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fēng)之夜（三題）

風(fēng)和日麗，鳥語花香，我在開滿野花的山谷漫步。

一條細(xì)瘦明亮的澗溪旁，橫臥著一塊大青石，上面紅字鐫刻宋代《古琴疏》記載：一日張仲景入桐柏覓藥草，遇一病人求診，仲景曰：“子之腕有獸脈，何也？”其人以實具對，乃嶧山穴中老猿也。仲景出囊中丸藥畀之，一服輒愈。明日，其人肩一巨木至，曰：“此萬年桐也，聊以相報?！敝倬绊綖槎?，一曰古猿，一曰萬年。

不遠(yuǎn)處果然有時斷時續(xù)、隱幽動聽的古琴聲飄來，我兩耳使勁抓住一些旋律，勉強辨出是《醉漁唱晚》《流水》《半山聽雨》《平沙落雁》《欸乃》《憶江南》《梅花三弄》……想象琴師手指那靈巧而富有節(jié)奏的跳躍和舞動，那從指尖流淌出的琴音似月光，如流水，像瀑布，若林濤，直如白居易所語：“絲桐合為琴，中有太古聲?！边b遠(yuǎn)的過去和現(xiàn)在，歷史與當(dāng)下，在同一張琴弦上相遇相諧，在新舊時光的交匯中，那恍若來自仙境神域的琴聲，那驚心妙美的天籟清音，向遼遠(yuǎn)氤氳、彌漫、繚繞、盤旋、回蕩、飄游……

我抬頭望天，晴空萬里，陽光燦爛：環(huán)視四周，芳草萋萋，花香漫溢。大山里的花雖不名貴，卻一年四季花開不斷，引得蜂飛蝶舞，百鳥鳴囀，機警的小松鼠也難抵誘惑，不時從枝頭躍入花叢，再從花叢跳向樹梢，狐貍、獐子、野雞、刺猬、狗獾、黃鹿、螞蟻等，它們?nèi)寂c花為鄰，花使這些生活在森林中的動物獨具情趣和靈性，更具特殊的審美。駐足在一朵五瓣形的玫紅花前，金色花蕊托起一顆晶瑩剔透的露珠，閃爍著明黃潔凈的光。川端康成曾語：萬千朵花不若一花。這應(yīng)是從審美角度說的吧？此刻，我確有“一花驚心”之慨嘆。

還當(dāng)是千年古藤纏在一棵老椿樹上呢，手指剛觸去，立時就有軟軟涼涼滑滑的感覺，突然，藤扭動起來，隨著一聲巨響，掉在地上的竟是一條大黑蟒蛇。我嚇得趕緊藏在大青石后，蟒蛇高揚起頭，伸出紅紅的長信子，目光兇狠可怕地打量著周圍。我盡可能蹲低，大氣也不敢出，好一會兒，蟒蛇確信沒有什么危險，自己不會受到傷害，這才余怒未消地蹚著草叢，一路呼呼有聲地向山谷深處走去。

蟒蛇行走騰起的風(fēng)，吹落了一谷野花，紅紅黃黃白白藍(lán)藍(lán)青青紫紫的花瓣滿天滿地飄飛，花瓣在我的肩頭、發(fā)際越堆越厚，時間似乎也停下了腳步，人世和時光如此恍惚，好像預(yù)示著將要發(fā)生什么……俄頃，琴聲驟然在身旁響起，我似有所悟，穿過歲月的帷幕，古猿、萬年仲景古琴重新回到時間之中，那激切、深沉、悠揚、柔美的千年仲景琴音，若高山流水，如珠落玉盤，潤澤人們干渴的心田，慰藉無數(shù)受傷的靈魂。我肅然起敬，歡欣鼓舞，旋即向大青石躬身揖拜，醫(yī)圣張仲景這顆照亮人類沉疴夜空的璀璨之星，他的光芒永遠(yuǎn)溫慰、治愈、輝耀塵世無數(shù)生命……

陡然，雷聲轟鳴。突至的龍卷風(fēng)將我刮向一處高高的懸崖，又把我拋入萬丈深淵，隨著一聲絕望的驚呼，大汗淋漓的我從夢中醒來。此時，夜深沉，窗外正狂風(fēng)大作，呼嘯怒號，久未見過如此大而猛烈的風(fēng)，將我放在五樓陽臺上唯一的一盆君子蘭刮掉到一樓，花盆摔碎的聲音撕裂著颶風(fēng)，瞬間的呻吟中，颶風(fēng)很快又彌合。在怪獸般的吼叫聲中，驚懼不安的我，隔窗望去，外面天昏地暗，怪嘯四起，飛沙走石，一片沸騰，似要天塌地陷，整個世界都在飄搖欲墜……

是什么時候起的風(fēng)？睡前天還好好的，平靜得沒有一絲征兆。這大風(fēng)可否來自深山故鄉(xiāng)？推開記憶之門，故鄉(xiāng)的風(fēng)大多來自巍峨的山嶺，由之而到高林的樹梢、四野、田地、房屋、河邊……而每次，卻不知道風(fēng)要到什么地方去，就連村里最老的譚四爺也說不清楚，沒有人肯去真正關(guān)心，或者關(guān)心過卻終未有答案。巨大的山風(fēng)不僅掀翻了人家的房屋，刮壞了農(nóng)人的莊稼，還沒少將山坡上正吃草的牛羊刮掉崖下，把房檐下放置的一箱箱蜂籠刮扔地上，摔得籠子里的蜜蜂密密一層軀體。

向來有恐風(fēng)癥的我，印象中這座城市從未有過今夜這么大的暴風(fēng)，嚇得我心驚膽戰(zhàn)，冷汗直冒。急忙拉亮臺燈，條件反射似的，分明感覺屋角里的什么東西也噼噼啪啪響了幾聲，我立時驚恐萬狀，安全感瞬間喪失殆盡，仿佛暴風(fēng)正欲將整座樓徹底拔起，像扔花盆一樣將我拋向空中再摔回地面。

