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書法作為一種藝術,首先是從寫字開始的。
文字是記載事物的工具,但首先得把字寫好。
記得我最先學寫字,是從五歲上小學時開始的。上學第一課就是用鉛筆抄寫“毛主席萬歲”五個字。語文老師做家訪時問我父母親:這孩子是不是已經(jīng)學習過寫字?父母親說家里沒有過筆和紙張。老師摸著我的頭,欣喜地對我父母說:“小平有手聰!”
這一幕我印象很深刻。從此我就迷上了寫字,迷上了語文課,愛上了語文。到了上初中時,老師帶我辦宣傳欄、黑板報,甚至提著石灰桶到校外寫標語。常有比自己個子大的“自由體”和各類美術字,但我照寫不誤,引來大人們圍觀稱贊。上“五七”高中時,同學們都去參加校外勞動,我卻在學校辦板報、放廣播,大家羨慕我干的“輕松活”。這種體驗自然也就影響到我之后的選擇。
我由此得出兩個結論:興趣是最好的老師,老師的鼓勵是興趣的源泉;“手聰”即天賦和悟性,也是不可或缺的。
二
寫字由實用上升到美觀,是一種更高的追求。書法是寫字的更高境界,它上升到了一種藝術形態(tài)。
小時候,學校發(fā)給我們的寫字教科書,也就是字帖,主要教會我們一般的筆畫結構、筆墨點畫等基本法則。事實上,寫字訓練的效果主要取決于語文老師的水平。幸運的是,我每個階段的語文老師,字都寫得不錯。我學誰的就像誰的。風格總是隨著老師的更換而變化。那時,鋼筆還沒有普及,毛筆還是基本的書寫工具,作文都是用毛筆書寫的。相信我們這一代許多人的小楷書寫基礎,就是在那個時候打下的。那個時候我沒有看見過行書、草書類字帖,更沒看見過篆書和碑帖。有印象的是,學校發(fā)過一個類似碑帖的《魯迅語錄》。不知道書寫作者是誰,但其風格似有柳體的味道。記得語錄的第一句是“孔夫子之在中國是權勢者們捧起來的”。這個“孤本”,我不知臨過多少遍。這算是我學習書法的開始。
后來我進了師范,寫字和書法是學習的必修課。在學校圖書館,我見到從未見過的書法類書籍,包括顏真卿《勤禮碑》、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柳公權《玄秘塔碑》、黃自元楷書帖等,雖不算豐富,但也讓我大開眼界、大飽眼福。周末我又到縣城新華書店看書,見到當時上海書家姜東舒的《柳宗元〈永州八記〉》小楷字帖,欣然買下,如獲至寶。
學校每年都要舉辦書法比賽,實際上只是大楷字比賽,我總能獲得最高獎。記得也有人說我字雖寫得好,但握筆沒有掌握正確的方法。我著實有些困惑,后來老師告訴我:不要緊,握筆也沒有定法,蘇東坡的單鉤執(zhí)筆法就是你這樣抓筆的。我甚感釋然。原來古人對握筆也沒有那么講究,卻也成了大家。這倒使我對蘇東坡及其書法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
不過,讀書時期對我書法影響最大的并不是這些碑帖,也不是蘇東坡,而是一個叫許自明的美術老師(當時學校沒有專門的書法教師)。許先生是華中藝專畢業(yè)的,書畫俱佳,在地方上享有盛譽??h城里的重要招牌大多出自許先生之手。我當然成了他的愛徒。每當他書寫的文字出現(xiàn)在學校櫥窗墻報上,我都細心揣摩。晚上,他經(jīng)常叫我到美術工作室,協(xié)助書寫和制作,用九宮格放大他書寫的門店招牌。這使我經(jīng)常有機會得到許先生的點撥,受益匪淺。參加工作后,他又經(jīng)常推薦我參加湘潭地區(qū)的書畫展覽和活動。不僅如此,他知道我家境貧寒,又常從他并不寬裕的收入中拿些錢物和糧票資助我學習藝術。這種師恩我永遠不會忘記。
三
任何藝術門類都講求傳承,書法藝術也不例外。
因為書法的本體是文字,文字的基本屬性是達意。文字有固化的筆畫結構作遵循??v有美妙的想象力和視覺效果,如果不能辨識,藝術也無從談起。
我對前人的傳承,大體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
