似的房車，童童還有4輛。因此，他也有“房貸”，不過是人們通常說的“車貸”。

他自稱是在“車輪上長大的人”，8歲時，他跟著越野賽車手父親在暑假自駕旅行，上大學(xué)時，他開房車賣三明治。后來，他開啟了房車穿越歐亞大陸的旅程，擁有“世界上第一個登陸冰島的中國牌照汽車”。

憑著一輛房車，2020年，童童闖入了福布斯中國U30精英榜。在過去8年里，他開著房車游經(jīng)亞非歐122個國家，跑過的路線如今變成了許多自駕愛好者的新選擇。這個留著山羊胡子、喜歡戴各式帽子的小伙，已然成為中國房車生活和公路文化的領(lǐng)路人。

如今的童童很少提及這些頭銜了。房車生活對他來說已經(jīng)再日常不過，而路上的日子也讓童童完成了從兒子到老板、抖音精選旅行博主、丈夫和父親的角色進化。他現(xiàn)在最常提起的是妻子白白和女兒櫻桃妹。

和傳統(tǒng)的生活相比，移動的、在路上的生活最大的不同在于，每一個明天都是未知的。在這里，房車不僅是一個交通工具，還是一座移動的城堡。世界化為課堂與樂園，在“996”工作制和學(xué)區(qū)房之外，身為“自駕一族”，童童走出了不一樣的路上中國。

“以游養(yǎng)游”

童童和公路最初的結(jié)緣，源自父親。

父親是一名“60后”，曾是一名職業(yè)越野賽車手，也是國內(nèi)第一批玩房車旅行和推廣戶外露營的人。9歲時，他就跟著父親的越野車穿越西藏阿里，從邊境進入尼泊爾，接著返回羅布泊。直到那年暑假結(jié)束，童童從烏魯木齊坐飛機回山東開學(xué)，父親接著自駕。

跟著父親用房車旅行，已是他的童年假期日常。但大三時，家里出現(xiàn)了變故。父親經(jīng)營的房車和露營營地出了問題，賠了不少錢。為了不給家里增加負擔(dān)，童童決定退學(xué)。回憶起這個決定，他說，退學(xué)其實是為了逃避當(dāng)時的窘迫，更是為了提前出來工作。他此后創(chuàng)建了一家設(shè)計工作室，接單給房地產(chǎn)商供圖。

一次，他經(jīng)過父親的車庫，看見父親年輕時開過的房車，已經(jīng)“又破又老了”。他突然產(chǎn)生了“想出去走走”的想法。那是2016年，互聯(lián)網(wǎng)上一位普通教師的辭職信里“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溫柔絮語，蕩起了一股向往“詩與遠方”的社會情緒。同年，國家旅游局等11部委聯(lián)合發(fā)布《關(guān)于促進自駕車旅居車旅游發(fā)展的若干意見》，提出到2020年建設(shè)2000個自駕車房車營地，推動房車旅游產(chǎn)業(yè)鏈發(fā)展。政策紅利與消費升級，共同促進了房車旅行從小眾走向大眾視野。

童童記憶里的冒險基因也被喚醒。但很快，父親的一句“你有錢嗎”，給他潑了冷水。

“現(xiàn)實就是你沒錢，你就看不了外面的世界?！彼宄?，車可以帶他逃離眼下的困境，但生活的本身永遠無法逃離，只能換個活法。

怎么辦？父親和他看了一部電影，《落魄大廚》。主人公卡爾，因與餐廳經(jīng)營理念沖突而辭職后，選擇和兒子一起用房車餐車的模式開啟美食之旅。

電影里父子賣三明治的形式，讓童童看見了房車生活的可持續(xù)性。2016年起，他以“分期付款”的形式從父親處“貸”了一臺白色二手房車，將其改造成一輛售賣三明治和咖啡的餐車。從珠海出發(fā)，他穿越了9個省市，在62天里跑了3.5萬公里，完成“自由公路”第一季的旅程。

