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包成秀僅有一面之緣。2021年歲末,在昆明參加省文聯(lián)組織的內(nèi)刊編輯培訓(xùn)會期間,應(yīng)朋友邀請,我們恰巧有緣一起出席一個晚宴。席間相互敬酒,正當(dāng)芳華的包成秀,滿臉青春陽光氣息,她活潑大方,言辭謙遜,熱情爽朗,話語帶笑,亦頗善飲。讀過她的《渡人的歌》后,我們就知道她何以如此熱愛對酒當(dāng)歌的良辰了:“現(xiàn)在的我,也喜歡那些推杯換盞的場合,像我阿爸活著的時候。世事無常,悲喜自渡。平凡人生也在歲月的長河間,被來回渡著,來來回回,一時枯一時榮,一時醉一時醒,一時愛一時悔,一時喜又一時悲?!奔舆^微信后,彼此算是認(rèn)識了。我們都屬于少數(shù)民族。她是普米族。彼時,對這個我只聽說過族名的青年人,除了知道她在麗江《壹讀》雜志擔(dān)任編輯,并不知道她還從事散文寫作。
2024年初,我準(zhǔn)備給《壹讀》投稿時,便提前咨詢包成秀——該刊選稿的方向和稿源情況。她告訴我,小說、散文稿多到用不完,詩歌作品上半年的用稿量已排滿,唯缺文學(xué)評論。說到文學(xué)評論的創(chuàng)作,尤其是發(fā)表之難,作為一個業(yè)余的獨立文學(xué)批評家,我深感這是一件尷尬且令人困惑的事情:不知從何時起,某些文學(xué)評論??热缥乙粋€文友擔(dān)任副主編的某省級文學(xué)評論期刊,其發(fā)表作品的基本要求,除了字?jǐn)?shù)限制和必要的學(xué)術(shù)規(guī)范外,“作者須為文學(xué)博士或有副高以上職稱”。如此高門檻近乎霸道的選稿條件,僅對作者的學(xué)歷、職稱之限,便無情地將多少普通寫作者擋在了鐵門之外,怪不得此類刊物最終成為了某些所謂著名評論家(更多是象牙塔內(nèi)的學(xué)院派)的私人園地。而一些(省市級)地方性的文學(xué)刊物,無論公開發(fā)行的刊物還是內(nèi)刊,卻幾乎驚人地一致約定,僅發(fā)表關(guān)于本地作者的文學(xué)評論,而且文稿應(yīng)以肯定性、鼓勵性甚至表揚性為主。噫,如此指導(dǎo)性的批評建議,你還讓文學(xué)評論家怎么“批評”呢?
包文秀建議我寫麗江作家的評論,并且熱情地推薦了一些名家名作;臨了,她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說:“你也可以評論我的散文嘛?!蔽覍⑿艑⒁桑瑳_著她的坦率與誠實,便讓她將自已滿意且已發(fā)表的近作,發(fā)幾篇給我先看看。坦誠說吧,我的潛臺詞不言而喻:作品足夠優(yōu)秀,肯定會寫評論;否則,就不會有下文了。我從不會對平庸之作說三道四,更不會在垃圾文字上浪費時間精力。真正意義上的文學(xué)批評,不是去怒罵劣作,更不是去謾罵、棒殺愚笨的寫作者,而是要去發(fā)現(xiàn)、薦拔優(yōu)秀的作家作品。她似乎也猜測到了我的言外之意,猶豫片刻,她最終還是自信地給我發(fā)來了《手紋里的普米古經(jīng)》(《邊疆文學(xué)》2023年第11期)《火塘、少女和唱曲客》(《朔方》2023年第11期)《紙鶴不能獨飛》(《民族文學(xué)》2023年第12期)三篇散文作品。