首先是對自己感興趣的前人碑帖進行臨摹和研習。這種選擇性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我能買到的或看到的出版物。書店里的碑帖出版物,只要喜歡,我就買回來臨習。書法刊物上介紹的碑帖我也隨時臨習。當然,這是有些盲目的。但是這種盲目性帶來的好處,就是能廣泛涉獵,全面體驗,找到感覺后選擇自己主攻的重點和方向??梢哉f,歷代大家,諸如“二王”、顏真卿、歐陽詢、褚遂良、懷素、張旭、“宋四家”、趙孟、祝允明、文徵明、董其昌、王鐸、何紹基等都不在話下,還有虞世南、裴休、馮承素、陸柬之、楊凝式、黃仲則、王文治等的碑帖墨跡,都有過臨摹的經(jīng)歷。記得青年時代,有一段時間我對王羲之的《蘭亭序》臨習了許多遍,直至不看臨本也能寫出《蘭亭序》的大致面目來。
這樣很長一段時期,我的字雖寫得很“好看”,但看不出明顯的特點,沒有人們講的那種“辨識度”。路子對不對頭,自己也打了個問號??h城畢竟是個小地方。于是,我產(chǎn)生了到大城市請教名師的想法。
1984年的一天,我背著畫夾、作品卷筒,一副二十出頭的文藝青年的派頭,從衡陽輾轉到了省會長沙,按圖索驥,先后拜訪了衡陽的鐘增亞,長沙的周昭怡、顏家龍、史穆、李立等書畫名家。印象最深的是,我尋訪到湖南日報社顏家龍先生家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顏先生熱情接待了我。在看了我的國畫速寫時,他點頭稱贊;當看到我的書法習作時,他微笑著說我的字寫得很“聰明”。開始我以為他表揚了我。當準備告辭時,我突然感覺顏先生應該是含蓄地批評了我的書法只是“漂亮”而缺少功力。于是就下一步如何用功,我虔誠地請教顏先生。顏先生說:“看得出你臨帖較多,臨碑很少?!蔽冶阏埥填佅壬R誰的碑最好。顏先生不假思索地說:“你臨李北海吧。”回家后,我從書店里買到了《麓山寺碑》,又從《書法》雜志里找到了李邕的《出師表》。原來,顏先生自己就是研學李北海行楷成家的。到了1987年,我從湘鄉(xiāng)縣城調到省城長沙工作,有更多的機會接觸到顏先生和他的作品。長此以往,許多人都說我的字很像顏老。我的書法受顏老的點撥和影響是很自然的事。記得在某個場合,當有人議及,顏老也點頭承認,并流露出欣慰的樣子來。
但是一個人的書法作品呈現(xiàn)出像當代某位書家的風格,并不是一件好事。正如大多數(shù)人認為的,學書必崇古。學古人方能得真諦。經(jīng)歷一段時間的彷徨和徘徊后,我決計利用已有的基礎,以蘇字為主攻,以求達到一種全新的境界。
系統(tǒng)研習東坡碑帖墨跡乃至詩詞文賦,是我進入傳承的第二階段。
蘇軾是曠世稀有的書法巨匠。啟功先生說,北宋書風,蘇黃為一宗,不肯受舊格牢籠,大出新意而變古法。又稱,蘇軾書法境界“正如其詩所喻,繞樹春風,化工同進者”。蘇軾本自學“二王”出身。黃庭堅說:“東坡道人少日學《蘭亭》。”蘇軾自己寫道:“筆成冢,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獻之;筆禿千管,墨磨萬錠,不作張芝作索靖?!笨梢娝挠霉蛯Α岸酢钡惹百t的追慕。而我研學古法,也是從“二王”開始的。這很大程度上又為我研學東坡打下了基礎。除“二王”外,蘇軾也取法唐人。黃庭堅在《跋東坡自書所賦詩》中云:“少時規(guī)摹徐會稽,筆圓而姿媚有余。中年喜臨顏尚書真行,造次為之,便欲窮本。晚年乃喜李北海書,其豪勁多似之?!比粬|坡本人并不認可時人稱他學徐浩的說法。蘇軾之子蘇過也極為否定:“(軾)少年喜二王書,晚乃喜顏平原,故有二家風氣。俗手不知,妄為學徐浩,陋矣!”可見蘇軾尚“二王”、顏魯公和李北海已是公論。有意思的是,李邕本就是“二王”的傳人。李邕取源“二王”時,在保留王系筆法的基礎上,增強筆畫的力度與硬度,橫向拓寬了字勢,形成了“北海如象”。蘇體與李邕風格相似之處,除了欹側的體勢外,更多的是豪勁之風、豪邁之氣。
近日,我又讀到一篇文章,講到蘇軾曾論為文之道:“作文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止于所不可不止?!币晕覍懽鞯捏w會,也深為認同。
我學蘇字之前并不知曉這些,而恰恰也走了東坡的路子,這算不算我同東坡的緣分呢?
