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壇往事：天人協(xié)和理萬邦

天壇迄今已有六百多年歷史了。

天壇這4000多畝地，明朝到清末的五百多年為帝王祭天之所，后來變?yōu)榇蠹夜谩?/p>

曾在天壇公園工作了一輩子的八旬徐志長，如今早已不是舊日影像中英氣勃發(fā)的青年，行動因自然規(guī)律而有所不便，但精氣神還是足的。

這一次，我們聊了許多許多，關乎天壇是怎樣建成的，更關乎天壇何以成為今日的天壇。

回望來路，清晰看見一個個科學的決策如何艱難誕生——那多與“大道”相連；可以看見個人主觀能動性的作用；看見具體工作中創(chuàng)新的邊界。

一個個歷史的片斷，是方法論，也是發(fā)展觀。走過彎路的人才會知道，能走上一條中正的道路，有多不易。

這些講述，是歷史，也是哲學。

果園

曾經，游人區(qū)就能看看祈年殿，看看圜丘和回音壁——除此之外，腳步可以丈量的地方，就只剩小賣部了。

大學畢業(yè)初到天壇，是1962年的事兒了。

徐志長是學園林的?！爱敃r來，主要工作是搶救古柏。那會兒，古樹就幾千棵，已經死了不少。后來做月季相關的事兒?！薄熘鹃L組織編輯過《天壇月季譜》，全國月季名稱都是以天壇公布的為準。

回憶起早期單位特征，徐志長總結出兩點：第一，??；第二，主要成員是農民工——剛轉成工人?！拔襾淼臅r候，工人多數都不認識字。條件好點的，能參加速成識字法培訓，出來會寫點字。有沒有大學生？有。我有一位老師就在里面，但特殊歷史時期去外地了。哪天下雨了，不能干活，工人在屋里坐，說，咱們讀讀報吧。可班上沒有報，要讀得上隊部拿去；另外，不認識字。班長讀不了報。怎么辦呢？我知道讀什么。盡管那報都不見得是今天的。大家也說，這讀得不錯。就這么一狀態(tài)?！?/p>

天壇，有蓋醫(yī)院的，有蓋居民樓的，有開商店的，有辦林場的，有干果園的，有干苗圃的，還有一花圃。

那會兒，天壇公園半數以上的面積，未向游人開放。游人逛的，就剩1000多畝地了?！熬瓦B主要游覽區(qū)的古建，好些都是外單位。游人區(qū)就能看看祈年殿，看看圜丘和回音壁——除此之外，腳步可以丈量的地方，就只剩小賣部了?！?/p>

當年的天壇，半數以上面積都是果園?！扒М€果園，萬棵果樹。上世紀五十年代末開始發(fā)展的果園，種點高粱種點玉米種點水果，沒人看著別扭。國家那會兒的政策，放在解決挨餓的問題上，提倡自力更生，自己單位給城市提供蔬菜和水果。”

剛到天壇時，上級給徐志長的指示是“配合領導，盡快實現(xiàn)自負盈虧”。短短兩年時間內，天壇公園就自負盈虧了?！澳菚汗べY低，車沒有，開支很小。自負盈虧的標準是四十萬。好幾百職工。門票、水果，還賣點花，就夠四十萬了。大家也很滿意?！?/p>

那會兒，“農民工管這果園跟管他們家一樣，好著呢。地下一根草沒有，種著菜，種著蔥。再一看，這邊養(yǎng)著雞，那邊養(yǎng)著豬，還養(yǎng)著狗。一個很富裕的農莊?！?/p>

轉折

天意憐幽草。

后面，關于花兒的限制就放松了。

歷史的轉折點，是1976年1月8日周總理去世。

時任天壇園藝隊辦公室技術指導的徐志長，接到的任務是趕緊在天壇布置一個總理的靈堂?！疤靿牡磕铧c，就設在會議室。中間，放著一張總理像。相片兩邊，有花圈和柏樹?！?/p>

“那一次，天壇‘立功’了——因為柏樹?！?/p>

這與20世紀六七十年代北京百姓的生活觀念有關。養(yǎng)盆花，一度被認為是舊社會吃飽了沒事兒干的事兒。許多單位，花卉取消，花工裁掉。見到商家、機關單位等保留盆花的，以沒收處置。這種做法，還曾引發(fā)過外賓誤會——西哈努克親王偕夫人到北京，住迎賓館，在他的客房里，桌上擺著一棵圓白菜?！八麊?，為什么不擺花兒？親王誤認為是不歡迎他了?！苯忉屃撕靡煌?，雙方才釋然。

