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部長

一大早，我在離家較近的小公園散步，聽有人喊：“王部長，買菜?。俊遍W目看去，見一個銀發(fā)老太，昂首挺胸，闊步而行。她個子挺高，手里拎一紅色布袋，上印“××銀行存款突破××億”字樣，鼓鼓囊囊，里面當然不是錢款，而應是雞鴨魚肉之類，也有芹菜——正有一撮綠葉冒出頭來，隨其臂膀搖擺而顫動。

我肅然起敬——民間有高人，別看一個尋常老太，原曾高就部長之位，讓我這年過半百一無所“長”之人汗顏。

王部長聞聲向路旁游廊走去，那里已有兩個老頭坐在長凳上東拉西扯。喊她的應正是其中之一。

“早坐著了??？”王部長過來。

“走了幾圈，聊了會子，就等你呢。”一胖大老頭只穿一件“三根筋”汗衫，女人一樣的奶幫子滾堆下來，活像彌勒佛，眼瞇成一條縫，齜著一排整齊的假牙。

“哪像你們這么閑，有人伺候著，只顧吃喝玩樂舞大刀？”王部長在對面長凳上坐下，將布袋放在腳下，挺直身子。真有部長范兒，像坐在會議室里，對下屬訓話。

我是作家，天生耳長，裝作無意中晃過去，想捉點料。

“王部長人不錯的，你應該跟他去。”另一瘦老頭說。他頭頂一片白發(fā)楂，像覆一層毛毛雪，也咧開嘴笑，牙齒參差不齊，多處短缺。

我有點迷糊，一時不解，怎么又冒出個王部長來？看來不能分神，便在王部長坐的長凳盡頭，靠廊柱處坐下。這位置好，不遠不近，免得他們生疑。

“他是不錯，對我好，想讓我跟他走的，好話說了一堆，我也答應了，可第二天我就躲起來了。我不能跟他走——人家城里人，我去是拖累人家，對不對？人要憑良心，不能鄉(xiāng)下人拉二胡——自顧自，對不對？”

“你心好。”胖大老頭樂呵呵的，慢聲輕語。

“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你跟他是他的福氣。你這樣子，也不是拿不出去。他把你帶到城里，你想上班就讓他給你安排個工作，不想上班就在家給他做好后勤，不好好的??？”精瘦老頭別看牙掉得多，口齒利索。

“也對呀，肯定也很幸福，說不定……”胖大老頭似乎有些猶疑。

“說不定會帶著你逢年過節(jié)回來望望，他這一走，再沒回來過。上海能有多遠啊？一回都沒回來過?！本堇项^說，收起笑容，似乎在回想那上海的王部長年輕時跟他們在一起摸爬滾打的樣子。

“也可能回來過，不過沒找我們。”胖大老頭也收起笑容，似乎有些不高興。

“什么意思，不找你們找我？說良心話，一次也沒找過我?！蓖醪块L也不高興了，哼了一聲，“不找好，找我也不理他，我也不是沒男人?！?/p>

“他不是那意思，他是說，他回來是視察工作，有人巴結，排不上我們。他沒說找你?！本堇项^說。

“他忙呢，工作忙，回來也是公干，調(diào)查研究，哪有時間找我們呀？你們理解他，對不對？”王部長看著兩個老頭，好像領導要下屬表態(tài)。

“哎，你跟王部長當時好到什么程度了？”胖大老頭兩眼瞇縫著看王部長，那眼神竟有點色。

“看你那死樣，盡想歪了。我們就是好，手都沒牽過，就是上工的時候在一起，我?guī)退！蓖醪块L嗔怪道。

“我不信，肯定不是這樣的。你那么漂亮，我當時都想追你?！迸执罄项^瞇眼看王部長，仿佛看她年輕的好模樣。

“那你咋不追？盡說現(xiàn)話，追了說不定我就跟你了?！蓖醪块L笑。

“那時你有王部長呢，哪個傍得上邊？也就是王部長，換個旁人，我們才不客氣，揍不死他！”精瘦老頭壞壞地笑。

“就算那時你們沒什么，他回去后，肯定回頭找過你。你那么漂亮，他怎么可能死心？”胖大老頭又補了一刀。

“滾一邊去，我不是談對象了啊？我們家王部長對我也不錯的，會說話，疼人?！蓖醪块L辯解道。

“你們家里的王部長呀，真有本事，很快把你哄結婚了，還帶你出去玩，見世面，后來去了東北。雖說沒把你帶走，不過每月都打錢回來，你不用上班，在家就有錢花，開開心心一輩子。”精瘦老頭說。

“是啊，我也對得起他呀！我給他服侍老的，帶倆小的，他沒勞過一天神，不全是我當家呀？就是現(xiàn)在躺床上了，還是我服侍他，喂他吃，喂他喝，還要怎樣？”王部長說。

“哪個娶了你，都是前世修的福?！迸执罄项^點頭磕腦，臉上肉直晃，奶子也晃。

“不跟你們談了，回去給老王做飯了?！蓖醪块L拎起紅布袋，站起來。

“給王部長做好吃的，讓他開開心心的。”精瘦老頭說。

胖大老頭也站起來。王部長回頭說：“你們說，王部長也退休好多年了，還忙什么？怎么不回來看看呢？三五個小時的事?！?/p>

“會回來的?！迸执罄项^輕推了王部長一把，兩人說著話，往前走了。

精瘦老頭看他們走遠，才回過頭來。

我趕緊挪到精瘦老頭對面，說：“沒聽懂，那么多‘王部長’。”

精瘦老頭笑：“你不認得，當然不懂。先前說的王部長，是當年上海下放在這里的，回上海了，后來當了個什么部長，人家是真部長。后來說的王部長，就是她男人，在東北做生意，掙了不少錢，是批發(fā)部部長?！?/p>

“那她怎么也叫‘王部長’？”

“逗她開心的，她愛跟我們談，愛聽我們叫。前頭一個王部長，家里一個王部長，‘王部長’來‘王部長’去，就都叫她‘王部長’了?！?/p>

“那王部長真沒有回來過嗎？”

“沒，反正我沒見過?！?/p>

“退休了應該回來看看的，懷舊嘛?！?/p>

“回來什么呀！聽說死了好幾年了?！本堇项^拄拐杖站起來，說，“她也是個苦命人，外頭的王部長死了也沒再回來看她，家里的王部長在外多少年不歸家?！?/p>

“不是回來了嗎？”

“不如不回來，回來沒兩年就癱了?！?/p>

精瘦老頭搖搖頭，蹣跚而去。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