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緣

1

熊燚和唐婉并肩坐在錦里街頭的青石板凳上，唐婉兩手抱住熊燚的左胳膊，頭斜依在他的肩頭，像一蓬藤蔓纏在樹的枝干旁邊。

又大又圓又紅的落日，似乎是工作了一個白天累了，慵懶地向地平線以下慢慢滑落，給錦里街盡頭留下橘紅色的微光，把天邊的云朵和一排老店鋪的房檐、屋脊都鑲上了金邊兒，就連街道上被腳步磨得光滑的一塊塊青石板，也反射著金色的光，整條街道被落日的余暉裝飾得金碧輝煌。

怎奈，那金色的余暉越來越暗，恍若白天的大舞臺剛演完一場悲喜劇，傍晚的大幕正徐徐拉上。熊燚和唐婉就是坐在臺下觀看演出的忠實觀眾，散場了還遲遲不肯離去。似乎在等待幕布把整個舞臺完全遮擋起來，把他們與成都徹底隔離開來，他們便成了這座城的局外人。

撩人情懷的晚景，使唐婉隨口吟出李商隱的詩句，“夕陽無限好，只是……”后半句被拖著幽怨長音的“只是”吞沒了。熊燚轉(zhuǎn)過頭看著偎依在身旁的唐婉，抽出那只被她纏住的手臂，將她攬在臂彎里，輕聲說：“婉兒，別多愁善感了，你看那火紅的晚霞，不正預(yù)示著明天的紅紅火火嗎？我們與美好的明天也就一夜之隔，干嘛要傷感呢？”

唐婉莞爾一笑，柔聲細(xì)氣地所問非所答：“火火，給我講講你們家鄉(xiāng)煤礦上的事情，好嗎？”

熊燚思忖著說：“聽爺爺講，建國初，我的家鄉(xiāng)只有大柳灣一座礦井，后來慢慢發(fā)展到八座礦井，成為國家煤炭能源的重要生產(chǎn)基地?？汕靶┨炻牳赣H說，眼下那里的年輕人越來越少，大學(xué)畢業(yè)后都跟我似的沒回家鄉(xiāng)，在為大城市建設(shè)有一分熱發(fā)一分光了。地下深蘊煤炭寶藏的大柳灣，將來會因沒有后輩力量而逐漸萎縮。我們這些礦山的子孫，眼睜睜看著生養(yǎng)我們的家鄉(xiāng)日漸衰落，卻在他鄉(xiāng)迷茫地苦苦打拼，可這些大都市真的需要我們嗎？”

熊燚停頓了一下，看唐婉正聽得出神，便指著天邊那片橘紅色的落霞說：“婉兒你看，每次看到火焰一般的紅霞，我都不由自主聯(lián)想到煤炭燃燒的火焰，一股暖流就會涌遍全身，像一種渴望，也像一種召喚，總感覺是大柳灣那片煤礦對礦山子孫的渴望與召喚……”

唐婉聽出熊燚話外有音，故意岔開話題說：“你父母怎么給你起這么個名字，四個火字，又難寫又易念錯？”

熊燚笑了笑說：“說到我這個名字，常鬧笑話，剛上小學(xué)時老師點名，不知道‘燚’字怎么讀，點到我名字就跳過去了，等到全班同學(xué)的名字都點完，老師問，還有哪位同學(xué)沒點到名字？我騰地站起來說，‘還有我’。老師又問，你叫什么名字？我便大聲說，我叫熊燚?！?/p>

“哈哈！”唐婉笑著說，“這老師真是聰明，太逗了！”

“還有更逗的呢，有一次上體育課，也不知體育老師是真不認(rèn)識‘燚’字，還是有意搞笑，干脆直接喊我‘熊四火’。同學(xué)們都笑翻了，打那以后，‘熊四火’這個名字一直伴隨我讀完初中。后來我到外市讀高中，才沒有人這么叫我了?！?/p>

“哈哈哈……這也太搞笑了！”唐婉笑得前仰后合。

熊燚卻一臉嚴(yán)肅地接著說：“這還好說，最讓我不可忍受的是考試答卷，寫名字時，我總是急三火四壘磚頭似的點點撇捺、點點撇捺一個一個壘上四個火字，心里責(zé)怪父母起了這么個占考試時間的名字?；丶液?，我就跟父親鬧著要改名字?！?/p>

“那后來怎么還是沒改？”唐婉迫不及待地問。

“每次我鬧著要改名，父親都會訓(xùn)斥我說：‘你個熊孩子！啥也不懂，燚字象征熊家紅紅火火的日子，以后熊家要靠你改換門庭，咱熊家不能老是這么‘熊’下去?！缓缶褪歉赣H長一聲短一聲的感嘆。我不忍為這點兒小事傷父親的心，破滅他美好的愿望，就這樣一直叫下去了?！?/p>

唐婉收住笑，欽佩地說：“原來你的名字喻意這么美好，你父親真了不起?；鸹?，能給我講講你父母的故事嗎？”

熊燚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時語氣像漸漸暗下來的天色有些凝重：“爺爺是共和國一代礦工，父親是改革開放一代礦工，采煤工人雖無權(quán)無勢，做人做事卻一諾千金。母親只是礦區(qū)的小學(xué)老師，可在我眼里母親是智慧的化身。打小我最發(fā)怵的不是父親，而是母親。他們的故事如同一部百看不厭的經(jīng)典魔幻現(xiàn)實主義名著，耐讀耐品耐人尋味……”

2

井上，日上三竿。井下，老熊和六子下三班。

他倆從巷道往井口走，六子邊走邊低頭看看渾身直掉煤渣的工作服，一股股汗臭味兒直嗆鼻子，感覺汗臭味兒也是黑的。他詭秘地瞥了一眼同樣從頭黑到腳的老熊，伸出一只黑手臂，搭在老熊的肩膀頭上。兩個黑不溜秋的五尺男兒，并排行走在巷道里，像站立起來的兩大塊兒煤，在燈光灰暗的巷道里疲憊地移動著。他們一笑一說話一轉(zhuǎn)動眼珠子，三處白會突然閃現(xiàn)在黝黑的臉上，像行走的大煤塊兒的靈魂。

何止是老熊和六子，悠長的巷道每天都輸送一群又一群這樣行走的“大煤塊兒”，他們看不到自己通身的黑和那點白，只能從同伴身上反射性地看到自身的黑白占比嚴(yán)重失調(diào)。不管井上四季如何色彩繽紛地轉(zhuǎn)換，他們?？吹降娜匀皇谴竺娣e的黑，和畫龍點睛的白。

此時，六子故意把手臂搭在老熊的肩膀頭，一是為了解乏，二是欺負(fù)老熊的“熊”。老熊不氣不惱，不言不語也不反抗，任由肩膀多擔(dān)了一只手臂，跟沒事兒人似的拖著疲憊的身子繼續(xù)向井口走著。六子不甘心在黑色的沉默中走出井口，兩只小眼珠鷹眼似的機靈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猛然像發(fā)現(xiàn)了獵物，翕動兩下鼻翼，又聳聳肩膀，咧開兩片黑而薄的嘴唇，瘆人的白牙立刻凸顯出來，半玩笑半嘲諷地打開話匣子：“哎我說，和你一個班兒就像跟個悶葫蘆一起干活似的，真是悶死個人，成天蔫頭耷腦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八杠子壓不出個屁來，你說說你一個下井的煤黑子，是金口??？還是玉言?。繌哪阕炖锿鲁鲆蛔謨赫@么難呢？干脆喊你老蔫兒得了。”

“哎我說”是六子的口頭禪，像汽車的發(fā)動機，不用這三個字開頭，他的話匣子就啟動不起來。

老熊仍舊一聲不吭，悶頭兒向前走著。老熊不吭聲是在六子預(yù)料之中的，他只當(dāng)是自問自答了，“哎我說，不成，還是得喊你老熊，一來姓熊，二來真熊，三來熊不出個屁來，瞅瞅你這熊樣兒！哈哈哈……”

六子肆無忌憚的大笑并無惡意，活像大地深處突然冒出一連串的蛙鳴。善意歸善意，畢竟沒有聽夸獎舒服，嘲諷也好，奚落也罷，老熊對六子不怨不怒的主要原因是他有一個驚天大事要求六子幫忙，所以無論六子怎樣折磨他，他都跟沒事兒似的，而且感覺八小時攉煤的疲勞隨著那笑聲跑到九霄云外去了，仿佛不是六子在欺負(fù)他，而是他故意讓六子這么為他解乏似的，老熊臉上不禁浮起一絲得意的笑，卻被滿臉的煤黑遮蓋了。

六子放浪的笑聲撞到幽深的巷道壁上，聲音又反射進六子的耳朵，精明的六子猛然意識自己也在被一種東西嘲笑著，不是老熊，也不是悠長的巷道，是煤，沒錯，就是那些整天和自己一起摸爬滾打大大小小的煤塊。他眼珠子仍然嘰里咕嚕地轉(zhuǎn)動著，下意識地閉上了兩片黑而薄的嘴唇，沒敢再滿嘴跑火車。老熊冷不丁嘴里冒出一句“你個鬼子六的！”帶著一股山東大蔥味兒。六子干笑了兩聲，忍不住小聲嘀咕了一句：“哎我說，悶葫蘆的反射弧真長，比巷道還長一截兒?！?/p>

老熊姓熊名一諾。老熊不老，剛二十五歲，和六子同歲。九十年代初，熊一諾從省城煤炭?？茖W(xué)校畢業(yè)分配到大柳灣煤礦綜采隊，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采煤工。上班一年后，熊一諾省吃儉用攢了點積蓄，在礦住宅區(qū)買了一戶三居室的二手樓房，他把山東老家的父母接了過來一起生活，這樣便于照顧因矽肺病提前退休的父親，也免去父母想念獨生兒子之苦。

老話說“人無忠信，不可立于世。”熊一諾的父親熊盛按照這句俗語的尺碼，給兒子定制了熊一諾這個名字。造物弄人，說來也巧，熊一諾打小就性格內(nèi)向，生性膽子小，平時不大開口說話，如同半個啞巴。同齡男孩子淘得不是上樹掏鳥窩，就是下河摸泥鰍，他卻不敢，淘氣的孩子們便管十來歲的熊一諾叫“老熊”，越叫范圍越廣，傳到他父親熊盛耳朵里，父親心里窩火，低頭抽著悶煙，暗自神傷，自己一直被人叫“老熊”也就算了，兒子才十來歲也被叫成“老熊”，明擺著欺負(fù)人嘛！他心明鏡似的，下井采煤的煤黑子沒能耐，被人瞧不起，可有啥辦法呢，嘴長在人家身上，由他們叫去吧。但愿兒子長大后不再下井采煤，熊家總有一天要雄起。

別看老實巴交的熊一諾不愛說話，卻主意正，他身上有別的孩子不具備的優(yōu)點，不知是沒有撒謊的膽量，還是一諾千金名字的約束，他應(yīng)允的事一準(zhǔn)兒不食言，還是個孝順懂事的孩子。他知道父親下井采煤又累又苦，很少見父親在家休班。為減輕父親身上的負(fù)擔(dān)，熊一諾讀完初中自作主張偷偷報考了東北一所煤炭?？茖W(xué)校，當(dāng)他把錄取通知拿給父母看時，父親不但沒高興，反而指著熊一諾的鼻子罵道：“你個熊孩子！沒出息！熊家三代單傳，還指望你考個好大學(xué)，將來為熊家爭口氣呢，可萬沒想到，又多了一代煤黑子……”熊盛越罵越激動，哽咽著淚花取代了罵聲，臉上一條條皺紋不停地抽搐著。長這么大，熊一諾頭一次見父親落淚，看父親氣成這個樣子，本來就不愛說話的他嚇壞了，躲到同學(xué)家一周沒敢回家。

生氣歸生氣，熊盛冷靜下來想想，心里泛起一絲欣慰，兒子這么做畢竟是想減輕他肩上的負(fù)擔(dān)，少讀三年高中、四年大學(xué)，能給家里省多少錢啊？中專一畢業(yè)就能到礦里上班了，就可以頂門過日子了。有個孝順的兒子千金難求，還有啥不知足的呢？中專就中專吧，煤黑子的后代能考上點兒啥，都是值得驕傲的事兒；礦工就礦工吧，子承父業(yè)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保不齊一諾千金的兒子將來真能在礦上干出點名堂，照樣能給熊家光宗耀祖。

