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頭在看的書Invisible Woman(《看不見的女性》,英國作家、記者卡羅琳·科利亞多·佩雷斯著,編者注)里寫道,女性承擔的家庭勞動從未被記入過GDP。換言之,這個社會根本不重視也不承認女性在家庭生活中的付出,家庭勞動沒有可用物質衡量的價值。與一位女性朋友聊天。她和我一樣是寫作者,生了兩個孩子之后,為了保證自己的寫作空間不被侵占,每天4點起來寫作,寫到天亮了孩子們起床,身份就變成媽媽。我還有位香港女性作家朋友被稱作少年出道的天才寫作者,十幾歲就獲得分量頗重的文學新人獎,作品在各種重量級的文學刊物發(fā)表。后來生育一兒一女,中斷寫作十幾年,等孩子們陸續(xù)上了高中才脫手重新艱難回到自己心愛的文學世界。她的先生是美國某常春藤大學畢業(yè)的理科博士,在銀行打一份工,因為行業(yè)的關系,收入跟寫小說的女朋友比起來更多一些,所以生育后她成為理所當然退回到家庭的那一位。我為她表示不平,告訴她金融人士很普遍,有寫作天賦的人才更珍貴。女朋友笑笑不置可否。彼時我還沒有生育,對有小孩的家庭生活充滿了想象中的輕松和不以為然。等到我生完兩個孩子,才明白女朋友笑容里的那種無奈和復雜的情緒。我跟生過孩子的女朋友感慨,我非常羨慕我的先生——他哪怕去上個廁所兩分鐘,然后回來。這離開孩子的兩分鐘里,他也是百分百的完整人,完完全全屬于他自己。而女性則完全不同。孩子是從自己身體剝離出去的一部分,從此只有生過娃和沒生過娃的兩種女性的區(qū)別,前者再沒有一分鐘是完整的自己了。她們心里永遠有記掛,永遠更有責任,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自然界天性的設定,為了保證生物的繁衍而賦予女性無法擺脫的母性責任,女性天然更有同理心,對孩子更擔心,這使得她們在自我和家庭利益發(fā)生沖突的時候,大部分會成為那個先犧牲掉自己的角色。她們說服自己,不管是本能還是后天自我暗示,總之她們成為了絕大多數(shù)家庭中托底的那一個。一個女性在家中到底要做多少瑣碎的不被看見的勞動?我在家中的一天常常過得飛快,但毫無成就感。早晨6點起床,準備兩個孩子的食物,叫她們起床,準備衣物,刷牙,叮囑她們吃飯;送去上學,回到家里收拾留在桌上的碗筷。需要買三餐的食物,需要思索吃什么怎么保證孩子們和一家人的營養(yǎng),要做飯,要洗碗清潔廚房;要吸地、拖地,要循環(huán)往復地做整理。等孩子們回來,要陪玩,要安撫情緒,又要做飯,然后又是讓她們吃飯,新一輪收拾;吃完飯,又是變著法子讓孩子們滿意地娛樂,然后是給她們洗澡刷牙,講故事,哄睡。這只是每天的常規(guī)體力勞動,更麻煩的是一些心理上的消耗。每個階段孩子的需求都不一樣,需要學習,需要根據(jù)自己孩子的實際情況調整。要給他們找學校,要跟老師溝通,要培養(yǎng)興趣,要篩選興趣班,要不斷去找老師,要安排他們的每個假期的活動(又涉及大量的調研、篩選工作)。然后要接送去學校,接送去興趣班……美國的母親被稱為soccer(足球,編者注)媽媽,就是那種把孩子送去足球課然后在場邊坐著的媽媽們。我在美國加州時,看見我的女朋友,每天6點起床做一切,等送完兩個孩子到家已經(jīng)是早上9點半(加州非常大, 去任何地方開車半小時太正常了),忙一通之后,下午2點多又要出門接孩子,然后送去興趣班,到家7點多又馬不停蹄開始做晚飯及一系列圍繞孩子的家務,等9點兩個孩子上床后,才是自己的時間。不論哪里,社會層面對女性的支撐都少得可憐。國內自是不用說(基本壓力在母親本身或者是幫忙帶娃的老年婦女身上),美國和歐洲社會的孩子因為要求學業(yè)輕松,很多都是兩三點鐘放學,假期又非常多,一個全職的工作人根本無法應對這樣高強度的家庭負擔。解決方案無非是一方辭職(往往是女方),或者雇保姆。隨著孩子的長大,要動的腦力也相應更高階。如何根據(jù)孩子的發(fā)展提供足夠的支撐,做個強有力的后盾,這里面無數(shù)的腦力和體力付出,完全是隱形的,根本無法體現(xiàn)在那個留在家庭中的人的成就上。現(xiàn)在有一種職業(yè),專門為有錢人提供孩子發(fā)展的輔助規(guī)劃——根據(jù)孩子的特點尋找合適的課后班、興趣班、夏令營,光是這種規(guī)劃,尋找靠譜學校,一年的收費是100萬人民幣(不包括學費)。參考這個,想想女性在家庭中的勞力價值吧!