好作品是寫出來的,不是吹出來的。讀罷這三篇散文,我瞬間便被包成秀真誠、樸素而深情的書寫打動了——這年頭,能以有限的篇章一上來就打動讀者的好作品,確實罕見。據(jù)我的閱讀經(jīng)驗,如今很多發(fā)表于大刊名刊的所謂名家手筆,包括很多被著名評論家吹捧為新經(jīng)典的名家散文集,其實大都是仰仗虛名以浮薄文字欺騙普通讀者的平庸之作,讀之無益且拉低審美水平。包成秀這組富有詩性的散文旨趣,要而言之,一方面是深情回眸來路,懷舊憶故;另一方面則是睿智反思過往,書寫自我的精神成長。具體來說,這組洋溢著田園和民族氣息的散文作品,寫的是她刻骨銘心,也許終生難忘的悲情往事;在這些雪藏的往事里,有她飄逝的歡樂童年、遽然失去的父親,有她族群天賦的美德與絕對永恒的悲傷,更有她對于親情、友誼和自身(個體)人生成長及民族命運的深沉思索和智慧感悟。我據(jù)此斗膽而負(fù)責(zé)任地斷言:包成秀是一個具有小說家素質(zhì)和潛力的寫作者,是一個有故事、有情懷、有思想也有寫作抱負(fù),值得期待的普米族文學(xué)新秀。謂予不信,請跟我細(xì)讀她的這組散文——
《手紋里的普米古經(jīng)》是一個神秘而誘人的選題。單憑此名,即可激起我們強烈的閱讀興趣。本文包括《手》《虎口》《掌紋》三個篇章,其關(guān)鍵詞是我們熟悉且能意會的、通常具有窺探“命脈”意味的人體上肢——“手”;包成秀通過文學(xué)這門獨特的、源自心靈追求的“手藝”——關(guān)切的卻是冥冥之中人類難以捉摸的“命運之手”,以及個體的隱秘命運。
“所有的姑娘都試穿了王子的水晶鞋,但沒有人能將腳順暢地套進鞋口。被童話的夢幻色彩所掩蓋,有意或者無意忽略掉的是,除了灰姑娘,其他所有女孩,拼命將腳擠進水晶鞋時,腳都要承受折骨的痛?!迸c哈羅德·布魯姆批評“安徒生的童話世界是邪惡的”高見相似,《手》開頭這一敏銳的洞見,是本篇之寓意所在。它來自作者本人少年時代的痛切感悟。正當(dāng)如花似玉的妙齡少女,包成秀純潔無邪的內(nèi)心渴望自然的美,但生長于酷寒之地的她,在故鄉(xiāng)雅沯,凜冬時節(jié)那藏滿冰刀的原野,冰天雪地能凍掉人的耳朵,風(fēng)會割破人的手指——她的雙手每逢冬季就會生起令人痛苦不堪的凍瘡。凡受過此疾之苦者,都能想象凍瘡的銼痛與那鉆心蝕骨之癢。痛癢不必論,“手丑陋的樣子,成為我的心疾”。包成秀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感嘆,“每到冬天,我時常陷落在一種微酸的自卑里”。自卑也就罷了,“微酸的自卑”,確實非常人能以忍受。尤其令她意難平的是,她的一位同學(xué),天生一雙蔥白細(xì)嫩的纖纖玉手,不唯討男生喜歡,而且經(jīng)這雙巧手折的千紙鶴,“能飛翔似的”,“她會織圍巾,在寒冷中升起彩虹”。倍感孤獨而痛楚的少女小包,在自己十三歲的“成丁禮”上,聆聽族內(nèi)長輩頌?zāi)畹淖86\詞,“愿她左手找得到銀子,右手找得到金子,彩彩”——可惜,虔誠動人的普米古經(jīng),“并不能為我的青春指點迷津”。已然習(xí)慣將礙目之手藏起來的包成秀,因為“成績略好”,居然意外而幸運地得到了與玉手主人“十指相扣”的同盟之誼:那個明顯過于早熟的女孩,教她折紙鶴,悄悄而自然地給她講男性的生理秘密。作為回報,包成秀讓“玉手”抄她的試卷答案?!坝袷帧敝?,當(dāng)然不止于一雙瓷器般精美的溫柔之手,她的美貌引來了情敵的挑戰(zhàn)書。玉手要求包成秀諸盟友一起應(yīng)戰(zhàn)。結(jié)果,“女生打架并無吵架的氣勢和美感”,仿佛王朔《動物兇猛》中的經(jīng)典情節(jié),混戰(zhàn)之中,原本凌厲強勢的“玉手”,被約架的情敵動刀劃破了漂亮的臉龐。毀了容的“玉手”因此凄然輟學(xué),從此不知去向。多年以后,當(dāng)已擺脫凍瘡疾苦,回故鄉(xiāng)做客的包成秀再次邂逅“玉手”時,她已成為兩個孩子的母親,“她滿臉細(xì)碎的皺紋,當(dāng)年的刀傷印記仍淡淡的”。