熊一諾畢業(yè)后主動要求分配到大柳灣礦工作，他要遠(yuǎn)離那個打小就把他叫成“老熊”的山東老家，到陌生的地方開始新生活。可命運總愛捉弄人，他萬萬沒想到“老熊”這個不合時宜的稱呼像刻入身體里一樣，根本擺脫不掉。到大柳灣煤礦上班的第一天，六子就喊他“老熊”，一晃三年過去了，礦內(nèi)礦外，認(rèn)識他的人都叫他“老熊”。在令人始料不及的現(xiàn)實面前，他不得不認(rèn)“熊”了，可心里卻暗潮涌動，從沒認(rèn)“熊”過。

別看熊一諾平時話比誰都少，可干起活兒來比誰都賣力氣。憨厚穩(wěn)重的性格注定了他干啥像啥，可他下井三年，沒有名聲顯赫的成績，也沒能提個一官半職，六子說他是“老和尚帽子——平不拉塌”。他最大的收獲是沒受過一次傷，連磕磕碰碰的小傷也沒有，工友們常因違規(guī)操作被隊里處分扣獎金，熊一諾一次也沒有。平安是福，這也是人生最大的成績吧。

3

在礦上，工友們相互之間叫綽號、爆粗口如同家常便飯，誰都沒惡意。就像六子，本名叫劉繼業(yè)，因長了一副尖嘴猴腮相，被叫成鬼子六，有人嫌拗口，干脆喊他六子。工友打趣兒地問六子：“我說劉繼業(yè)，你們家剛從棚戶區(qū)搬到六十平米的職工家屬樓，有啥家業(yè)讓你繼承的呀？”

一陣哄笑并沒讓古靈精怪的六子難堪，他反倒不慌不忙地高聲說：“哎我說，俺老劉家是沒啥家業(yè)，可祖輩三代在大柳灣采煤，整個大柳灣礦區(qū)六十多年的輝煌歷史，算不算劉家的基業(yè)？你們說到底算不算？”六子夸下的這幾句海口，讓黑哥們兒們大眼瞪小眼，還真沒人敢說不算。這是鬼子六有生以來吹得最漂亮的一次牛。

性格內(nèi)向的人大多心思重。熊一諾聽著周圍人左一聲右一聲喊“老熊”，他嘴上不說，臉上也看不出惱火，心里卻不是滋味兒，總覺得是一種嘲諷，他心里清楚，自己是外來戶，沒有社會根基，自己又沒有過人的本事，難免要被人輕視，他這輩子只能這樣了，可他不甘心下一代再平庸無能下去，人都說富不過三代，熊家要“熊”不過三代。他沒事兒就琢磨熊家的家史，爺爺年輕時娶了一個大字不識的奶奶，聽爺爺說，奶奶六歲時就成了孤兒，連吃飽穿暖都成問題，更談不上讀書了。父親娶潑辣能干的母親時，母親經(jīng)營的熟食店正紅紅火火。母親說她小時候因家境貧困，連小學(xué)都沒讀完就輟學(xué)了?，F(xiàn)在熊一諾也到了討老婆的年齡了，他左琢磨右琢磨，琢磨出一個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規(guī)律——下一代有沒有出息，關(guān)鍵在討什么樣的老婆。依他的學(xué)識，能有如此驚人的發(fā)現(xiàn)，足以讓他欣喜若狂。暗想：“現(xiàn)在輪到我傳宗接代了，必須討個有知識有文化的老婆，否則熊家就會一直‘熊’下去，難以徹底翻身?！?/p>

熊一諾主意已定，任誰把多漂亮的姑娘介紹給他，他都不同意，在他心里，討老婆的首要條件是知識女性。越是性格內(nèi)向的人主意越正，認(rèn)準(zhǔn)的事兒，八頭牛也拉不回來。俗話說“年輕人容易心碎，老年人容易嘴碎”，父親為此事沒少數(shù)落熊一諾：“你個熊孩子，別忘了你可是父一輩、子一輩的煤黑子，人家姑娘不嫌棄咱就燒高香了，哪兒輪得上咱對人家挑三揀四的，你識相點兒中不中？”

熊一諾不服氣，“煤黑子怎么了？我不覺得比別人低氣，瞧不起煤黑子的人，我都瞧不上?！备赣H的數(shù)落他左耳聽右耳冒，根本沒往心里去。其實他早就有討老婆的宏偉計劃，事情沒成之前不想跟父母透露。

熊一諾早就看上了大柳灣礦區(qū)小學(xué)的米霞老師，盡管米霞比他大五歲，盡管米霞走路一瘸一拐，他還是覺得自己配不上米霞，甚至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聽六子說過，別看米霞沒拿到大學(xué)文憑，可她是正兒八經(jīng)的大學(xué)生，人又長得漂亮，如果不是因為那場車禍，早就是大城市里的白領(lǐng)麗人了，怎么可能回到偏僻的礦區(qū)小學(xué)來當(dāng)孩子王呢？熊一諾暗下決心，“我這個癩蛤蟆就是要吃天鵝肉，這輩子非米霞不娶，為不再被人喊成‘老熊’，更為熊家后代子孫不再‘熊’下去?！?/p>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特別是性格內(nèi)向的人一有心，就沒有達(dá)不到的目的。熊一諾早就聽說米霞父母嫁女心切，他心想：“直接追求米霞根本行不通，沒有跟米霞接觸的機會不說，貿(mào)然見到米霞也會因緊張而更加拙嘴笨舌，反倒容易把事情搞砸了，必須走曲線救國的路線，這事兒得求六子幫忙，因為米霞是六子的姨表姐?！?/p>

這天正好倆人一起下三班，從長長的巷道往井口走。疲憊和從頭到腳的烏漆麻黑，都擋不住六子滿嘴跑火車似的閑侃。六子善意的玩笑熊一諾早就習(xí)慣了，不氣也不惱，多是用沉默回答那些無聊的問題。等六子胡咧咧夠了，他就把自己喜歡米霞的秘密跟六子說了，求六子幫忙成全此事。六子詭異地瞇起眼睛，斜視著熊一諾，話匣子立馬兒又滿電模式打開了：“哎我說老熊啊老熊，在這種事兒上你可真不熊啊，早就看出你這家伙腦子不是空殼的悶葫蘆，難怪那么多媒婆兒給你介紹對象，你都不理不睬的，原來是癩蛤蟆惦記上天鵝肉了，真有你的！哈哈哈……”

熊一諾沒有笑，也沒吭聲，低著腦袋，拖著疲憊的身子繼續(xù)向井口走著。他笑不出來，心里暗想：“鬼子六，隨你嘲笑也好，挖苦也罷，我都不在乎，只要你肯幫這個忙怎么都成?！?/p>

六子見老熊不吭聲，忍不住笑，搭在他肩頭的那只手拍了拍他的肩頭說：“哎我說老熊，開幾句玩笑就生氣了？跟個娘們兒似的小氣鬼，你要真生氣了，可別怪我真不管你的事兒了。”

熊一諾這下可不蔫了，趕緊討好地說：“沒，沒生氣?？茨愫⒆佣紳M地跑了，我這兒還沒個著落呢，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咱是好哥們兒，這事兒無論如何你得幫哥們兒一把，我主意已定，今生非米霞不娶?！?/p>

六子頭一回聽到老熊一口氣說這么多話，心想：這愛情的力量真是神奇。他斜瞇縫著眼睛瞅著熊一諾，故意挑刺兒地說：“哎我說，你是想米霞想昏頭了吧？不是我說你，瞧你選這時間、這地兒，再看看咱倆這滿身黑不溜秋的，你覺著這時候談米霞姑娘合適嗎？”

熊一諾趕緊點頭哈腰地賠著笑說：“對對，你說得對，我是情迷心竅了。升井后，咱收拾干干凈凈的，我請你到燉魚館去喝兩盅，好好聊聊。”

六子像獲勝將軍似的得意地說：“這就對了嘛！看來你這家伙一點兒不熊不蔫也不慫啊?！?/p>

熊一諾聳聳肩，憨憨地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齒，如同他不輕易顯露出來的通靈和智慧。

4

大柳灣村東頭有一棵粗壯高聳的爆竹柳，樹的胸部直徑有兩米左右，軀干高達(dá)二十多米，樹冠像一個偌大的橢圓形的帽子，戴在粗壯的軀干頭頂，數(shù)不清的淡褐色小萌枝低垂下來，宛如帽檐下露出的劉海兒，樹的衣著樸實粗糙，像一塊暗灰色陳舊的破布，緊緊圍裹住軀干及多個手臂，密密匝匝縱向排列的裂痕有深有淺，像傷口愈合后留下的疤痕，也像歷盡滄桑的皺紋，看上去讓人心生戰(zhàn)栗。

村里上歲數(shù)的老人也說不清這棵爆竹柳確切的樹齡，有人說百八十年了，也有人說沒有這個村莊時就有這棵大柳樹了。它像神奇的衛(wèi)士矗立村口，守衛(wèi)著大柳灣村。大柳樹再往東三百米處，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河，天氣燥時，小河從不干涸；暴雨如注時，小河從不漲水。村里人都說，是大柳樹和這條小河在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護佑著一村百姓，大柳灣村也由此得名，村民管那棵參天的爆竹柳叫父親樹，管那條永不干涸的河流叫母親河。

樹大招風(fēng)，人美招事。米霞就如同那大柳樹脆嫩的高枝，招風(fēng)又極易被風(fēng)折斷。在大柳灣村，米霞的漂亮有兩層意思，人長得漂亮，學(xué)習(xí)也漂亮。八四年的七月，米霞考入北京師范大學(xué)，是大柳灣村有史以來第一個考出去的大學(xué)生，整個村子艷羨的目光都投向米霞。

書上說，凡是完美的東西都有一場不期而遇的坎坷。不知這話有沒有道理，卻在米霞身上得以應(yīng)驗。她讀大三時，一場意外的車禍徹底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色彩繽紛的夢想像肥皂泡似的破滅了。她的左小腿粉碎性骨折，一年里做了兩次手術(shù)，總算保住了這條腿，可左腿比右腿短了十厘米，學(xué)業(yè)短了一年，大學(xué)夢也隨著粉碎的骨骼粉碎了，未來的生活像跛足一樣搖搖晃晃。讓米霞痛不欲生的不是短了一截兒的腿，是破碎的大學(xué)夢?？捎惺裁崔k法呢，如果能用外貌的美來換取渴望的一紙大學(xué)文憑，她一百個愿意，她愿意用所有外在的美換取知識的美。她在內(nèi)心無數(shù)次責(zé)怪父母把她生成不安全的美，這種美招人嫉妒，也招生活嫉妒，是要后天付出代價的美。米霞不得不承認(rèn)，這場車禍以及車禍后的殘酷現(xiàn)實，就是她二十年前的未來，不管這未來如何不盡人意，她必須照單全收?，F(xiàn)實生活像一位鐵面無私的審判官，寶劍高擎，隨時隨地手起劍落，掌控世間蒼生萬物的自然平衡。

從肉體掙扎到精神掙扎，扭曲了米霞的性格，原本陽光燦爛的笑容，被一片陰云籠罩住，她變得少言寡語，憑天由命的表情透著冷漠與麻木。對她受到重創(chuàng)的心靈稍微有點慰藉的是車禍前不久，她參加了全國教師資格考試。拿到教師資格證那天，很久不流淚也不笑的米霞，含著淚水笑了一下，這教師資格證就是她未來生活的全部寄托。米霞回到大柳灣礦區(qū)小學(xué)當(dāng)了一名小學(xué)老師。

米霞的遭遇像村頭那棵爆竹柳脆弱的高枝，被疾風(fēng)勁雨折斷了，再也不招風(fēng)了。折斷的枝條掉在地上，連拾都沒人愿意拾起來。她走路一瘸一拐，如花似玉的青春年華也在一瘸一拐中飛速流逝。三十歲了，還沒找到合適的對象。父母為她的婚事愁白了頭，原本如花似玉的閨女眼看就成了大齡剩女，做父母的怎能不發(fā)愁呢。

無情的現(xiàn)實把米霞變得眼高腳低，一般人根本入不了她的法眼，更別說走進心里了。可胳膊腿健全的適齡男青年，誰愿意討個跛足的老婆呢？米霞被母親逼著一次一次相親，陌生男人挑剔審視的目光，像一把一把犀利的刀子，扒剃著米霞偽裝得堅強的外表，她感覺那些愚鈍的目光專注的不是她這個人，而是那她那條短了一截的小腿，粗俗且殘酷的挑剔，讓她忍無可忍。米霞尋找婚姻幸福的心死了，死得干脆果斷，可人卻活得越發(fā)清高自信，一個人自由的生活何嘗不是一種高貴的幸福呢？她認(rèn)清了生活的真相后，反而更加熱愛生活。