“悼念現(xiàn)場用柏樹，因為它不是花兒，不涉嫌違規(guī)。除了柏樹，還有從‘砸盆花運動’中收來的君子蘭。周總理訪問歐洲回國，毛主席和朱德在機場歡迎，迎接的時候，毛主席給周恩來君子蘭，周恩來拿著。我們紀念周總理時擺放君子蘭，不會錯?！?/p>

中央在北京醫(yī)院太平間布置總理靈堂時，和天壇現(xiàn)場在花卉植物方面的方案一致，柏樹都是跟天壇借的。同年9月9日，毛主席逝世，靈堂布置在人民大會堂。

讓工作人員犯難的事兒，出現(xiàn)了——花圈需要用到鮮花，沒花兒?！昂髞?，解決方案是使用熏茶葉的茉莉花，拿銅絲兒穿成球兒，再組成花圈?！?/p>

9月18日，毛主席追悼會現(xiàn)場，天壇也有一份“苦勞”融進去。

徐志長記得，“天壇公園有給國慶節(jié)準備的菊花。早菊，1000多棵。一般9月20日過了才開花，花期能持續(xù)到10月中。結果，那年花開早。9月7日或8日，花兒就開了。這到國慶了，怎么擺？開早了，怕犯政治錯誤。1500多盆，要放到觀禮臺前呢。”

后來，這批早菊，在1976年9月18日的毛主席追悼會現(xiàn)場派上了大用場。

徐志長仍記得，“還有2米高的大型美人蕉擺上了。上面有人說，美人蕉不是資產階級，這是農村姑娘?！?/p>

天意憐幽草。

后面，關于花兒的限制就放松了。

一號地

把植樹當作永久的生產任務，這才對得起中央。

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過天壇的農場和果園。

“一直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天壇年收入都不到一百萬。天壇改革開放的一大舉措，就是把我們提拔到領導崗位?！?/p>

當時，國家倡導重用知識分子，徐志長這“黑五類”當上了副園長。但天壇的老玉米，依然是“該種種”?！爸饕斡[區(qū)干嘛？耍猴的，耍狗熊的，摔跤的，賣烤肉的，干啥的都有。到處是農田?！?/p>

天壇公園領導層形成共識，“天壇不能變天橋，公園不能變公社”。

人問，天壇是什么？

徐志長說，天壇就是天壇?！罢浾f，公園都不是。我們要做的，就是恢復歷史原貌、再現(xiàn)古壇神韻?！?/p>

這套想法，被天壇當年的部分同事認為是“搞倒退”。

所以，“第一年什么行動都沒有”。

后來徐志長解釋：“現(xiàn)在吃飯不用拿糧票了，人民公社解散了，您認為這是倒退嗎？如果走得不太合適，改回來就得了。”

工人只說，“這果樹都長得有年頭了，開始結果了”。

“對農民來說，莊稼才是最重要的?！毙熘鹃L是理解的。更何況，當時天壇已“自成品牌”。“在菜市場有人叫‘天壇的菜到了’，大家擁著去搶。天壇白薯，額外甜。塊兒也大?！?/p>

但是，天壇的這幾個知識分子，仍舊提出“恢復歷史原貌”。

“我們總不能拿著這么寶貴的文物，不展示它吧？讓它和荒地沒有區(qū)別？當一塊普通的地開荒？這不合算。”

徐志長帶著一群人刨了一株果樹。這立馬遭到大家伙兒的“攻擊”。

“那個人執(zhí)著到什么地步了？組織幾個人，從天壇走到動物園。園林局在那。他們舉著大字，上面寫著‘這幫壞蛋，要復辟資本主義’。他們的認知里，是要把毛主席種的果樹，給刨了。”所幸局領導有學問：“北京城中種果樹，又使大糞又打農藥，不一定對，咱們看看?！?/p>

找局領導不成，幾個人又舉著竹竿子，走十好里地請愿去了。正著急沒法辦的時候，鄧小平辦公室給天壇打一電話，“說的是，鄧小平同志要帶著中央首長來義務植樹，你們有地方嗎？”

