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我們駕著馬車穿過冰封的原野。
一只紅色的翅膀自黑暗中升起。
突然一只野兔從道路上跑過。
我們中的一個用手指點著它。
已經(jīng)很久了。今天他們已不在人世,
那只野兔,那個做手勢的人。
哦,我的愛人,它們在哪里,它們將去哪里。
那揮動的手,一連串動作,砂石的沙沙聲。
我詢問,不是由于悲傷,而是感到惶惑。
——切斯瓦夫·米沃什著:《切·米沃什詩選》,張曙光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6頁。
咖啡館桌子前面的那些人中——
它在窗玻璃閃著霜的冬日正午的庭院——
只有我一個人幸存。
我可以走進那里,要是我愿意
在寒冷的虛空中叩擊我的手指
召集著幽靈。
帶著疑慮我觸摸著冰冷的大理石,
帶著疑慮我觸摸著自己的手。
它——在,然后是我——在新奇的變化中,
他們卻永遠被鎖住,永遠
在他們最后的話語里,在他們最后的目光中,
遙遠得像瓦倫梯尼安皇帝
或馬薩蓋特的酋長們,我對他們一無所知,
雖然剛剛過去一年,或兩至三年。
我仍可以在遙遠北方的林子砍樹,
我可以在講臺上說話,或拍一部電影
使用他們從沒聽到過的手法。
我可以品嘗海島水果的味道
穿著世紀下半葉的盛裝被拍照。
但他們永遠像一些大百科全書里的
半身像,穿著長禮服和花邊飾帶。
有時當晚霞在貧困的街道中涂著屋頂
我注視著天空,在白云中我看到
一張桌子在搖晃。侍者隨著碟子轉(zhuǎn)動,
而他們看著我,發(fā)出一陣笑聲
因為我仍不清楚死在人類的手里是怎么回事,
他們清楚——他們非常清楚。
——切斯瓦夫·米沃什著:《切·米沃什詩選》,張曙光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9—50頁。
愿百里香和薰衣草的香氣在途中陪伴著我們
到一個省份,它不知道自己多么幸運
因為在地球所有隱秘的角落,它曾是
唯一一個被選中和降臨過的。
我們走向那個圣地,卻沒有征兆引導(dǎo)。
直到它現(xiàn)出自身,在一個群山間的
牧人的山谷,看上去比記憶更古老,
靠近在洞穴中嗡嗡作響的窄河。
愿美酒和烤肉的味道隨著我們
就像我們經(jīng)常在空地上歡宴時那樣,
尋找著,沒有找到,收集著傳聞,
總是被那一天的光輝所寬慰。
愿溫柔的群山和羊群的鈴聲
使我們記起我們失去的所有事物,
因為我們在路上看著,愛上了
在轉(zhuǎn)眼間就會消失的世界。
——切斯瓦夫·米沃什著:《切·米沃什詩選》,張曙光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99—200頁。
在大海顫動光線中的一個小酒店里,
仿佛走進了水族館,意識到什么在消失,
因為我們終有一死,所以我們活得短暫。
我滿足于這種一致,即使因看到
做出和觸摸的感到悲哀,在現(xiàn)在和過去的日子。
我相信我的懇求會帶給時間一個停頓。
我學會了順從,像在我之前的其他人。
而我只是考查那些在這里耐久的:
帶角柄的小刀,錫盆,
藍色的瓷器,堅固而易碎,
以及這張沉重的木桌,像壘在
水流中的石頭,磨成光滑的表面。
——切斯瓦夫·米沃什著:《切·米沃什詩選》,張曙光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22頁。
要直到接近九十歲后,我才逐漸地
感到有一扇門在我里面打開,我走進了
清晨的澄澈之中。
我的前生一個接一個地在離開,
像船艦,帶了它們的悲哀。
而被派定給我的畫筆的
國家、城市、花園和海灣,靠近我
期冀得到比從前更好的描繪。
我未曾脫離人民,悲痛與憐憫連接著我們。
我們忘記了——我總是說——我們都是王的孩子。
因為在我們所來之地
并沒有“是”和“不”、“現(xiàn)在”“過去”和“將來”的區(qū)分。