我聽見隔壁九十多歲的母親連聲嘆息自語：老天爺呀，你還叫不叫人活了？咋就不惜護(hù)莊稼人哩，這大烈風(fēng)要刮壞多少玉米苗啊，遭受這場大風(fēng)災(zāi)，村里的莊稼又要歉收了。

我想跟母親說，睡吧，你都這個歲數(shù)的人了，別操那么多心，操了也沒用?？稍挼阶爝呏贝蜣D(zhuǎn)兒，到底沒有說出來。我很理解母親，她說得極是，在我偏遠(yuǎn)的家鄉(xiāng)，深山區(qū)高寒，很少有平整的田地，大都是在嶺坡上開出的一塊塊“掛田”。每年除了種植春玉米和土豆，這兩樣也是村人的主糧，其他農(nóng)作物都長勢不好，產(chǎn)量很低。種小麥，麥子多長成村人常說的“蠅子頭”：穗兒小，麥粒癟，還時有霉黑的“灰包”籽粒；種紅薯，全都長成村人口中的“紅繩子”：葉片茂密，油綠肥大，卻長不出紅薯，根部全是筷子粗細(xì)、酒盅粗細(xì)、最大的也就核桃粗細(xì)的一根根頗似紅繩的紅須子；種豆類、谷子、黍子、大麥等也都收成極差；水稻就更不用說了，壓根就沒有水田，家里雖然也偶爾吃一兩頓山外親戚帶來的一點兒大米，但卻不知道稻谷的生長狀況，以致我離開家鄉(xiāng)到外地上學(xué)后，非常愚昧無知地認(rèn)為，大米也像核桃、栗子、紅棗及其他果實那樣長在樹上。到校沒多久，我曾力邀幾位同學(xué)，周日和我一起去觀看結(jié)大米的樹木，同學(xué)們差點兒笑破肚皮，個個像看外星人一樣望著我，這個可憐可悲的笑話，至今仍在流傳，每每令我尷尬透頂，無地自容。

山風(fēng)凜冽，刮壞莊稼和果樹是常有的事情，可眼下這么大的風(fēng)，對一年只能在春天種一季玉米的青苗而言，真是一場嚴(yán)重的摧殘和殺傷。農(nóng)人辛辛苦苦種下的莊稼，一場突如其來的颶風(fēng)足以將其毀掉近半，這種“望天收”亙古如此。隨著時代進(jìn)展，鄉(xiāng)村雖已有了很大改變，但對地處偏遠(yuǎn)大深山的農(nóng)人而言，仍常令其苦不堪言。母親雖然早已離開老家，離開她爬坡上嶺勞累了一輩子的農(nóng)田，可她內(nèi)心深處那份難舍難割的農(nóng)人情結(jié)，那份農(nóng)民對土地特有的至愛深情，已深深融入她的生命，哪怕外面的世界再好，兒女們再孝敬，她再衣食無憂，也永遠(yuǎn)無法與那片流淌在血液里的故土相匹比。

大約見我房間里的燈一直亮著，母親便提高聲腔跟我說：這城里的風(fēng)都大得怕人，咱老家還不刮得房倒屋塌？這回你福琴叔家的玉米苗怕是也保不住了。

我嗯了一聲，思緒伴隨著窗外的狂風(fēng)蕩向遙遠(yuǎn)……

劉福琴，我叫他福琴叔，是村里老門老戶人。他家四代單傳，生他時他母親已四十三歲，按照當(dāng)?shù)仫L(fēng)俗，為使孩子消災(zāi)避難，更好養(yǎng)活成人，大人們往往要給孩子起“賤名”，諸如鐵蛋、狗剩、瞎妮、丑娃、傻根、老憨、二愣等，有的人家還特意將男孩兒起成女孩兒名，他父親便給他起了個女人的名字。劉福琴中上等身材，體魄魁梧健壯，心善仁德寬厚，是百里山鄉(xiāng)為人稱道的好琴手、好木匠。說來奇怪，他與名字里的“琴”確有深緣，那些年他云游在外做各種木匠活，不知跟誰學(xué)會制作古琴，還能彈奏不少琴曲，這在山深林密的家鄉(xiāng)，可算是一個心靈手巧的能干人。他斫琴，喜歡用杉木、桐木做古琴底板，說這樣的木料做出來的古琴更輕、松、脆、滑，音色柔美，空靈通透，悠揚清越，深沉渾厚。只可嘆村里村外除了他，沒人懂音樂，更不會彈奏，故而他的斫琴技藝便無用武之地，生意也一直未開張。他見我愛聽琴曲，對他的古琴愛不釋手，就特做一張桐木底板的古琴送我，而且說啥也不肯收下工錢和謝禮。那年我走出大山時，簡單的行李中就帶著這張古琴，可惜歲月漫漫，一直以來我被生活的細(xì)枝末節(jié)所困，深陷在一地雞毛之中，古琴早被閑置屋角成了擺設(shè)。倒是劉福琴的琴聲從未沉寂過，逢年過節(jié)鄉(xiāng)親們都會去他家聽琴娛樂，一些三里五鄉(xiāng)的外地人，也時有請他去他們家彈奏的，只要農(nóng)活不忙，家里沒有特大的關(guān)緊事兒，他向來是來者不拒。有一年，我回老家過春節(jié)，跟隨村人一起去福琴叔家聽琴，剛坐定他就指著琴桌笑瞇瞇跟我說：今天你彈吧？我一下子詞鈍意虛，慚愧之至，慌亂地望著他，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話來。我對他和古琴的深深辜負(fù)，這時刻如芒在背，我是那樣痛恨自己，在心里狠狠自罵著，把能想起來的惡毒字眼全都用上，卻也無法減輕那種來自骨髓里的愧悔和羞慚。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從不輕易送古琴給別人的福琴叔（算上我這張，他總共才送出兩張琴，另一張給了遠(yuǎn)方的什么人我不得而知），當(dāng)初對我滿懷著怎樣的希冀和期待，當(dāng)這一切落空后，他那種失望、傷心和沮喪，那種我不值得他如此看重、信賴和托付的悲涼與懊惱……他一定很后悔吧？后悔自己不該整整費去月余時間，精心為我制古琴，而我卻使其如此荒廢！然而，寬容、厚道、豁達(dá)的福琴叔并未難為我，他一個字也沒多問，而是像平常那樣微笑著坐到琴桌前，開始了他那嫻熟、激昂、清越、優(yōu)美的彈奏……