“我們這仨人，誰管樹？我管樹?！毙熘鹃L記得，鄧小平辦公室的電話，只能由他去接了。“我回答說：不是我們這有沒有地的問題。一號空地，請鄧小平同志帶隊完成?！编囆∑睫k公室秘書找北京市安排，排在當年的3月12日植樹節(jié)。

“你怎么信口開河？”同事問徐志長。

徐志長心里很坦然：“找到哪兒是哪兒。請他們栽完了作為永久的紀念，而且把植樹當作永久的生產任務，這才對得起中央?！?/p>

后來確認的“一號地”在哪？“東門兩邊，往北往南，各刨兩行果樹，栽柏樹。鄧小平栽了柏樹，總不能說不讓刨果樹吧?！?/p>

鄧小平來天壇植樹連植三年，到第七年時，“萬棵果樹”基本沒了。

“也不是說都刨了。核桃、柿子不用刨。長得就是樹的樣子。只刨那些灌木似的果樹?！?/p>

徐志長記得，鄧小平來，所有領導擠在一個面包車里一起來，植樹完了就走。

蟲子

自然界的生態(tài)就是如此。要是害蟲沒有了，益蟲就餓死了。

在天壇，果樹是不打農藥的。

“不打藥也不長蟲?！毙熘鹃L說，這曾經是天壇的研究課題。

當他去跟林業(yè)局匯報，局里問：“不打藥省幾十萬呢。要什么錢??？！”徐志長說，要科研費——一個關于環(huán)境的課題。

當時北京正申辦2008年奧運，北京籌備工作中最為挑戰(zhàn)的就是環(huán)境。領導說，這個題，太重要啦。“咱們北京連暖氣都停了。暖氣都停燒一天?！?/p>

領導問，做這個課題，有什么把握嗎？

徐志長說，有把握?！疤靿貥渥钚《嘉辶贇q了。”

領導說，咱們北京市能往樹上面打農藥，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才有的事。以前沒有這泵，以前也沒有這藥啊。

“五百歲誰管啊？那時候柏樹還比如今多幾百棵呢。后來鬧蟲子死這么些個。您說這誰管的？這大自然管的。包括這益蟲。包括鳥類。好多。都大自然管的?！?/p>

領導就這么被說服了。

提科研經費的時候，徐志長對預算的期許是一個方便記錄的相機。不想，科教科有了天壇公園第一間裝電腦、打印設備的辦公室?！斑€有空調。局長辦公室都沒有?！?/p>

配合徐志長主導這個項目研究的，是一位二級工人。工人對蟲子感興趣，被提拔成管蟲子的人。項目提供了三間房，不僅有照相機還有顯微鏡，甚至給安了一個氣象站。就這樣，天壇公園的《蟲情預報》推出了。

四年后，這位昔日的二級工人因為科研工作出色，考上工程師轉干，出任天壇公園科教科副科長。十三年過去，退休時，當年的二級工人已有副教授職稱。

如今談及，徐志長還禁不住感嘆一句：“這真是一人才?！?/p>

“關于‘不打藥’的研究，也是他領頭做的這題。后來，天壇的樹，就真的不打藥了。由于不打藥，天壇每天光練早的，就六萬。為什么？沒有藥味兒。天壇公園也是鳥類最多的公園之一。鳥在那可以保持一個自然的生態(tài)平衡?！?/p>

當時，天壇公園還就地做了一課題：“別的公園，買的都是草坪。我們用的是野草?！?/p>

野草帶給了天壇別樣的風景?！斑@片開紫花兒，那片開黃花兒。我們不種，但區(qū)分著保護。這片我們保護紫的，那片保護黃的。過幾年，就按照我們設想的變過來了。由于它們是野生的，結了很多的籽兒，有很多的花粉?！?/p>

這一風景不僅僅有視覺意義?！白匀唤绲纳鷳B(tài)就是如此。要是害蟲沒有了，益蟲就餓死了。益蟲，可以吃花粉。”