我們多么可憐,上帝為我們漫長的旅程所準備的裝備
我們用了不到百分之一。
來自昨天和幾百年前的諸多片刻——
劍的一擊,在拋光的金屬鏡子前
把睫毛掃描,致命的一槍,正被暗礁
把艙撞扁了的小帆船——它們存留在我們身上,
等待著一個完成。
我知道,總是知道,我會是葡萄園里的一個工人,
就跟所有正同時生活著的男男女女一樣,
不管他們是不是意識到了它。
——切斯瓦夫·米沃什著:《第二空間:米沃什詩選》,周偉馳譯,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5—6頁。
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iaw Milosz,以下簡稱米沃什)是一位紀念碑式的詩人,他的一生貫穿了整個二十世紀,見證了纏繞在這一“極端的年代”中的諸多邪惡與困惑。要對它們保持反抗、沉思與追問,毫無疑問是困難的,這既要求詩人內(nèi)心具有同等乃至更高強度的善,又要抵拒這些道德力量被抽象為空洞的說教和修辭。通過對個人記憶的召喚,米沃什做到了這一點,并在他長達七十余年的寫作中,既保持住了對稱于歷史經(jīng)驗的全部復(fù)雜性,又始終沒有喪失詩歌語言的準確與直接。這里所選的五首詩,寫作時間貫穿了米沃什漫長生命中的不同階段,從中亦能管窺米沃什詩作的重要母題,和他在動蕩的二十世紀錨定意義感的重要坐標。
大體來說,《偶遇》和《咖啡館》這兩首詩共享了某種撫今追昔、生死兩隔的時空結(jié)構(gòu),而在漢語詩歌中,類似結(jié)構(gòu)其實早已被書寫了數(shù)千年,相關(guān)名篇不可勝數(shù),乃至形成了“悼亡”的寫作和抒情套路:或假設(shè)重逢、相對無言,或感嘆生者孤寂凄涼、死者形神俱滅;某種傷感的主體想象也會在閱讀這些詩篇的過程中被召喚出來。對漢語讀者來說,這當然是更為熟悉的文本類型,但這兩首詩其實很難被納入這樣的閱讀程式之中。換言之,米沃什在這兩首詩中的訴求并非“死亡”帶來的情感缺失,而是通過寫作,再度喚回和確認已逝的人與物曾經(jīng)的實存。在米沃什看來,這是生者對死者的義務(wù)乃至債務(wù),寫作者必須將消逝的人與物重新安置在語言中,使其免于被遺忘。
《偶遇》一詩寫于1936年,詩人二十五歲時?;蛟S很多讀者會將此詩的關(guān)節(jié)指認為第三節(jié),因為正是在第三節(jié),時間距離的拉大和對生死界限的強調(diào),使前兩節(jié)接近“現(xiàn)在時”的敘述,而后突變?yōu)檫b遠的“過去時”,大大豐富了詩作的層次感。但是,如果沒有前面兩節(jié)對事件與細節(jié)的確認,而是直接從對死者的追憶切入,整首詩的敘述就會完全成為“我”的記憶或想象。米沃什沒有這么做,也就意味著他拒絕了代言人的角色,而是致力于對細節(jié)的呈現(xiàn),進而強調(diào)細節(jié)本身就是真實的,是某個個體的短暫生命中難以被他者的主觀情感完全通約和覆蓋的經(jīng)驗?;诖?,我們會在《偶遇》前兩節(jié)的敘述中發(fā)現(xiàn)雙重的矛盾:第一,它既強調(diào)人物、場景和細節(jié)的實存,卻又不點明“我們”的信息和“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這使“我們”成為一個限制性的虛指,只對“我們”內(nèi)部的成員有效;第二,“我們”這一人稱代詞在所指層面的封閉性和不可知性,賦予前兩節(jié)的敘述一種私語的性質(zhì),但這種高度簡化的場景和細節(jié)勾勒,又像是旁觀的、陌生的限制視角。這種矛盾和詩人在結(jié)尾感到的“惶惑”,并不導(dǎo)向?qū)υ?jīng)實存之物的不信任和形而上層面的不可知論,反而體現(xiàn)出一個寫作者高度的誠實和對自身限度的覺悟。