5

六子就是鬼道，大智慧沒有，小聰明耍得翻翻滾。熊一諾請的一頓鐵鍋燉草魚外加二鍋頭，六子吃得心滿意足、喝得熱血沸騰。熊一諾沒心情跟六子拼酒量，只是應(yīng)酬著喝了一點兒，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盡快跟米霞建立關(guān)系。

六子喝得兩眼通紅，面紅耳赤，跟猴屁股似的，滿嘴噴著酒氣，拍著胸脯起誓發(fā)愿地說：“哎我說，天底下沒有六子辦不來的事兒，哥們兒保證讓你娶到俺表姐米霞，否則，俺就不叫鬼子六?！?/p>

熊一諾聽著六子云山霧罩的酒話機敏地說：“不成，不成！你小子真是猴精，連起誓都不吃虧，你叫不叫鬼子六啥損失沒有，可我的事兒不能泡湯呀！”

六子一仰脖兒，半杯酒又干了，啪！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墩，兩只紅眼珠子瞇縫著說：“哎我說，一說到娶媳婦兒你小子就一點兒不熊也不蔫了，跟打了雞血似的來勁兒。咱哥倆是從地下到地上摸爬滾打的交情，你還信不過俺嗎？俺一準(zhǔn)兒讓表姐心甘情愿嫁給你熊一諾，否則，六子倒著走出大柳灣，你看咋樣？”

熊一諾不愿跟六子扯閑篇兒，他討厭六子見酒沒命似的喝，不喝酒時是個話癆，喝點兒酒就滿嘴跑火車。故作生氣地說：“你這酒話連篇的，還是等明天清醒了事兒上見吧?！?/p>

“哎我說……說得對，咱哥倆交情深不深，咱事兒上見，事上——見——”六子明顯喝大了。

別看六子說話不著四六的沒譜，熊一諾求他這件事兒他還真上心了。他心里合計，一邊是好哥們兒，另一邊是親表姐，一手托兩家的好事兒，咋著都劃算，還捎帶落個順?biāo)饲?。他聽大姨說過誰給米霞介紹對象她都不理不睬，為米霞的婚事大姨都快愁出病來了。這正是幫老熊提親的好時機。天不怕地不怕的六子，最怕和文化人打交道，表姐是大柳灣公認(rèn)的文化人，他尋思著不能冒冒失失直接去大姨家提親，那肯定搞砸了，必須想個萬全之策，讓老熊和米霞自然而然地見一面，以后的話就好說了。

北方的秋天涼得快，剛進十月，天氣就急不可待地由涼轉(zhuǎn)冷了。這天是禮拜天，六子和老熊正好都休班。六子想起前兩天大姨跟他念叨過又到買過冬煤的時候了，讓他抽空兒幫忙從礦里買兩車好煤貯備過冬用。六子眉頭一蹙計上心來，自言自語道：“老天爺賜的機會來了?！彼⒖檀螂娫捊衼硇芤恢Z，得意地說出自己的周密計劃：“借給大姨家買煤送煤的機會，你跟俺一起去見見米霞，既不唐突又很體面，你看如何？”

熊一諾一聽立馬兒興奮起來，一個勁兒討好六子說：“這主意太棒了！你真是智多星，不愧為鬼子六！”

“哎我說，你老熊啥時也學(xué)會吹吹拍拍了？這可不像你的性格。高興歸高興，俺得把丑話說在頭里，雇拉煤車的錢俺出，買煤的錢得由你出，給你未來丈母娘家買煤是你應(yīng)盡的義務(wù)……”

還沒等六子說完，熊一諾擺手打住他的話說：“好，沒問題，雇車的錢也由我出。你就跟大姨說錢是你拿的，也顯得你孝順懂事兒，到時候你只管幫我提親就成?！?/p>

“好，你小子辦事兒還挺敞亮，俺表姐米霞要是不嫁給你，老天都不答應(yīng)……”

“那咱還等啥呀？趕緊行動吧！”熊一諾急不可待地說。

六子像戰(zhàn)場上指揮戰(zhàn)斗的指揮官，手一揮說道：“出發(fā)！”

他倆雇了兩輛大卡車，很快到礦里買好了兩車水洗塊煤，忐忑不安的熊一諾和得意洋洋的六子，連同兩車肩負(fù)愛情使命的煤一起駛向大柳灣村。

米霞媽事先并不知道六子給送煤的事兒。她正翻弄晾曬在院子里的玉米棒，看到兩輛裝滿黑得發(fā)亮的煤塊的大卡車停在家大門口，她先是一愣，轉(zhuǎn)而喜出望外，高興得一把拉下扎在頭上的藏青色花布頭巾，邊拍打身上的灰土，邊擦著粗糙的兩手，尖門亮嗓地喊著左鄰右舍：“他張叔，李家兄弟……快來幫忙俺把煤卸下來，兩大卡車呢，卸完煤都留下來吃飯?！?/p>

米霞聞聲從屋子里一跛一跛地走出來。看到母親眉開眼笑地張羅著，心想：“她這哪是求人幫忙卸煤呀，分明是向左鄰右舍顯擺突然降臨的兩車好煤。平常百姓的快樂就是這么簡單，也許簡單就是幸福吧?！泵紫家蚕霂透牲c什么，母親前前后后的滿張羅，也用不著她幫忙，卸煤運煤又是重體力活兒，她腿腳不便更插不上手。她就在院子西側(cè)的一棵蘋果樹下靜靜地站著，望著忙碌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和一筐筐黑亮的煤塊兒出神。

金黃的蘋果樹葉大部分飄落地上，少部分性子慢的葉子還掛在枝條上，稀疏的葉子與枝條之間，還有幾枚青澀的蘋果懸在枝頭，在米霞的頭頂上方招搖地擺來擺去，像是對蕭瑟秋風(fēng)的對抗，也像在對世間不平事憤青，不甘心隨波逐流的紅，也不甘心逆來順受地掉落，非要討個什么說法似的?？蓻]人理它，連風(fēng)也不理它。風(fēng)只管越吹越冷，只管恭送秋天離去，迎接初冬到來。

米霞依在蘋果樹下，看著腳腿健全的人們動作敏捷地忙碌著，好生羨慕，羨慕他們健全的四肢，簡單的快樂。人生苦短，轉(zhuǎn)瞬即逝，何必把自己關(guān)在自己的狹隘世界里孤獨終老呢？放下清高和虛榮，何嘗不是一種涅槃重生呢？

“表姐，你好?。　绷油蝗慌苓^來一聲問候，把沉思中的米霞嚇了一跳。

米霞一直討厭這個猴精猴精又油嘴滑舌的表弟，可看在今天他主動給家里送煤的份兒上，她露出少有的笑容對六子說：“表弟辛苦了，我爸媽正要張羅買煤的事兒呢，謝謝表弟想得周到?！?/p>

六子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急忙說：“哎我說表姐，外道了不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以后家里大事小情，只要言語一聲兒，表弟立馬兒隨叫隨到?！?/p>

熊一諾一進院子，兩眼不夠用似的滿院子搜尋，手里卻沒耽誤往院子里運煤。熊一諾挑的籮筐里裝的煤最滿，走得還最快。當(dāng)眼睛的余光一下逮住了站在蘋果樹下的米霞時，像有一股微電流通過全身，他不自主地燥熱不安起來。老話說“百草不如一木，百聞不如一見?！毙芤恢Z見米霞半站半依著樹干，兩只手臂墊在身后，右腳單立著，左腿膝蓋向前突起、小腿向后彎曲，腳掌抵住樹干，穩(wěn)穩(wěn)地站立蘋果樹下。如果她不走動，根本看不出兩條腿的差距。瀑布似的披肩長發(fā)，垂在眉清目秀、鼻挺唇紅的臉龐兩側(cè)，橘黃色高領(lǐng)毛衫襯托著瓜子臉的輪廓，黑色修身長褲顯出勻稱的身形，整個人亭亭玉立在蘋果樹下，像一幅重彩油畫上的主人公，栩栩如生的成熟美，楚楚可人。

熊一諾不遠(yuǎn)不近地看著天仙一般的米霞，有種如夢似幻的感覺，那蘋果樹恍若一棵圣樹，那美麗的姑娘如同圣女。他要娶米霞最初的目的是為優(yōu)生優(yōu)育下一代，而現(xiàn)在，他對米霞一見傾心，更加堅定這輩子非米霞不娶的決心。

6

六子有意和米霞東拉西扯閑聊的目的，不是乘機偷懶不干活兒，是想找話茬兒跟米霞介紹一下老熊。米霞打心里不愿聽六子扯閑篇兒，嗯啊地應(yīng)付他無聊的話題。她注視著往院子里運煤的人群，目光被那個一直悶頭干活兒的陌生小伙子吸引住了。他始終不言不語，低垂的腦袋似乎刻意躲避什么，顯得很不自然，干起活來卻特別賣力氣。中等身材壯壯實實，一頭烏黑的濃發(fā)略帶自然卷兒，微黑的國字臉，粗眉大眼，直挺的鼻梁下兩片厚嘴唇始終抿著，透出一股憨厚的倔強氣，豆粒大的汗珠在微黑的臉膛一閃一閃的，仿佛是一種晶瑩的語言?？瓷先フ麄€人像一只憨憨的黑熊。

米霞忍不住問六子：“那人是誰？”

六子明知米霞指的是熊一諾，故意打啞謎地問：“表姐說的是哪個？”

米霞用下巴指了指滿頭大汗的“黑熊”。

六子恍然大悟似的說：“哦是他呀，他是老熊，跟俺是同一個班組的鐵哥們兒，今兒休班兒，俺拉他來幫忙給大姨送煤?！?/p>

米霞暗笑，心想，還真是只“熊”?！袄闲?？那他本名叫什么？”米霞忽閃著長睫毛好奇地問。

六子明顯意識到老熊已經(jīng)引起了米霞的注意，故意心不在焉地說：“他本名叫熊一諾，三年前分配到大柳灣礦的，跟俺同歲，大家都叫他老熊，平時話少得可憐，悶葫蘆一個，整天只知道悶頭干活兒，連對象還沒有呢。其實這小子一點都不‘熊’，啥事兒都是啞巴吃餃子——心里有數(shù)?？涩F(xiàn)在這年頭，像他這種人，往好聽里說是實誠，其實就是傻瓜蛋一個……”

還沒等六子說完，米霞轉(zhuǎn)身回屋去了。六子被晾在那兒，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心里犯嘀咕：“哪句話沒說好惹表姐生氣了？這文化人真難交流，可千萬別把老熊這事兒搞砸了?！?/p>

其實是六子多慮了，他說得再好不過了，正是他這番看似詆毀實則夸贊的話，加之那悶頭干活浸滿汗珠的臉膛，讓米霞對熊一諾產(chǎn)生極大的好感，為他們后來錯落有致的愛情進展，埋下了伏筆。

卸完煤，大姨熱情地招呼大家伙兒在家里吃了飯再走。米霞已經(jīng)在廚房準(zhǔn)備食材了。可鄰居們干完活兒就都走了，左鄰右舍的住著，誰家有個大事小情兒都互相幫襯一把，誰也不好意思留下來吃飯。熊一諾拽著六子也想離開，六子故意大聲說：“哎我說，到大姨家就跟自個兒家一樣，哪能不吃飯就走呢，對吧大姨？”

大姨撩了一下垂到額前花白的短發(fā)，往耳后掖了掖，帶著滿是皺紋的笑意說：“就是嘛！咱農(nóng)家院兒的飯菜，又不是山珍海味，客氣個啥呢！看把這孩子給累的，滿頭是汗，快屋里坐，好好歇會兒?！?/p>

米霞媽一邊熱情地把熊一諾讓進屋里，一邊急切地喊：“霞呀，媽來做飯，你趕緊去集市兒把你爸喊回來。這老頭子，一大早就去集市賣蘋果了，明知賣不了幾個錢，可不賣爛掉怪可惜的，真是沒辦法。莊稼院的日子可沒你們礦區(qū)的日子好過喲，讓你見笑了……”米霞媽不停地絮叨，手上也沒耽誤摘菜，切菜。