不打農藥，就此成為天壇“恢復歷史原貌”的組成部分?！翱滴鯐r候沒打過藥。那時候樹怎么沒死？這不很明顯嘛?！?/p>

改革開放后，曾有人提議專門派人去加拿大學習樹木管理。徐志長說：“咱們這六百歲的古樹，加拿大都不見得有。你去那學管古樹？你就研究，現(xiàn)在我們這環(huán)境，跟五百年前比哪些變了，得變回去，這樹就好了?！?/p>

“大自然是祖宗。大自然規(guī)律指導人類。順應大自然，就是順天。”徐志長說：“只要是這個思想，好多問題就能解決?！?/p>

天壇的草，就是當地的草，不用澆水，不用打藥，就活著。有些地方的草，是進口的。過兩年，得換，“還鬧病”。

后來，在徐志長提議下，這一經驗被推廣到全國。

“內蒙古的同行還曾到我這來，要種子。我建議他們內蒙古就地取材，而不是上北京這。它講的，不是進化論，而是只要在大自然規(guī)律里，想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p>

題字

楚圖南留給他一張紙——神壇氣韻傳千古" 天人協(xié)和理萬邦

在徐志長看來，天壇的核心在于一個“和”字。

“和”，指兩種以上的事物，特別是矛盾對立的事物共存。“人與人之間和平，才利于人類生存。中國人講究‘和則共存，斗則兩傷’?！吨杏埂芬渤珜А椭C文化’。和諧文化，是促發(fā)展的。‘天人合一’，就是‘和諧文化’，也是‘天壇文化’的精髓?！?/p>

自1985年鄧小平帶人來植樹以后，天壇開始一點點淘汰果樹。以前扛著“共產主義”大旗來反對的，也不言語了。

江澤民后來接棒到天壇植樹。

到1994年前后，果樹沒有了。

后建的商店等等，也都拆完了。

逐漸地，古建部分“恢復歷史原貌”，已基本實現(xiàn)。

可是，來天壇，畢竟“不是說來了就聽回音壁，看祈年殿”。

徐志長們注意到，要開發(fā)天壇文化?！疤靿幕皇强念^燒香，而是告訴世界你尊敬什么。不是尊敬衣冠道，尊敬的是宇宙的規(guī)律?！?/p>

這時，天壇邀請前民盟領導人楚圖南給天壇題字，之前楚老給天壇月季園題寫過匾額。

迄今，徐志長記得那一次求字的拜訪。

去到位于東四的楚家，楚圖南得知來意之后，問有沒有什么現(xiàn)成的詞兒。徐志長說：“恢復歷史原貌，再現(xiàn)古壇神韻?！背D南說，這沒毛病，就是水平不高?！八f，待會我睡醒了，好好想想。寫完了，給秘書打電話，你再來。”

“您寫字，我們不給錢，送您一個禮品?！背D南說“不要”。待徐志長找到秘書，楚圖南留給他一張紙，上面是題字——“神壇氣韻傳千古" 天人協(xié)和理萬邦”?！疤靿N含的思想，是可以指導全世界的先進思想?！?/p>

還留給徐志長一句話：“最好的表示，是不表示?！?/p>

那一年，楚圖南九十四歲——次年，與世長辭。

多年過去，徐志長回憶起楚圖南，說他最大的特征是“但開言路不為師”。

就“天人協(xié)和”四個字，徐志長的解讀是：“我們不能等待大自然的恩賜，我們不要向大自然索取。曾幾何時，我們的觀念是，人類第一，我們要改造自然，做大自然的主人。而中國古代說的是，大自然，才是永遠的神?！?/p>

“我們只能奉天、敬天、應天。皇上詔書‘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這是敬畏。清朝沈陽叫奉天府，明朝南京叫應天府，北京叫順天府。表面看是國都名字，聯(lián)合國給的結論是——這表達了一個偉大發(fā)展的民族和國家自古以來的宇宙觀。”