寫于1944年的《咖啡館》也可以放在這一線索中理解。但眾所周知,在二戰(zhàn)期間,米沃什曾加入華沙的地下抵抗組織,親歷、見證了一系列的戰(zhàn)爭和屠殺,“死亡”在此被歷史強行改寫為這些暴行的后果而非自然事件。當然,二十世紀并不乏書寫戰(zhàn)爭和屠殺的詩歌,保羅·策蘭的《死亡賦格》、奧登的《西班牙》《在戰(zhàn)時》等都是廣為人知的名篇。但米沃什的獨特性在于其對“見證”的強調(diào),這使他的此類詩作充斥著大量非隱喻性的細節(jié),對于絕大多數(shù)詩人而言,選擇這種方式展開敘述是災(zāi)難性的,因為過多非隱喻性的細節(jié)會瓦解詩歌語言必需的張力,使作品傾向于成為散文,而米沃什通過在詩歌中引入整體性、高強度的辯論,戰(zhàn)勝了這一危險。具體到《咖啡館》這首詩,“我”作為“幸存者”享有的對生活可能性的想象,和死者生命的凝固,構(gòu)成了相互反駁和相互質(zhì)疑的對位結(jié)構(gòu),使“我”的生命延展始終處于死者的質(zhì)疑和逼視中,在最后兩行達到了驚人的強度,并且使讀者警醒:即使將戰(zhàn)爭與屠殺描述為無數(shù)生命的消逝,并由此產(chǎn)生某種人道主義的悲憫,也有可能是反歷史和不道德的,因為這些死者并非自然死亡,而是被同類有組織、大規(guī)模地殺害;而“幸存者”所面臨的可怕的道德壓力在于,正是他們的“幸存”,說明這種“另類的死”似乎并不是平等地降臨在每一個人身上。
這些關(guān)于“幸存者”的寫作構(gòu)成了米沃什作品中最為沉重的部分,但米沃什并未止步于此,而是再次強調(diào)了救贖的重要性。進一步說,對于任何一個被波德萊爾以降現(xiàn)代主義詩歌規(guī)訓過的讀者而言,可能都很容易把表現(xiàn)、批判丑與惡視為有且僅有的深刻,但如何在黑暗和毀滅之中依然對生命保持誠摯、真切的贊美,這一問題也需要心力更加強健的寫作者來回答。基于這樣的問題意識,很多讀者可能會想到米沃什的后輩、在漢語世界同樣知名的波蘭詩人扎加耶夫斯基的名篇《嘗試贊美這殘缺的世界》,此類寫作可能和歐洲宗教中的贊美詩傳統(tǒng)有關(guān),因而在漢語詩人的寫作中相當少見。平心而論,在所有的寫作方式中,贊美總是最容易流于觀念先行的寡淡和說教,扎加耶夫斯基的處理方式是通過“贊美—殘缺”這一悖論修辭和大量意象的使用來平衡詩歌的觀念性;但本文接下來要提及的米沃什的《關(guān)于朝圣》一詩,在寫法上的觀念化傾向更強、更難把握,米沃什在每一小節(jié)的敘述中設(shè)置了一個微小的矛盾,從而使整首詩在祈禱和論辯的微妙張力中保持住了充盈的詩意——這是大師才有的分寸感。
《關(guān)于朝圣》寫于1976年,是一首相當美妙的贊美詩,是對信仰和人自身的贊美。米沃什在詩中從容地描繪出發(fā)和尋找的過程,這和文學批評中經(jīng)常談?wù)摰摹帮L景的發(fā)現(xiàn)”無關(guān),而是意味著走出那個狹窄的“內(nèi)面的自我”,重建與他人、世界之間哪怕最小單位的關(guān)聯(lián)和愛。這可能并不引發(fā)神跡的顯現(xiàn),但行動本身就充滿歡樂,包含著飽滿的力量;正是基于這種誠樸的信念,米沃什一生中寫了相當多的抒情詩,贊美花和陽光、日常生活中諸多平凡的事物和美好的瞬間,比如《黃色自行車》《在中午》,和他在漢語世界最著名的詩篇《禮物》等等,這些微末日常中所包含的對生命的肯定對抗著混亂和虛無。本文所選的《桌子》(寫于1983年)也處于這一寫作脈絡(luò)的延長線上。