語言簡潔,情節(jié)生動,意蘊豐富的《手》,看起來更像一篇詩性豐盈的青春感傷小說。包成秀和“玉手”,“其實也和灰姑娘一樣,有可憐的一面,有她們無法承受的錐疼”。難能可貴的是,包成秀在這篇短小精悍的散文中,揭示了青春少女秘密的隱痛:“在稻草掩珍珠的年紀(jì)里,有些事情像小草般悄然生長”;“青春像是一場對世界的密謀反叛”;“她的目的其實淺薄得就像我們自以為幽深的青春,因為青春的另一現(xiàn)實,是我們得去賭猜那淺顯卻猜不透的試卷答案”?!坝袷帧钡娜松\,因為一場率性的校園約架,便徹底改變了。這確實令人扼腕。
《手》這個悲情故事,可能對包成秀的影響太大也太深刻了,以致多年以后——這位年輕的母親,在《紙鶴不能飛》中,忍不住又鄭重其事地對她上幼兒園的兒子重講了一遍。作為一個較真的資深讀者,我對此有點困惑,恕我挑剔:包成秀在另外一篇作品中,親自重抄自己的文章,是偷懶?還是算“自我抄襲”?我的意思是,處理類似重要的題材,引用自己從前的作品固然沒大問題,但應(yīng)該創(chuàng)新思維,至少不該全文照搬而是要精心“改寫”出更具文本價值的精彩故事。紙鶴確實不能飛,但文思必須飛起來!幸好,她在《紙鶴不能飛》這篇散文里,畫龍點睛,觸及了“孩子希望被關(guān)注”這一明顯被忽視的現(xiàn)實問題;面對“女大十八變”的希冀,她也有了“一點菩提”:“有些花開得早,有些果結(jié)得晚,要變好看的早就變了,時光不是謎語”。兩相比較,我還是偏愛《手》——它端然是一篇純潔、唯美而悲傷的青春小說。
《虎口》和《手紋》所寫之往事,同樣深情貫注,悲意氳氤,令人唏噓:前者“哀父喪”,后者“傷母孤”,寫痛失親人之凄涼苦境,兼寫伴隨終生的鄉(xiāng)愁。
“虎口”,其名出自《黃帝內(nèi)經(jīng)·靈樞·本輸》,乃中醫(yī)所謂“合谷”之別名(亦稱合骨),意指穴內(nèi)的氣血物質(zhì)運動形式為風(fēng)木的橫向運動。在中醫(yī)理論中,虎口之所在(穴),關(guān)切身體相應(yīng)的若干重要部位。包成秀以“虎口”為文題,既有實指手之“虎口”之意,比如她騎在馬背上時,“阿爸的虎口朝下握著韁繩,我完全被保護在阿爸的懷里”;她的阿爸堅持讓她讀書,希望她通過讀書走出偏遠(yuǎn)的小山村,“這心愿是不是阿爸經(jīng)常默念的心經(jīng)。由此,他的虎口握得更緊更用力”;“我順著阿爸的虎口一直向上?!罱K我終于穿過了阿爸的虎口邁出了故鄉(xiāng),求學(xué)逐夢”。即使在父親離世之后,包成秀依然相信,“阿爸握著一片海,虎口緊繃,握住他的命運”,她因此得以順利穿越萬里河山,在“盛大的太平洋虎口”庇佑下,飛往異國他鄉(xiāng)。我們可以想象到,阿爸強勁的“虎口”,昭然是女兒成長強有力的保障,是她溫暖又可靠的父愛庇護。在另一個層面,“虎口”顯然也是某種關(guān)口或兇險障礙之隱喻,有“虎口脫險”之蘊意在焉。
“韁繩,摩托把手,中年時的貨車方向盤,老年時的三輪車把手……”包成秀以寥寥幾個樸素的物件,便生動地刻畫了一個山村漢子勤勞智慧、聰明能干且與時俱進的形象。包成秀的父親,以自己強健有力的“虎口”,護佑著家人平安,他自己卻未能擺脫命運之“虎口”,于某個雨夜外出之后回家的途中,意外在山埡口不幸墜崖。“人生中第一次作為唱往生經(jīng)的主角”,包成秀跪在父親棺材旁,渾身發(fā)冷,長歌當(dāng)哭,以“古經(jīng)”哀泣,希望初到異世的父親前路開闊?!按撕竺看坞x家時后視鏡里只有阿媽孤獨的身影。在路上看到跟阿爸相似的背影,眼淚就會不受控制地流出來,會莫名地跟著這個身影走?!弊x到此處,但凡痛失父親者,誰不為之動情而愴然欲淚目?甚至亦難免如她憂傷一問:“埋葬他的那片山會痛嗎?”
