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段一】
從一封匿名信里看見一句話,是“數麻石片”(原注江蘇方言),大約是沒有本領便不必提倡改革,不如去數石片的好的意思。因此又記起了本志通信欄內所載四川方言的“洗煤炭”。想來別省方言中,相類的話還多;守著這專勸人自暴自棄的格言的人,也怕并不少。
凡中國人說一句話,做一件事,倘與傳來的積習有若干抵觸,須一個斤斗便告成功,才有立足的處所;而且被恭維得烙鐵一般熱。否則免不了標新立異的罪名,不許說話;或者竟成了大逆不道,為天地所不容。這一種人,從前本可以夷到九族,連累鄰居;現在卻不過是幾封匿名信罷了。但意志略略薄弱的人便不免因此萎縮,不知不覺地也入了“數麻石片”黨。
所以現在的中國,社會上毫無改革,學術上沒有發(fā)明,美術上也沒有創(chuàng)作;至于多人繼續(xù)的研究,前仆后繼的探險,那更不必提了。國人的事業(yè),大抵是專謀時式的成功的經營,以及對于一切的冷笑。
(選自《熱風·隨感錄四十一》)
賞析
選文第一段論述從生活現象起筆,具有現實針對性。對一封匿名信里看見的方言“數麻石片”,作者先解釋含義,再以“專勸人自暴自棄的格言”點明其實質,具有諷刺意味,引發(fā)讀者思考。第二段運用對比論證,通過“成功與失敗”的比較,展現了具有改革新思想的中國人說話做事的兩種境遇;從“從前”與“現在”的變化中,展現了改革失敗者的不同結果,對比鮮明有力,增強了文章的思辨力。第三段運用事實說話,多角度例舉當時中國的“現狀”,呈現了因畏懼阻撓勢力而不思改革的后果,令人痛心。
【選段二】
我想,人猿同源的學說,大約可以毫無疑義了。但我不懂,何以從前的古猴子,不都努力變人,卻到現在還留著子孫,變把戲給人看。還是那時竟沒有一匹想站起來學說人話呢?還是雖然有了幾匹,卻終被猴子社會攻擊他標新立異,都咬死了;所以終于不能進化呢?
尼采式的超人,雖然太覺渺茫,但就世界現有人種的事實看來,卻可以確信將來總有尤為高尚尤近圓滿的人類出現。到那時候,類人猿上面,怕要添出“類猿人”這一個名詞。
所以我時常害怕,愿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fā)聲的發(fā)聲。有一分熱,發(fā)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發(fā)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
此后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陽,我們自然心悅誠服地消失,不但毫無不平,而且還要隨喜贊美這炬火或太陽;因為他照了人類,連我都在內。
(選自《熱風·隨感錄四十一》)
賞析
選文第一、二段論述深刻,極具辛辣諷刺意味,通過對達爾文進化論的追問、對尼采超人說的設想,有力批判了因循守舊者愚昧無知,嚴重阻礙民族發(fā)展的現象。第三、四段綜合運用多種論證方法,邏輯嚴密、鏗鏘有力。如運用比喻論證“冷氣、螢火、炬火、太陽”、假設論證“倘若有了炬火”、因果論證“因為他照了人類,連我都在內”等,號召青年擺脫封建束縛,不懼冷嘲熱諷,為社會改革奮斗向前。選文語言鮮活有力,句式整散結合,如“卻終被猴子社會攻擊他標新立異,都咬死了”“類猿人”等詞句,簡潔犀利,令人忍俊不禁;“能做事的做事,能發(fā)聲的發(fā)聲”“有一分熱,發(fā)一分光”等對稱句,整齊有力,鼓舞人心。
鏈 接
《隨感錄四十一》是現代文學家魯迅創(chuàng)作的一篇雜文,最初發(fā)表于1919年1月15日《新青年》第六卷第一號,署名唐俟,后收入《熱風》。
1918年8月15日《新青年》第五卷第二號刊載任鴻雋致胡適信,其中說:“《新青年》一面講改良文學,一面講廢滅漢文,是否自相矛盾……我們四川有句俗語說,‘你要沒有事做,不如洗煤炭去罷?!薄峨S感錄四十一》即針對任鴻雋的議論,發(fā)表見解。文章吸收了進化論中具有辯證因素的發(fā)展觀點,批判了因循守舊造成的人民精神和民族文化落后愚昧的現象,倡導人類要不斷向前,表現了從革命全局出發(fā),尊重革命主力,一切以革命利益為重的思想。
《隨感錄四十一》談論如何應對新文化的反對者和阻撓者,援引尼采的思想,但有鮮明的魯迅個人態(tài)度。在“超人”興起的時代,某些人種可能將淪落到遭“人”與“猿”共棄、共斥的“類猿人”境地,這推想已出現在小說《狂人日記》里“狂人”為規(guī)勸“大哥”而發(fā)表的那番人蟲并進演化論中。本文重現這種對“類猿人”式的沉淪命運的憂懼,經由“所以我時常害怕,愿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一語的轉折,熱切呼喚如螢火般低調的、“有一分熱,發(fā)一分光”的魯迅式新人。
《熱風》1925年編定,收錄雜文41篇。對于集名,魯迅曾解釋說:“無情的冷嘲和有情的諷刺相去本不及一張紙,對于周圍的感受和反應,又大概是所謂‘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的;我卻覺得周圍的空氣太寒冽了,我自說我的話,所以反而稱之曰《熱風》?!本幖瘯r,魯迅對當時令人窒息的社會現狀感到“寒冽”,以“熱風”命名集子,正反映了魯迅主張深刻批判社會,促醒人們去改革社會的強烈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