東坡是天才,其著述甚豐,可謂浩如煙海。但其墨跡和碑刻留存并不算多。大概從新世紀開始,我注意搜集有關東坡的各種碑帖。我先是買到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的《宋拓西樓蘇帖》五冊,這應是收集東坡墨跡最全面的出版物。另外,《三蘇祠叢帖》也算是一套較完整的法帖。早幾年我去臺灣又在臺北故宮博物院購得《宋蘇軾墨跡》上下兩冊。去年五月,線裝書局出版了《宋版東坡手寫金剛經(jīng)》。據(jù)說原稿是近年從美國紐約光明寺難忍法師處獲取的。一友人知道我酷愛東坡書法,便將他僅存的一本贈送給我,真是讓我喜出望外,這冊七千余字的中楷《金剛經(jīng)》應是東坡早年“大部頭”作品,在過去東坡遺存中是少見的。
我研習蘇字,先是對所有墨跡碑帖進行臨習,然后選取其中最喜歡的作品反復臨摹,繼而進行意臨。最后我拋開臨寫的碑帖,在書寫其他內(nèi)容時有意識地把蘇體融匯進來。如此循環(huán)往復,風貌自成。
實質上,蘇軾書法和他的詩詞文賦是一個有機整體,我要在蘇書研習上深耕細作,完全有必要閱讀他的文學作品,以及了解他書寫時的時代背景、生活處境、心路思想。近年來,我只要在書店里、市面上看到有關蘇軾的傳記著作,包括報紙雜志上的文章,我都統(tǒng)統(tǒng)納于書篋,隨時研讀和查閱文字辭章,跨界縱橫,廣讀深研,融會貫通,因而受益無窮。
四
未及前賢更勿疑,遞相祖述復先誰?
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
虛心向前賢學習才能解決今天我們面臨的問題。當今書法界有兩種傾向值得高度警覺:一是重寫不重文。練字臨帖做得不錯,但不讀古文,不學漢語;只做寫字匠,不做讀書人。“腹有詩書氣自華”,讀書尤其是讀古文也同樣是基本功。片面注重技法,書卷氣不足,成不了真正的書法家。二是單一不開闊。只會一種字體,只仿一家之貌;只會一技之長,不會博采眾長;只重外在形式,忽視內(nèi)在根基。這是許多書家經(jīng)不起歷史考驗、得不到廣泛認可的真正原因。
學無止境,藝無止境。學習的過程、創(chuàng)新的過程,就是不斷向前人、向今人、向周圍的人借鑒吸收的過程。同樣是解決格局不大、進步不大的根本路徑。各種字體都要有所涉獵,當然五體兼修并不要求五體兼善。五體兼修的目的是掌握書法的基本規(guī)律,發(fā)掘書法的核心基因,融匯書法的各種要素,精修一二,觀照其余,古今互動,活學活用。
基于這一考慮,我已經(jīng)進入轉益多師的新階段。
在轉益多師的過程中,我感覺到有一種“捷徑”可走。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明清乃至民國時期,雖然不像兩晉和唐宋時期那樣在書法領域產(chǎn)生了眾多優(yōu)秀的開創(chuàng)性人物,但也出現(xiàn)了燦若群星的繁榮局面,其普及性和成熟度是空前的。書家們繼承了前人創(chuàng)造的成果,同時兼收并蓄,在廣度和深度上又前進了一大步。他們中的許多人擅長書寫多種書體,或者將多種書體融匯在自己的某種書體里,呈現(xiàn)出全新的風貌。那么,我可不可以直接從他們的經(jīng)驗中吸取營養(yǎng)呢?