米霞應(yīng)聲準(zhǔn)備去市場找父親，六子趕緊過來說：“哎我說，有弟弟在這兒咋能勞駕表姐呢，你去陪一諾說說話兒，俺去接姨夫?！绷佑惺芬詠淼谝淮螞]管熊一諾叫老熊，精明的六子有意給他們創(chuàng)造相互交流的時機。

深秋的天氣已是絲絲涼意，可熊一諾黑亮的額頭直冒汗，坐在炕沿邊局促不安地搓著兩只大手，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該和米霞聊點什么。米霞見熊一諾緊張得像犯了錯誤的孩子等待受罰似的，想笑又沒敢笑，為解除尷尬，她主動開口說：“屋里太悶了，我們到院子里透透氣如何？”

米霞這一說正合熊一諾的意，他趕忙起身說：“好好好！”

兩人一前一后來到院子的蘋果樹下，熊一諾深吸一口外面的空氣，感覺輕松多了，也不那么緊張了。他暗恨自己沒出息，在心里對自己說：“熊一諾呀熊一諾，你日思夜念想見的人就在眼前，又緊張得要命，這么好的機會再不好好把握，以后可就真沒機會了，那你可真成老熊了?！睈矍榈牧α拷o熊一諾壯了膽，他拋開怯懦和拘謹(jǐn)，看了看只剩幾枚青果的蘋果樹，心口不一地說：“這蘋果樹每年能產(chǎn)多少蘋果？”

米霞也仰起頭看看蘋果樹，又看了熊一諾一眼，柔聲細(xì)語地說：“不只這一棵，房后院還有一片蘋果園呢，趕上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年景，一年能產(chǎn)近萬斤。這蘋果又甜又脆，可就是賣的時候發(fā)愁……”

熊一諾急忙搶過話茬說：“那就到礦外市場去賣吧，大柳灣礦外有個很大的地攤兒市場，附近的村民都到那兒去賣菜賣水果，還有賣雜糧的，什么都有。礦工們粗粗拉拉、大大咧咧的，買啥都不問價兒，也不看秤，給了錢拿起來就走……”

真應(yīng)六子那句話了，關(guān)鍵時候老熊一點不熊不蔫。連他也沒想到自己會有這么多家常話和米霞說。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有些話多了，拘謹(jǐn)?shù)負(fù)蠐蠞M是自然卷兒的后腦勺，還是把想說的話說完：“我……我和六子可以幫大姨夫在礦外擺個攤床，把家里沒賣完的蘋果拿到那兒去賣，保準(zhǔn)兒不愁賣，還能賣個好價錢?！?/p>

米霞本來也不知道和陌生的熊一諾聊些什么，才有一搭無一搭的說到了賣蘋果，沒想到眼前這個實誠的人不只實誠，還熱心腸兒。六子說他悶葫蘆，米霞一點沒感覺到。若是換成別人，米霞肯定以為又是一個油嘴滑舌的家伙，可對憨厚實誠的熊一諾，她壓根兒沒往壞處想，柔情似水的大眼睛看著熊一諾點點頭，用微笑向他表示友好的謝意。

7

熊一諾和六子離開大柳灣村的那天夜里，米霞失眠了，任思緒天馬行空，她感覺今晚的夜色比往日的黑而且沉重，似乎還有棱角分明的氣味兒，像白天看到的一筐一筐黑得發(fā)亮的煤炭味兒。她也并非躺在床上，而是被那煤的氣味兒托在半空，又柔軟又舒適……想著想著漸漸進入了夢境。或許是日有所見夜有所夢，她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塊煤，不是那種硬邦邦的死煤塊，是有血有肉有筋骨、能行走會說話、有性別的活煤。她毫無顧忌地到處亂跑亂跳亂撞，一會兒像剛剛學(xué)會走路的幼兒，一會兒像朝氣蓬勃的青春少女，一會兒入地千尺，一會兒飛升地面，整個大地隨著她地上地下的穿行不停地顫動，像小孩喜歡玩的蹦蹦床。她雀躍地和黑暗說話，和巷道的鐵軌說話，和升升降降的罐籠說話，和熱辣辣的太陽說話，和皎潔的月光說話，也和挖掘開采她的一群通身是黑的人類說話。她通身是黑，卻是一個紅色的發(fā)光體，走到哪里，哪里就被照射得紅彤彤的一片，似乎地下地上的萬物眾生，都由她主宰，為她所用。

悠長的巷道被她自身發(fā)出的光照得發(fā)亮，她沿著鐵軌向前奔跑，撒歡兒地追趕前面的一束更亮的光，跑著跑著，迎面撞到了一大塊身強體壯的煤的懷里，她先是嚇了一跳，仔細(xì)一看是自己的同類，便壯起膽子直視著那塊大煤，兩塊煤像兩塊異名磁極的磁鐵，強大的引力吸引著他們，似乎有種強烈的渴望，渴望異性的味道，渴望彼此緊緊擁抱……當(dāng)兩塊性別不同的煤不由自主擁抱在一起的瞬間，互相碰撞擦出的火花點燃了他們，兩塊煤同時燃燒起來，熊熊烈焰越燒越旺，可他們誰也不想逃脫，還是緊緊擁抱著，他們黑色的身體發(fā)出明亮的火光，把整個巷道照得燈火通明，他們的體積變得越來越小，眼看就要化成灰燼時，她突然大聲喊著，救救我們——救救我們——

米霞把自己從夢中喊醒了，一激靈從床上坐起來，熊熊燃燒的火焰消失了，從夢中掙脫出來的眼睛，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說不清是夜的黑，還是煤的黑。她沉浸在剛才那個離奇古怪的夢里，回想剛才在夢里大聲喊叫，害怕的不是劈啪作響的燃燒，而是怕燃燒后化成灰燼。

米霞定了定神重又躺下，閉上眼睛，索性把沒做完的夢清醒著繼續(xù)做下去，做出個結(jié)局來。她的腦海里迅速續(xù)銜接出一幅新的畫面——那橘紅色的火焰變成了一片金秋時節(jié)的蘋果園，黃綠相間的葉子怎么也遮擋不住枝條上一個挨一個大而紅的蘋果，沉甸甸的蘋果，把枝條的腰壓彎了，向樹下站著的一男一女頻頻頷首致意。起初只有兩個人模糊的輪廓，隨著畫面拉近，他們的五官漸漸清晰起來，那女的披肩長發(fā)，鵝黃羊毛衫襯托著俊秀的臉龐，那男的一身藏青色的礦工服映襯得橘黃更黃、殷紅更紅了，微黑的臉膛泛起紅暈……她定睛細(xì)一看，呆住了，??？怎么是他們倆……米霞猛然一驚睜開眼睛，她不敢相信熊一諾竟然毫無來由地出現(xiàn)在她清醒的夢里。她驚出了一身熱汗，難道自己的姻緣真要與煤有關(guān)的人有關(guān)？莫非自己真該重新調(diào)整人生坐標(biāo)？三十而立，自己不應(yīng)該再搖搖擺擺下去了。

大腦一通七思八想，攪得米霞有些心神不寧，可有一件事在她的腦海里不可否認(rèn)的清晰起來——采煤工熊一諾走進了她的視野，他身上有種奇妙的東西吸引著米霞，是什么東西，她一時還說不清楚，命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讓她遇到一個與煤有關(guān)的人，他們會是同一個世界里的人嗎？這要去問明天。

這清醒的夢沒法再繼續(xù)做下去了，米霞坐起身看看鬧鐘，凌晨三點一刻，黎明的曙光正悄悄走來。

8

星期一早上，六子和熊一諾照常去礦里上班，一起入井，一個班兒干活。貧嘴的六子不知怎么突然話少了，這反倒讓熊一諾不適應(yīng)。倆人各懷心腹事的悶頭干活兒，誰也沒再提起米霞，仿佛根本沒發(fā)生過去大柳灣村給米霞家送煤這檔子事兒，還是熊一諾主動聊了幾句不咸不淡的閑嗑。昨天回到礦區(qū)住宅，六子反復(fù)琢磨在大姨家和米霞閑聊那會兒，是哪句話說錯了惹惱了表姐，他倒不是怕得罪表姐，是擔(dān)心自己一時愚笨搞砸了老熊的好事，因此今天見到老熊，總覺得愧對鐵哥們兒，心里像有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話自然就少了，更怕提昨天的事兒。

熊一諾是心里沒底，他不敢認(rèn)為米霞和他在蘋果樹下聊天就是對他產(chǎn)生了好感，就是愿意和他繼續(xù)交往。在熊一諾心里，圣女般的米霞，令他望塵莫及?，F(xiàn)在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只能是渺茫地等待，等待渴念的愛情突然降臨到他這個采煤工身上。

一個班八小時下來，六子和老熊又是累得筋疲力盡，拖著沉重的身子往井口走。今天的六子比老熊還蔫，老熊心里清楚，六子是擔(dān)心他和米霞的事泡湯了?？删壏诌@東西有天意的成分，不完全由人的意志主宰。如果事情不成，也怪不得六子，他已經(jīng)很盡力了，要怪只能怪自己配不上米霞，是自己這只癩蛤蟆貪心想吃天鵝肉。想到這兒，熊一諾伸過左手臂，搭在六子的左肩膀上，潮乎乎的工作服褶子里的碎煤渣掉到六子的后脖頸子里，六子一點知覺也沒有。熊一諾拍拍六子的肩膀說：“六子，升井后給你老婆打個電話，告訴她你不回家吃飯了，我請你去吃家燉草魚，如何？”

六子一聽又有酒喝了立馬兒精神了：“哎我說，咱不能老吃燉魚，今兒換換樣兒，燉魚館附近新開了一家殺豬菜館，又實惠又好吃，咱去嘗嘗？”

“中！就這么著了。”熊一諾粘滿黑煤的大手用力拍了拍六子的肩頭，兩個人身上粘的碎煤渣直往下掉。

從更衣室出來，六子正好與大姨家的鄰居剛子打了個照面，剛子拍一下六子的肩膀說：“嗨！俺正想找你呢，今早你大姨讓俺給你捎個話兒，叫你抽空兒去她家一趟，說有事兒和你商量?！?/p>

六子一下子支棱起來了，樂顛顛地嚷著：“哎我說，有戲！有戲！”

熊一諾瞥了一眼六子問：“啥有戲？有啥戲？又在胡咧咧?！?/p>

“俺沒胡咧咧，大姨捎話兒讓俺抽空去一趟?！?/p>

熊一諾一點兒興奮感沒有，嘴里嘟噥著：“讓你去又不是讓我去，有啥可高興的？”

“哎我說你真是又熊又笨，大姨讓俺去一定是商量你和米霞的事兒。瞧好吧，這回俺六子可是你老熊的大媒人了，這回看你咋謝俺吧！”六子越說越得意忘形了。

熊一諾一聽也興奮起來：“六子，如果真像你說的這樣，哥們兒連請你三天喝酒吃肉?！?/p>

“三天哪成啊，要五天，不，十天，要連請十天?！?/p>

“好，幾天都成，保準(zhǔn)把你喝得找不著北?！?/p>

兩個人開心地說笑著，像熊一諾已經(jīng)娶到了米霞似的。

六子猜得沒錯，確實是為了米霞的婚事大姨才叫他來的。送煤那天，六子和熊一諾走后，米霞媽也覺得熊一諾這小伙子不錯，人長得也周正厚道，看面相就知道是個仁義的好孩子。不知閨女是不是愿意嫁給一個下井采煤的，更不知道人家是否會嫌棄米霞年齡大還跛足。

大齡未婚子女的父母很難當(dāng)，眼看孩子大好青春一晃兒就沒，可一提相親就急眼，一催找對象就翻臉，真是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米霞媽眼看著閨女老大不小了還沒找到合適的對象，心里甭提多著急了，可一說相親的事兒她就來脾氣。米霞媽心想：“這回閨女生氣俺也得說，不然過了這個村兒，就沒這個店兒了?！彼篱|女的脾氣，說話做事不喜歡拐彎抹角。來到米霞房間，她開門見山地說：“閨女，有個事兒媽想和你說說，成不成你都給個痛快話……”

要在往常，米霞媽一開口，米霞馬上不耐煩地橫加制止。這次卻沒有，她心平氣和地聽媽媽說著，似乎聽得也很專注。

米霞媽小心地試探著說：“昨天和你表弟來送煤的那小伙子俺看不錯，看上去就實誠，實誠人多半善良厚道，這年頭找個踏實的年輕人不容易，你要是同意，媽就讓你表弟去了解一下那邊的情況?！?/p>

