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河流蕩(短篇小說)

風(fēng)再大，山嶺也不會動搖。

——鄂溫克族諺語

“他什么人都不是，因為他不想成為任何人，而且因為要能什么人也不是，便得同時到處都在，也什么地方都不在?！?/p>

——保羅·維利里奧《消失的美學(xué)》

九月，我來到根河。還有一點兒，可以確定，那就是這地方?jīng)]秋天，真的沒有，據(jù)說八月三十一日至來年五月三十一日都屬于供暖季。來這地方之前，我就知道，這里很冷了。不，誰能想到這段無邊漫長的日子里，室外冰天雪地，溫度全部在零下四、五十度左右。我在北京認識一個鄂溫克族姑娘，是個蒙古樂隊的經(jīng)紀人。我們在短時間內(nèi)有過幾面之緣，最后打算合作的電影下馬，配樂的事不了了之。不，她跟我抱怨，不是的，來北京幾年了，樂隊沒什么起色，再這么下去，可能真得回老家養(yǎng)馴鹿了?！榜Z鹿”兩個字，一下激活了迷迷糊糊的我，然后我們成功地，在這個話題上，繞開了沒合作上的尷尬。不，你應(yīng)該怪我，這樣我會好受一點兒。在這個圈子久了，她知道，一個人說了不算。即使一個小樂隊，每個成員也都想說了算，她說，就和他媽的生活一樣難搞！我們的關(guān)系，非但沒受影響，反而急速升溫。第一次見面，我倆應(yīng)該說就有好感了。她長得一看就是少數(shù)民族，個子不高，身材好，眼神深邃，小圓臉。不過，畢竟正事優(yōu)先，我不想多想。后來，正事一沒，不，現(xiàn)代人的愛情可不算正事兒。再見面時，撒開說了很多題外話。午夜時分，不，應(yīng)該天已經(jīng)快亮了，一點兒困倦加一點兒酒精，一陣曖昧的氣氛蔓延開來，我忽然親了她臉一下，而后她一手抱住我的脖子，一手拿酒杯，非要掛在我耳邊，告訴我，不，不要趁機揩姑娘的油喲！真的，我說真的，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家。她說，她老家在根河，內(nèi)蒙古下面的小縣城，好像由呼倫貝爾市代管等等，地理上的事啊，我可搞不清楚。

知道根河之前，我只知道漠河。兩地相距三百四十五公里，之間隔著大興安嶺原始森林。我們這支自駕游車隊，整整開了九個多小時，來到根河時，已經(jīng)是午后，不，應(yīng)該說傍晚，大家疲憊不堪，有些恍惚，到了么？不，這是哪里？我們從北京出發(fā)，沿途風(fēng)塵仆仆，穿越了各種糟糕的天氣和地形，來根河一趟，好辛苦啊。可是對于那個消失的鄂溫克姑娘來說，這是自然而然的，也是輕松加愉快的歸途。

我們在北京一個小酒吧彼此取暖，仿佛當時她和我已身在根河無盡的寒冷之中。那個黎明，不，好像還是午夜，我最后一次見她。第二天她的電話就打不通了，我們只有一個聯(lián)系方式。這個人消失了。她以這種冷酷的方式和北京訣別。日子是向前的。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一直保存在我心里。當我雙腳踏在根河冰封的大地上，看到空蕩蕩的大街，四處是厚厚的雪堆，天空藍得有點不像話時，終于可以確定，就是這種感覺。