一直以來劉福琴是這一帶山民們公認(rèn)的有福人。比如，他家的玉米地在村人姚照安的玉米地上邊，每年玉米快成熟時，從山坡上下來尋吃食的野豬，總是隔過劉家的玉米地，專挑姚家的玉米穗兒連吃帶糟蹋，氣得姚照安怒火滿腔，多次憤憤不平地質(zhì)問劉福琴：你說，野豬跟你啥關(guān)系？為啥恁偏心袒護(hù)你？每次都隔過你家的玉米地專門跑來害踐我？劉福琴不惱也不喜，總是慢條斯理地回道：這事兒，你應(yīng)該去問野豬呀，我咋會知道哩。再比如，福琴嬸和村里幾個婦女一起，去外村曹家寨買的是同窩雞娃回來各家喂養(yǎng)，小雞長大后，唯獨福琴嬸家的母雞多，還不時下雙黃蛋；而別人家不僅公雞多母雞少，那些母雞更沒有下過一只雙黃蛋。婦女們很是不解，個個滿腹怨氣，這該死的母雞咋就只認(rèn)劉家哩？更奇異的是，早年村里下了一場核桃般大的冰雹，砸壞村里好多莊稼和瓜果，可那冰雹好像都長有眼睛，仿佛被什么高人大喊了一聲，單單來到劉福琴家的地邊就停住不下了，那次，他家沒遭受丁點兒損失。凡此種種，不勝枚舉。村里老年人常說，靜而不爭遠(yuǎn)是非，心平可御三千疾，德厚自有好福氣。劉福琴和誰都不爭，他對得起與之相識的每一個人，哪怕是風(fēng)霜雨雪天，誰家喊他去給病重的老人彈琴，喊他去做木匠活，他都隨叫隨到絕不推辭。他做木匠活，從來不收本村人一分工錢和物品，外村人也是誰家有什么就隨便給點兒，沒有就算了，他向來不計較。如此善舉大德，福報自然就宏大，就深厚，就長遠(yuǎn)！人有了福報就能鎮(zhèn)住各種不順。好運和福氣，絕非憑空而來，說到底其實都是人品善行的長久積累……

我能想象出，面對一尺多高，被惡風(fēng)刮得一塌糊涂的玉米苗，鄉(xiāng)親們和福琴叔一家那滿眼淚水、失望、傷痛、悲哭、唉聲嘆氣的樣子。農(nóng)民實在是太不容易了，而大山深處的農(nóng)民更是不容易得很，往往一陣突至的暴風(fēng)，一場驟雨，一次干旱，一回洪澇，一季野豬和獾子的糟蹋，就使他們一年的辛苦勞作嚴(yán)重受損，甚至化為泡影。

又一陣烈風(fēng)卷天卷地而過，不遠(yuǎn)處樹木折斷的咔嚓聲讓我回過神來。我的心緊揪著，目光驚悸地呆望著空空的墻壁，似要從里面抓出點兒什么。墻壁沉沉的，堅硬且冷漠，集體抵御我目光的深入，甚至無視我的存在，只有燈光曖昧而神秘地照在上面，提示時間中藏著很多道路。隱約間，恐懼密布的心暗自默禱，希望巨風(fēng)能趕快停歇下來，有些時候，停下也是一種補救，一種行進(jìn)。

非是不愛風(fēng)，亦非是對風(fēng)的了解過于偏頗和扁平化，更非是我與生俱來就有恐風(fēng)癥。我深知風(fēng)吹花開，風(fēng)吹麥黃，風(fēng)吹果香，風(fēng)吹冬孕……風(fēng)是季節(jié)的征候，是歲月的回響，我們都是歲月里的風(fēng)。在我的詩文中，沒少吟誦春夏秋冬四季之風(fēng)，如果沒有風(fēng)吹大地，空氣不再流動，植物不能授粉，農(nóng)田環(huán)境無法改善，酷暑炎熱得不到調(diào)適，生命漸次衰亡，美好的事物一點點消失，不敢想象地球?qū)⒆兂墒裁礃幼?，人類會是怎樣的結(jié)果。

我是愛風(fēng)的。風(fēng)天，外邊的世界狂吼尖叫，我坐在寧靜的房間里，一杯熱茶，一本自己喜歡的書在手，會感到格外的溫馨、安適和幸福，簡直就是人生最美的至境?？晌矣址浅峙嘛L(fēng)，尤其是大風(fēng)刮得昏天暗地，我那顆擔(dān)驚受怕的心便懸浮于不祥的惶恐，這很悖論，頗像一個人向往的幻覺。

時間總是被記憶撕裂。早年深秋的一個夜晚，沒有任何過渡，突然就起風(fēng)了，那風(fēng)雖沒有今夜大，卻也尖利呼嘯，不時將卷起的塵土、枝葉、沙粒打在門窗和墻體上，世界陷入一片混亂，仿佛一切都要重新組合。猛然，一陣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穆曇魧⒘璩績牲c多才入睡的我驚醒，我看了下鐘表四點一刻，再看黑暗的房間，好像沒有什么異常，心想許是從墻縫什么地方擠進(jìn)來的風(fēng)，撞在某件物體上發(fā)出的響聲。睡意蒙眬的我懶得去管，便閉上眼睛迷迷糊糊繼續(xù)睡去?？蛇@聲音雖不很大卻非常頑固，來來回回不停地響著，我翻來覆去好一會兒怎么也睡不著，只得極不情愿穿衣起床查看究竟。

