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林宇泓相逢很早,但相識很晚。
初中的時候,我和林宇泓都在校鼓樂隊,他是小號手,我是小鼓手。每天放學后,我們鼓樂隊都要在操場集合訓練,這是我一天中唯一能與他相處的時光。說是“相處”,其實并不準確,只是我在隊伍之中遠遠地望向他,看他幾眼??此J真地訓練,纖長的手指在號鍵上翻飛,神采飛揚;抑或只是看他隨性地站在那兒,同旁人談天說地,溫柔莞爾。
我們的初中很大,一個年級有28個班,一千多個學生,獨占了一整幢教學樓。我在二班,他在二十三班,隔著三層樓的距離。我不能常遇上他,除了每天鼓樂隊的訓練,再就是輪上值日的時候,我會特意從他們班的窗口經(jīng)過。
我們班的值日包干區(qū)是一樓到六樓的樓梯。每次輪到我和同桌值日,我總是搶著做拖地的工作。這樣,我就能趁著去五樓洗手間洗拖把的契機,在路過他們班的時候,稍稍放慢腳步,在那不長的十幾秒里,找那張熟悉的側(cè)臉。
我同樣期待每天全校跑操。從我的座位望出去,正好能看到一樓西側(cè)的樓梯口。如果運氣好的話,能在嘈雜的人群中捕捉到那個頎長挺拔的身影。
如此,便是我所有的期待。
我從未生出過與林宇泓產(chǎn)生更多聯(lián)系的念頭,只把他當作繁重課業(yè)之間小小喘息的窗口。那時想,他就如一株綴著晨露的君影草,靜靜地開在我的窗外就好。
后來,林宇泓離開了鼓樂隊。那天訓練開始前,我沒能在隊伍里找到他,一下子有些失落。難道這每天一個小時的隱秘時光就這樣終結了嗎?我在心底暗自神傷。
這時,指導老師領來了一個新隊員,同時宣布林宇泓被選進了國旗班,正式退出鼓樂隊,不再參加之后的訓練。當時我又驚又喜,驚的是他真的退出了鼓樂隊,每天訓練的時候不能再見到他;喜的是他加入了國旗班,升旗儀式上都能見到他。
如此,我隱隱地生出了新的期待。
果然,在周一的升旗儀式上,我在國旗班里找到了林宇泓。他穿著筆挺的制服,邁著有力的步伐,走向升旗臺。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了我心中的鼓點上,激起層層漣漪。
他緩緩展開那面鮮艷的五星紅旗,動作流暢而莊重,當國歌奏響,他用力一揮,五星紅旗在晨光中冉冉升起。
我站在人群中,目光緊隨他的身影,心中涌動著難以言喻的情感。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都深深地烙在我的心底。
升旗儀式后,人群逐漸散去,我遠遠地望著林宇泓的背影,心中默默許下愿望:愿他的人生如這面國旗一般,永遠鮮艷奪目,迎風飛揚。
可能是天意,也可能是人愿,我和林宇泓在盛滿希望的九月真正相遇了,那時已是高一新學期。報到那天,我在六班的公示名單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再向下看,赫然寫著“林宇泓”三個字。我一驚,旋即四處張望,急切地想在人群中鎖定那張熟悉的臉龐。但轉(zhuǎn)念一想,也可能不是他,只不過是個同名的人罷了。來到新班級,大多數(shù)同學都已落座,我也找了一個空座位坐下。就在我埋頭整理東西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自我的頭頂傳來。
“這里有人坐嗎?”那人問。我內(nèi)心閃過一絲慌張,抬頭看去,眉眼帶笑的他就站在我的眼前。
“沒人?!蔽野崔嘧∽约衡疋駚y跳的心,佯裝鎮(zhèn)定地說道。
居然真的是林宇泓。而他現(xiàn)在就坐在我的左手邊。
一時間我有些反應不過來,狀似無意地朝左邊瞥去。一個暑假過去,他好像長高了,黑了一點,也更精瘦了一些。右手手背上貼著一張創(chuàng)可貼,只怕是打籃球的時候受了傷。
當我還在暗自忖度的時候,林宇泓開口了:“你初中是在七中上的吧?”