米霞像早有準(zhǔn)備似的平靜地說：“媽，我同意?？刹恢廊思沂欠裣訔壩遥阕屃尤枂柊??！眽羰亲詈玫南戎扔X，是那個離奇古怪的夢讓米霞開悟了，半斤的命難求八兩，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現(xiàn)實，由不得誰不接受。理智的愛情也是愛情。米霞就是米霞，有自知之明，活得通透獨立，或許人有沒有文化的根本區(qū)別也就在于此吧。

閨女明朗干脆的態(tài)度出乎米霞媽的意料，她沒想到閨女會這么痛快就應(yīng)允了，高興得合不攏嘴，兩手一拍說：“這可太好了！俺就說嘛，俺閨女的姻緣也該到了。明兒一早我就讓東院的剛子給六子捎個信兒，讓他抽空兒來咱家一趟，咱再好好打聽打聽熊家的情況。這門婚事若是成了，媽感覺那小子一準(zhǔn)兒會對你好?！?/p>

六子古靈精怪地活了二十多年，辦得最靠譜的一件事兒就是促成了熊一諾和米霞夢幻又現(xiàn)實的美滿姻緣。

9

半個月后，熊一諾再次站在米霞家庭院的蘋果樹下，看著依舊從容自若的米霞時，已經(jīng)不那么局促不安了。先前看到的蘋果樹上那幾枚青澀的蘋果不見了，它們掉下來的時候，是紅透了。這棵蘋果樹完成了春華秋實的使命，還超額完成了另外一項任務(wù)——供兩個有情人在樹下站出一段美滿姻緣。

熊一諾和米霞沿著村東頭的小河畔慢慢走著，岸邊的垂枊隨著微風(fēng)擺動，柳梢頭低垂到水面，水面生成以柳梢為圓心的無數(shù)個同心圓，圓圈緩緩向外擴散，一個比一個大，直到最后順流而下。水面上有一群家鴨游過，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像一對對戲水的鴛鴦。

米霞邊走邊順手折下一條柳枝，在手里擺弄著，低眉淺笑著說：“問你兩件事，你若能如實招來，我們倆的事就都聽你的，倘若你不說實話，那就由我做主了，你看這樣公平吧？”

熊一諾一聽緊張得心里直打鼓，暗自合計：“聽我的自然是萬事大吉，可這由她做主，就指不定是咋回事兒了。我熊一諾長這么大最自信的就是從不說謊，隨她怎么問，如實招來就是了?！毕氲竭@兒熊一諾信心十足地說：“別說兩件，就是十件八件，我都如實相告，保證有一說一、有二說二?！?/p>

米霞從熊一諾緊張的表情看出了端倪，莞爾一笑說：“好！那我問你，那天，是不是你和六子以送煤為由頭有意安排來我家相親的？”

熊一諾原本微黑的臉，騰地變得黑紅，像施了腮紅，他不好意思地?fù)狭艘幌潞竽X勺，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剪成了板寸，之前的自然卷看不出來了。他憨憨地笑了兩聲說：“送煤的主意是六子想出來的，可之前是我求六子幫忙要見你的，要怪你就怪我，不能怪六子，他是為了幫我，才，才……”

米霞見熊一諾緊張得額頭冒出細(xì)細(xì)的汗珠，心里暗笑，嘴上安慰著說：“你別緊張，我沒有怪你們的意思，幫我家買煤送煤，感激還來不及呢。只是這么多年表弟主動給我家送煤還是頭一次，我就猜到這個鬼子六肯定另有目的?！?/p>

熊一諾趕緊奉迎道：“你是冰雪聰明，啥事兒能瞞得過你這雙慧眼?！?/p>

米霞一聽這話，表情立刻嚴(yán)肅起來，忽閃著長睫毛說：“看來，這老實巴交的人也會奉承人??！”

“不不不，不是奉承，是事實，”熊一諾看米霞嚴(yán)肅的樣子，一時慌了手腳，急忙轉(zhuǎn)移話題，“你快說第二件事兒?！?/p>

笑意重又蕩漾在米霞的臉上，“好吧，第二件事兒是表弟說那煤是他送給我們家的，給他錢他說什么都不肯要，兩車煤少說也得兩三千塊錢，依我對表弟的了解，這不符合鬼子六的風(fēng)格，你說對吧？”

熊一諾沒想到米霞會突然問起這事兒，心里著實有些慌亂，不會說謊的他不知該怎么回答才好，心想：“我答應(yīng)過六子，就說這煤是他花錢買的，不能言而無信出賣哥們兒?？煽礃幼由妒聝阂膊m不過聰明的米霞，要是不說實話，她肯定會生氣的，所有的努力都會前功盡棄了。到底要不要如實說呢？”熊一諾急得額頭的汗珠由小變大，又變成一條條小溪，順著臉頰流淌下來，他不敢吭聲。

米霞見熊一諾支支吾吾半天沒說話，忍不住笑出聲來，打趣兒地說：“這老實人一著急，是不是話就變成汗珠跑出來了呀？”

熊一諾尷尬的咧嘴笑了笑，又不自覺地?fù)狭藫虾竽X勺。米霞一只手自然地扶在熊一諾的肩膀上，欣慰地說：“好了，不為難你了，逼一個不會說謊的人說謊是罪過。其實你什么都不說是最好的回答，這也正是我想要的答案。我知道你不只是一諾千金，還重情重意，是值得托付終身的人。從現(xiàn)在開始，我對你的考驗全部結(jié)束，你被合格錄用了?！?/p>

熊一諾一聽順勢把米霞柔軟的小手攥在他的大手里，貼在胸口，興奮地看著米霞說：“這是真的？我不是在做夢吧？”

米霞輕輕推開他說：“你先別高興得太早了，還得答應(yīng)我一件事……”

“??？你剛才不是說考驗全部結(jié)束了嗎？怎么還有??？”熊一諾有些焦躁地問。

“對呀，是還有，以后每天都有，怎么？這就不耐煩了？”米霞一臉嗔怪，朝熊一諾瞪大了眼睛。

“不是不是！只要你不再出難題考我，多少件事我都答應(yīng)，我愿意一輩子聽你吩咐差遣?！?/p>

米霞得勝似的說：“這還差不多。其實這件事兒很簡單，我要把買煤的錢還給你，你不許不收。我知道你會有很多說辭不收這個錢，但一碼歸一碼，我米霞的腿可以短一截兒，做人的尊嚴(yán)不能短。等我們真正成了一家人，你愿意怎么表現(xiàn)就怎么表現(xiàn)，可現(xiàn)在不行?！闭f完，米霞從手包里掏出一個鼓鼓的信封，塞到熊一諾手里。

米霞一番話感動得熊一諾眼圈發(fā)紅，鼻子發(fā)酸，他把米霞緊緊摟在懷里，像捕捉到了飄落人間的一朵美麗云霞，生怕她飛走了。

10

熟悉熊一諾的人，都不理解身強體壯又正當(dāng)好年華的老熊，為什么要娶一個跛足的姑娘。熟悉米霞的人，也都不理解那么清高孤傲的姑娘，挑來挑去，怎么就看上了一個煤黑子。在世人眼里看上去不和諧的事物，在生活的眼里卻是恰切完美的，并助力那些熱愛生活的人們使勁兒地生活，漂亮地生活。

事實上，熊一諾選擇對象的初衷里并沒有米霞，他先想到的是如何繁衍優(yōu)質(zhì)后代，由此想法延伸到知識女性的焦點上，而米霞正是這個焦點上的具象，至于那條腿是否短了一截，壓根兒沒在熊一諾的思維里，因此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米霞。想象與現(xiàn)實的吻合，是天意的安排，常人自然難以理解他為什么選擇米霞，但生活完全理解。

米霞選擇熊一諾是因煤而起，準(zhǔn)確地說是因夢見自己變成煤而起。人常說“夢是與現(xiàn)實相反的”，米霞并不贊同這種毫無理由的說法，她相信夢是從真實演變而來，通過睡眠的形式與人銜接起來。米霞的夢就是從真實的煤演變?yōu)楝F(xiàn)實的，所以不擔(dān)心夢會破滅，也不擔(dān)心夢醒房空，夢與不夢、醒與不醒都真實存在，順其自然的接受就是了。常人自然難以理解米霞為什么選擇熊一諾，但生活完全理解。

熊一諾與米霞的姻緣是夢幻與現(xiàn)實的統(tǒng)一，天造地設(shè)的一雙，注定要在同一個世界里走到一起。

可能是在礦上工作太久的緣故，熊一諾的父親非常忌諱“殘疾”兩個字。當(dāng)他得知兒子跟有殘疾的姑娘處對象時，沖熊一諾大發(fā)雷霆，說啥也接受不了未來兒媳短了一截腿的現(xiàn)實。在熊爸看來，短的不是一條腿，是熊家的顏面，兒子將來的日子要在搖搖晃晃中一天天度過，殘缺不全的生活，熊家未來還怎么雄起？

賣熟食的母親卻不這么看。她把豬頭豬蹄豬耳朵打理到大鐵鍋里煮上，油膩膩的手還沒來得及洗，就抓住熊一諾的胳膊說：“兒子，甭聽你爸瞎吵吵，媽看米霞那姑娘不錯，人長得漂亮不說，當(dāng)老師的工作也好，聽人說當(dāng)年可是大柳灣村第一個考出去的大學(xué)生，若不是遭遇車禍，咱想巴結(jié)人家都不貼邊兒呢，媽支持你，媽可不希望你再找一個賣熟食的，過這種油膩膩又苦哈哈的日子。娶個有文化的兒媳婦，將來俺孫子一準(zhǔn)兒也錯不了……”

熊一諾沒想到性格粗糙、說話粗門大嗓又沒什么文化的母親，在這件事上和他想到一塊兒去了。他在內(nèi)心歡呼雀躍，仿佛有一只喜鵲穿進了心房，歡快的叫聲嘰嘰喳喳在體內(nèi)循環(huán)著。

轉(zhuǎn)年三月，熊一諾終于把心目中的女神米霞娶回了家，婚禮那天正好是春分。這日子是米霞選的，俗語說“春分麥起身，一刻值千金”，一刻千金，正好與熊一諾的一諾千金相得益彰。米霞還說，春分節(jié)氣平分晝夜寒暑，是世間萬物保持陰陽平衡狀態(tài)的好時機，適合孕育新生命?；楹螅芤恢Z對米霞萬般呵護、千般愛憐、百般依順，他覺得一個人既然愛了，就應(yīng)該不斷地給予，而不是索取和占有?！坝械览恚犇愕??！毙芤恢Z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這句話，成了他和米霞婚后幾十年恩愛生活的座右銘，顯示在熊家的家族史上。

說來奇怪，熊一諾結(jié)婚前后判若兩人。最先發(fā)現(xiàn)他跟以前不一樣的是六子。起初，六子還以為他是因如愿以償?shù)厝⒘嗣紫几吲d的呢，可后來發(fā)現(xiàn)并不是這樣。這天，從井下上來洗浴后，熊一諾換好衣服急忙往外走，六子一把將他拉到更衣室的穿衣鏡前說：“哎我說，你照鏡子好好瞧瞧自個兒，以前那‘熊樣’哪兒去了？”

熊一諾使勁甩開六子，轉(zhuǎn)身邊走邊說：“我可沒功夫聽你不著四六的瞎扯，得趕緊回家?guī)兔紫甲鲲埬??！?/p>

“哎我說瞧把你急的，晚回家兩分鐘米霞還吃了你不成？”六子又把熊一諾拉回到鏡子前，一本正經(jīng)地說：“姐夫，最近我一直在觀察你，發(fā)現(xiàn)你結(jié)婚后跟換了一個人似的?！绷訜o意中竟然將叫慣了的“老熊”改成了“姐夫”。

熊一諾瞪大眼睛問：“咋個不一樣？你別又滿嘴跑火車了。”

六子表情嚴(yán)肅地掰著手指頭說：“哎我說你還別不信，聽俺一條一條給你擺擺，以前你性格內(nèi)向，蔫頭耷腦，三巴掌打不出個屁來，說話聲音小的跟蚊子叫似的。瞧瞧你現(xiàn)在，走路昂首挺胸，話也多了，調(diào)門兒也高了，干活兒更賣力氣了，整天樂顛顛的跟撿了金元寶似的，從沒見你這么自信過?！?/p>