完全出乎意料和想象，眼前怪異的情景驚得我目瞪口呆，不知是夢是醒：正廳的燈亮著，房門大開，大風(fēng)反復(fù)將木門來回推拉，不斷發(fā)出響動，房間里彌漫著辛辣的煙味和一種說不出的異味兒。我頓時蒙了，暈了，傻了，來不及去做更多的猜測，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先生該不會背著我把什么人暗藏在屋里，這會兒趁天亮前將其送出去吧？鋒利的刀刃直扎向心口，瞬間鮮血汩汩流淌，腦海頓時一片空白。痛恨和絕望排山倒海向我涌來，盛怒、怨憤、惱火，我一時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把他掐死！顧不上關(guān)門，我趿著拖鞋追了出去，咬牙切齒地想，不管追不追得上，這回縱然一別永遠(yuǎn)，也絕不輕饒他！剛到樓梯口，我的腳被絆了一下，一只拖鞋飛出老遠(yuǎn)，人也差點兒摔倒，聲控?zé)艄庀驴慈ィ故菚磕莻€裝有魯迅全集的小紙箱。我有些恍惚，有些茫然，昏昏沉沉又往下走幾級樓梯，再從地上撿起我常用的那個深藍(lán)色的提包，里面的錢包不見了，其他東西散落在地上。猝然，如醍醐灌頂，我旋即明白過來，是家里進(jìn)賊了！

我有氣無力地折轉(zhuǎn)回家，推開先生的房門，他正鼾聲如雷睡得香甜。望著他，我意緒復(fù)雜地默立在那兒，心里狠狠譏諷嘲笑自己愚笨無知！前些年朋友婚姻出了問題，特來找我商量去留，我本著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的老話，力勸她婚姻的本質(zhì)就是“互助組”和“合作社”，能湊合就盡量湊合，能維持多久就維持多久，多堅持一天就是勝利，至少家里有個男人，一旦竊賊進(jìn)屋也好壯膽啊?？涩F(xiàn)實卻很打臉，像先生這樣酣然沉入夢鄉(xiāng)，任賊人為所欲為，還奢談什么壯膽？但內(nèi)心深處，我卻又懷有一種說不出的欣慰，是慶幸？竊喜？還是感謝？也許都有，畢竟他不是我猜想的那樣……先生被我喊醒后，聽說屋里進(jìn)賊了，他睡眼惺忪一臉木然地問：是嗎？什么時候？在哪兒？那樣子滑稽怪異得令人啼笑皆非，真想給他幾拳頭。我們倆一起下樓詢問大院門衛(wèi)，門衛(wèi)亦迷迷糊糊什么也不知道。在一樓和大院門口，我們又分別撿回被賊人扔下的幾件衣服、拉桿箱、先生的空錢包等，錢包里裝有他下午剛?cè)〕龅膸讉€月的工資，準(zhǔn)備明天回老家給孩子的爺奶立碑……回家后，急忙清理被翻騰得亂七八糟的房間，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手機丟了（慶幸那時候還沒有微信和支付寶）、五十八本中外集郵冊、我本月剛發(fā)的裝在信封里的工資、一套雜牌音響、一部座機話機、兩盞臺燈、一件老家酒廠釀造的養(yǎng)生酒……

據(jù)傳賊道上有忌諱，盜賊入室不能空手而歸，那樣對他們不吉利。要是哪戶人家實在沒有什么有用的東西可偷，也要隨便拿走些什么，哪怕是一口鍋、一只油罐、一個碗或其他不值錢的東西。但賊人始終謹(jǐn)記的是，再好的被子都不能偷，倘若偷走，他或他們將背時、“被害”一輩子。往往面對家徒四壁的窮苦人家，因沒什么金貴的物品可偷，失望惱怒的賊子們常用亂砸屋里的東西來發(fā)泄憤恨，而家境好的人家，為防止盜賊找不到想要的錢物而亂砸，特將一二百元現(xiàn)金，常放在當(dāng)堂桌子上，供萬一有賊人進(jìn)屋時取用，以此保全家具等物安然無恙。

此次失盜，令我痛惜不已、損失最為慘重的是那兩大紙箱中外集郵冊，那可是我一直舍得為其花錢的心愛之物，是我跟隨省文聯(lián)考察團(tuán)在異國他鄉(xiāng)省吃儉用，頂著沙漠四十多度的高溫酷熱，渴得嗓子冒煙也不舍得買水喝，把能省下來的錢都買成集郵冊和紀(jì)念郵票帶回。曾有幾位資深集郵家，看過這些郵票后視若珍寶，情愿用高出幾倍的價格將其買走，均被我堅決拒絕，對一個深愛集郵的人來說，這壓根就不是錢的事兒。這下倒好，一顆心生生被挖掉一塊似的，淚血傷痛，銳疼不已。

你別說，這家伙還挺有文化，是雅賊啊。見我心痛難過淚流不止，先生打趣道。

他這話令我猛一激靈，目光驀然望向廳堂屋角的那張古琴。還好，古琴安靜地掛在墻上，一派深沉、渾厚、古樸、淡雅、坦然自若、超凡脫俗的模樣。其實，從某種角度講，它才是這個房屋中最具價值的物品。令我倍感慶幸的是它不但未被偷走，還目睹并見證了剛剛發(fā)生的一切，這可不就是沾了福琴叔的福運嗎？我小心翼翼摘下古琴，摘下巖巖壘壘的時間形式，仔細(xì)擦去上面的灰塵，拂去以往的時光，將它鄭重移置到廳堂琴桌上，使其真正成為名副其實的鎮(zhèn)室之寶。