電光石火之間,一萬個念頭在我的腦中掠過。
“是啊。你怎么知道?”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筆盒里那個是七中的?;?,我也是七中的,也有一個?!?/p>
原來如此。
“你好,新同學,也是七中校友?!绷钟钽χ疑斐鲇沂?。
“你好?!蔽逸p輕地握住那骨節(jié)分明的手。
在心里,我第一次鄭重地說出那句:“你好,林宇泓?!?/p>
我們所在的高中紀律嚴明,男女分桌是必然。但巧合的是,幾次調(diào)整座位之后,我和林宇泓成了隔著一條狹窄走道的鄰桌。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對他的了解也愈發(fā)深入。
他不僅學習成績名列前茅,人也熱心,動手能力還特強,能三下五除二把班里壞了的門鎖修好。他的理科極好,數(shù)學和物理成績是全班第一,但他文科不行,背書簡直是要了他的命;他喜歡籃球,無論和誰都能打上一輪,但他五音不全,一首班歌唱下來,調(diào)早就跑到了天邊;他會在女生節(jié)那天請全班女生喝奶茶,也不落下任課的女老師,但他很容易害羞臉紅,會把圍著送水的女生一一拒絕。
這樣鮮活而又可愛的他,讓我的高中生活也鮮亮了不少。在日復一日的枯燥課業(yè)下,他如林間的一泓清泉,跳躍著奏出一首輕快的小曲,清爽地把我的煩悶全都帶走。
進入高一下半學期,課業(yè)的壓力更大了。在這所以理科見長、眾神云集的重點高中,我在文科上的優(yōu)勢一點兒也顯現(xiàn)不出來。那時候,我不知為物理、化學考試的失利悄悄哭過多少次。
轉(zhuǎn)眼又到了期末考試周,自習課上,我面對著一沓又一沓的物理復習資料,無從下手?!罢媸窃愀馔噶?。”連日來的高強度應考讓我愈發(fā)煩躁,我把頭埋進臂彎,想暫時逃避眼前的一切。
忽然,我聽到“咚咚”兩下指尖輕輕敲擊桌面的聲音,內(nèi)心一緊,以為被看班的老師抓了個正著。急忙抬頭,才發(fā)現(xiàn)是林宇泓。
“把你的物理練習冊給我,我給你畫重點?!彼麎旱吐曇粽f。
“???”我有些愣住了。
見我遲遲不動,林宇泓直接探過身子,從我面前的書山里搜出幾本物理練習冊,拿了過去。還沒等我出聲,只見林宇泓翻開書頁,做起了標記。不一會兒,三本練習冊又回到了我的手中。
“我圈出來的這些題好好看,考試不會太差的??床欢?,問我?!绷钟钽⑿χ冶攘藗€“OK”的手勢。
我看著手中的救命稻草,一陣感動涌上心頭。那個下午,我們倆互傳著書冊,互相學習。他把物理題的解題步驟掰碎了講給我聽,我則為他解答政治題的原理與方法論。
至今,我仍不能忘記,橙色的夕陽將所有人溫柔地裹住,林宇泓皺著眉頭在草稿紙上演算,我也不再畏懼對上他多情的眼睛。突然,林宇泓轉(zhuǎn)過頭來,我們四目相對,又同時別過臉去,只留下一陣竊笑在空氣中輕輕地漾開。
那次期末考試,我出乎意料地考出了高一以來的最好成績。宣布總排名的時候,林宇泓看了我一眼,悄悄地對我豎起了大拇指。
在一陣討論過后,班主任下發(fā)了文理分科意向表??粗种械谋砀瘢矣行┸P躇不定。反觀林宇泓,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理科-物化”。他似是看出了我的焦慮,說:“你的優(yōu)勢全在文科,你文史功底好,文筆也出色,英語基礎扎實,政治更是經(jīng)常接近滿分,連生物和地理也學得輕松。揚長避短,不是情理所在嗎?”
聽著林宇泓為我耐心地盤算,又想到之前班主任的談話,我一下子堅定了自己的內(nèi)心。仿佛春風拂面,又如細雨潤心,把我對結果的擔憂、對未知的恐懼、對選擇后果的衡量、對自我判斷的懷疑,都一掃而光。
接下來的兩年,我與林宇泓又成了隔著三層樓的校友,不同的是,我們還是彼此的學習“搭子”。
難得的周末,我們會和其他幾個同學一起去圖書館寫作業(yè)。偶爾他會鬧小脾氣,把歷史書一甩,嚷著要去打籃球。我就變著花樣給他整理思維導圖,漸漸地,他不再排斥。而他,一如既往教我數(shù)理化的解題方法,雖然有時候,他也會投來“恨鐵不成鋼”的眼神。
就這樣,日復一日,月復一月,高三的日歷一頁頁脫落,如同我們青春的篇章,一頁頁翻過。拍畢業(yè)照的日子轉(zhuǎn)瞬來到,整個高三年級的所有老師和學生都擁在圖書館前,拍一張長長的全年級畢業(yè)照?,F(xiàn)在想來,這是我和林宇泓唯一的一張“合照”。
結束后,我看見林宇泓在人群中四處張望,然后定住,突然向著我跑來,將一本同學錄遞到我的眼前。
“寫一張吧,老同學。”他笑意融融地說。
再次看向他那雙明亮的眼眸,仿佛蘊含著無盡的星光,每一次眨眼都像是宇宙間星辰的閃爍,讓人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
我沉默了一陣,慢吞吞地說:“不寫了。如果有緣分,會再見的?!?/p>
他似是不解,但未再追問,只是朝我鄭重地點了點頭。
我舉起右手,朝他比了個“OK”的手勢,隨即轉(zhuǎn)身朝著教學樓的方向跑去。
美好如初的少年,要知道,相逢已是上上簽。
在茫茫人海中,我們能夠相遇、相識已是十足珍貴,是命運最好的饋贈。而站在這人生的分水嶺,我們均無從得知未來的走向。同學錄的留言就化作誠心的祝福,掛在天上,留在心間:愿他衣襟帶花,夙愿以償,歲月風平,喜樂無憂。
而我,每每回頭望,都能看見那段比肩前行的日子,閃耀著青春的光芒,這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