“白天,阿爸還跟阿媽談?wù)摻衲甑氖粘桑酝盹垥r還相互夾菜,晚飯后阿爸出去了院門,就再也沒有回來?!笔朗码y料,人生無常。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包成秀表面不動聲色,內(nèi)心狂浪滔天卻隱忍克制平靜書寫,實則以四兩拔千斤——深刻揭示了命運的殘酷和死神的無情?!墩萍y》以冷靜態(tài)度探究的宿命感,未免令人黯然。包成秀的阿媽,在小時候曾有一個游方僧人替她看過手相。那僧人是否告訴過她,“她將在年過不惑之際,痛失愛人”。這事后的錐心之問,于今又有何用呢?誰的一生不是沉淪在自己“手里的山谷溝壑”,直到奇跡或災(zāi)難,猝不及防遽然從天而降。包成秀悲傷而無助地,有時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孤身一人的阿媽,看她將無邊無涯的悲痛化為終日無休無止的艱苦勞作,看她忍受寂寥,悄無聲息“獨自湮沒在廣袤的大地中”。“我們可能無法理解那些微小的疼痛,涓流成悲?!?;但做女兒的知道,“沒有阿爸的家是空的。阿爸一走,阿媽所有的夜晚都是孤單的。”包成秀以溫和的語調(diào),講述著令人揪心的人生至暗時刻,以樸實干凈的文字,寫出了難以為外人道然而卻人人皆要面對的悲情困境?!拔颐咳論?dān)心,憂慮卻又不能陪伴在側(cè),只能給她買各種款式的夜燈”——她希望以溫馨明亮之燈代替自己,照亮阿媽孤寂的暗夜。但一盞象征著陪伴與孝順牽掛的燈,豈能讓阿媽遠(yuǎn)離孤獨的深淵?她不得不在枕下放一把刀子——按普米人的傳統(tǒng)習(xí)俗,以此驅(qū)除噩夢。但此舉卻讓她面臨兩難選擇:在孤身獨渡夜海時,她不敢入睡,怕夢見惡鬼;倘若利刀真能驅(qū)除噩夢,她又擔(dān)心“漏走日思夜想的孤魂”。知母莫如兒,對此情景,包成秀只能忍淚將刀子繼續(xù)放在母親枕下,“撫摸了一下刀柄,走出房間,去握住阿媽的手”。“撫摸刀柄”這個溫柔而別有寄托的細(xì)節(jié),表達了女兒對母親的理解和某種平安祈禱;如此溫暖而余音繞梁的結(jié)尾,可謂母女連心,情深意長。
值得注意的是,《虎口》和《手紋》,都回蕩著普米古經(jīng)優(yōu)美而動人的安魂旋律。其中引用的部分經(jīng)文,旨意清澈,所指足以安撫人心。
《火塘、少女和唱曲客》,既是包成秀深情唱給她阿爸的“渡魂歌”,也是她對普米族古老文化的致敬之作。本篇包括《節(jié)日的早晨》《白日交響曲》《火塘邊的唱曲客》《渡人的歌》四個短章。
火塘——作為農(nóng)耕文明鄉(xiāng)土世界中溫暖和光明的象征,不只是普米人家,而是一切鄉(xiāng)村幸福生活——快樂、溫情與希望的核心所在?!暗H媽親不如火親”。就像包成秀在《節(jié)日的早晨》中所說的,火塘就像天上的禮物(這讓人想到古希臘神話里普羅米修斯盜取天火的故事),是普米族人最早去到、最晚離開的地方;晨昏,四季,一生,我們像蜜蜂繞著花朵般圍著火塘;灶灰燜著的洋芋,栗柴火舌上的茶罐,臘肉炒菌子的幽香在火塘里。鍋莊石“宗巴拉”上的五彩福旗,火塘邊的三餐敬忌和禮儀,在火塘邊。嬰兒的寒哭暖哭,老人失眠的輾轉(zhuǎn)和對病情的嘆息,在火塘光熱的起落里。當(dāng)然,火塘邊,還有歌聲。歌聲和火塘,在普米族人的生活里,是不會熄滅的,一漲一落,時起時息,灶灰蓋著炭火度過漫漫長夜,又將在清晨被輕輕喚醒。在少女時代的包成秀心眼里,她的阿爸——那個每逢節(jié)日,便在清晨一絲不茍認(rèn)真打理自己,務(wù)求面容干凈,著裝整潔得體,勤勞又能干,喜歡“將自己點燃成炮仗”,內(nèi)心里總懷揣著一個春天的男人,則是她生活中的另一個“火塘”;他“總會情不自禁地小聲哼著歌,渾身上下散發(fā)著柔暖的光”。那是多么甜蜜而令人陶醉的美好回憶啊!作為火塘邊最受人歡迎的唱曲客,每逢普米村寨里有添丁、建房、嫁娶的喜事時——她的阿爸,“到了那些日子,他將破土萌芽成為另外一個人,變成一個節(jié)日的頑童,在夜色浸透村莊后,他又會在火塘邊變成水里的魚,山間的麂子,天上的百靈鳥?!彼麨閯e人唱了一生曲子。