先生從不抽煙。我們注視著平日專為客人擺放的干凈煙灰缸，驚見里面橫七豎八躺著剛摁滅的幾根煙蒂，遂斷定來賊不止一個，也確信這賊子早在先生取錢時就已盯上了，而且事先還踩好了點兒。難道是熟人所為？我們想得頭疼欲裂也沒想清楚。這時一股冷風(fēng)忽地竄進(jìn)室內(nèi)，我們這才注意到衛(wèi)生間的窗戶大開，便頓時明白了，賊人是從下水道外管攀爬上來，踩著衛(wèi)生間窗外的空調(diào)外機，翻過尚未焊上鋼管的窗戶，不僅大搖大擺進(jìn)屋行竊，還從容不迫坐在廳堂抽了幾支煙后才離開，可見他們對我們是多么無視、輕蔑和鄙夷……我無法想象賊人對他們這次到手的竊物是失望還是欣喜？沮喪還是高興？怨憤還是滿意？惱怒還是狂樂？而一直折磨著我和先生的卻是，這么大的動靜，這么長的時間，我們兩個怎么就沒有一點兒感覺呢？特別是我常年神經(jīng)衰弱，一點兒小動靜就被驚醒，很多時候都是淺寐，怎么竟對此毫無察覺？

肯定是賊人給咱們?nèi)隽嗣曰晁?，要不他們怎敢膽大妄為到這種程度？我說。

幸虧我們沒被驚醒，如果醒來，我還沉得住氣，假裝睡著了，任憑他們偷去；可你那直脾性，看見他們行竊根本忍不住，不大聲喊叫才怪呢，那后果真是不堪設(shè)想……先生搖頭，不住地?fù)u頭，很是唏噓后怕。

仔細(xì)想想，也真是后怕得很。

此后，盡管小區(qū)增加了門衛(wèi)人員，加強了安保措施，還安裝了監(jiān)控，此類事情再未發(fā)生過，可每遇大風(fēng)之夜，我還是病態(tài)般難以入寐。不僅長夜亮燈，還提心吊膽輾轉(zhuǎn)反側(cè)，哪怕是有一點兒小小的響動，都會讓我惶恐不安，大有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之狀，這懼怕來自生命深處，早已入心入骨生根發(fā)芽。

紀(jì)伯倫說：生命的意義，在于人與人的相互照亮。那么風(fēng)的意義是什么呢？因風(fēng)速不同而被分出的強臺風(fēng)、臺風(fēng)、颶風(fēng)、暴風(fēng)、狂風(fēng)、烈風(fēng)、大風(fēng)、疾風(fēng)、強風(fēng)、清風(fēng)、和風(fēng)、微風(fēng)、輕風(fēng)……它們以各自獨有的特性，與萬物一起共同組成了這個世界，即使那些給人類帶來大大小小災(zāi)難的風(fēng)，不也更多地引我們?nèi)ナ〔?、去深思、去想望、去行動——如何珍愛地球，保護(hù)生態(tài)，建造人類的美好家園嗎……

自竊賊入室的那個夜晚之后，我認(rèn)定古琴是有靈性的，它承載著幾千年的民族文化和精神，琴人合一是表達(dá)的最好至境。福琴叔送我的這張古琴，是一張非同尋常的福琴，是來自故鄉(xiāng)特有的祥瑞和佑護(hù)。盡管我已將它擺放在正廳琴桌上，但我與它尚未真正靈犀相通融為一體，從現(xiàn)在開始，我要用指尖語言與它傾心交流。它也會知己般用美妙的心語和我說話，心之所向，行之可往，在彈奏中漸漸理解并懂它，它也慢慢懂我。我摯愛它，它同樣報我以摯愛，在它音韻的浸潤下，其意在心，靜以養(yǎng)之。

琴者，心也。它最得中國古典美學(xué)意趣，高古、清逸、淡雅，從琴中求正音，得智慧，增審美，明判斷，悟人生。

月黑風(fēng)高夜，夜向黎明走去，走向陽光燦爛萬花紛呈的明天，古琴曲《大風(fēng)唱》，在天地間回響……

音樂的力量

甲辰重陽節(jié)，天朗氣清，秋陽高照，天地一派豐瑞祥和。

我沒有登高、飲酒、佩戴茱萸，而是應(yīng)朋友曉京之邀，我們幾個姐妹到她家相聚，共同談詩論文、喝菊花茶、品味重陽。

曉京家在本市西南邊，離我不太遠(yuǎn)，我拒絕搭車，只想沐著暖暖的秋陽步行而去。因心情很好，一路上不管看到什么，我都倍感賞心悅目。在密密陽光的溫?fù)嵯拢叶嘞刖瓦@樣沉睡過去，開始一場輕柔溫馨之夢。在夢里，與我敬愛的父親相見，他永遠(yuǎn)溫藹慈愛地微笑著，用他那滿是老繭的大手拉著我的手，急切地詢問著我的一切，那顆父親的心，永遠(yuǎn)承載了對我滿滿的關(guān)心、關(guān)懷和至愛。那時刻，秋日的枝頭盛放出三月的花朵，無數(shù)的鳥雀在陽光下盡情歡唱，到處清芬彌漫，蜂飛蝶舞，舞動著生命的音符……

走道上什么人一聲呼喊，將我從萬般幸福的場景驚醒，我是那樣依戀不舍。父親，您此刻在做什么呢？那邊的陽光也這么好嗎？您也在鳥語花香中惦念牽記著我嗎？您腳上的凍瘡還很難受嗎？對父親無盡的思念和緬懷，讓我的好心緒驟然失去光澤。風(fēng)極細(xì)微輕柔，道旁幾片黃中泛紅的葉子無聲落下，我知道它們的謝落是滿懷希望的歡快，絕非是要放棄，而是帶著美好憧憬，等待著屬于自己的下一個季節(jié)，重新孕生出新的芳華。溫暖在天地之間流動，陽光明亮得有些晃眼，我為它光芒的純凈和普照萬物深深感動，但愿我深愛的父親也能在這美得令人心跳的陽光里，忘記世俗的煩擾和喧囂，放下對我的擔(dān)心和掛念，放下他曾經(jīng)扛起的太多責(zé)任與沉重，萬事不再關(guān)心，靜靜地沐陽而坐，舒適、安逸、恬淡、嫻雅、閉目養(yǎng)神，好好歇息……