說實在的，鄂溫克女孩長得像我二十幾歲認識的另一個女孩。不，她們還有一點兒在我的回憶很像，她們都寫過詩，好多個詩句交織著，本來就很難理解的句子變成了一張隱喻之網(wǎng)。我是二十多歲時開始寫詩的。本地作家協(xié)會的人，有段時間忽然重視起了我，經(jīng)常讓我代表本地詩人去外頭參加大大小小的詩會。不，我不喜歡詩會，剛開始我還有點兒靦腆，主要是我不知道，自己寫的句子叫詩嗎？反正開會的詩人沒一個肯告訴我。他們叫我參加，我當時也沒事，就興高采烈地赴會。詩會在全省幾個縣區(qū)陸續(xù)召開，我在那段時間走遍了以前只聽過名字的縣城。游蕩的感覺，像二十多歲的欲望，輕易就可以得到滿足。這個女孩也長著一雙格外深邃的眼睛，我們在一次詩會上相識。忘了說了，開會的詩人大部分是中年人，中年女人還有韻味一說，中年男人就只剩油膩了。要不我怎么會看到她呢。我們之前并不認識。集體吃飯時，大家起哄，把我倆年輕的安排坐到了一塊。我先開口說話，不，好像她也說了什么，我沒有聽清，我能說什么呢？無外乎問她平時喜歡看什么書，她說喜歡看哲學(xué)書，人好有意思啊，書里說，人總會成為什么人，然后說了一個我現(xiàn)在仍然不知道的外國名字。聊天陷入沉默，直到我問，你是詩人嗎？她說，我的理想是，不成為任何人，但是還沒想到好的辦法。我們那個年紀基本上不是上學(xué)，就是上班。我問她是在上班嗎？她張開了嘴，但什么也沒說。等了一會兒，她神秘兮兮地在我耳邊說，我們那兒是保密單位，在……我以為她是亂說的，瞪大眼睛，玩笑似的說，一家鈔票紙廠？那你肯定很有錢！每天印鈔票！她解釋，不是印鈔票！是印鈔票用的紙，全是從我們那兒出來的。本來挺好，她說，后來調(diào)到宣傳處。機關(guān)特別嚴，沒自己的時間，也建立不了自己的生活，現(xiàn)在調(diào)到雜志社輕松多了，至少可以多讀一些詩。她讀過我的詩，我有點兒不信，于是她掏出一本雜志，上面的確有我?guī)资自?。我沒有問她什么感覺，感覺這事說不清。她是和編輯部主任一起來的，之前一首詩也沒寫過，只是愛好，本來沒辦法來參加詩會的。我們聊天時，遠處走來一個瘦弱的中年人，舉著酒杯，來叫她過去敬酒，她馬上起身跟著走了。詩會是在一處山腳下的度假村。小村周圍全是山，夏天的黃昏很美。集體晚餐后，我們一起走了出來。沒什么話好說，她在吃飯時有點喝多了，低頭走路，也不說話。我確實沒動什么小心思。不，即使動了什么心思，也是應(yīng)該的。我說過，年輕時的欲望總是不難滿足。她走著走著，忽然停下，對我說，上山走走？什么都灰撲撲的。天色馬上就黑了，灰撲撲的山很快就會消失在黑暗中。也許這就是我和她后來有點緣分的起點。她都不怕，我一個男的更沒什么好怕，陪她上了山，在高坡和難走的路段，她還把手伸給我，讓我扶著，后來幾次我故意去抓她的手，她也沒有抗拒。我握著她的手的感覺，大概一生也只有那么一次，現(xiàn)在已經(jīng)回憶不出來了。我們晚上被安排睡農(nóng)村的大通鋪，五個人一屋。因為不會玩牌，不認識其他人，我早早就回屋睡了。半夜時，我睜眼發(fā)現(xiàn)身邊多了一個女人，她好像喝了酒。半夢半醒中，聽到有人進屋，然后笑著，知趣地，立刻又離開了……這些我都聽得到，后來發(fā)生什么我也不記得了。第二天一早，她人就不見了。在我不敢聲張、四處找她時，昨晚和我一個屋最后不得不去別的屋睡覺的詩人睡意沉沉地告訴我，夜里，不，天快亮的時候，她和主任手挽手爬山去了。直至活動結(jié)束，我也沒見到她，天已經(jīng)完全亮了，返城大巴車，已經(jīng)發(fā)動?；疑纳椒逶诙秳印蓚€年輕人就此別過，不，昨晚是最后一次見面。對我來說，日子是向前的，我可沒閑功夫關(guān)心她是否建立起了自己的生活。

