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尊嚴之路

一九四一年底，茨威格完成自傳《昨日的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一九四二年二月二十二日，他與他的第二位夫人伊麗莎白·綠蒂穿戴整齊地在里約熱內(nèi)盧近郊的佩特羅波利斯小鎮(zhèn)的寓所內(nèi)雙雙服毒自殺?！端烙谧蛉帐澜纭返淖髡呃铎o睿指出，與其他猶太人相比，很難說茨威格經(jīng)歷過什么真正的苦難：他出生于巨富之家，一直沉浸在文學(xué)和藝術(shù)的志趣之中；他從未佩戴過代表猶太人恥辱身份的黃色大衛(wèi)星，更不用提被送往集中營，人生遠遠未到絕境。那么，茨威格為什么要自殺？

他的遺作《昨日的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 提供了答案?！啊粦?zhàn)’之后，法語里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詞語，belle époque，美好年代，專指一九00年到一九一四年這十四年，這就是茨威格念茲在茲的昨日世界，那個時候他相信站在面前的是人類文明必然前進的二十世紀。”然而，當希特勒征服歐洲后，那些他以為會萬古長存的優(yōu)雅秩序一去不復(fù)返。法西斯的戰(zhàn)爭理論和政治家的宣傳，使戰(zhàn)爭狂熱迅速席卷歐洲，“沒有一座城市，沒有一個社會階層不陷入那種可怕的仇恨的歇斯底里之中”?！?在德國，在被奴役的法國、意大利以及其他很多國家里”，茨威格的書“被希特勒命令禁止發(fā)行”。四十年來他在國際上所建立起來的一切，“都已經(jīng)被一只拳頭擊得粉碎”，“被消滅得如此徹底”。他沉痛地發(fā)現(xiàn)：“歐洲正在由于自己的瘋狂而瀕臨死亡。歐洲，我們神圣的故鄉(xiāng)，我們西方文明的搖籃和圣殿，正在一步一步走向死亡?！边@種絕望是他決心離開這個世界的重要原因。

然而， 茨威格之死， 不僅僅是殉他理想的熠熠生輝的歐洲文化，更重要的是對自己尊嚴被踐踏的恐懼?！霸谧罱昀飦碚f，結(jié)識一個可以使你縮短等候時間的小小的領(lǐng)事館女官員要比結(jié)識托斯卡尼尼或者羅曼·羅蘭更為重要?！边@是茨威格不能忍受的。秘密警察進入他家搜查軍火使他感覺到“莫大的侮辱與恥辱”?！按髮W(xué)教授被迫用赤裸的雙手擦洗馬路；虔誠的白胡子猶太人被拽進寺廟；人們被狂叫怒吼的年輕人逼著跪下齊聲高呼‘希特勒萬歲’。”“大街上無辜的人們被當成兔子一樣抓在一起，押著他們走，并命令他們打掃沖鋒隊營房的廁所?！边@些人格的羞辱、尊嚴的踐踏使他恐懼。他深深意識到，在這樣一個現(xiàn)實世界，“人是客體而不是主體，我們沒有任何權(quán)利，這一切都只是官方的恩賜。盤問、登記、編號、檢查、蓋章……人們不斷地遭遇這些環(huán)節(jié)”。他悲憤地說：“我，作為一個出生于自由時代不愿意接受教訓(xùn)的人，作為一個夢想的世界共和國里的公民，一直覺得我的護照上的每一個圖章都如同犯人額頭上的一個烙印；每次盤問和每次檢查對我來說都是一種侮辱?！薄?而我們卻清楚地意識到，最可怕的事必將發(fā)生?！贝耐窠^望了。他終于決定：“不如及時不失尊嚴地結(jié)束我的生命為好?！崩铎o睿寫道：“在他死去的一九四二年，奧斯維辛已經(jīng)建造出第二個毒氣室，操作一次可以屠殺一萬兩千人，焚尸爐每天焚燒八千具尸體，茨威格的同胞們坐著火車走向死亡。” 茨威格并不知道將發(fā)生的這一切，但是，他不失尊嚴地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免于后來無法想象的人格和肉體的踐踏和侮辱。李靜睿因此說：“作為茨威格的讀者，我并不糾結(jié)于他的死亡，他幸運地死于昨日世界?！边@是《死于昨日世界》的點睛之筆。