“文化自信從哪兒來？就是從這兒來的。”徐志長說。

外賓

您看這來北京這日子，她是為友誼而來的。

伊麗莎白到北京的日子是1986年10月12日，這天是中國陰歷重陽節(jié)。

古建恢復了應有的樣子，古樹以應有的樣子生長，人亦天地間之一物，萬物并育，人與自然“優(yōu)態(tài)共生”。

“天人協(xié)和”的文化稟賦，首先滋養(yǎng)了天壇本身。

1986年，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來華訪問。

10月，老書記跟徐志長說，還是你去，反正你也不說話，主要是陪著走。

最初，徐志長想象中的會見，就是“代表主人握手，再見，回去了”。

這事兒，徐志長干過幾回了。“你想，中英談香港問題，中方接見撒切爾，在人民大會堂，可別捅婁子。已經很有經驗了?！?/p>

面對老書記的交代，徐志長琢磨了一會兒，說：“第一，即便是遇見敵人了，也不能出來罵人。第二個，您看這來北京這日子，她是為友誼而來的?！?/p>

伊麗莎白到北京的日子是1986年10月12日，這天是中國陰歷重陽節(jié)。

“中國人敬老，講兄弟情。遍插茱萸少一人。女王這水平，不至于不知道，偏選這么一個日子上來罵人吧？”徐志長說。

“別捅婁子，我跟你說啦。”老書記交代。

第二天女王來了。徐志長最初的選擇是——基本不說話。

祈年殿走下來，往祈年門那里走。當時，衛(wèi)隊和保安都出門了，她到臺階這了，突然立上面不走了?！皩Σ黄鸶魑幌壬?，我還沒看夠，又回來了?！?/p>

她仔細打量祈年殿，轉了半天，提出一個問題：“祭天，在什么時候祭？”

徐志長怕冬至“不可譯”，就說了一句：“在西方圣誕節(jié)，前頭三天左右，12月21到23日左右?！?/p>

“你說的，是二十四節(jié)氣的冬至?！彼终f：“那天可夠冷的。這皇帝上這兒來，不凍壞了？”

徐志長還沒搭茬，導游詞就被其他同行人員背開了：“皇帝是什么？皇帝就是中國說的惡霸地主。吸食勞動人民血汗。祭天是做個樣子，欺騙勞動人民，以維護自己的統(tǒng)治?！?/p>

這時，徐志長喊了一句：“先別翻譯。她就是‘皇上’的角色呢，你這不把她給罵了嗎？”

翻譯看著徐志長，說：“你講吧。”

“您知道冬至那天，是太陽高度角最低，那天白天最短，以后呢，慢慢慢慢白天越來越長。我們古人認為這是一個好的開始，就拿它作為一個循環(huán)的開始，這天祭天效果應該最好。那么冷，不凍壞了皇上？皇上本人，權力最大，地位最高。但是有一條，得對全中國人民負責。農業(yè)豐收，事關好多人的吃飽飯問題?；实鄄荒芤驗槔涠粊恚撬媚眠@當成自己的職責，是勤政標準。而且，不僅本人來，不能改日子，也不能請別人代替。”這些細節(jié)，多年以后徐志長都記得清清楚楚。

“你猜，女王說句什么？謝謝徐先生對我們工作的肯定。因為我說了，皇上，職責是這樣。他得負責。你猜，最后，女王說什么？說感謝我，你能理解我們，我們這些皇帝們是有責任的，不是什么吃閑飯的?！?/p>

當時，伊麗莎白女王還問了一個問題：“書上好些地方都看見，都希望風調雨順。你能給我講講，風調雨順是什么概念嗎？”

徐志長說：“風調雨順，是希望合理合適的時間，有合適的風；在合適的時期，有不大不小的雨。這叫風調雨順。女王說，這雨順我明白，歐洲歷史上，所有國家都求過雨，教會也求雨。這我理解，是農業(yè)必須的。這風有什么用？”

這個問題把徐志長問住了，但他還是給出了自己的答案：“風，可以這樣看。歐洲和亞洲人吃的主食，黍稷稻粱麥，都是禾本科植物。禾本科植物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都是風媒花。如果在禾本科植物抽穗開花的時候，恰好沒風，它們的授粉就會不完美。那年就可能減產。那么，廣大農民就挨餓。所以我們希望在那個時候，有合適的風。同時，五谷生長很密，如果沒有風，中間容易腐爛?！?/p>

徐志長學園林的專業(yè)性在這一刻體現(xiàn)出來了。

答畢，女王贊不絕口?！爸袊闹R博大精深，太了不起。”旋即又開始質疑了起來：“不對，這是你回答我的。恐怕是你編的吧。三千年前講的，是祭天。這里，只是授粉的事嗎？”