日子是向前的。十年后再取得聯(lián)系時，我才知道，她的生活，非但沒有建立起來，反而坍塌了。所有這樣的人一致認為，以坍塌的現(xiàn)在為界，過去都特別美好。她指的是，我們共同擁有的那部分“過去”，其他什么都不想提了。日子總是向前的。她離開雜志社后嫁了一個在鋼鐵廠上班的男人。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如今她獨身一人，忽然打電話給我。我有點兒吃驚，不過很快釋然了、平靜了。不過……除此之外，我能怎么做呢？我早已經(jīng)不寫詩，也屬于被困在生活里的一種人。她在電話里說，自己和文學(xué)越離越遠，雞毛蒜皮的生活耗掉了所有力氣，即使是這樣，結(jié)局依然比想象的更糟……很多人事喜歡過，留下回憶，以后回憶回憶就滿足了。不，她覺得，我過得不錯！我后來靠給別人寫劇本生活，沒離開文字算是幸福的，完全無視我結(jié)沒結(jié)婚，有沒有孩子，只說自己這些年太不快樂。我也不想提這些，只說，沒想到這些年，你的幸福標降太低了。

我們在北京一個酒吧里敘舊喝酒，聊到天快亮了，有趣的是一直在圍著當年忽然不聯(lián)系打轉(zhuǎn)，就是不說第一次見面不辭而別那件事。她忽然說，我以前不喝酒的，你早忘了吧？說完，看我沒反應(yīng)，呵呵笑了起來。難道是我記錯了？我沒有理她的話。印象中我們重逢在一個冬天，要不就是深秋，反正已經(jīng)很冷了，我們要穿著很厚的大衣，當時霧霾很重，前路什么也看不清。那天，我和她走出酒吧，隨便走進了一個賓館。躺在床上休息時，她繞回重心說，那次活動后一直在等我電話，你太他媽狠了！我躺在旁邊，只能笑笑。其實，我從共同的朋友那里知道她前幾年忽然和一個完全與文學(xué)無關(guān)的男人結(jié)婚，但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礇]要孩子，為什么離婚，我在她蜜月時發(fā)的博客下留言，祝?？鞓愤@些，也沒收到過她的回應(yīng)，或者我根本就沒有再去看過？無論她說什么，我都不會上心、認真了，像個吃飽喝足的野獸一樣很符合此情此景。我就躺在她旁邊，看著吊燈發(fā)呆。燈光昏黃，一如那次在山中看到的景物，一切都是這個顏色的，小村子的輪廓也帶著一層毛邊，還有山上的一草一木，包括她手臂上的絨毛。這次我可以看得更清楚了，我把她的手，從我的小肚子上拿起來。她好奇地看著我，也沒說話，我迎著光線看著她手背上隆起的血管，微微地顫動。怎么了？她問，看什么呢？我說，這還是那雙手嗎？我的手啊，現(xiàn)在都糙了。她這話，顯然沒懂我的意思。我握住她的手，緊緊地，最后她有些生氣地甩開，你弄疼我了，她說。短暫的相處，讓我發(fā)覺我們只活在記憶里，而且是一部分經(jīng)過修改過的“過去”。她說，我那時也是這么牽著她的手。一切是從“那時”，而不是“現(xiàn)在”開始的。那個感覺大概人生也只有這么一次，并且截止在那個活動之后。之后的事，我盡量不去聽，也不想聽了，她沒有提前了解我現(xiàn)在是什么狀態(tài)，還不是深夜出來約見面？珍惜眼前人。她現(xiàn)在似乎開始享受在生活里肆意妄為，畢竟大家漸漸經(jīng)了點事。我甚至在新一輪溫存之后，無恥地問她，是不是早就想這個了。這是我過去說不出來的話，現(xiàn)在我可以說，甚至可以更直白，一些女人就愛聽葷話。事實上，她愣了一下，又鉆回我懷里。我再次抓住她無處可放，又有點像在掙扎的手，她以為抓住了我，仿佛我們就這樣死死地抓著，幾乎想要把對方捏扁揉碎，那種暴力和狠毒的意味，為我們現(xiàn)在的所作所為，帶來了快感，也帶來了補償。直到我們都累趴了，她提起精神，去浴室洗澡，而我趁機悄悄地去前臺付了房錢，逃離了賓館。霧霾散去一些，我已經(jīng)逃到街上，抬頭看了看天，天色大亮，眼前卻一陣陣發(fā)黑。

