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頤第一次見到周小姐還是在電臺工作的時候。周小姐受邀來電臺做節(jié)目,講她寫的一本與美食相關(guān)的書。
寫美食,汪曾祺是很有名氣的。汪老寫高郵咸鴨蛋寫得實在太誘人,菁頤第一次讀完那篇文章就要家人買咸鴨蛋給她吃。那大概是她第一次開始思考什么是好文章。好文章就是你寫咸鴨蛋,寫得很好,讀者就會真的去買咸鴨蛋吃;你寫得不好,讀者看了也不會想去買咸鴨蛋吃。所以文章好不好的標準就在于讀者會不會“去買咸鴨蛋吃”。菁頤知道,到這里,內(nèi)容已經(jīng)變得有些抽象,“咸鴨蛋”也不是真的咸鴨蛋了。
菁頤第一次見到周小姐,周小姐妝容精致,節(jié)目主持人也做了很多功課,特意讀了書,了解了作者的經(jīng)歷,讓這檔節(jié)目有內(nèi)容可講。那時的菁頤把自己套進一身西裝里,身姿挺拔地站在演播室外。菁頤心想,如果我只把周小姐當朋友,我才不會特意去看她的書,而是想看的時候就看,不想看就不看。我不會因為要和她交流就特意去查閱她的經(jīng)歷。如果把她當朋友,她做了些什么寫了些什么,她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怎么樣都行。可是如果我是一個主持人,我就要去了解她的故事,顯示我作為職業(yè)主持人的態(tài)度;與她談話時更要提到她的過往,顯示出我懂她。所以,主持很可能只是一種很程式化的東西,而且主持人要是說得太多,就有點喧賓奪主,不過這種主賓之分到底是誰定義的?菁頤沒有這樣的概念。朋友之間是沒有主次之分的,菁頤把周小姐當朋友。
主持人問了一個很經(jīng)典的主持人問題:“周老師,為什么這本書是這個書名呢?”
周小姐說:“因為編輯選了書里一篇文章的題目作為書名。”
菁頤忍不住哈哈大笑。最近她常常哈哈大笑。
因為一個瞬間而覺得“這個人太特別了”的瞬間是不多的。王小波的《黃金時代》里,陳清揚因為王二拍了她一巴掌而愛上了他。陳清揚覺得王二的這一舉動,說明王二把她當自己人。菁頤的眼淚又唰地下來了,她想到愛上前男友的那一刻,是他崴了腳坐在地上,尷尬緊張地看她的那一眼。
陳清揚因為一巴掌愛上了王二,菁頤因為前男友崴了腳愛上了前男友,菁頤也因為周小姐的這一句話愛上了周小姐?!耙驗榫庉嬤x了書里一篇文章的題目作為書名。”哈哈哈。
可能周小姐說這句話并沒什么特殊的含義,或許周小姐根本忘記了自己說過這句話,但要她記得做什么呢?愛一個人,想要和一個人結(jié)婚生孩子,想要和一個人成為朋友,不都是自己的事嗎?你怎能要求對方與你百分百地契合?你怎能要求對方在你感動時也同樣感動?感情的事,始終不都是自己一個人的事?菁頤就是這么想的。
菁頤失戀了,很抑郁,去找周小姐。菁頤忘記了周小姐說過些什么,好像也沒有開導(dǎo)自己。菁頤只記得去找周小姐的時候天色已晚,周小姐說了好幾遍“食堂沒有飯吃了,點外賣”,菁頤說了好幾遍“不餓”。
菁頤之所以不記得周小姐說了什么,是因為在菁頤的腳本里,這不是一個失戀者尋求安慰的故事。菁頤只記得自己說“我很愛他我很愛他我很愛他”。菁頤蹲在文化廣場號啕大哭。
周小姐說:“那你嫁給他好了?!?/p>
周小姐后面說了什么菁頤不記得了。周小姐目送菁頤上了出租車。菁頤在車上哭了一通,回家睡覺了。
菁頤再見到周小姐,是周小姐又出了一本書,又到電臺來做節(jié)目。這次菁頤沒有把自己套進西裝里,菁頤隨便穿了件T恤,沒有化妝,也沒有特意露出禮貌的笑容。菁頤與周小姐走在一起,沒有說什么話,但感覺很舒服,比第一次見面舒服。
周小姐的書的內(nèi)容就是周小姐會寫的那些內(nèi)容,有點像蘇偉貞。張愛玲也說蘇偉貞的文章好,可是菁頤看不太懂。好在周小姐是她的朋友,她也不需要看懂。但要看到一兩段有趣的,菁頤會拍給周小姐,然后哈哈大笑。
菁頤從電臺離職了,但手續(xù)還沒有辦完,所以還是要來上班。菁頤在工位上寫了《周小姐》這篇文章。沒有人理她,她是透明的。她享受這種狀態(tài),如入無人之境。菁頤于無人之境,并不感到孤獨。她一個人去食堂吃飯,一個人坐在工位上沉默,又有什么孤獨?
不知道周小姐最近在做什么。
周小姐應(yīng)該過得挺好的,菁頤這么覺得就行了。希望周小姐開心或不開心也無所謂,因為有些人就愿意過那種負重前行的日子。真正的開心到底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的?菁頤也不知道,不過當她與周小姐走在一起,不說話,兩個人都面無表情的時候,菁頤挺開心的。
[責任編輯 周澤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