茨威格在他的遺言中說：“腦力勞動是最純粹的快樂，個人自由是這個世界上最崇高的財富。”史鐵生說：“只有人，才把怎樣活著看得比活著本身更重要?！贝耐褚詻Q絕的方式離開“今日世界”，是維護自己的尊嚴，也是維護自己的個人自由。李靜睿不僅在《死于昨日世界》中記錄了奧地利的茨威格之死，也同時記錄下茨威格之死的中文版：“比如陳夢家在一九六六年上吊自殺前說：‘我不能再讓別人當猴子耍?！俦热缭缭谝痪哦吣?，王國維自沉昆明湖前留下十六個字：‘五十之年，只欠一死， 經(jīng)此世變， 義無再辱?！笕藢ν鯂S的死有各種猜測，有人說他為清亡殉葬，有人說因為被羅振玉逼債，在我看來，他和茨威格一樣，不過是以自己的方式向昨日世界告別。頤和園園丁曾說，‘先生約上午十點鐘左右進園，初在石舫前兀坐，久之，復(fù)步入魚藻軒中，吸紙煙’。王國維死得從容，茨威格亦如是?！弊掷镄虚g充滿她對這些以死維護個人尊嚴的知識分子的敬意。

通往尊嚴的道路并不只有茨威格之死這一種。在李靜睿看來，以自己的理念與“這個該死的世界、自己該死的人生對抗”者也是在維護自己的尊嚴。她從種種文學(xué)作品中努力發(fā)掘這樣的描寫：約翰·威廉斯寫有一部小說《斯通納》，整本書最激烈的情節(jié)，是斯通納竭盡所能，制止一個他認為不合格的研究生進入英國文學(xué)專業(yè)，他為此得罪系主任，在之后二十年中飽受欺凌（當然大學(xué)內(nèi)的欺凌也就是上不了自己想上的課，課程表被安排得亂七八糟等等，這些看起來不怎么重要的事情）。在和朋友談到自己為什么要如此堅持時，斯通納說：“我們不能讓他進來。因為我們這樣做了，我們就變得像這個世界了?！崩铎o睿評論道：“斯通納，一個屁用沒有的英國文學(xué)教師，揮出了手中從未開刃的劍。他還是失敗了，那個學(xué)生被順利錄取，斯通納又退身到自己糟得不能再糟的日常生活之中，但他自己知道，他曾經(jīng)拔出過那把劍，這讓他的人生有所不同。”一九一0年托爾斯泰去世，他的譯作《哈吉穆拉特》在他身后面世。韃靼人哈吉穆拉特本是高加索伊斯蘭教領(lǐng)袖沙米爾的副手，“因為戰(zhàn)功赫赫，沙米爾疑心漸增，扣押其家人為人質(zhì)，一八五一年底哈吉穆拉特投誠沙皇，冀望俄國以俘虜交換其家人，并允諾到時會幫助俄國擊敗沙米爾，但他漸漸發(fā)現(xiàn)俄國人不過讓其在等待中虛耗時光，一八五二年四月，他痛下決心逃跑，最終被俄國追兵砍下頭顱。托爾斯泰在故事開始前寫了一段引言，描寫頑強的牛蒡花?！藨?zhàn)勝了一切，毀滅了成百萬的草芥，而這一棵卻依然不屈服’”。當哈吉穆拉特發(fā)現(xiàn)沙皇的承諾不過是一場騙局時，他感到了侮辱，決定逃亡，并付出了死亡的代價。李靜睿評論說：“我還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歡《哈吉穆拉特》，但是以后再想起‘英雄’這個詞，我注定會想到哈吉穆拉特那場孤注一擲的逃亡，在牛蒡花中被割下的頭顱，他用失敗，去換取永恒?！崩铎o睿還寫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早就預(yù)見到“即將開始的革命尋求的是奴役與復(fù)仇，而非自由與正義”。因此，他“堅定地對水晶宮說‘不’”而選擇了地下室，“終生都在抵抗那誘惑他離開自由的撒旦，即使自由意味著痛苦，意味著一條失去安全屏障的漫漫長路”。此外還有加繆，他獲諾貝爾獎的原因，是“熱情而冷靜地闡明了當代向人類良知提出的種種問題”。李靜睿評論說：“加繆唯一毫不動搖的，是西西弗式的希望，這種希望不基于命運，不基于上帝，只基于人的反抗，人的自由。在《局外人》中，默爾索對生命的安排沉默以對，但在《鼠疫》中，里厄醫(yī)生已經(jīng)明白在強大的瘟疫面前，所有的手段可能都毫無用處，然而‘必須做這樣或那樣的斗爭而不該屈膝投降……對此只有一個辦法：與鼠疫作戰(zhàn)。這個真理并不值得大書特書，它只不過是理所當然而已’?！?“生命從來荒謬，邪惡永如瘟疫”，命運“在于迫害者和受害人之間的互動”。反抗或許無濟于事，正如斯通納反抗后“又退身到自己糟得不能再糟的日常生活之中”，哈吉穆拉特最后在牛蒡花叢中被砍下頭顱。但是，“反抗不是為了勝利，反抗代表恐懼并未吞噬一切，自我依然存在且閃動微光”。