這個過程中，他遇見了一位摯友白白。白白曾經(jīng)是一位驢友，也是一位旅游主播。在印度旅游時，她看到了童童的房車三明治創(chuàng)業(yè)旅行，產(chǎn)生了興趣，回國也參與其中。兩人因此相識并相戀，成為夫妻，一起用房車創(chuàng)業(yè)。

童童將這種創(chuàng)業(yè)模式稱為“以游養(yǎng)游”—他與沿途的咖啡店主或文創(chuàng)店家合作，將自己的房車作為其中一個售賣驛站。旗下產(chǎn)品包括：20元一個的三明治、60元的下午茶套餐，200元的文化衫，2000元體驗房車創(chuàng)業(yè)的商業(yè)模式，甚至是以2萬元入股合伙人。在半年里，這輛載滿三明治的房車，讓他賺了16萬。

聽起來很誘人的模式，實際上剛好維持房車生活的基本開支，最后到手的利潤不到4萬。但這比最開始的一窮二白好多了。

“三明治之旅”讓他小火了一把，接受了不少媒體采訪，同時也讓他遭到一些非議。有人不理解他的做法，有人說他是富二代在炒作，有人說他遲早會被城管抓起來。

面對非議，童童的做法是，“關(guān)上車窗”，繼續(xù)迎著呼嘯的疾風(fēng)向前?！按蠹以诼飞闲慈松暮榧?。反對的聲音又怎么了？把車上的音樂調(diào)大就好?！?/p>

為了更加證明這樣的生活方式可行，2017年，童童拿著“以游養(yǎng)游”賺來的錢，開啟了一個“瘋狂”的計劃：在極寒天氣里開著房車穿越亞歐大陸。這成為他房車生活的一個轉(zhuǎn)折點。在他之前，從沒一個中國人這么做過。

但還是要養(yǎng)活自己。因為無法在境外銷售餐飲，他只能換個辦法，那就是海淘。每到一個國家，他都會到當(dāng)?shù)氐氖屑锾砸恍┨禺a(chǎn)和手工藝品，并去談合作機會。巴基斯坦的寶石、伊朗的波斯地毯和藏紅花，還有摩洛哥的甘油、保加利亞的玫瑰精油、冰島的魚肝油等等，都被他帶上了房車，成為他海淘的收獲。

每到城市鄉(xiāng)村的市集，或者房車營地，他就會將房車停泊好，在旁邊搭起一張小桌子，亮出自己一路來收集到的小物件和特產(chǎn)，供路過的人和房車客購買。

那一張?zhí)炜账{的汽車牌照，對于外國人來說很是新鮮。童童喜歡指著車牌和車身上的五星紅旗告訴對方，自己是開著這輛藍牌房車從中國出發(fā)來到當(dāng)?shù)氐摹?/p>

這種“以游養(yǎng)游”的模式，讓新鮮感轉(zhuǎn)化為可持續(xù)的生活哲學(xué)—房車既是移動的家，也是流動的展柜，載著中國特色的手工藝品穿越歐亞大陸，又帶回芬蘭木雕、中東銀飾裝點車內(nèi)。

那幾年的創(chuàng)業(yè)和成名，讓不少人慕名前來。2018年，童童收到了國內(nèi)一家知名科技公司的風(fēng)投資金，對方希望研發(fā)一個房車自駕的APP，讓童童來負責(zé)。

面對這一筆不菲的資本，童童有過心動，但還是拒絕了?！埃ú蝗唬┪揖妥兂梢粋€資本的傀儡了。那不是我想要干的，其實我的初心只是想去環(huán)游世界，靠自己的能力去看看這個世界?！?/p>

“我自己一直沒有丟掉自己的初心，所以‘自由公路’一直還活著?！?/p>

房車也很“卷”

自駕房車環(huán)球旅行的每一天，睜開眼都是未知的新鮮。同時，危險也在潛伏?！霸诼飞嫌肋h不知道下一步你的水電”—水可能是從牧民家借的，電可能是在餐館充的，甚至生命隨時會遭到威脅。

面對種種困難，他曾在日記里寫：“車壞了就修唄，油費沒了就在路上賺，路還很長，總能見到陽光??！”