徐志長說：“您說得很對。剛才回答這詞兒是我編的，中國古人不可能知道授粉。那個時期，歐洲人也不懂。中國古人老遇見沒風的時候挨餓，甚至于餓死。但是，挨餓多了，就總結出來了，讓五谷抽穗的時候，邂逅風的光芒。這分明是有前瞻性的遇見。你們要讀書，就知道很多現(xiàn)代化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中國古人早就有前瞻性預示?！?/p>

這個回答讓伊麗莎白女王深以為然：“中國要風調雨順，而歐洲只要下雨。這說明，西方只要單項的條件，中國要的是一系列綜合環(huán)境，應該更全面、更完善?！?/p>

據徐志長回憶，現(xiàn)場一百多名記者，為之歡呼。

伊麗莎白女王后面又和徐志長交流了諾曼底登陸，還交流了奔月的嫦娥和《西游記》：“這就預示著，交通除了走路、騎馬、駕車，后來還會有航空?！?/p>

女王感嘆：“要好好研究中國傳統(tǒng)文化，沒準就能得到啟發(fā)。它確實是人智慧的產物?！?/p>

不過，這些足以載入外交史冊的交流，在“解放思想”過程中的當時，帶給徐志長的不是表揚，而是被同行者給告了。

他們給局里寫了一封信，批評“徐志長拍女王馬屁，所講內容‘階級不斗爭’”。

好在領導（局里軍宣隊）批回來的詞兒，是“今后再有一級警衛(wèi)、副總理以上的賓客，由徐志長接待”。

“要研究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最好的方法是先到天壇來。用中醫(yī)看病的說法，你就算號著中華文化的脈啦。講好中國故事，北京故事，天壇故事，這樣便于他人更好地跟我們做朋友?！毙熘鹃L說。

“我只講天壇的故事。如果討論香港問題，有我什么事兒？那得最少國務院國家領導人發(fā)言。”徐志長說：“中國是禮儀之邦。什么是禮儀？禮儀就是各自有各自的位置。不能越位。講秩序，這叫禮儀。一品在前頭，二品在后頭，三品在更后頭。說你好，不是禮儀。”

經由徐志長的天壇講述，中國文化，讓伊麗莎白深為折服。

“文化，不是侵入，是感化。文而化之?！?/p>

1993年6月5日，世界第二十個環(huán)境日，聯(lián)合國副秘書長、環(huán)境規(guī)劃署執(zhí)行主任伊麗莎白·多德斯維爾在天壇做了一個游園會。

登上祭天專用的圜丘，徐志長介紹說：“這里是古代中國皇帝代表萬民與上帝對話、表達愿望的地方。主要是希望給人們一個風調雨順、利于人類生存生產的生態(tài)環(huán)境?！?/p>

虔誠的多德斯韋爾立即跪在臺上中心的天心石上，手放胸前高聲祈禱：“讓上帝保佑人類唯一的地球吧。”

“上帝會聽到嗎？”多德斯韋爾仰望著天空問。

“會的。”徐志長答。

“上帝會幫助我們嗎？”

徐志長補了一句：“上帝不全管。”

“上帝不是萬能的嗎？”對方問。

“即便上帝是萬能的，環(huán)境也是自己弄壞的。人類自己給弄得水源枯竭了，礦產也不夠了，空氣也污染了?！毙熘鹃L說。

聯(lián)合國環(huán)境署領導臨上返程的車之前，對徐志長說：“天壇告訴我，今后的環(huán)境，依靠上帝是不行的。要不還要我這環(huán)境署干嘛？只能是聯(lián)合國環(huán)境署領導全世界的人類，自己為主來解決?！?/p>

這些，是古老天壇給聯(lián)合國環(huán)境署的啟發(fā)。

這番話，也讓和賓客探討過上帝的徐志長舒了一口氣：“原來，很害怕他理解我講成了唯心論。從他的理解看，這是唯物的了。”

1998年，天壇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文化遺產。

“這些就沒什么好講的了?！?/p>

但他還是很慎重地說，通過開掘和弘揚天壇文化，天壇的社會效益、環(huán)境效益和經濟效益穩(wěn)步提高，達到三個效益良性滾動循環(huán)。

徐志長開始講這些的時候，窗外是冬日的清冷，日頭正高。

筆者起身告辭時，繁星已滿天。

攝影 黑建軍" 編輯 張子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