十二月，我來到戴河。戴河聯(lián)通渤海灣，是一條半冰封的河，每年到了冬天，在大海和入?？诮唤拥牡胤?，都會凍上一層厚厚的冰，戴河里的水是不凍的，大海在靠近岸邊的地方是冰封起來的。就是這條分界線，徑直穿過我朋友上班的那個碼頭。那里像一個標志似的。我們是高中同學(xué)，他沒考上大學(xué)在這里找個看管的工作，他住在燈塔上。其實這里有點半廢棄了，平時沒什么事，他就在燈塔上的小房間里看書。原來有幾個同事，都有家人要養(yǎng)，房子要買，后來都想辦法調(diào)走了，只有他好像哪兒也不想去，想死在這里。我們在高中時期一起買書、看書，什么書都看，學(xué)習(xí)成績都不好，后來我到社會上混，嘗試寫作，他則繼續(xù)看書，什么書都看，直到來小碼頭上班，還是不停地看書，什么書都看。我有時會給他寄些在路途中買的書，什么書都有，我在外頭經(jīng)常在車站、飛機場買書，等待時，就把翻完的書裝進快遞袋子。他這么多年一直看，和我不同，寫作也是一個抒發(fā)的渠道，我沒發(fā)現(xiàn)他寫過什么，或者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在我眼中，這哥們兒像個只吃不拉的怪物。我們幾乎雷打不動，每年冬天在碼頭相聚。我問過他，有沒有想過成為什么人？他自己也很好奇。最近幾年，他長胖了，看到他，總覺得膨脹的身體成了一個時間的隱喻。是不是這樣？他說，你怎么知道我沒有地方發(fā)泄？是啊，不可能知道。三十多時，我在外面為了電影游蕩，他在碼頭經(jīng)歷了一段奇遇。

