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在異鄉(xiāng)工作的第一年,那年的冬天特別冷,臨近立春還下了幾場大雪。雪鋪滿了大地,整個小城銀裝素裹。你若是抬頭,滿眼玉樹瓊枝;低頭,遍地純白,行人新鮮的腳印猶如散落在雪地上的詩句,這雪的藝術(shù)是你無法拒絕的美麗。
轉(zhuǎn)眼就立了春,天氣開始連續(xù)放晴。雪光映著陽光,格外明亮。雖說下雪不冷化雪冷,可從陽臺上向外望:天空亮堂堂的,空氣清新得猶如剛睡醒的孩子,眼睛亮閃閃地看著你,唇邊是不含一絲雜質(zhì)的微笑。和風(fēng)中似飄來一絲絲青草的氣息,隱隱含著美麗的誘惑—這么美好的清晨,何不出去走走呢?這么美好的清晨,何不讓自己也成為一道美麗的風(fēng)景呢?
于是,我想到大河邊走走。脫下鼓鼓囊囊的羽絨服,換上一套天藍色的西裝套裙,披上紅色大圍巾。那清淺明媚的天藍和熱烈的正紅令人不由得眼前發(fā)亮。然后,淺淺地化個淡妝,粉面如畫,黛眉如煙,紅唇輕染。穿了一冬的大靴子終于有心情脫下了,換上一雙乳白色的細高跟的單皮鞋,整個人似乎輕快了許多,滿心歡喜地出了門。
空氣中彌漫著細碎的聲音。你只聽見處處都是滴滴答答的水聲,樹枝上、屋頂上的雪不知疲倦地化著。偶爾一團雪塊撲簌簌落了下來,在你抬頭張望時,或許會有一滴冰涼的水珠落到額上,卻給人帶來一激靈的欣喜。馬路上的積雪早已被辛勤的園丁掃得無影無蹤了,樹下的地面不斷被雪水打濕,陽光下的地面又是干爽的。好似調(diào)皮的陽光在地面上作畫:用的是干濕、深淺兩種色彩。雖然沒有風(fēng),可沒曬著陽光時,還是有些冷。
到河邊要經(jīng)過一個古樸的小村莊,進村的路是泥路,坡度不大,但此時并不好走。未化的積雪和已化的雪水在路人腳下泥濘不堪,雪水淤積在路上,或深或淺。幸好不知誰在路上丟了一些磚塊,讓人好走些。不過那定是些匆忙而自由的農(nóng)人,因為磚塊之間的距離足有一尺多。若在平時,這不算什么??墒墙裉臁┪餮b裙的我猶豫著探了探腳,改變了主意,決定靠著墻邊走,那兒的路更干爽些。
我低頭看著路,尋找著落腳點,在安靜的屋檐下往河邊不慌不忙地走。這時,迎面過來了一輛平車。一個拉著車的老人從我身邊經(jīng)過。他拉著一車起圈的干稻草,經(jīng)過我時,走得比較慢,似乎小心地不讓泥水濺到我。也許正因為走得慢,就在走到和我并排時,車子似乎陷進了軟泥,老人拉了幾下,車子挪了挪,又重新退回到原位。
我望了望滿車泥污的稻草和吃力的老人,看了看離車子最近的磚塊,飛快地拎起裙子,跨了過去。而后,挽起干凈的衣袖,小心地伸出手去,試探著想找一處干凈的地方,想幫著推一把。就在這時,拉車的老人忽然回過頭來,他大約是一眼看穿了我的想法,急忙揮著一只手阻攔說:“妹妹呀,莫可,莫可污嘮了衣樣(方言,不要弄臟了衣服)。”他說話時滿臉是慈祥和藹的笑意,那笑容和語氣就像慈愛的老祖父看著自家乖巧的囡囡說話一般。我不好意思地收回了手,笑著提起裙擺退回到路邊,趕緊走遠一點兒,再回頭看,平車吃力地顫抖了一下,跳出泥坑,繼續(xù)前行了。所有的寒冷都在那一刻蒸發(fā)殆盡,殘雪化盡,原來,只要有心,蒼老黝黑的臉也可以微笑如花的。
“妹妹呀,莫把你的衣服弄臟了?!蔽矣涀×四谴緲愕穆曇?。從那以后,每一個化雪的春天都不會冷了。
不知為何,那個笑容,那句叮嚀,那個場景,如電影鏡頭般一直記在心里,暖暖的、美美的?;厝ズ?,我信手寫著日記,只記下了這一刻,河邊所見的風(fēng)景卻沒留下只言片語。
歲月如鏡,半生顛沛流離,榮光與悲哀都已塵埃落定?;厮莘此迹淖秩珑R,固然記著自己初工作時的片刻小資情懷。但老人的心境,卻是漸漸明白。善念什么呢?或許是在忙碌謀生的某一刻,老人望見一個美好快樂的女孩,起初只是不愿意弄臟她好看的衣服。發(fā)覺女孩想要幫他推車,領(lǐng)會到了女孩的善意,欣慰地急忙出聲阻止。而女孩,也領(lǐng)會到了老人的善意,收手離開。那一個瞬間,陌生的兩人,心中都體察到彼此的善意。這或許就是那一刻不被遺忘的原因。愛不會被遺忘,美不會被遺忘。這紛紜的人世間,善良,更不會被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