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喜歡它們。吉娃娃、喜樂蒂、沙皮、松獅、阿拉斯加犬……這么多品種的寵物狗,你第一眼就看上了吉娃娃。
吉娃娃像一個小男孩。喜樂蒂像一個尖臉少婦。沙皮像一堆破抹布。松獅像貓。
阿拉斯加犬是拉雪橇的狗,有點兒像狼。
你瞅著吉娃娃,它快要鼓出眼眶的黑寶石般的眼球,照射著你。你感覺不安——在吉娃娃的眼球里你看到一個小男孩。這小男孩是你兒子嗎?你連老婆都沒有,哪來的兒子?你自嘲也自責(zé)。倘若你聽從父母勸告,辛苦做一份工作,安穩(wěn)尋一個女人,你不但有兒有女,也會有自己的臥室和客廳;若再辛苦一點兒,或許還會有一間素雅的書房。
你冥想一陣,長長吁出一口氣,又回到眼前。
單身多年,你早習(xí)慣一個人的生活。無論工作或不工作,你都活得好好的。你不認為你是一粒臭蟲。你是你,即使是橋墩下的流浪漢,你都無所畏懼。
你不能買吉娃娃做寵物,吉娃娃像一個小男孩。
你瞅著喜樂蒂,它全身潔凈又低眉順眼。你感覺喜樂蒂就是你喜歡的女人。你日夜想念她。你忘記了自己。你是誰?你不是她的寵物。你是你,你不是程式里的人。習(xí)慣于一個人的你,哪怕虛構(gòu)了一個完美的女人,你也仍是你。
你不能買下喜樂蒂。你想讓過去成為過去,你不想辜負你。
沙皮嗎?你瞅一眼沙皮。
這不是事實:沙皮是一堆破抹布。你還沒如此不堪,沙皮絕不是你。
松獅嗎?賣主瞅著你:“松獅小時候像雪絨球,長大后像小獅子?!蹦愠蛞谎圪u主,再瞅一陣小松獅。你小時候沒小松獅的乖巧可愛,現(xiàn)在或?qū)硪矝]有大松獅的威嚴和兇猛。
還有一只阿拉斯加犬。
賣主瞅著你,你瞅著阿拉斯加犬。這家伙像狼。即使五六只阿拉斯加犬?dāng)D進一個籠子,它們看起來也是孤零零的。你喜歡孤零零的家伙。你瞅著的,竟然不是它的眼睛。你瞅著的,竟是它瘦削的臉。這孤傲的臉,上下眼皮擠出寒光的小眼睛,射給你的不是孤冷嗎?
你就是它。它在雪原上拉著雪橇,或在雪原上像一頭狼。
它原本就是一頭狼。
現(xiàn)在它是一條狗,或者說一條在心理上是狼的狗。
你瞅著阿拉斯加犬。
付過賬,你瞅著賣主遞給你的籠子里的自己。
麻雀就是另一個你
一只灰不溜秋的麻雀,或一塊丑陋的麻臉石頭,冷不丁被我踢飛了。怨我太魯莽,或它覓食太過專注,總之近距離遭遇,我們各自嚇了一大跳。它嗖的一聲飛走了,我卻時常深陷對它的愧疚之中。
從此,這一只麻雀總是扮著鬼臉嚇唬我。無論多么丑陋的嘴臉我都不怕,可它突然大叫一聲,猛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就讓我格外惱火了。有時候我被嚇得臉色慘白,但不會長久惱怒于它。我覺得它是一只活潑可愛的麻雀。我已經(jīng)喜歡上它了。
如此隨時隨地都在覓食的麻雀,我覺得它有些碌碌無為,但也無可厚非。可它幾乎用一輩子的時間去覓食,我就覺得它活得幾乎毫無意義。我想勸一勸它,安靜地思考一會兒人生。我說:“朋友,你就安靜一會兒,想一想過去的事兒,想一想未來的事兒。不要時時刻刻都想著覓食,好不好?要知道,除了覓食之外,還有很多好玩有趣的事兒呢。”
我如此勸它,可它仍舊在屋瓦上覓食草籽,在農(nóng)田里覓食農(nóng)人散落的糧食,在城市的小巷里覓食一粒面包屑。我一路跟隨它,纏著啾啾的它。一天之中,它一直在飛,一直在覓食,直到它吃飽肚子,才抖落翅膀上沾染的塵土,抖落飛行的勞累。
一只骨碌著小眼睛的麻雀,鉆進荊棘林,靜靜地蹲在一根枝干上,悄悄地半閉上眼睛。它要睡覺了,我仍舊追問它,可它卻不解答我的疑問。我會蹲在另一根枝干上,看著它香甜地睡去。這是夢境嗎?它仍舊半睜著小眼睛,發(fā)出囈語般的嗤笑。這一切它都知道:我不是一只真實存在的麻雀,只是它想象中一個會飛的符號。
若我是一只真正的麻雀,同其他麻雀也沒什么兩樣,外形灰不溜秋,叫聲嘰嘰啾啾;沒有漂亮的羽翼,尾巴更是丑陋;沒有高大的形象,卻像一塊麻臉石頭。我不因這個形象而感到卑微,反而在草叢里興奮地跳來跳去,也在樹枝上快樂地飛來飛去。
我同其他麻雀一樣,一個春天都在不停地覓食。我覓到許多草籽、小蟲,還有許多谷粒。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于覓食的忙忙碌碌,也學(xué)會在小樹下儲藏糧食,學(xué)會廣交朋友。如果我喜歡一只漂亮的麻雀,就努力追求它。我會邀請它去我的糧倉,盡享世俗意義上的美味。
我多想擁有自己的小麻雀,教它們覓食的本領(lǐng)。我終于如愿以償:在第二個春天,我孵出了一大群小麻雀。它們嘰嘰喳喳地圍著我,忽高忽低地飛,在大樹上,在灌木叢里,在草地上,也在人類的屋檐下。
我給小麻雀講述人類的故事,它們好奇地飛到路邊,或路邊的電線上,看那南來北往的行人。它們告訴我,那些行人都是奇丑無比的龐然大物。我想,那些路過的男人都英俊瀟灑、衣冠楚楚,女人都婀娜多姿、嫵媚動人。人類怎么會是丑八怪呢?
陪我一生的麻雀夫人,有一天離開了我們。我?guī)е÷槿?,時常飛到高高的樹梢上,去緬懷它。有時候你會見到電線桿上,哪怕陰天下雨,也安靜地待著許多麻雀,那是它們在緬懷各自的親人呢。
麻雀夫人的離世,讓我從夢境之中醒來。
從此以后,當(dāng)我遇見一只覓食的麻雀,我告訴自己,不要去打擾它;當(dāng)我看見一群麻雀在草叢中嬉戲,我告訴自己,不要向它們丟石頭。
無論哪一只麻雀,都是另一個你。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