那是個冬天，冬至前，朋友說，我下午出來去河邊跑步，天太冷了，回碼頭時遇到一個女人。她以為這里沒人了呢！朋友告訴她，冬天的時候，這里只是人很少而已。他帶她爬上了那個燈塔，去了她想去的海邊，看了半天大海。沒什么好看的！太他媽冷。我猜這個女人也不是無緣無故來戴河的，正常人誰會這么冷的天，來這么荒涼的地方??？她曾指著入?？趩?，那條河叫什么？我說，戴河。燈塔有一間小屋，小屋東側(cè)有個小窗口，正對那條“分界線”——沿著河邊有一條路，每年我都是從那里走到碼頭的。你平時睡在這里？她一邊說，一邊坐在床墊上，旁邊對著好多書。她抽出來的，剛好是一本關(guān)于阿拉斯加風(fēng)景的旅行書，不，我對旅行沒興趣，看樣子我好像在說假話，并且得到了她的包容，她問我，知道馴鹿之鄉(xiāng)嗎？那本書的封面是一片白皚皚的雪地，背景有幾只模糊的鹿在覓食。我搖了搖頭，她說，是她老家根河，一個比這里更冷的地方。有多冷？我抱著她問。她想了一會兒，沒有說話，把頭埋進了我的懷里。愛多冷多冷吧！窗外的風(fēng)聲夾雜海浪，那天好像還下雨了。我朋友告訴我，她走后，雨越下越大，后來雨變成了冷子，變成了雪霰。他的宿舍在最高點，他望著戴河想起女人，可能是少數(shù)民族，這樣就說得過去了。此外，他們幾乎一無所知。轉(zhuǎn)年，他們在碼頭重逢，天氣也不好，海水灰灰的，泥沙俱下，漫天烏云。九月的海水有點涼，他們下水各自游了一會兒，然后被海浪推得越來越近，女人在海浪中起起伏伏，一個大浪之后，忽然人就不見了。我朋友有點兒著急，趕緊朝她的方向游，半路就感到有一只手蹭了一下自己水中的大腿，他馬上停下來，大浪過去，她從朋友身后又浮了出來，緊緊抱著他，那一刻兩人挨得很近，那個感覺大概人生只能經(jīng)歷一次。女人的雙腿夾在他的腰間，身體隨波逐流，肩膀和頭，不斷地，在他的胸前、臉邊撞擊，他形容那個感覺把他固定在了大海上，后來女人脫離他，執(zhí)意往深處游去，幾乎有一種赴死的沖動，兩人在深海里被海浪推著，最后他無意中回看碼頭，碼頭小小的，已經(jīng)非常遠了，才意識到這是一個不怕死的女人。他還沒活夠，于是在兩人接近時，一把拉住她，他太熟悉這片高低不平的海域了，女人一個勁兒游，體力早已耗光，好在我朋友找到一處海中的高坡，兩人只能站在那里休息。碼頭幾乎已經(jīng)看不到了。女人還想脫離他，但是沒有成功。我朋友說，那一刻他很害怕，她這樣游出去的話，命就沒了。隨著他越來越害怕，那股掙脫的力量似乎被什么給抽掉了一樣，女人軟趴趴地在波浪里起伏，她也不看他，一直把頭別在他的肩膀上。他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兩人恢復(fù)體力，決定往碼頭游去時，女人對我朋友說，越過肩膀看到的風(fēng)景完全和自己看到的不一樣，是一個人沒法看到的。你什么意思？不，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我說的，不止是這樣，不，我不知道。我朋友那時候，腦子沒功夫考慮這些，只想快點把她帶回岸上，他還不想死，太可怕了，不，死太可怕了。這句莫名其妙的話，根本不是她想說的，誰在現(xiàn)實中會說這么奇怪的話??？越過肩膀，能看到什么風(fēng)景？還不是虎撲撲的海？不，重要的是，肩膀，另一個人。自從那年冬天相識，一個故事就開始。三十多歲的我們多少都有了一些經(jīng)驗，愛情中的男女誰也信不得。雖然實際經(jīng)驗，可能不豐富，但在書里、電影里學(xué)到的，已經(jīng)足以滿足一般愛情交往。朋友說，他自己都沒有想到，一切來得突然，在完全沒有熟悉時，好像事情就已經(jīng)發(fā)生過了。他們約定每年九月在戴河碼頭會面，無論現(xiàn)實生活出現(xiàn)了什么變化，碼頭都是一個可以待上幾天，揮霍壓抑的情感的地方，女人說，直至厭倦，你覺得如何？然后？然后就自然中斷。我朋友點了點頭。從不問她每次都是從哪里來的，他從那時起似乎對生活也不夠認真了。他跟我說，簡單的日子特別好，就是各取所需，以前不會想到，人完全可以過一種殘生一般的生活。還有那種第二天眼前發(fā)黑的感覺，大部分時候出現(xiàn)在那個揮霍的階段。這樣的感覺可能每個人只能經(jīng)歷一次。

這兩種感覺對上了，像我一個人在九月的根河大街上游蕩，眼前先是一陣陣發(fā)黑，緊接著涌起一望無際的白。視野所見，街面上所有東西都被冰碴覆蓋了一層，這幾天剛下過雪，冰外面是雪跡，我走著走著，鼻孔漸漸被冰渣渣堵滿了，僵硬的大腿也有點不聽使喚，慣性地走著。我在城里轉(zhuǎn)悠時，一位穿著少數(shù)民族服飾的老鄉(xiāng)從市場上打酒回家，給我指了一條路，說一直走，一直走，沿著河走（我沒聽清那條河的名字）就到迎賓廣場了。那兒有個冷極塔。外地人來了，都會去看看。我問那個老鄉(xiāng)，您是鄂溫克族嗎？這里真的有馴鹿嗎？老鄉(xiāng)說，當然，這可騙不了任何人，這是哪里！那是一條不凍河，河面散發(fā)著一片蒸汽，岸邊全是雪，連路都被掩藏起來了。我就這樣，一路趟著雪，走了過去。根河沒有奇遇。冷極塔不過是一個標志著最低溫度零下五十八度的現(xiàn)代建筑物而已，特別塑料感。我一刻也不想在外面待著了。