六子把老熊拽到鏡子前接著說：“哎我說再看長相，原來你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像包子褶一樣往一塊兒使勁，眉心三道褶最大，跟未老先衰的小老頭兒似的。看看你現(xiàn)在，眉毛眼睛鼻子嘴都長開了，腰板兒拔溜直兒，身高似乎也拔起三公分。這哪是從前那個又熊又蔫的熊一諾??！快說說，俺表姐給你施了什么魔法？”

聽六子這么一數(shù)叨，熊一諾忍不住看了看鏡子，吃驚非小，他不敢相信那俊朗自信的男人就是自己。結(jié)婚后，熊一諾確實感覺到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在他周身涌動，從肉體到精神的各條經(jīng)絡(luò)被打通，將他由內(nèi)到外重新合成了一遍，去其糟粕取其精華。他心里清楚，這種脫胎換骨蛻變的力量，是妻子米霞給的，她身體里那懾人心魂的芳香，絲綢般絲滑的溫情，魚水之歡的美妙，陰陽平衡的神奇，像一股股涓細(xì)柔美的激流，灌注到他體內(nèi)，將其整個身心融化又重新塑造起來，人性的極致美，也就在于此了。熊一諾不由自主地想到神話里誘惑過夏娃的蘋果，想到女媧摶土造人，煉五彩石補蒼天的傳奇，女性本就是眾生之母，“圣女”般的米霞重塑了更完美的熊一諾。

人的心理真是微妙，礦里礦外熟悉熊一諾的人還是叫他“老熊”，可他心里再也沒有以前那種不舒服的被歧視的感覺了，反而覺得周圍的人們是如此友好，生活是如此美好。

11

在愛的辛苦耕耘下，米霞的腹地很快就孕育出新生命，像等待開采的一小塊兒新煤。熊一諾高興得整天合不攏嘴，時不時還哼唱幾句流行歌兒。見丈夫與結(jié)婚前判若兩人的改變，米霞有種欣慰的幸福感，暗自慶幸自己對的時間遇到了對的人，這要感謝那個玄幻神奇的煤夢。

然而，米霞卻被柴米油鹽、鍋碗瓢盆的煙火氣，熏陶得越來越像俗氣的家庭主婦。自打懷孕后，常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兒跟丈夫發(fā)火兒、摔東西。熊一諾說她是“孕期綜合癥”不跟她計較，“你說得對，聽你的”掛在嘴邊的這句口頭禪，像及時雨似的把米霞一次一次的無名火兒及時熄滅。丈夫的忍讓包容讓米霞欣慰，也對自己落俗到如此境地感到意外和無奈，她在心里安慰自己，大概食人間煙火本就該如此吧。

熊一諾一有空兒就跟米霞商量給孩子起啥名好，他說：“熊家三代單傳，沒一個出人頭地的，以后熊家要靠咱兒子來撐起門面，不能再‘熊’下去。祖先傳下來的姓氏不能更改，名字卻可以自己起。”

米霞撫摸著小山丘似的隆起的腹部說：“你取啥名就叫啥名，這回聽你。”

“老婆，我查過字典了，‘燚’字喻意繁榮昌盛，正好喻示熊家未來的日子像燃燒的煤一樣紅紅火火，咱兒子就叫熊燚，你看咋樣？”

“嗯！不錯，生兒子就叫熊燚，可要是女兒呢？”

熊一諾一拍腦門兒說：“對呀，我咋光想著是兒子呢，要是女兒叫這名兒不太合適啊?！?/p>

米霞嫣然一笑說：“要是兒子就叫四個火——熊燚，要是女兒就叫三個火——熊焱，你看如何？”

“太棒了！正合我意。”熊一諾高興得在米霞山丘一樣的肚子上親了又親。

熊燚降生的情景是第二年陽春三月，又一個萬物生發(fā)的季節(jié)。那天晚上，一輪滿月升起，掛在大柳樹最高的樹梢頭就不動了，像是專門等待迎接一個新生命降臨人世間。米霞在醫(yī)院的產(chǎn)房里被折騰得通身是汗，被汗水洗浴過的身體更加疲憊無力，劇烈的痛楚一陣緊似一陣，像要把長在體內(nèi)的一棵樹連根拔起，連肉帶血拽出體外，疼得她感覺一度暈厥過去，又恍惚進入夢里，朦朧中，她看見大而圓的月亮懸在眼前，皎潔地注視著痛苦萬分的她，溫婉地說：“分娩的痛苦是為了新生命的誕生……”

助產(chǎn)士高聲叫喊把她從模糊的意識中拉了回來，“用力——使勁兒——再使點勁兒！看到頭了，快出來了，快——再加把勁兒——”米霞照著做，把平生的力氣都使出來了，接著就感覺護士從她身體里取出某種東西，然后護士把他舉起來，她看見他小小的性器官，知道自己生的是兒子，臉上露出疲憊不堪的濕漉漉的笑容。

熊一諾在產(chǎn)房外的走廊里焦急地走來走去，不停地搓著兩只大手，他感覺心臟像一只青蛙跳到喉嚨口，一張嘴就會跳出來。當(dāng)響亮的帶著原始力量的嬰兒哭聲從產(chǎn)房傳出來時，熊一諾激動的淚水奪眶而出，在他看來，這奇妙的聲音不是哭聲，是無字的單音節(jié)向人世間大聲宣告熊家后繼有人了，熊一諾當(dāng)爸爸了！這聲音更像是一種呼喚，呼喚世間所有美好的一切，都來迎接熊燚的到來吧！

米霞生的是男孩兒，正如熊一諾所愿，他倒不是重男輕女，而是固執(zhí)地認(rèn)為只有兒子才能準(zhǔn)確延續(xù)他的生命，為熊家重振雄風(fēng)。

米霞對此不以為然，生男生女對她來說，都是用鮮明的劇疼，將一個在腹地孕育十個月的新生命從身體里分割開來，娩出體外也永遠(yuǎn)是她骨肉血脈的一部分。她看著兒子被羊水浸泡得皺巴巴的皮膚，像一塊舊布，裹住小胳膊小腿大腦殼，整個身體雖然很小，卻有著與成人同樣功能的組成部分，而這個小生命未來的使命就是鍛煉、開發(fā)、創(chuàng)造那些功能，使其發(fā)揮或超越成年人的作用。

熊一諾右手臂彎里抱著襁褓里的兒子，左手臂彎里摟著面容憔悴的妻子，愛憐地看看兒子又看看米霞，動情地說：“老婆辛苦了！我們熊家因為姓熊，總會被人有意無意的嘲諷，這也怪不得別人，都怪熊家后人不爭氣，我深信，我們的愛情結(jié)晶將來一定會給熊家爭口氣的?！?/p>

米霞贊許地點點頭，注視著兒子粉嫩的小臉，沒有說話。此時，她的腦海里又涌現(xiàn)出那次夢見自己變成一塊煤的情景，仿佛眼前這個小生命不只是熊家的后代，也屬于一塊煤的后代，將來定會像煤一樣發(fā)光發(fā)熱。

窗外的月亮告別了米霞，也告別了大柳樹，上升到遙遠(yuǎn)的夜空了，像一面明鏡，將大柳灣的夜色照得發(fā)亮，連黑暗也散發(fā)出銀色的光。

12

熊燚最早的記憶是與這樣一幅景象聯(lián)系在一起的——他趴在窗臺上，看見一個滿臉黝黑，一說話露出兩排嚇人的雪白牙齒，穿一身黑布工作服的男人，闖進住宅小區(qū)的大門，他像一只跳出籠子的困獸，朝自家的樓門口奔來。那年熊燚四歲。那天爺爺突發(fā)心臟病離世。

熊一諾升井后沒來得及洗澡換衣服，急三火四直接趕回家，可還是沒見著父親最后一面。熊一諾跪在父親靈前，看著父親的黑白照片聲淚俱下，照片上，父親倔強的眼神正注視著他，仿佛還在提醒他不要忘記熊家雄起的使命。一輩子不服輸?shù)睦系V工，卻心甘情愿輸給了煤，大半輩子在井下與煤炭一起摸爬滾打還不算，還把細(xì)煤末兒儲存到了肺里，任憑煤的粉塵填塞了肺泡空間，肺葉不堪煤的重負(fù)，沉重得實在呼吸不動了，心臟和其他器官都難以承受，它們集體罷工了，將一個老礦工生命的空間全部讓給了煤……

安葬完父親，熊一諾神情恍惚，像一只迷路的羔羊不知何去何從。為自己遮風(fēng)擋雨的半堵墻轟然倒塌了，家里空落落的，他整個人也空落落的，仿佛生命的來路模糊不清了，去路卻暢通無阻了。他坐在床邊，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窗外一句話也不說。

米霞用手溫柔地?fù)崤煞虻念^發(fā)，像慈愛的母親撫慰受到驚嚇的孩子，柔聲勸慰道：“一諾，別太悲傷了，每個人或早或晚都要有這么一天，父親一輩子大好年華都獻(xiàn)給了煤礦，最終又把生命交給了他熱愛的煤，已超越了生命的范疇，這是一種永生，像煤一樣的永生，他老人家此生無憾了。子承父業(yè)，熊家美好的未來還等我們和兒子一起努力實現(xiàn)，父親在天之靈會時刻保佑我們的?！?/p>

熊一諾緊緊抱住妻子，把頭埋在她的懷里，傷痛的心找到了療傷的港灣。他從不否認(rèn)只要有米霞在，所有問題都不是問題，所有苦難都會煙消云散。他慶幸，此生做得最了不起的一件事就是娶了米霞。米霞比熊一諾有學(xué)識，又大他五歲，女性與生俱來的母性在丈夫身上充分顯現(xiàn)出來，她清晰地意識到對熊一諾的愛不只是愛情，還有母愛的成分，她愿意把這份復(fù)合的愛，毫無保留地傳遞給有血有肉有靈魂，又一諾千金的“一塊煤”。

13

十年磨一劍，也磨出了一表人才、品學(xué)兼優(yōu)的熊燚。難怪熊一諾始終堅信“熊家‘熊’不過三代”。果然，2012年高考，熊燚被浙江大學(xué)錄取了，而且是本市的高考狀元，這下熊一諾可有了炫耀的資本，終于感覺熊家“不熊”了，父親在天堂也會心滿意足的。

當(dāng)熊燚把錄取通知書遞到父母面前時，一臉的滿不在乎。熊一諾的表情正好與兒子相反，笑得臉上開了花似的，他把錄取通知書放在嘴邊親了兩下，復(fù)讀機似的笑著說：“太棒了！太棒了……”他笑著笑著，淚水不自覺地涌流出來。

米霞拿著兒子的錄取通知書正面看看，又翻過來看看背面，臉上一直掛著波瀾不驚的微笑，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包括兒子的不以為然，包括丈夫的欣喜若狂。同一張錄取通知書，擺在三個人的面前，擺出了三種心態(tài)。人的心態(tài)就像心里建造的一棟房子，有人打開一扇窗子與外界對話，有人敞開房門與外界交流，也有人緊閉門窗，通過聲音與外界溝通，千人千面的大千世界由此而來。

熊一諾要大擺宴席、燃放鞭炮來好好慶祝一下兒子考上大學(xué)。理由是，以后的熊家終于改換門庭了，也圓了他當(dāng)年無法實現(xiàn)的大學(xué)夢，熊家也該揚眉吐氣一把了，讓天堂里的父親也分享一下家里的喜悅。表舅六子也過來湊熱鬧，比比劃劃地說：“一定要好好慶祝，外甥考這么好的大學(xué)太有面兒了，連俺這當(dāng)舅舅的臉上都有光，姐、姐夫，這事兒你們就甭管了，都包在弟弟身上了，俺這就去買鞭炮，張羅訂酒席……”

“先別急，聽我說……”米霞制止了六子，拉過熊一諾柔聲說：“我們的兒子是考得不錯，可鄰居張嫂家的天寶沒考上大學(xué)，全家人正上火呢，估計暴脾氣的天寶爸又少不了打那孩子一頓。這個時候我們擺宴席、放鞭炮的慶祝，讓張家的顏面往哪兒擱呀？”

熊一諾一聽理直氣壯地說：“我兒子考得好慶祝一下很正常，關(guān)別人什么事兒？”