“制度殘酷地碾過個體，看起來毫無可能逃身而去，然而永遠有一些自由之地難以剝奪?！钡聡骷液驮娙撕账っ桌赵邶R奧塞斯庫時代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羅馬尼亞情報部門的審問，“每次被秘密警察叫去審問，她總是穿上新衣服，精心化好妝，因為‘盡管他們努力制造恐懼，我還有能力整理儀容’。而在審問過程中，她腦海中總是浮現(xiàn)出一些小詩，然后在心里默念，仿佛從絲綢襯里中讀出。她會觀察審問她的人，甚至構(gòu)思詩句。心里想的是‘他們自認掌握著我的生死大權(quán)，其實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把握’”。曾經(jīng)寫下《邊城》的沈從文，在不同的國度以相似的方式維護自己的尊嚴。凌宇在《沈從文傳》中說：“他幾乎從來不主動提及自己幾十年來遭遇的損害與屈辱。當別人問及他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時，他只是說：‘我沒有我的朋友受的沖擊大，我只是要打掃茅房，那是普通的事，在家里不是也要打掃嗎？’在他面前，人們常常惋惜他不能繼續(xù)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為他在文學(xué)史上的‘失蹤’，在第二、三次文代會上，連他的作家身份也得不到承認感到不平，他照例只是笑笑：‘那未必不是塞翁失馬?！睔v史博物館的副館長說他“終日玩花花朵朵，只是個人愛好，一天不知道干些什么事”。但他在花花朵朵壇壇罐罐里獲得了另外的自由和榮譽。和以死與命運抗爭的茨威格不同，沈從文崇尚“水”的哲學(xué)。他說：“水的德性為兼容并包，柔濡中有強韌，從表面看，極容易范圍，其實則無堅不摧。水教給我粘合卑微人生的平凡哀樂，并作橫海揚帆的美夢，刺激我對于工作永遠的渴望， 以及超越普通人功利得失，追求理想的熱忱洋溢。”這是沈從文為自己構(gòu)建的內(nèi)在世界，是一個任何外在都無法入侵的世界。在他身上，“苦難留下烙印，卻并不掌控人生”。

在《死于昨日世界》的序言中，李靜睿說：“這本書斷續(xù)寫了五六年，出版前有兩個待選書名，一個是《死于昨日世界》， 一個是《總而言之不醒》，都是書中篇目的名字，分別寫茨威格和沈從文?！薄皟扇说拿\顯而易見不同，卻又有一種奇異映照，他們分別展示了兩種通往尊嚴的路徑?！薄拔乙彩窃谛抻啎鍟r才發(fā)現(xiàn)，這十幾萬字中涉及的人，大都搖擺于平靜和尊嚴之間?！崩铎o睿說：“我渴望平靜，也渴望尊嚴?！辈炎约毫腥霑忻璁嫷娜宋锩麊沃螅骸吧驈奈摹⒋耐?、哈吉穆拉特、米沃什、加繆、馬內(nèi)阿、肖斯塔科維奇……我?！瘪T天瑜先生的女公子馮可耘評論說：“李靜睿對于生死的兩重表述，她列舉的這兩個人，顯示出她對人性極深的感悟和洞察?！彼詈笤凇端烙谧蛉帐澜纭放c《總而言之不醒》兩個書名中選擇了前者。

《死于昨日世界》是一部極有警示性的著作。李靜睿自問：“人生常常太長了，長到會被際遇不斷地鞭打人性，我經(jīng)得起種種考驗嗎？未必?！薄暗耶吘棺x過這些書，又留下了這些閱讀的印記，知道別的人在相似境遇中如何做出選擇，知道這些選擇哪些通往尊嚴，哪些徒留悔恨?！笨吹剿倪@一段話， 我不禁想起鄧之誠，一九三七年七月日寇占領(lǐng)北平，此時的鄧之誠“念明清之際，先民處境，有同于我者，不識何以應(yīng)變，乃取其詩時時觀之，欽其節(jié)操，憂患中賴以自壯焉”。他的意思正和李靜睿相通，即在閱讀前賢的著作中，“知道別的人在相似境遇中如何做出選擇，知道這些選擇哪些通往尊嚴，哪些徒留悔恨”?！皯?zhàn)勝自我奴性與軟弱”，這正是讀書的不朽意義。

（《死于昨日世界》，李靜睿著，上海三聯(lián)書店二0一八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