在《白日交響曲》《火塘邊的唱曲客》《渡人的歌》——這三個短章,始終活躍著包成秀記憶中父親那快樂而繁忙的身影,一直回響著這個能歌又能干的唱曲客溫情動人又富于感染力的優(yōu)美歌聲。在這組短文里,包成秀懷著甜蜜的憂傷,以歡快的筆調(diào),向讀者自豪地介紹了她的故鄉(xiāng)風(fēng)貌、民族風(fēng)情和民族生態(tài),讓我們從一個側(cè)面見識了普米族獨具魅力的人文生活景觀。毫無疑問,傾情執(zhí)著地歌頌故鄉(xiāng),真誠禮贊并不遺余力地彰揚本民族的優(yōu)良文化傳統(tǒng),既是包成秀散文引人關(guān)注的根本原因,也是她寫作——除文學(xué)審美意義以外,有意無意間成功創(chuàng)造的民族文化價值。
在《手紋里的普米古經(jīng)》和《火塘、少女和唱曲客》諸篇章中,包成秀多次寫到她的生養(yǎng)之地,那個裝滿了她童年故事的老家——“故鄉(xiāng)雅沯,偏居麗江東南,背倚挺拔陡峭的云嶺山脈,村寨沿著山崗像一彎月劃出一條弧線,村寨的房屋就沿著這條弧線建造而成”;(《虎口》)“故鄉(xiāng)雅沯的云,是粉紅的,是阿媽送走我阿爸時,塵世上未落下的那道夕陽染紅的”;(《掌紋》)“故鄉(xiāng)雅沯,背倚水源山,茂盛的樹林將村子圍成一個半圓,房屋沿著弧形擠成一片。橫貫村子的路東西向延伸到后山,通向外面的雅沯埡口。村北有幾棵高大漂亮的古樹,那是雅沯村的地標(biāo)?!保ā豆?jié)日的早晨》)包成秀整個少年時代都生活在這個恍如世外,富有“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詩境的小山村里;離開多年以后,她對美麗的故鄉(xiāng)和自己的民族依然滿懷著誠摯的熱愛與眷戀。她說,“在原始蒼茫的山野里,普米族人學(xué)會了相互照應(yīng)。這個只有三萬多人的少小民族,我們的生活仰仗著信任自然般的人際法則,在山高林深的自然里,團結(jié)友善與其說是禮法,不如說是天性,或者說是一種樸實的悟道?!卑尚氵€繪聲繪色講述了普米族的“喜事”和“喪儀”。無論喜事還是喪事,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普米族人都會圍坐在火塘邊唱歌:辦喜事時,他們以將進酒,杯莫停的豪邁,歡唱山川歲月和英雄傳說,唱普米族人的“諾亞方舟”,唱本民族的希望,“渡過漫漫夜海,渡向黎明”(在那樣歡樂的場合,作為唱曲客的主角,她的阿爸總是引吭高歌,“曲子一曲接一曲從阿爸的胸腔飛出,阿爸放出胸中的鳥鳴,用歌聲將人們渡向熱騰人間的彼岸”);在葬禮上,他們反復(fù)唱神秘縹緲、九曲回腸的《往生經(jīng)》,唱一個民族“傳世的悲傷”,為逝者渡亡魂。為唱了一輩子的父親唱過《往生經(jīng)》之后,長大成人的包成秀已為人母,此時她知道,“童話里的快樂王子其實最懂悲傷”;這個昔日自卑亦自愛的灰姑娘,雖然迄今仍困惑于“傳世的悲傷和歡愉的常情,哪一個更持久”,但她已然領(lǐng)悟,人生苦短,望遠(yuǎn)皆悲,除了悲傷,“噢,我們還擁有歌喉,唱出不止悲傷的歌聲,就像我們的人生不止擁有死亡和逝去,我們存在,擁抱溫暖,觸摸柔軟,本能地愛。我想,光陰似箭,有些事我們終歸無能為力,像我阿爸的遺憾離世,有如鯨落一般,另一個盛大的生命旅程得以開啟。我的不完整也將化為我完整生命的一部分,而記憶深處和阿爸有關(guān)的或悲或喜的歌聲,都將渡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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