一直走，一直走，就到了大海。我朋友的口頭禪是，外頭全是灰撲撲的，沒什么可看的！

他指的外頭和我打拼的地方是一個地方嗎？這個時候，一樣冷嗎？每年從外頭回小城，又從小城來到戴河。我朋友都在碼頭的那個燈塔上等我。從橋上下車，沿河走一段路，才能到碼頭。我走著走著，一片殘破的墻壁背后沖出來一個女的。她站到我面前，一副著急又無所謂的樣子。我至今也不是很理解這個表情代表著什么，以及她從哪里來？話說回來，戴河邊一個人也沒有，她只能來問我。我說，看到燈塔下面的那個碼頭了嗎？過了碼頭……這么冷的天，誰會跑到這里來！她走后，我沒有去碼頭，而是帶著一種特殊的心情，拐到了海邊，剛才我站在一塊礁石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了下來。站在礁石上時，吹在臉上的風(fēng)更冷。望過去才覺得，碼頭原來很小。碼頭附近新修了一條水泥路。公交車一年四季穿行于戴河和車站之間。這是一趟沒有季節(jié)的公交車——一年任何時候它都照常行駛，途經(jīng)二十三個站點，從上午六點開始，直到下午七點半。那個女人就是從戴河車站走到戴河來的，從戴河走到海邊需要些時間。女人走上了海灘。

從她的角度看，遠處礁石上有個男人在走動，根本看不清臉。幾只白色的海鷗掠過去，這些鳥真奇怪，飛累了，就光著腳，立到冰冷的海水里，咕咕叫個沒完。它們的叫聲保持著一個單調(diào)的節(jié)奏，回蕩在碼頭附近。從我的角度看，她背著剛才那個醬紫色的雙肩包很明顯，她好像低頭掏手機，看了一下。一切都沒什么好擔心的，她可能連死都不怕！

從我的角度看到的，遠不如想象的多。我可以想象，她在家里已處理好孩子，她平時太忙了，沒時間照顧孩子，她曾有處理不完的工作。孩子一直想和媽媽安靜地躺在一起入睡。離家前夜，女人關(guān)掉手機，躺在孩子身邊，做最后一次陪伴。我遠遠地尾隨著。她從海邊離開后，走進了一家小旅店。進屋之后，從背包里把啤酒和安眠藥掏出來，放在木紋色的茶幾上。沒有坐下來，而是站到窗前，從窗外傳來無盡的海潮聲。她把窗簾拉上之后，又聽到隔壁一聲關(guān)門聲。那個聲音很大，“吱呀”一聲后，就被海潮聲完全淹沒了。黃昏時分，女人又穿著深灰色的風(fēng)衣，背著醬紫色的雙肩包，蹲在海邊點燃自己帶來的照片，照片上多半有另一個男人。目前為止，無從知道這個男人的身份。丈夫？男友？女人專注地低頭，一手點燃火機，一手從包里拿出一個鐵盒子，又從鐵盒子里拿出一沓照片。她燒著這些逝去的記憶。我還遠遠地，看到一個男人走出旅館，也去了海邊。在她燒東西時，那個男人走到了她身后。我看了半天，決定離開前，看到她抬起頭，看著那個男人的臉。然后，他們好像說了什么。