童童希望更多人了解房車生活和自駕旅行。在大學(xué)選修過導(dǎo)演課程的他，想到了用紀實攝像的方式錄下自己沿途的經(jīng)歷，將視頻放在抖音等平臺上分享，在抖音這樣一個全民性的短視頻平臺上連接更多的人，甚至聚集起志同道合者，一起培育國內(nèi)的房車文化。

在自駕房車的路上，他的手白天在駕駛方向盤，到了晚上在服務(wù)區(qū)或者房車營地，就用電腦剪輯影片。當(dāng)時也是“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興起的時代，抖音等平臺涌現(xiàn)大量房車主題生活#vanlife內(nèi)容，包括旅行Vlog、房車歷險記、以車代房生活等。漸漸地，童童在抖音積累了一群忠實的、親密互動的粉絲，他的房車生活也從小眾擁抱了大眾。

他心生一個目標：想成為房車領(lǐng)域Vlog里的佼佼者，成為最酷的人，甚至進行一些探險活動。

在過去的穿越亞歐大陸的旅行中，童童與危險多次擦肩而過。他曾經(jīng)在圣彼得堡遭到搶劫，被劫匪拿著槍抵著頭；在北馬其頓被人洗劫一空，只能求助于大使館、媒體和網(wǎng)友；從巴基斯坦出發(fā)途經(jīng)阿富汗抵達伊朗，他在沙漠里迷失了方向，一直開了800公里才找到路。甚至有一次，他的房車在北極圈內(nèi)爆胎了：在西伯利亞高原，車胎陷在積雪里長達17個小時。

在童童的抖音主頁上，一則視頻引起了很大關(guān)注。那是2023年末，童童一家人自駕房車環(huán)球旅行的第2716天，車上的水電和食物快消耗完了，為了補給物資，他需要開著房車穿過一片海洋抵達丹麥的曼島。

來到大陸和島嶼的連接處，一條公路總長4公里，寬卻不到2.4米，可房車車身寬就有2.2米。海水漲潮時，接近80%的路面會被淹沒，一則豎在路口的警示牌顯示，冬天潮水最深可達4米，足以淹沒一輛大貨車。

為了安全，童童先做了風(fēng)險評估。根據(jù)潮汐情況，他們決定等到第二天退潮時才上島。但終于自駕到曼島時，他們卻錯過了當(dāng)?shù)卦诙熘婚_張一個小時的商店，無法補給物資，只能趁著天黑前回到陸地。這一次回頭，讓一家三口深陷危險。

出島時他們發(fā)現(xiàn)，漲潮的時間提前了。從駕駛艙的角度望去，前路已經(jīng)變成一條水深不明、看不清方向的“水路”。這意味著，風(fēng)浪一大，或者稍有不慎，車可能直接掉入海中。而車上除了童童和白白，還有當(dāng)時不到三歲的櫻桃妹。

穩(wěn)妥起見，兩夫妻決定分工，白白從后座換到前面的駕駛艙來開車，而童童在副駕駛座位上一邊抱著孩子，一邊飛起無人機從高空視角同步勘探公路走向。從遠處看，他們的房車像一艘諾亞方舟，行駛在漫漫海水中。無人機視角顯示，有一剎那，房車如果再往左偏一點角度，車就會駛?cè)氪蠛！?/p>

在那漫長的20分鐘里，夫妻倆已沒有時間思考太多，只能依靠求生的本能一直沿著路開，直至海水退出路面，他們平安抵達陸地。

事后兩人回想起來一陣后怕。留言區(qū)里，有人欣賞他們的冒險精神和勇敢冷靜，也有人質(zhì)疑他帶著孩子做這么危險的事。他不得不錄制了一段視頻，分享曼島之行做的攻略，給后人提供經(jīng)驗教訓(xùn)，以及身為自媒體人對流量的渴望。

視頻里的房車生活有多自由灑脫，背后的故事就有多辛辣刺激。小到在戶外被蚊蟲叮咬，大到水電、糧食等物資補給的意外，都需要積累處理能力。“沒有一定的積累或沒有一定的能力，你不要選擇這樣的生活。”如果一個新手想嘗試房車生活，他建議從周末在戶外露營過夜開始。