感恩芬芳時光，讓我和曉京相識、相知、相伴、相行，我們一路走來，守望、關(guān)懷、牽掛，彼此傳遞著無限的愛意和美好。文學(xué)的呼喚，詩的輝耀，生活中的點點滴滴，無不溫慰潤澤著心田，永遠(yuǎn)很遠(yuǎn)，我們還將文心相印，攜手同行。

尚未走近，我就驚聞飄繞而來的優(yōu)美樂音，及至進(jìn)屋，大家都已先我而到，她們正簇?fù)碇晃粦驯脧椬嗟呐?。一曲終了，曉京指著那女子向我介紹：她叫安瑞，是我閨蜜，被這一方的業(yè)界稱為“琵琶一姐”。我點點頭，與安瑞友好相握，并示意大家安靜下來，繼續(xù)聽她彈奏。

安瑞便一曲接一曲地彈奏著：《十面埋伏》 《大浪淘沙》《昭君出塞》《夕陽簫鼓》《陽春白雪》《月兒高》……琵琶在她靈動飛舞的手指下，忽而展現(xiàn)出戰(zhàn)爭的激烈和悲壯，忽而表現(xiàn)了對不平人世和命運的感慨，忽而呈現(xiàn)人物情緒的復(fù)雜變化，忽而抒發(fā)出雅致、深沉、嫻靜、熱烈、激奮、向上的優(yōu)美旋律，果然如白居易所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我被這渾厚、深沉、悠揚、婉轉(zhuǎn)、清越、柔美、高昂、動聽的樂音深深迷醉，不覺心曠神怡，如入夢中。似這般奇異妙美之聲，令人蕩氣回腸如醉如癡，難怪杜甫、白居易、孟浩然、王翰、歐陽修、晏幾道等詩人都為琵琶寫下唯美不朽的詩作。

只待琵琶聲停歇，我才認(rèn)真打量安瑞：她約有五十多歲的樣子，中下等身材，皮膚白皙，端莊秀美，妥妥的藝術(shù)范兒。我在心里說，這樣的女子非同一般，她就是為琵琶而生的，不是她在彈琵琶，而是琵琶在她手中被賦予了新的生命和意義！這要怎樣的天賦異稟和刻苦努力，才能成為眾人贊佩的“天花板級別”？

飯后，等大家都散去時，曉京告訴我，安瑞能走到今天非常不易，完全是音樂的力量煥發(fā)了她生命新的生機。從小安瑞就愛唱愛跳，進(jìn)入劇團(tuán)后她很快嶄露頭角，扮演的穆桂英、花木蘭、江姐等角色，最是受人歡迎，不少戲迷能連追幾場看她演出。正當(dāng)她勢頭強勁，大家對其寄予厚望時，不想她的嗓子卻驟然出了問題，再也唱不出之前的聲腔了，不能登臺演出，這對于一個畢生以演藝為事業(yè)的演員而言，真是巨大而殘酷的打擊。當(dāng)時，她四顧茫然，萬念俱灰，因無法接受這突降的災(zāi)難而絕望透頂，甚至連死的心都有了。深深的夜依窗而坐，獨望冷月寒星，她無數(shù)次默然淚流，仿佛時間也像她的人生一樣走進(jìn)了萬劫不復(fù)的黑洞……

劇團(tuán)領(lǐng)導(dǎo)、同事和親朋好友們都關(guān)切地勸導(dǎo)她，雖然不能唱戲了，但她依然可以不離開自己喜歡的舞臺，憑著她的聰穎靈慧和勤苦好學(xué)，完全可以學(xué)一樣樂器，這樣她就能繼續(xù)留在劇團(tuán)跟大家在一起了。當(dāng)時團(tuán)里的樂隊還比較薄弱，像中阮、笛子、二胡、琵琶、小提琴這幾樣樂器有的需要加強，有的干脆就空缺，她不管選哪一樣都行。慢慢冷靜下來的她，不得不直面現(xiàn)實，聽從大家的勸慰，接受生活的安排，她開始一一試彈這幾種樂器，最終決定選擇琵琶。

對于她，選擇即獻(xiàn)身。那些日子，她的胳膊練腫了，手指僵硬得伸展不開，因長時間保持一種坐姿，她腿腳麻木，腰疼得直不起來，可她的心里只有琵琶。除了一遍遍發(fā)狠地彈奏，她從不放松自己，整個人都如癡如醉，琵琶已成為她全部的生活內(nèi)容，她眼里心中全是琵琶，她的世界里只有琵琶！走路、吃飯、睡覺，甚至夢中，她的手指都在不停地舞動，哪怕是在病房，剛做完手術(shù)從麻藥中醒來的她，也迫不及待地伸出雙手對空彈撥，醫(yī)生、護(hù)士、病友被她感動得滿眼淚水，他們?yōu)樗绱绥娗樗囆g(shù)而心疼和贊佩。她深知，一日不練手生的道理，盡管她已經(jīng)彈得相當(dāng)不錯了，但卻仍不肯有絲毫懈怠和懶惰，她明白，唯有付出汗血辛勞才能走得更遠(yuǎn)。終于，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一如此前她所扮演的角色受人喜愛那樣，人們驚異且欣喜她新的轉(zhuǎn)換，她竟能將琵琶彈奏得這般婉轉(zhuǎn)悠揚，聲聲悅耳，妙不可言，那樂音中灌注著她深度的情感和生命氣韻！