米霞把丈夫拉到沙發(fā)上坐下，輕聲說：“熊燚考上大學(xué)只能說明他學(xué)業(yè)的經(jīng)歷，不代表他以后就什么都懂什么都行了，社會才是真正的大學(xué)，他生活的路還沒有開始呢，凡事要有個度，這個度就是知天高、曉地厚，小心駛得萬里船。如果咱只顧自己舒服，不顧及別人的感受，將來的路就會越走越窄。”

米霞的一番話，像一場和風(fēng)細(xì)雨，讓熊一諾因過度興奮而燥熱的心緒冷靜下來。他思忖著：妻子講的道理自己也十分清楚，可一遇到事情就像體內(nèi)有只沖動的小怪獸難以掌控。他自我安慰，是性別不同。其實他心里明鏡兒似的，即便是性別相同，他也打心里承認(rèn)比不上米霞。

熊燚也不贊成父親為自己考上大學(xué)的事大擺酒宴慶祝。他的理由很簡單，高考成績是他平日努力學(xué)習(xí)的必然結(jié)果，屬于自然而然的事情就讓它自然的過去就是了，沒必要張揚。這種思維方式與米霞如出一轍。

熊燚與米霞如出一轍的，何止是思維，用熊一諾的話說，這孩子是基因突變，整個人從頭到腳遺傳了米霞的基因。在米霞的言傳身教下，熊燚從小到大不只學(xué)習(xí)成績不負(fù)眾望，長相也不負(fù)眾望，英俊帥氣，只是性格有些古怪不合群，沒辦法，這也是米霞的基因。兒子不像父親，他這個當(dāng)父親的反倒很欣慰，熊家要想改換門庭，就要從根兒上轉(zhuǎn)變，這也正是最初他要找個知識女性當(dāng)老婆的原因。

熊一諾真是時來運轉(zhuǎn)，兒子上大學(xué)不久，他由班組長升任了區(qū)隊長，咸魚翻身，這是他做夢也不敢想的事情。打那以后，再也沒人叫他“老熊”或“老蔫”了，他每天神氣十足地上班下班，入井升井，像上足了勁兒的發(fā)條，整天有使不完的力氣。

熊燚在大學(xué)學(xué)的是計算機軟件工程專業(yè)，業(yè)余時間喜歡讀小說。有一次在學(xué)校圖書館，熊燚在擺放文學(xué)名著的書架邊瀏覽，那些名著的書脊，像一個個階梯順著他的指尖一部一部攀過去，當(dāng)觸到《平凡的世界》時，他的手指停止攀爬，大拇指與食指夾緊書脊抽出書來，從一本書厚度的縫隙，他看到一只纖細(xì)的手，也從書架的對側(cè)抽出這本書，從縫隙里露出一只眼睛半個鼻子半張嘴的臉龐，顯然對方也看到了熊燚的一只眼睛半個鼻子半張嘴。兩個人都感覺似乎認(rèn)識對方，又不敢確定，好奇心促使他們走到書架過道，想看看彼此整張臉。熊燚一見忍不住笑了，原來是同班同學(xué)唐婉。他們在離窗子最近的書桌邊坐下，都把手里拿的《平凡的世界》放在桌上。唐婉先悄聲說：“沒想到我們要看的是同一本書，你以前沒讀過這本書嗎？”

熊燚撫摸著書皮說：“讀過，上高中前讀的。那時還小，理解力差，現(xiàn)在想重讀一下。那你呢？也應(yīng)該讀過吧？”

唐婉眼含笑意看著熊燚說：“我是在高中時偷偷摸摸讀的，在學(xué)?？磁卤焕蠋煷?，在家里看怕被我媽發(fā)現(xiàn)，看本書像做賊一樣，就快看完的時候，還是被老師發(fā)現(xiàn)給沒收了?，F(xiàn)在，終于可以既不用花錢買又光明正大地看這本書了?！?/p>

熊燚忍不住笑著問：“大家熱讀的是拉美文學(xué)名著，你為啥喜歡看這本書？”

“我喜歡小說中的孫少平，他對平凡生活的解讀和追求讓我感動，特別是他在煤礦工作后，娶了因工亡失去丈夫還帶著一個孩子的惠英，讀到這部分感動得我直流淚……”唐婉突然用手捂住嘴，收住話音，謹(jǐn)慎地四下看了看，見沒人注意她，才吐了吐舌頭扮了個鬼臉，悄聲問熊燚：“我剛才是不是說話聲音有點大了？別影響其他人看書?！?/p>

“嗯！是有點兒大，看上去還有點小興奮?！毙軤D故意一臉嚴(yán)肅地說。

唐婉臉上飄過一絲紅暈，不好意思地小聲說：“我喜歡這部小說還有一個原因，我對那些上億年深埋在地心深處的煤炭特別好奇，為什么能讓孫少平甘愿為那些煤炭吃苦受累，甚至奉獻(xiàn)出大好的青春年華？如果能親眼看看深藏地下的煤炭長什么樣子就好了?！?/p>

唐婉憧憬的目光望向窗外，似乎窗外的遠(yuǎn)方就有她渴望看到的煤炭。過了一會兒，她突然意識到什么似的問：“那你為什么要重讀這部小說？”

熊燚沉吟一下說：“我喜歡這本書的淵源太深了，爺爺采了一輩子煤，最終得了矽肺病，被煤粉奪去了生命，父親也在礦上工作二十多年了，到我這兒是礦三代，說實話，真不知道自己將來的路怎么走，想從《平凡的世界》里的孫少平對人生觀價值觀的理解，找到一點啟示。有時我也在想，將來的自己是不是也要像爺爺和父親那樣，為國家的煤炭能源事業(yè)做點事情……”

“啊？原來你是正兒八經(jīng)的礦三代呀！你一定去過煤礦吧？到過井下嗎？那些煤在地層深處是豎著的還是橫著的？”唐婉驚訝地問了一連串問題，讓熊燚有些吃驚，他沒料到唐婉對煤炭這么感興趣。友好地笑了笑說：“等以后慢慢講給你聽?！?/p>

如果說愛情需要一種媒介，煤炭是熊一諾和米霞愛情的媒介，現(xiàn)在又成了熊燚和唐婉之間愛情的媒介。熊燚在校園以“校草”著稱，迷妹們都想接近這個酷帥的大男孩。唐婉雖不是“校花”，卻也生得端莊大方，眉清目秀，撩人情懷。他們從同學(xué)關(guān)系發(fā)展成戀愛關(guān)系的緣由，是藏在《平凡的世界》白紙黑字里的煤，或者煤礦，或者礦工。在校園的甬路上，樹陰下的長條凳上，圖書館的閱覽室里，他們談?wù)摰米疃嗟脑掝}是煤炭，和跟煤炭有關(guān)的人和事。

14

最經(jīng)不住過的是光陰，最經(jīng)不起流逝的是青春。四年大學(xué)生活一晃兒就結(jié)束了。唐婉的父母執(zhí)意讓唐婉回老家成都工作，為了愛情熊燚沒有考研，隨唐婉一起來到成都。為此事熊燚也征求過父母的意見，米霞極力反對兒子不考研究生，在她看來，知識改變命運，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真理?？伤宄鹤拥男愿?，他認(rèn)準(zhǔn)的事兒，誰說啥都不管用。熊燚果然沒有聽米霞的話，為愛情放棄了考研，去了成都工作。無奈，米霞只好說：“對自己的選擇負(fù)責(zé)就好?！辈⒁辉俣趦鹤樱敖窈笠欢ㄒ诖蟪鞘泄ぷ魃?，千萬別回大柳灣這種沒有發(fā)展前途的小地方來?！?/p>

熊一諾對兒子沒考研的事兒反應(yīng)不像米霞那么強烈，他安慰米霞說：“兒大不由爺，隨他自己去闖吧，自己的路自己去走，溝溝坎坎兒得自己去邁，父母替孩子安排的人生，不是他自己的人生?！逼鋵嵥男睦锖軓?fù)雜，嘴上老說讓熊燚改換熊家世代礦工的門庭，當(dāng)事實擺在眼前時，又有種失落感，畢竟熊家世代礦工，對煤礦的感情如同地下的煤一樣深厚?？裳巯旅禾啃袠I(yè)不景氣，礦上的年輕人不安心上班，都想方設(shè)法往外走，熊燚要是再回到這個偏遠(yuǎn)的煤城，大好前程就耽誤了。

熊燚在成都一折騰就是兩年。說“折騰”是因為熊燚在兩年的時間里，反反復(fù)復(fù)的應(yīng)聘——跳槽，跳槽——應(yīng)聘，換了三次工作還是不滿意。他心里十分清楚，不是工作不好，是他個人的心理問題。他整天憂心忡忡，無法安下心來工作，像扎不下根的小樹，長此下去，早早晚晚得干枯，更別說長成參天大樹了。

前些天父親在電話里跟他說：“現(xiàn)在煤炭行業(yè)形勢略有好轉(zhuǎn)，兩年前的‘寒冬’已經(jīng)過去了，現(xiàn)在礦上嚴(yán)重缺人，特別是年輕人，技工學(xué)校正大批招生，有些大學(xué)生畢業(yè)找不到合適的工作，竟然也回來讀技校了?！毙芤恢Z本來是和兒子閑聊，說者無心，可聽者有意，父親的訊息讓熊燚心里一動，暗想：成都這座宜居宜業(yè)宜游的名城固然是好，可有我不多，沒我不少。生而為人，要活出自己的價值來，像《平凡的世界》里的孫少平，在平凡中創(chuàng)造自己的價值，何嘗不是一種偉大呢？與其在這里無足輕重地過活，不如回家鄉(xiāng)為煤炭事業(yè)做點事情。熊燚主意已定。

這天傍晚，熊燚特意約了唐婉去逛錦里，兩個人坐在錦里街頭的長條青石板凳上，熊燚把自己要離開成都回老家的想法跟唐婉如實講了。

他望著天邊幽暗的晚霞沉默了半晌，若有所思地說：“大學(xué)畢業(yè)后，為了我們的愛情，我隨你來到成都打拼，兩年換了三次工作還是不滿意，好大學(xué)并不代表能找到好工作，細(xì)想想不是工作單位和工作性質(zhì)不好，是我個人心理有問題。人都說愛上一個人，就愛上一座城。我是真心愛你，也愛成都這座名城，可我總感覺自己像一只沒斷線的風(fēng)箏，在空中飄來蕩去的沒著沒落，牽引我的那根線不是你，也不是成都，而是家鄉(xiāng)的礦山，我的根就在那里。人一輩子注定都要歸屬一個地方，我覺得自己真正屬于大東北的礦山，只有在那里，我才能安下心來踏實工作和生活。你沒離開過家鄉(xiāng)，體會不到一個人漂流在外的感受，很難把他鄉(xiāng)當(dāng)成故鄉(xiāng)在那里工作生活……”

唐婉一聽呆住了，因吃驚而瞪大的眼睛，像快要從眼眶里跳出來似的，半晌才疑惑地問：“火火，你真的，真的決定要離開我和成都，回老家那座小煤城嗎？”

熊燚低下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愧疚地說：“我知道，我這一走最對不起的人是你，我們相處四五年的感情，我也舍不得你，可我無法說服自己再繼續(xù)為成都工作，這樣下去，我會因焦慮過度而抑郁的，所以……”

“……你別說了，我理解你?！碧仆竦穆曇粲行┻煅?，眼眶里的淚花在淡淡的夜色中閃爍，像忽隱忽現(xiàn)的星光。

夜色漸濃，像拉嚴(yán)實的大幕，一絲絲秋風(fēng)的涼意夾雜在街燈閃耀的彩光里，吹過整條錦里街巷。唐婉不自覺打了一個寒戰(zhàn)，熊燚緊緊摟著唐婉，感覺她全身都在哆嗦。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心愛的姑娘，感覺此時說什么都蒼白無力。可他還是鼓足勇氣試探著問：“婉兒，如果可以，我是說如果，希望你能跟我一起走……”

“火火，我現(xiàn)在不能馬上回答你，心里太亂了，容我好好想想……”唐婉已是淚眼婆娑。

他們倆在錦里街頭坐到很晚，許久誰都不說話。最后熊燚忍不住說：“我買了明早6點10分的高鐵票。太早了，你不要去送我，我最怕送別的場面，也許我們還會相見的……”

唐婉平靜地說：“那好吧，我不去送你，明天是星期天，正好在家睡個懶覺。你路上注意安全，多多保重自己……”