火車時間還沒到，我告別朋友，離開碼頭后，獨自去了一家麥當勞吃東西。戴河很小，我沒想到又遇上了那個女人。說話過程中，我偶爾離開座位，去柜臺取食物，女人看著我，離開又回來，好像我們很熟悉似的，其實我只是在戴河邊為她指過一次路，對她產(chǎn)生了那么一點兒好奇。她說，正好可以請我喝杯咖啡，這里的人，比想象中更少。她說，剛剛?cè)ズ＿呑吡俗摺Ｎ艺f，冬天太冷了，太荒涼了，一個女的，盡量少去。她說，其他時候呢？其實冷一點兒，人更警覺！誰知道呢？我說，你應(yīng)該夏天的時候來。她坐下來說，我怕人太多了，更顯得自己孤獨，那個感覺……

時間快到了，我走出麥當勞，女人還在吃東西，沒有離開。公交車駛向火車站時，女人應(yīng)該已經(jīng)回到旅館，然后把房間里的暖風(fēng)開足，準備實施計劃。隔壁男人剛吃了安眠藥喝了酒，聽到空調(diào)發(fā)出巨大的轟鳴聲，又醒了過來……胡思亂想一發(fā)不可收拾，現(xiàn)場的纏綿聲，可能完全被劣質(zhì)空調(diào)機的噪聲掩蓋了。忽然，男人伸出手，一把掐住了女人脖子，女人的表情是平靜的，沒有露出驚恐，也沒有收起陶醉于性愛時的訕笑。最后一刻，一個尋死的女人，反悔了沒有？

馬上到火車站了，火車將把我?guī)щx戴河，送向隨便什么地方。我沒有任何理由，返回戴河，找到她，告訴我這些亂想出來的內(nèi)容，再說我不一定找得到她，況且誰都無權(quán)對另一個人的生活指手畫腳。日子是向前的。也許她只是心血來潮，人生沒有回頭路。我沒功夫在想象中浪費時間。

日子是向前的。從戴河到根河，十年過去了。流蕩在根河無比空蕩的街上，我又想起那個會唱歌兒的鄂溫克姑娘。多年前的北京一夜我們抱在一塊兒，說了太多真真假假的故事，包括她和樂隊主唱的愛情、家族養(yǎng)馴鹿的生意等等，我從寫詩到拍電影，無數(shù)次失敗的經(jīng)歷，當然她問起愛情時，我顯得過于不認真。她說，對待愛情不可以用這個態(tài)度！其實，我本身并不是這樣，那一刻我模仿起了碼頭同學(xué)的處事態(tài)度。那一刻過去之后，大概也不會有人記得說過什么，做過什么。

這次，我是跟一個自駕游團隊來根河的，他們給我打電話，問我自己哪去了，小心凍成冰棍兒！越走越冷，所有的路都一樣，街上也沒有人，繞來繞去，又回到河邊。那條河的名字我沒有聽清，反正我是沿著它一路走來的，前頭什么也沒有了，我有點迷路，不，不在這里。十幾分鐘前，我離開迎賓公園，冷極塔，馴鹿園，額爾古納濕地公園，然后一直沿著一串模糊的腳印走……金色的雅魯河金色的光/禁得住冷的人不心慌/生活會多給你一個機會/新生活誕生在最冷的地方。我在街上一邊走，一邊找到她的電話，撥了出去，哼唱聲傳得很遠，在空曠的地方，聲音也特別大聲，好像生怕沒人聽見，不，我其實想有人聽見。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媽的，太冷了，這幾句歌詞還是當年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時，她在我耳邊唱過的。我以為，是當?shù)孛窀?，可是在根河卻沒有人聽過這首歌。誰也想不到，多年不曾撥通的號碼又通了，電話里傳出一個聲音：神經(jīng)病啊你！我嚇了一跳，馬上追問，是你嗎？是你嗎？電話里是一個女人，你到底是誰？我恍然發(fā)覺竟不知如何跟別人描述她，但我努力地想，讓人相信這一切不是虛構(gòu)的。電話掛斷前，可以確定眼前又下起了雪，雪霰隨著傍晚的光線，在風(fēng)中織出一片無邊無際的光帶，像一道銀河似的。我恍惚聽到電話里說，不，我早跟你說過，不，我不是。又問，那你見過她嗎？我來根河了，我現(xiàn)在就在根河……

責(zé)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