然而，生活并沒有就此放過她，二十多歲時，她曾有過短暫的婚姻，后因兩個人性格不合，很快分手。這段婚姻帶給她的失望和傷痛不言而喻，但她卻以超常的頑強和堅韌毅然挺住了。此后，她讓自己真正平和寧靜下來，與萬事言和，與獨處相安，自此她再無婚配，一直獨自一人，一門心思與她的琵琶相依為命。對于她，琵琶就是一切，它承載著她的喜怒哀樂悲恐驚，呈現(xiàn)著她的生命價值和意義。無論是酷暑嚴(yán)寒，暴雨飛雪，還是嘈雜塵寰，涼薄人世，她都以琵琶為生命，以生命來彈琵琶，她和琵琶兩情相悅，互為知己，相親相愛，渾然一體……她說，琵琶是有靈性的，它很懂她，正像她懂它一樣，她對它情有獨鐘，它也必定鐘情于她，那是一種心心相印的理解與尊重，是靈犀相通的深度信賴和至愛！這種深愛滲透在日常生活的所有情景中——鳥雀飛過竹枝在雪地上行走，秋葉如蝶紛紛飄落，冷雨敲窗聲聲驚心，春花含笑溫情處處，朗月清風(fēng)懷思獨飲……她那顆敏感的心都會被深深觸動，這觸動每每融入她的琵琶音韻里，正因此，哪怕是一樣的曲子，她彈起來韻味無窮，格外沁人心脾，永遠(yuǎn)有別于他人……

從窗外跳進(jìn)來的陽光，溫暖明亮地照在安瑞剛剛坐過的地方，這是重陽節(jié)特有的光芒，我向其投去滿滿欽佩和崇敬的目光。驀地，優(yōu)美的琵琶聲在我心頭悠然響起，若黃鶯出谷，百囀千聲，感心動耳！她讓我明白，心很貴，一定要裝最美好的東西；骨頭很硬，一定要發(fā)出錚錚之聲；人生苦短，一定要做有價值的事，腳踏實地執(zhí)著于遠(yuǎn)方……

生命的樂章

一

九龍瀑布群，聽這名字就頗具動感和誘惑，就有急流飛濺的嘩嘩聲響震天地……

這當(dāng)然不是云南羅平縣的“九龍瀑布群”，而是位于南召縣傲坪村偏遠(yuǎn)大山里的九龍瀑布群。

天空蔚藍(lán)，秋陽朗照，微風(fēng)款款牽起衣角，如探尋滿懷好奇卻未曾謀面的神交摯友，我們一行人向一處深山幽谷走去。

鳥兒的鳴叫聲動聽而神秘，讓這個上午的山行別有一番意趣。谷內(nèi)環(huán)山面水，層巒疊嶂，林木蔥郁，碧水幽潭。金黃的山菊花在樹樹黃櫨、五角楓燦若云霞的紅光中被染得有些黯然，又有些奇幻，我堅信世間萬物的存在，無論強弱都有它們確鑿無疑的深意。

山道上不時有人上來下去，他們亦是為觀賞瀑布而來。道旁一些山民在賣楊桃、黃精、炒栗子、烤玉米、煮茶葉蛋、方便面和開水等，不知他們每天的收入怎樣？這樣想著我立即心情大好，畢竟太多食品都是就地取材，畢竟沒有了舟車勞頓出門在外之苦，更不受風(fēng)霜雨雪之困，在家門口做小買賣無疑要牢靠方便很多。為表示對他們小生意的支持，我們特買了幾斤炒栗子……驀地，我忽生情愫，對那尚未相見的瀑布群滿懷感激和謝意，因為它們的存在而使此地得以開發(fā)，山民們的生活得以改變，當(dāng)然，我自己也才有機緣來此一游。

也許，所有的生命都這樣，活在意料之內(nèi)向往意料之外……

二

以“龍”命名的九大瀑布群，目下只能看到白龍瀑、祥龍瀑、飛龍瀑、青龍瀑、狂龍瀑、天龍瀑六大瀑布，余下三瀑尚待開發(fā)。如此規(guī)模宏大、布局集中、數(shù)量之多、落差之大的瀑布群，實屬中原獨有，全國罕見。最大瀑布落差一百余米，最小的也二十多米，全年水量充沛，即便秋冬季節(jié)，只要不結(jié)冰，一掛掛白亮亮的瀑布依然噴珠濺玉飛流直下，那種雄渾壯觀的氣勢，遺世獨立的悠然，令人亦真亦幻，如走進(jìn)蓬萊仙境……

這兒的每一道瀑布或大或小，或高或低，都各不相同，呈現(xiàn)出獨特的“這一個”；但有一點兒是共通的，它們之所以能成為瀑布，無一不是身陷絕境，別無選擇，英勇赴難，從懸崖峭壁上縱身一躍，毅然跌落萬丈深淵，形成一個個大小、形狀、深淺各個相異的碧水幽潭。面對如此決絕的瀑布，絕非是勇毅、剛烈、豪邁、悲壯、無畏等詞語所可表達(dá)的。它們以奮不顧身、勇往直前的無懼赴死，讓生命涅槃重生，成為一道道光，照亮懸崖峭壁和整個山谷……

生命的意義被瀑布完好詮釋，一同詮釋的還有秋水與冬雪，春花和芳草。

瀑布，是站立的水！

骨力錚錚的水，是時間頂端上優(yōu)美的風(fēng)景。

三

第一次見到我國及世界上著名的瀑布，是在地理課本上。

壺口瀑布、黃果樹瀑布、德天瀑布、維多利亞瀑布、尼亞加拉瀑布、伊瓜蘇瀑布、安赫爾瀑布……

當(dāng)我真正來到深山老林一處真實具體的瀑布前，立時被它那浩瀚高聳，從斷崖絕壁上騰空而下，震耳欲聾的恢宏氣勢所深深震憾！陽光下，萬千水花閃閃發(fā)光，升起七色彩虹，奇異而壯美。站在撲朔迷離的水霧前，時間的雨滴擊打著泛黃的過往，仿佛無限神奇的故事和傳說都在瀑布深處，等待著我去探究，去把它們寫出來。