熊燚心里五味雜陳，猜不出唐婉為何如此風(fēng)輕云淡，可能是自己真的傷透了她的心吧，這不能怪她，要怪只能怪自己割舍不下礦山的情懷。

15

自打熊燚上大學(xué)走后，六子隔三差五就來熊一諾家蹭吃蹭喝。之前不怎么來，是怕影響熊燚學(xué)習(xí)。兒子上大學(xué)一走，熊一諾感覺心里、家里都空空落落，下班沒事時也總是拉上六子來家里喝點小酒，聽他云山霧罩地白話一通，也算開心解悶。

太陽剛落山，米霞就為丈夫和表弟準(zhǔn)備好了酒菜，倆人下班到家就連吃帶喝帶聊起來，搞得熱火朝天。米霞沒興致陪他們閑聊，簡單吃點東西，就下桌去衛(wèi)生間洗婆婆換下來的衣服，突然聽到房門鎖被插入什么東西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她警覺地走到房門口，看了看酒興正濃的丈夫和表弟，又瞥了一眼西屋坐在床上的婆婆，心想：除了家里人就是兒子有家房門的鑰匙，可熊燚在成都不可能突然回來呀，難道天還沒大黑就來賊了不成？熊一諾和六子也聽到有開門聲，酒意全無，停止閑侃，不約而同站起身來，緊張地看著房門口。

房門開了，熊燚提著行李箱走進屋：“爸，媽，舅舅，我回來了?！?/p>

敏銳的米霞一下子就明白熊燚說的“我回來了”是怎么個“回來”法兒了。否則，不年不節(jié)的，他不會有時間空降似的突然回家來。她心里咯噔一下，暗想：“得！那夢魘又魔幻般的要應(yīng)驗了?！?/p>

俗話說三春不如一秋忙。米霞娘家的秋天，比其他人家的秋天要忙得多。果園里的蘋果熟了，若不及時把熟透的蘋果摘下，就會掉在地上受損或爛掉。每到蘋果熟時，米霞和熊一諾都回家來幫父母收蘋果。今年熊一諾礦上的工作太忙脫不開身，米霞跟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請了假，自己回娘家?guī)图依锸樟艘惶斓奶O果。

一看到散發(fā)甘甜氣味兒的紅蘋果，米霞不由自主地想到第一次在蘋果樹下見到熊一諾的情景，冥冥之中，那蘋果園恍若神話般的伊甸園，賦予了米霞奇特的意義，令她幸福和滿足。

可能是摘了一天蘋果太累了，晚上米霞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感覺渾身關(guān)節(jié)酸痛，她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與年輕徹底告別了，中年各種不適開始侵?jǐn)_她了，再怎么智慧的人也無法與歲月對峙，認(rèn)了吧。她東想西想，不知不覺從漆黑的夜色走進了夢的世界，她夢見自己腿腳跟正常人一樣，毫不費力地挑著兩只大籮筐，往前面一片紅彤彤的霞光處走去，一頭籮筐里裝著黑得發(fā)亮的煤炭，另一頭籮筐里裝著又大又圓的紅蘋果，霞光隨著她的前進漸漸向后退去，總是保持著最初的距離，但越走紅光越弱白光越強，當(dāng)紅光完全消失時，裝著煤炭的那只籮筐突然顯現(xiàn)一張俊朗的人臉，朝她眨著炯炯有神的眼睛，她定睛一看吃了一驚，這不是兒子熊燚嗎？只見熊燚慢慢從籮筐里站起身，一米八的身高站立起來，籮筐瞬間失去了平衡，向左側(cè)一偏，兒子從籮筐里跳到地面上。

籮筐的分量迅速減輕，她肩頭上的扁擔(dān)無法保持平衡，另一頭裝蘋果的籮筐突然墜到地面上，紅紅的蘋果開心得一個一個往地上蹦，緊接著一個漂亮的姑娘緩緩從籮筐里站了起來，朝她忽閃著長睫毛，笑靨如花地看著她。米霞好奇地仔細(xì)端詳著姑娘俊俏的紅蘋果似的臉，她從未見過這姑娘。米霞把扁擔(dān)從肩上取下來，放在地上，瞬間，兩只籮筐連同扁擔(dān)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再看兒子和那漂亮姑娘，正手牽手地跪在她的面前，像兩個做錯了事跪地求饒的孩子，當(dāng)她伸出手想扶起兩個孩子時，他們卻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在她眼前留下的是一堆黑而亮的煤塊和一堆紅而圓的蘋果……

米霞并不是從夢中醒來的，是被剛升起的太陽光喚醒的，身邊的丈夫因下三班還在打著鼾。那奇怪的夢清晰地留在她腦海里了，像一段神話故事：那烏黑發(fā)亮的煤塊就是兒子熊燚，那紅蘋果就是美麗的姑娘，可那姑娘又是誰呢？

熊燚突然從成都回來，讓米霞一下子想到這個稀奇古怪的夢，她心里清楚，自己每一個清晰的夢，都是未來現(xiàn)實生活的一種預(yù)兆。她不確定將來會發(fā)生什么，可她知道，那夢一定會在現(xiàn)實的某一天得到驗證。她沒問兒子為什么突然從成都回來了，想靜靜地等待事情的發(fā)展，該來的早晚都要來，等著就是了。

熊一諾一看是兒子回來了，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趕緊接過熊燚手里的行李箱，喜笑顏開地說：“我就說嘛，今天下班路過村頭大柳樹時，一群喜鵲朝我叫個沒完，原來是兒子回來了給我報喜呢！回來得正好，快洗洗手陪爸爸和舅舅喝兩盅?！?/p>

習(xí)慣了說話直來直去的六子不管不顧張嘴就問：“哎我說熊家大才子，這不年不節(jié)的，咋說回來就回來了呢？大城市的工作很閑嗎？”

熊一諾也突然醒悟了似的附和著說：“是啊兒子，你怎么突然就回來了？是放假了嗎？”

熊燚苦笑了一下，沒回答，轉(zhuǎn)臉對米霞說：“媽，給我拿個杯子來，我陪你們喝一杯。”

米霞看著兒子一臉凝重的表情，心里好生心疼。暗想：人一旦步入社會這所大學(xué)，就會新傷連著舊痛的發(fā)生，誰都不會例外。她不知道兒子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臉上的稚氣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原本不會喝酒的熊燚，一口白酒下肚，就感覺火燒火燎的難受。他借著酒勁兒，把自己此次回來并決定再也不走的緣由一五一十和盤托出，然后負(fù)荊請罪般地說：“爸，媽，恕兒子無能，給你們丟臉了?！彪S后一仰頭，半杯白酒全干了。

米霞趕緊搶下酒杯說：“傻孩子！不能這么喝，會喝壞身體的?！?/p>

表舅六子聽完可高興壞了，拍著手叫好：“哎我說這可太好了！俺外甥是礦山的后代，礦工的子孫，為礦山的未來出把子力氣，這才是正經(jīng)事兒，俺外甥這么有能耐，用不了多久，就能當(dāng)上礦長，將來保不齊還能當(dāng)上公司的大領(lǐng)導(dǎo)呢！表舅給你豎大拇指點贊！好樣的！”

六子越說越興奮，可熊燚已經(jīng)聽不清表舅說些什么了，醉得一頭趴在酒桌邊。

熊一諾和米霞相視無語，有什么話也只好等明天兒子清醒后再說了?？伤麄冃睦锒记宄鹤泳髲姷男愿?，他決定的事情，八頭牛都拉不回來，誰再說啥也都無濟于事。

16

近兩年煤炭行業(yè)處在特殊時期，大柳灣能源公司人力資源部多次派人到全國煤炭所屬院校招聘畢業(yè)生，都招不到。沒辦法，煤礦不能后繼無人，公司只能加大本地技工學(xué)校的招生力度。

熊燚的畢業(yè)院校和所學(xué)專業(yè)都與煤炭行業(yè)無關(guān)，因而即便是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又從大都市回到礦區(qū)，也無法直接到礦里工作。最簡便的辦法是重新報名參加大柳灣能源公司技工學(xué)校的招生考試，讀完兩年技校后，就可以分配到礦里上班。熊一諾也說，這是唯一可行的辦法。

熊燚感覺自己悲催到了極點，想想讀高中時拼死拼活地學(xué)習(xí)，就是為了考個好大學(xué)，沒想到，生活的戲劇性如此強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回到了原點，讀完大學(xué)還要重新讀技校，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除了“殘酷”兩個字，熊燚再也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眼前的現(xiàn)狀，暗想：老天跟我開這樣的玩笑，大概就是為了提醒我“天大地大，別自大”吧。

事各有理，人各有命。熊燚倔強地屈服了，準(zhǔn)確地說，他是被大礦山折服了。他堅定地對爸媽說：“不管怎樣我也不會離開這座小煤城，自己選的路，就要堅定走下去，人生其實就是一次一次選擇的過程，自己選擇了，好的壞的，如意的不如意的，都要勇敢去面對。我一定要在礦山干出一番事業(yè)來，像表舅說的那樣，誰讓我是礦山的子孫呢，誰讓我是礦工的后代呢?！?/p>

熊一諾和米霞聽了兒子的一番話，很是感動，他們堅信兒子一定會有燃燒的煤炭那般紅紅火火的未來。

熊燚回來得還算巧，在家待了不到兩周，正好趕上技工學(xué)校秋季招生，他自己報名參加了技校計算機專業(yè)的考試，正好在大學(xué)時學(xué)的也是計算機專業(yè)，他決心要用高新的智能技術(shù)讓大礦山與大時代接軌并行。

依熊燚的學(xué)識參加這樣的考試簡直是小菜一碟兒，可他考完試，還是有種如釋重負(fù)的感覺，心情也輕松愉快起來，有點兒像當(dāng)年高考從考場出來的感覺。他心想：應(yīng)該去大柳灣村看看姥姥姥爺了，小時候一放假就常到那片蘋果園里玩，這次回來還一直沒去看望他們呢。他到附近超市買了水果和營養(yǎng)品，打車直奔大柳灣村。

午后的斜陽照在大柳灣村頭那棵爆竹柳上，朝陽的半邊柳葉被斜陽照得散發(fā)出金色的光，一閃一閃的有些晃眼睛。熊燚看到那棵熟悉又闊別已久的大柳樹，想到近旁去看看。他付完車費下了出租車，走到那棵大柳樹旁，它絲毫不見老，似乎流逝的歲月與它無關(guān)，風(fēng)吹雨打日曬與它無關(guān)，唯獨大柳灣的人間煙火與它有關(guān)。它始終如一地堅守在村口，護佑著一村百姓平安吉祥。

熊燚知道順著大柳樹旁邊的小河岸向上走沒多遠(yuǎn)，就是姥姥家后院的果園。他沿著河岸向果園走去。正是蘋果成熟的季節(jié)，他想去看看長在樹上的紅蘋果。打小他就格外喜歡蘋果，不是喜歡吃，是喜歡看蘋果長在樹上，被綠葉襯托得紅彤彤的樣子，像小姑娘的臉蛋兒。

熊燚剛走到果園壩堤上，看到一個穿紅風(fēng)衣、帶橘黃色絲巾的女孩兒正站在蘋果樹下，捧著一只樹上垂下的紅蘋果，閉著眼睛聞著，仿佛那甘甜的香味令她陶醉、癡迷。

熊燚很好奇，心想，這是誰家的女孩子也跟自己一樣喜歡長在樹上的蘋果？他慢慢走近她，距離越近他的心跳得越快，是她，沒錯，真的是她——他心心念念的婉兒！

熊燚欣喜若狂地回想著：難怪我離開成都時，她沒去車站送我，難怪回來這些天連她一個微信也沒收到，還以為她真的狠心跟自己分手了呢，原來是千里追尋愛情而來……熊燚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奔跑過去，還沒等唐婉回過神兒來，熊燚一把將她抱起來，轉(zhuǎn)了三圈。

“你來怎么不告訴我一聲，我好去接你？對了，你怎么會跑到這里來了呢？”熊燚迫不及待地問。

唐婉故作驕傲地說：“記得你跟我說過老家在大柳灣，出車站打車就來到這里，看到那棵奇怪的大柳樹就下車去看了看，又看到不遠(yuǎn)處有紅彤彤的蘋果向我招手，像是在熱烈歡迎我的到來，就順路過來看看它們……”

熊燚把唐婉擁在懷里，深情地說：“原來，我們走的路線都是一致的?！?/p>

夕陽的余暉呵護著一對戀人相擁在蘋果樹下，將兩個身影拉得悠長，悠長的。

責(zé)任編輯：何順學(xué) 夏云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