《桌子》這首詩寫得簡單而又深透,在對生命短暫的感嘆中,在描述人與日常事物的關(guān)系時,米沃什自然而然地呈現(xiàn)出對事物的敬畏之心。這當然需要卓越的寫作技藝,但米沃什的不同凡響之處在于,他并不打算通過深細的、靜觀式的詠物翻轉(zhuǎn)出某種象征或隱喻,更不在這一過程中用力操弄語言的魔法,但卻總是能洞悉自己和周遭事物的核心關(guān)聯(lián),并用最準確、直接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這種偉大的洞察力是無法通過技藝來訓練的,它考驗的是一個人對自我、生命和世界的理解達到了何種程度:世界總是如此存在和運行,但只有人始終沉迷于發(fā)現(xiàn)其中不同事物的關(guān)系;但無論誰有何種發(fā)現(xiàn),世界總是如此存在和運行。這是一種樸素的唯物主義,米沃什的諸多詩歌都說明他堅信于此,這使他既洞悉惡的所在,也知曉善和美的秘密。但要真正達到這種理解是困難的,它要求我們堅信人的善,也深知人的惡,并在對世間萬物更深的敬畏中尋找支點,免于沉溺一端:這是米沃什的全部寫作呈現(xiàn)的偉大,是一個人心靈的偉大。
寫作《晚熟》時,米沃什已經(jīng)九十歲了,快要抵達生命的終點,他延續(xù)七十年而不衰竭的寫作是令人驚嘆的。但即使是在這些宗教色彩相對濃厚的晚年之作里,米沃什也并不認為自己應(yīng)當“枯萎而進入真理”(葉芝語),相反,他認為真理和永恒就存在于對世界上無數(shù)色彩、聲音和事物的真切感知中。早在寫于1943年的《希望》一詩里,米沃什就指出,豐富的感官使人類能夠不斷發(fā)現(xiàn)和確認萬物的真實存在,當我們領(lǐng)悟到這一點,希望就永遠伴隨我們。這種對真實世界的堅信和捍衛(wèi)貫穿了米沃什的一生,《晚熟》同樣體現(xiàn)了這一品質(zhì)。在這首詩中,米沃什并不耽溺于對宗教意義的抽象說明,而是對永恒與塵世的關(guān)系展開分析;不僅如此,在他的筆下,永恒和塵世甚至沒有等級高下的區(qū)分,只是生命所要抵達的不同段落,而在這些豐富的段落中把握、感受他人與世界的真實存在,才是意義的來源。
對于米沃什漫長的一生和廣闊、復(fù)雜的寫作而言,本文所選的五首詩不過是冰山一角,甚至僅僅把他視為一個詩人,也是對米沃什重要性的削減。作為二十世紀的見證人,米沃什對自身所處的時代做出了強有力的思考,也正是因此,米沃什無法被簡化為文學史中的一個知識條目和名詞解釋。這么說并不是要神化米沃什,而是強調(diào)在理解米沃什的同時,也需要深刻理解二十世紀的歷史遺產(chǎn)與債務(wù)。這是閱讀米沃什的難度所在,也是意義和魅力所在。
(作者簡介:秦孟杰,山東大學文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在讀,作品見于《詩刊》《北京文學》《星星》等。)
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iaw Milosz,1911年6月30日—2004年8月14日),波蘭詩人、思想家,出生于波蘭維爾諾(今立陶宛維爾紐斯),2004年8月14日故于波蘭克拉科夫。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米沃什加入了抵抗組織,在華沙從事地下反法西斯活動,戰(zhàn)后曾在波蘭駐華盛頓和巴黎使館工作,后自我放逐,1960年從法國移居美國,在伯克利加利福尼亞大學任教。1980年,米沃什因其作品“以毫不妥協(xié)的敏銳洞察力,描述了人類在劇烈沖突世界中的赤裸狀態(tài)”而獲諾貝爾文學獎。他的主要作品有詩集《冬日鐘聲》《在河岸邊》《三個冬天》《白晝之光》《日出日落之處》《無法抵達的土地》,自傳體小說《伊薩谷》,回憶錄《故土》《米沃什詞典》,日記《獵人的一年》,政論《被禁錮的頭腦》,文集《站在人這邊》《在時間荒原上》,詩論《詩的見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