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節(jié)縣衙的公堂上,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客人看起來還不到三十歲,一見知縣竺陳簡,磕頭便拜,長跪不起,稱自己是甕安縣人,知縣對他有救命之恩。
竺陳簡見來人前庭飽滿,眼神澄明,舉止穩(wěn)重,不禁疑惑起來。竺陳簡相信自己的記憶力。從道光二年(1822)中解元離開家鄉(xiāng)剡源后,將近二十年在福建、貴州等地任知縣,其間斷的案、接觸的人,都歷歷在目,為何對眼前之人卻沒有一點印象?
“名字?”竺陳簡問。
“小民啟宗,是大人賜予的名字?!?/p>
竺陳簡一聽,心中一震,重新端詳啟宗。此刻,他看到啟宗也看著他,眼神中透露出足夠的底氣。竺陳簡馬上明白了什么,露出欣慰的笑容。
十年前,竺陳簡在甕安縣任知縣。一日,縣衙抓到了一個無賴,無賴假扮衙役,竄到幾個偏僻的村莊,謊稱奉命行事,強奪他人財物,造成了極壞的影響。
竺陳簡了解到,無賴是家中獨子,父親早逝,母親溺愛。無賴從小不愛讀書,揮霍無度,常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母親只能一次次為他善后。少年無賴已成為當?shù)氐牡満?。在一次惹出大禍后,母親將家產(chǎn)賠給了別人,含恨自盡。從此,無賴更加無法無天。
無賴犯的罪行嚴重,最簡單的做法是杖斃,以絕后患。竺陳簡審訊無賴時,望著面前這個還不到二十歲的生命,心中十分糾結(jié):結(jié)束一個生命容易,拯救一個生命難。
竺陳簡來到無賴家族的族長家中。
“可惜了,以后這一脈就斷線了?!弊彘L翻開家譜,顫抖著指著無賴父親的名字,神色悲戚。
斷線,即絕后,這是家族的悲哀。
家譜是記載同姓共祖世系人物和事跡的歷史書籍。在家族的世系圖中,用直線連接父子關(guān)系。線的顏色一般有紅、藍兩種,紅線代表直系血親;若無子,則過繼旁系或有血緣關(guān)系的男孩作為義子、養(yǎng)子,用藍線表示。沒有直線,意味著這戶人家絕后。
這是一本無賴出生前修的譜,無賴父親名下還沒有紅線。若無賴死后,這戶人家就斷線了。
族長合攏家譜,重重地嘆了口氣,說:“他的祖父、父親都是老實巴交的木匠,手藝也好,怎么會出了這個孽子?”
竺陳簡眼圈微微一紅,霎時有了主意。
很快,無賴被判杖擊一百,這相當于杖斃。杖擊一百下,別說是一個瘦削的少年,就是一個青壯年男子,大多也一命嗚呼了。
行刑的地方圍滿了人,曾被無賴坑害過的人揮拳咬牙,誓言若今日無賴不死,將來遇見也必殺他。
行刑完畢,無賴早已昏死過去。他被當眾裝入棺材,棺材板被釘死。眾人散去。
黃昏的山野里,冷風陣陣,一個長滿茅草的小土溝里斜放著一具棺材。一名衙役來到棺材旁,突然起腳踢向棺材側(cè)板,五六腳下去,側(cè)板開裂。無賴渾身發(fā)抖著從棺材里爬出來,驚懼地看著衙役。衙役將一包銀兩塞進少年的懷中,告訴他,其罪當誅,但知縣念他年少,留他一命,今后一定要重新做人。臨走時,衙役又說:“知縣給你取了個新名字,以后你就叫啟宗吧?!?/p>
原來,行刑前,竺陳簡吩咐衙役,行刑時注意分寸,留無賴一條命。那口薄木棺,也是專為他定制的,棺側(cè)板尤其薄,棺身有氣孔。
少年泣拜,向天地發(fā)誓,一定痛改前非,不枉知縣開恩相救。
少年靠著這些盤纏,遠離家鄉(xiāng),拜了一位有名的木匠為師。經(jīng)過多年考察,師傅將女兒許配給了這位叫啟宗的愛徒。前不久,當啟宗聽說家族要重修家譜的消息后,便攜妻兒認祖歸宗,再續(xù)家族的紅線。
啟宗從隨身的包袱里取出一本書,正是他們家族新修的家譜。啟宗翻開,指著他父親的名字,其父名下的幾根鮮紅的直線直逼竺陳簡的眼簾:啟宗父親名下的一根與啟宗承接,啟宗名下,又有三根紅線。陽光不知什么時候照在了這一頁家譜上,將紅線映照得分外鮮紅明亮。
竺陳簡上下打量著啟宗,發(fā)現(xiàn)啟宗的衣服雖然整潔,但卻有好幾處縫補痕跡。出門在外,應該穿得光鮮才是。他心里一陣疑惑,問道:“你現(xiàn)在衣食無憂,為何穿得這么寒酸?”
“當年的無賴死了,但無賴的債,啟宗得還上?!眴⒆谡f完,鄭重地將這本家譜贈送給了竺陳簡。
一名衙役走過來,擋在家譜前,說:“我們知縣從不收任何禮物?!?/p>
竺陳簡卻伸出手,接過了家譜,說:“我喜歡這份禮物,我喜歡那一條條紅線?!?/p>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