譬如鄧石如,清代乾隆、嘉慶時期著名的碑學大師,書工各體,以篆隸最精,頗得古法,兼融各家之長。李兆洛謂其書“真氣彌滿,楷則俱備,其手之所運,心之所追,絕去塵俗,同符古初,津梁后生,一代宗仰”。
又譬如吳大澂,晚清著名古文字學家、書法家。他擅長書寫篆、隸、行、楷各體,其中以篆書成就最高。據(jù)說他早年學李陽冰,行書學黃山谷,中年遍臨西周金文,別開生面。
再說民國元勛于右任,作為著名政治家、詩人和書法家,被稱為“當代草圣”。他的草書獨具一格,以深厚的楷書功力和精深的草書法度而著稱于世。其所謂“三折”筆法,線條揮灑自如,極富韻律;結構簡練寬博,筆斷意連;筆意既雄渾豪放,又淡泊清奇,可謂爐火純青、出神入化。他發(fā)起成立草書研究社,系統(tǒng)研究歷代草書,創(chuàng)辦《草書月刊》。劉近濤評:“《標準草書》發(fā)千余年不傳之秘,為過去草書作一總結賬,為將來的文字開一新道路,其影響當尤為廣大悠久!”
我收集了一些于老的書籍碑帖并反復研習。1995年,我從南京孫中山紀念館購得《于右任草書碑刻》。碑刻內(nèi)容為《孫中正北上時在黃埔軍校的告別辭》,計六千余字,是體現(xiàn)于右任書法藝術風格的鴻篇巨制。我對此愛不釋手,臨習數(shù)篇,越臨越起勁,并從字里行間領悟到黃埔精神和民主革命先輩們的民族氣節(jié)和崇高品格。后來我又在臺北購得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的于右任手書《我的青年時期》。這應該是于老書寫字數(shù)最多的書法作品,一共有七千余字。此書是于老暮年時追憶青春歲月之作,情感真摯,不假修飾,風采盡展。文中亦初顯“計利當計天下利,求名應求萬世名”的廣闊胸懷。這恰恰是當今書法藝術家應修的字外功和必修課。像這些享有崇高聲望的近現(xiàn)代大儒和傳承古人經(jīng)典的集大成者,我們?yōu)槭裁匆峤筮h呢?
五
當今書壇與以往任何一個歷史時期面臨的社會環(huán)境完全不同。隨著電腦漢字的產(chǎn)生、信息時代特別是網(wǎng)絡時代的來臨,書法藝術家面臨的挑戰(zhàn)可想而知,書法形態(tài)也正在發(fā)生急速的變化。
這是一種奇特的文化現(xiàn)象,更是一種奇特的矛盾現(xiàn)象。
一方面,信息的全球化使人們包括藝術家的視野大為開闊,以文字為中介的各類信息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平臺廣泛傳播,紙質出版物大受沖擊。然而紙質出版物包括書法愛好者所需要的歷代墨跡碑帖,出現(xiàn)在書店和網(wǎng)絡平臺,五花八門,琳瑯滿目,應有盡有,蔚為大觀。而年輕時代的我們,求知若渴卻一書難求。加上“文房四寶”產(chǎn)品的生產(chǎn)大大方便了我們對前人成果的研習和對外部信息的掌握,書法的傳播手段和效果已今非昔比。
另一方面,書法藝術家大多在愛好書法藝術和以生產(chǎn)書法藝術產(chǎn)品為職業(yè)的群體中產(chǎn)生。而不像過去以書寫為日常交流手段,“字是打門錘”使得人們普遍以把字寫好為追求。加上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各種社會思潮泛濫和逐名逐利的價值取向,書法藝術的土壤和書法家的群眾基礎也今非昔比。
這種矛盾導致一些從事書法藝術創(chuàng)作的人缺少一種“忠誠度”,書寫者并不敬畏傳統(tǒng)、敬畏文字、敬畏名節(jié)。如現(xiàn)在備受爭議的所謂“丑書”“童書”“體書”“箭書”等光怪陸離的書法現(xiàn)象,歸根結底是沒有把書法藝術創(chuàng)作當作一件嚴肅的事,當成做學問。不少作者的創(chuàng)作,往往只關注紙面上的筆墨構形,卻不做深入的字體考量。他們?yōu)檫_到某種視覺效果,有意把字寫得支離破碎、面目全非,完全脫離藝術創(chuàng)作的基本規(guī)律,最終淪為一種筆墨游戲,愚弄、嚇唬觀眾和讀者。
我對這種被標榜為“筆墨當隨時代”的“創(chuàng)作實踐”不敢茍同,且不以為然。我已下定決心,按照既定的目標,更多地深入研習和傳承前人的優(yōu)秀遺產(chǎn),也會更多地廣泛吸收和借鑒當代同道的探索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