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沒有,但它卻也滿滿的,裝滿了我的回憶,是對美好的事物的向往,是趴著作畫的快樂,也是孩提時外公握著我的手,教我如何起筆、如何調(diào)色的難忘片段。
這是一個銹跡斑斑的鐵罐子。
透過遍布斑駁的罐身,我依稀能看出鐵罐子的底色是米白色。罐身的每一面,都有截然不同卻磨損嚴(yán)重的圖案,但我仍熟知它每一面的內(nèi)容。怎么會不熟悉呢?童年時的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幾乎天天都要對著這個鐵罐子描摹,每處的景與物,早已刻入腦海。
我用指甲輕輕地刮了一下罐子上的鐵銹,眨了眨眼,曾經(jīng)的回憶瞬間被喚醒。
自打有記憶起,我的癖好就是收集盒子、罐子。這個癖好起源于某年村里的華僑返鄉(xiāng),剛好碰上中秋,他就給每家每戶都送了盒蛋黃餡月餅。
以前中秋的時候,我們常吃的都是本地生產(chǎn)的叫做月光糕的食物,松軟的月光糕裹在樸實的紙包裝里,這是我認(rèn)知中的月餅。所以當(dāng)我見到家里突然多出一個精美的食物盒時,沖擊力很強,甚至讓我忽略了盒子里面的東西。
漂亮的鐵盒子,圓潤光滑,蓋子上畫著紅紅黃黃的花朵,很喜慶,嫦娥舉著花籃,纖纖玉手對著一輪明月。這個盒子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想要擁有它的欲望,等月餅吃完后,我央求外婆留月餅盒給我玩。外婆痛快地答應(yīng)了,她說這盒子挺好,可以給我裝東西。于是這月餅盒就成了我放零碎小物的收納盒,擺在桌邊,看著就開心。
彼時外公因為工作出差,經(jīng)常會帶一些零食回來哄我們開心,這些零食大部分都是鐵盒子鐵罐子包裝的糖果餅干。說來奇怪,相較于零食本身,盒子罐子更吸引我。為了得到這些盒子罐子,我總是催著大人趕緊吃掉這些餅干糖果,好將盒子罐子騰空出來給我。長大以后學(xué)到買櫝還珠這個成語,才發(fā)現(xiàn)這個成語在我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終于拿到了盒子罐子,我便擦洗干凈,晾干,整整齊齊疊放在桌上,時不時捧起一個欣賞。外婆雖然不太理解我這個癖好,但也很樂意配合我,有個什么盒子罐子,都會特意給我留下來。
有一回,外公又帶回來一罐餅干,這個鐵皮餅干罐令我眼前一亮,怎么會有這么漂亮的罐子呢?四方的罐子,每一面,都有一幅精美的古典人像圖。外公告訴我,那是名著《紅樓夢》里的人物,每一面都對應(yīng)了一個人和一個故事,她們分別是,黛玉撫琴,寶釵撲蝶,湘云醉臥和寶琴踏雪尋梅。
見我感興趣,外公索性找出這本名著給我看。那會兒我也才小學(xué)低年級,《紅樓夢》對當(dāng)時的我來說還是太難讀了。但我根據(jù)罐子上的畫像和印章,找到了文中相對應(yīng)的情節(jié),倒也看得津津有味。以至于多年后,一說起《紅樓夢》,我首先想到的也是這些情節(jié)。
如果說,這個罐子讓我第一次接觸到名著,那么,也是因為這個罐子,機緣巧合地讓我培養(yǎng)了畫畫的興趣。
我每日都會拿起這罐子,細(xì)細(xì)觀察每一面的圖像。看得多了,便忍不住想要臨摹下來。我拿了一些白紙,把罐子放倒,將白紙覆在上面,拿著鉛筆仔細(xì)描摹。外公見我這樣,還特意找了一種更薄更透明的紙給我。臨摹完畢,外公甚至將我這幾張畫貼在了墻壁上,我也越發(fā)受到鼓舞。
后來,我開始仿畫。一開始仿畫功力不夠,怎么看怎么奇怪,然而我并未氣餒,對著這樣好看的罐子,哪里會膩味呢?畫來畫去,自得其樂。畫得多了,就能勾勒出還算看得過去的線條,花骨朵兒也不是一團(tuán)亂了,人像也好看起來了,比例也不那么失調(diào)了。然后我又突發(fā)奇想,想要做出一盞花燈來。我把硬紙殼剪裁成相同大小,一一粘貼好,再將畫好的四幅美圖粘貼在硬紙殼上,下邊貼上流蘇,各處裝飾一番,然后找根繩子,將這盞紙燈串在棍子上。
當(dāng)我得意揚揚地將花燈展示給家人看時,全家人都震驚了。之前他們天天見我趴在桌子上涂涂畫畫,只覺得我在玩,沒想到我真能畫得像模像樣。外公當(dāng)時很是高興,后來,還特意給我配了紙筆墨硯,開始啟蒙我畫畫,這是后話了?,F(xiàn)在回想起來,那會兒的畫其實很幼稚,也毫無技巧,但是投入的喜好和認(rèn)真是百分之百的。因為這個罐子,我竟擁有了伴隨一生的愛好。
隨著時間的變遷,我們從村里搬到了鎮(zhèn)上。我收藏的大部分盒子罐子因為匆忙地搬家而損壞了許多。唯獨這個古典人像圖罐,因為我格外喜愛,被我親手裝袋拎回了鎮(zhèn)上的新家。
隨著外出學(xué)習(xí),就業(yè),許多年過去了,我?guī)缀跬浟宋以?jīng)有個收集盒子、罐子的喜好。舅舅們?nèi)ツ晏嶙h翻新鎮(zhèn)上的宅子,工人們清理出許多雜物,我湊熱鬧,也特意回去看了一下。在一堆舊物中,我一眼就看到了這個罐子。
我把罐子帶回了家,罐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沒有,但它卻也滿滿的,裝滿了我的回憶,是對美好的事物的向往,是趴著作畫的快樂,也是孩提時外公握著我的手,教我如何起筆、如何調(diào)色的難忘片段。所謂舊物,珍貴的不是它的本身,而是附在上面的回憶的痕跡。
我想,鐵罐總比瓷罐多。但是你可以相信,每個人都經(jīng)歷過一些事,哪怕最硬的鐵罐也會有一些傷痕,在某處出現(xiàn)一個小窟窿。
——亨利·詹姆斯《一位女士的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