但在冒險之中，世界也贈予了他們很多的善意。在伊朗驅(qū)車時，他們受到了由軍人開路護送的待遇；在比利時安特衛(wèi)普，一位大亨邀請他們進入世界鉆石中心觀賞寶石藏品……

這些善意，改變了他們看世界的方式。

移動的城堡

曾經(jīng)，童童和白白都是“丁克一族”，但房車生活改變了他們的想法?！笆澜缟线€是善良的人多，還發(fā)現(xiàn)了這么多有趣的東西，然后有了這么多的感悟之后覺得，有一個孩子來這個世界上應(yīng)該是值得的?！?/p>

2020年，女兒小櫻桃出生了。在三個月大的時候，她就坐上了爸爸親手為自己改造的房車“櫻桃巴士”，擁有了一座移動的城堡。和年輕時候的房車不一樣，這輛“櫻桃巴士”是用一輛二手中巴改造的，空間更大，底盤更硬，色調(diào)更柔和，更適合一家三口的生活，特別是孩子的活動。

在“櫻桃巴士”生活的每一天，夫妻倆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給櫻桃妹沖奶粉。白白會在長達1.8米的操作臺上做飯，而櫻桃妹則在兩米寬的大床上看繪本、玩玩具。童童笑稱，自己只有駕駛艙這點地方，其他都是老婆和孩子的。

這輛“櫻桃巴士”載著一家三口，途經(jīng)騰格里沙漠經(jīng)歷沙塵暴，并深入南疆，也送他們到德國。他們還冒雨行走在跳蚤市場上，在樂高積木的發(fā)源地丹麥畢隆，感受微觀的世界。

曾有一則網(wǎng)友的留言大意是說，孩子這么小帶出去也沒有記憶。這讓童童“忍無可忍”，“懟”了回去說：“你也沒記住你小時候吃的每一頓飯，你怎么長這么大的？”

在他看來，在路上看世界是人的精神食糧，意義不在于說自己去過什么地方，或者看到過什么，而是在這種多元、包容的環(huán)境里，形成一種自己對世界的看法。“人如果草草了事地過完這一生，那何必要來這個世界呢？永遠沉睡多好?！?/p>

作為父親，童童想“富養(yǎng)”女兒，在精神層面要足夠豐富，多體驗?！霸诙δ咳镜倪@種環(huán)境里面，在與眾不同的生活方式里，她對世界的意識和未來的選擇，早已注定了和別人是不一樣的?！?/p>

童童有時也會被女兒櫻桃妹驚訝到。這兩年，因為父親（爺爺）的病情，童童一家人暫住在大理，櫻桃妹在當(dāng)?shù)刈x幼兒園。午休時，所有小朋友都被要求躺在床上安靜休息，而櫻桃妹會跟老師說：“老師，我不想睡覺，我想下床去玩玩具，但我不會打擾別人的?！崩蠋煪剟罱o小朋友小紅花，櫻桃妹說：“我認為做得好與不好，不需要拿小紅花來證明。”

童童會為孩子的獨立思考甚至是新奇的想法而欣慰，但情緒有時候又會變得復(fù)雜。他預(yù)料到，孩子長大后會覺得孤獨?！伴L大后她會發(fā)現(xiàn)自己和別人在思想上的差距，肯定會變得不一樣。一個人越苦越孤獨，越想獨樹一幟越會孤獨。因為我就是這么過來的，你知道嗎？”

對于童童來說，坐上房車的動力，是為了逃離，逃離平庸，逃離孤獨，逃離那個讓他感到窘迫的地方。他曾說過，“自由公路是報復(fù)平庸的方式”，而抵抗平庸之后，其實是與生活和解。

2023年，童童的父親被查出腫瘤。童童立刻發(fā)起了“萬里回家”的計劃，一路從歐洲開車回國。今年，父親的病情已經(jīng)好轉(zhuǎn)，童童計劃利用今年上半年進行休整，并籌夠路費，等到下半年重新上路，帶著櫻桃妹重走自己跑過的從中國穿越中東諸國、抵達冰島的路線。

那里有童童和白白的青春，和櫻桃妹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