寫這篇文章的初衷是一位頗有才華的同樣的文字工作者女朋友對我說:她的先生因為工作調動全家移民去了國外——兩個孩子讀國際學校,很喜歡新環(huán)境;公共設施貼心,景色優(yōu)美,生活節(jié)奏相比國內更加松弛。這位先生常常半開玩笑地表示,這一切得來都是因為自己,要對方懂得感恩。我聽完大吃一驚,為男人這種洋洋自得的莫名優(yōu)越心理感到匪夷所思。而這位男士的諸位男性朋友都頗為認同這種看法,覺得是因為男人的努力這個家庭才獲得了今天的一切。我的這位女朋友,能力很強,總是頗為輕松地就能把工作完成。但她對自己的狀況非常不滿意,覺得沒有寫出過像樣的自己看得上的文學作品。而她的先生常常開玩笑問她怎么還沒有寫出響當當?shù)臅充N書讓家庭財務自由,怎么還沒有贏得諾貝爾文學獎?哇,原來男性只要做著普通的工作有著不錯的薪水,就可以要求對方要獲得天大的榮譽才算是平衡,他們不懂得自謙,不懂那是女性天然就對自己的要求更高,真就能順桿爬上PUA起對方的能力來。我這位女朋友本不想生孩子,為了家庭做出妥協(xié),因為瑣事分心在家,工作力不從心時頗為煩惱,常常自省是不是不夠努力。我聽后只覺得心疼,男性到底何德何能可以這樣膨脹得心安理得?得到來自家庭的支持而能夠出去全力工作的一方非但不感恩女伴的犧牲和付出,竟然反過來要求對方“感恩自己”。女性被這種敘事邏輯牽制,開始懷疑和否認自己的能力,把退回家庭當作是退路,甚至是保障,是怎樣一種冒險和悲哀? 更令人窒息的是,社會對這種價值觀的普遍認同。男性成立家庭后,事業(yè)毫不受損,可以全力為工作拼搏,又有高薪又有社會和自我的認同感,女性呢?在被切割成無數(shù)碎片的生活里為自己爭取一點點的時間,一面為家庭讓步,一面不斷壓縮自己,不斷努力維持自己需要的和原本就應屬于自己的社會地位(職位或者收入)。
現(xiàn)代婚姻中,一個女性如果要事業(yè)家庭雙豐收,往往要付出N倍的艱辛,而男性卻只要專注工作就可以了,這是不是極大的不公平?一個男人結婚,他的社會地位大概率不會被家庭拖累,他既能享受天倫之樂,又能繼續(xù)追求事業(yè),這難道不應該感謝自己的伴侶如此盡職地保障他的權利?夫妻二人本來是基于信任才成為搭檔,互相幫助,各取所需,然而事實是一方既看不到對方的付出,也看不到自己從中獲得的利益,這關系如何長久? 現(xiàn)在,我身邊許多優(yōu)秀的女性朋友都選擇了不結婚——既然無法與整個社會的價值觀抗衡,也得不到實質層面的支撐,只能采取這種方式。男性們對此評判:“真悲慘!真可憐!”他們理解不了假如不結婚,女性們能在自己生活中擁有一萬種更精彩的可能性。他們只會用自己狹隘的價值觀(要有家庭要有娃),那種固有的眼光來做這種淺薄的自我安慰式的評價。真是一種愚蠢狹隘的自大。歐洲許多發(fā)達地區(qū)已經(jīng)開始強制規(guī)定男性和女性一起休產假和育兒假。在時間上對等付出才是公平的,只有大家一起努力,女性才會漸漸在這個男性主導的社會價值體系中爭取到多一點的地位。
想對所有的女性朋友們(包括我自己)說,別被所謂的“共識”牢籠禁錮住自己的想法而忽略自己的感受——如果你覺得委屈,那就是真正的委屈,別懷疑。
(責任編輯:韓鳴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