就這樣，在很深的山中，瀑布向我走來，說著一些我還不太懂的話，我內(nèi)心生出無限的敬畏和愛意。相信如此非同尋常的瀑布，定會給我?guī)砑?、平安和幸?！儐柈?dāng)?shù)厝说弥?，干旱時節(jié)，瀑流雖小，卻仍可看到飛奔直泄的奇?zhèn)ゾ坝^；冬日里，瀑布表面結(jié)一層冰，顯得潔白、濕滑而安靜，但內(nèi)里卻仍有細(xì)細(xì)的水流在流動，奔騰不息永遠(yuǎn)是瀑布的生命特質(zhì)！風(fēng)中，崖壁上的樹枝蘸著陽光，在瀑布水流上精心描繪著各種抽象的畫兒。我和很多人都試圖想注釋解答，卻每每遺憾無果而歸，這樣的天地精妙之作能是隨便就可詮釋的嗎？安享著這曠古的宏闊、恬適和靜美，我高聲朗誦李白、蘇軾、張九齡、徐凝、謝三秀、嚴(yán)遂成、黃培杰、周銘先、佚名等詩人描寫瀑布的名詩佳句。那一刻，瀑布的雄壯和秀美，聲色與氣韻，朦朧和真切，絕境與新生，令我胸襟頓開，極目遠(yuǎn)眺，腳下的土地在迅速向前伸展。

瀑布是燃燒的靈魂，飛奔的史詩，是懸掛在萬仞之上的優(yōu)美旋律。

四

往古至今，在眾多詩人抒寫瀑布的詩句中，我特別喜歡唐宣宗李忱的《瀑布聯(lián)句》：

“千巖萬壑不辭勞，遠(yuǎn)看方知出處高；溪澗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作波濤?！?/p>

李忱，因母親地位卑下，常遭侄子文宗、武宗的惡意戲耍、猜忌和打擊。他暗懷一腔遠(yuǎn)大抱負(fù)，在艱難困苦中默默忍受，后遁跡淅川縣香嚴(yán)寺為僧。但他并沒有消沉，他逃避人世的真正用意，是為了靜觀天下等待時機，志存高遠(yuǎn)的他，在武宗死后，終于成為唐朝第十八位皇帝。在位十三年，他明察沉斷，從諫如流，恭謹(jǐn)節(jié)儉，惠愛民物，人思詠之……

全詩通過對瀑布雄渾之姿、高貴豪邁、堅忍不拔、一路咆哮毅然決然奔向浩瀚大海的抒寫，塑造了一個生命壯闊、堅毅、懷揣憧憬、不為一切所困、勇往直前的有志者形象。這是一場勇敢者奔赴的征程，是不屈的靈魂在舞動……

那年，我去香嚴(yán)寺參加筆會，夜晚月光皎潔，清輝滿地，文友們都已入睡了，唯我獨自站在一座高大的石碑前，默然細(xì)讀白天已經(jīng)讀過的碑文。那上邊記載著有關(guān)唐宣宗即位前，在此隱居六載的一段史實。那時候，我還沒有讀過他這首詩，面對萬籟俱寂，冷月空院的古剎，時光仿佛凝固成了一片死寂，周圍的山峰、塔林、樹木和竹園等，全都黑魆魆地向我壓來。不敢想象當(dāng)年如一片飄零在塵世之外孤葉的李忱，該有多么大的胸懷和志向，隱忍與堅守，才可孤苦一人蟄伏寺內(nèi)，自甘枯寂凄冷于此？

我在寺內(nèi)荒徑上徘徊復(fù)徘徊，月華將一叢叢野菊浸染得虛幻而迷離，我默然數(shù)了一朵又一朵，似在數(shù)點李忱在這里度過的一個又一個孤冷的日子。那時的李忱也曾在如水的月光下，站在我站的地方，對著這一片野菊花仰天長嘯，俯首低語嗎？

瀑布，讓我建立起一種確信，徹底否定并趕走盤踞在體內(nèi)的虛無。

五

天龍瀑，是今天我們看到的最雄奇、落差最大的瀑布。瀑布周邊是萬丈絕壁，草木不生，儼然獨具巍峨、固若金湯、雄偉壯觀的城堡！

從高空垂掛下來的瀑布，巍然聳峙，氣勢磅礴，雄偉奇麗，自山崖上跌宕而下，聲如奔雷，直如銀河下瀉。遠(yuǎn)望若珠簾垂空，似縞絹垂天；近看水花四濺，如飛珠濺玉；透過陽光的折射，閃爍著五彩繽紛的霞光，水霧迷蒙，氣象萬千。陣陣山風(fēng)吹過，如煙似霧的瀑布，恍若被吹得來回擺動，那飄忽不定的樣子，令人驟然平添一種隱秘神奇的憐愛與向往。我第一次這么近距離觀看一道雄奇威猛的瀑布，那前赴后繼的瀑流，流出不同時間不同空間生命嶄新的模樣。

心頭忽浮起一位詩人的句子：從陳子昂/望向/昌耀/這曠世之孤獨/與誰共情……

眼前的瀑布不是正可與之共情嗎？永居大山深谷的瀑布，無疑是孤獨、清冷、凄涼、靜寂，甚至是深度的寥落，可它又是如此明亮、雄渾、勇武、奇?zhèn)?、盛大、壯美，一刻也不停息地演奏著動人的生命樂章！這絕處逢生的生命鳴奏曲，不僅引來了我和當(dāng)?shù)厣矫?，還引來更多的外地人前來探訪、觀賞、啟迪和深思……

原本孤寂的瀑布，卻已被遠(yuǎn)遠(yuǎn)近近眾多陌生人的愛意所擁圍，它用自身很好地闡釋了生命是怎樣告別一個層面，定位新的高度，把落差悲壯成就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