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1998

吳艷春回來了。陌生電話那邊傳來一個女人略微嘶啞的聲音，語氣里跳躍著激動。我卻無法迎合她的情緒，更無預(yù)想的喜悅，像木頭人似的呆愣地聽著。我明顯的淡漠讓電話里響起抑制不住的啜泣聲，碎石一樣紛紛跌落，在我原本平靜的心湖里蕩起波瀾。

這個消失了19年，跟我有著千絲萬縷關(guān)系，曾經(jīng)最為知心的閨蜜，突然回來了，我本該大喜大悲的，至少情緒波動，可最終的淡定，是自己也未曾料到的。終究是歲月消磨了我們曾經(jīng)以為會是一生一世、不離不棄的友情，還是我們原本就是奔著兩個方向的路人？那些年的交集如璀璨的煙花，美麗、短暫，但最后還是化為灰燼。

我和她是同學(xué)，從初中到師范，從同一個教室到同桌，再到同寢室的上下鋪，我們的距離在七年同學(xué)的時光里漸變成親密無間。兩個性格迥異的人能夠成為形影不離的鐵友，源于青春年少的純情與義氣，以及對未來的美好憧憬。

吳艷春像她的名字一樣，漂亮且充滿活力，是我們中的時尚代表。八十年代中期，改革開放的浪潮躍過教育學(xué)院厚重的圍墻，在校園里涌動。吳艷春率先褪去古板的中山裝，換上了新潮的蝙蝠衫。十七八歲的妙齡，讓她看起來像一只翩翩飛舞的蝴蝶。

我不是蝴蝶，她卻要帶著我一起飛，一起探索平凡世界的新奇。

我們私下里讀閑書，交換心得。我讀三毛，她讀瓊瑤，我向往著撒哈拉沙漠的旅居，她幻想著灰姑娘的奇遇。更多的時候，我們被老師的教育學(xué)和心理學(xué)打回到現(xiàn)實，未來，我們是孩子王，職業(yè)教師。

吃厭了食堂的大鍋飯，我們偶爾也會去校園外的小吃店開個葷。兩大碗熱氣騰騰、皮薄肉厚的餛飩，一小碟干豆腐絲拌黃瓜，一小碟炒花生米，混合在一起的香味能讓我們貧瘠的胃半個月內(nèi)都處于流油的飽和狀態(tài)。

歲末，天空飄著零碎的雪花，我們又跑到春香館吃餛飩。那日，她特別亢奮，破天荒點了兩杯散裝的白酒。

“學(xué)生是不能喝酒的，何況我們還是女生，退回去吧?！?/p>

我的勸誡無效，她推給我一杯：“誰說女生就不能喝酒了？我們可是東北女生。再說，我們的學(xué)生身份還有半年，現(xiàn)在進入實習(xí)階段，等于一只腳已經(jīng)踏入社會。我就是想嘗嘗這酒和水有什么不同，你必須陪我。”

拗不過她，想到即將到來的畢業(yè)季，從哪里來再回到哪里去的定向分配，我和她碰了杯。一口酒下肚，在嗓子眼兒處，辛辣刺激得我干咳幾聲，接著胸口如被小火燎了一般的暖熱，隨著血液全身涌動，最后向上升騰，凝聚在臉頰上，一陣發(fā)燙。

酒把寒冷逼出了體外，亢奮了神經(jīng)，我倆的話多了起來。吳艷春告訴我，她并不想當老師，就那么平平淡淡地過一生，她將來想開一個店，掙很多錢，改變貧窮的家境，把日子過成花，絢麗芬芳。

看著粉面桃花的她沉醉在對未來的美好憧憬中，我又跟她碰杯：“祝我的蝴蝶姑娘未來擁有自己的大花園，過花一樣的日子?！?/p>

“這話我愛聽，平，你信我能做到？”

“當然信，你可是不服輸?shù)膮瞧G春。我沒有你的闖勁兒，就喜歡當老師，過安穩(wěn)的日子?！?/p>

“我也相信你能成為最好的老師。不管將來做什么，我們都是最好的朋友，一生一世的。來，為未來干杯，友誼萬歲！”

“友誼萬歲！”

那一年，我們19歲，第一次偷著喝酒，在飛濺的酒沫里，激情洋溢，把友情發(fā)酵成彼此一生一世的承諾。

轉(zhuǎn)過年的1988年9月，我和吳艷春被分配到同一鄉(xiāng)鎮(zhèn)的同一所中學(xué)任教，我爭取做了班主任，她主動要求做了音樂老師。我們的新生活依然局限在校園里。因為喜歡，我對工作很投入，心也踏實平靜。吳艷春的心思卻始終像跳躍的音符，起伏不定。

猶如蝴蝶飛過滄海，三年后，她辭職，嫁給了農(nóng)民企業(yè)家王永貴，在鄉(xiāng)鎮(zhèn)最繁華的地界開了一家鳳凰酒樓。

“祝賀你，終于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想，成了老板娘?！遍_業(yè)那天，我花了一個月的工資，送給她一幅一帆風(fēng)順的版畫。她滿臉的喜悅，貼著我耳邊說：“糾正一下，不是老板娘，是老板。以后你必須常到我這兒來，想吃什么隨便點，全部免單?！?/p>

“那還不把我吃成大胖子？你這是甜蜜的陷阱，我可不上當。”

“就是要把我的平養(yǎng)得白白胖胖，誰讓你是我的鐵友呢?！?/p>

之后相當長的一段日子，我們雖然不能像以前一樣形影不離，卻也常常見面。到了周末，她用BB機呼我，去她的酒樓吃飯。閑暇時，我便過去幫她忙活一陣，飯口過后，她拉著我到酒樓最里面的單間坐下，享受屬于我倆的獨處時光。

吃飯時，酒是必不可少的，按我們的約定，每人一小杯，大約有二兩，慢慢喝，慢慢品。一杯酒喝完，醉意微醺，我們的話匣子打開，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彼此之間都是透明人，沒有秘密。尤為可貴的，我有事，她都在；她有事，我也在。這份情誼在歲月中沉淀成金，我們格外珍惜。

十年后，我晉升了職稱，成為小有名氣的優(yōu)秀班主任，日子一如既往的平淡安穩(wěn)。吳艷春的生意越做越大，她把鳳凰酒樓盤了出去，跟王永貴開辦了玻璃廠，幾百個工人的流水線，在我們鄉(xiāng)是首屈一指的大型私企。

在鳳凰酒樓的最后一頓晚餐，一杯酒后，吳艷春握著我的手，頗為動情。

“平，你要是個男的，我今生一定會嫁給你，因為只有你最懂我。這輩子，我騙誰都不會騙你?！?/p>

“傻話，我們是一輩子的姐妹。交往了這么多年，以我對你的了解，你心底里藏著善良和真誠，誰都不會騙?！?/p>

“謝謝親愛的對我的信任。我有好東西送給你。”

她從酒柜最上層拿出兩瓶習(xí)酒窖藏1988，小心翼翼遞給我。

“這是我家老王托朋友從貴州帶回來的習(xí)酒，就兩瓶。習(xí)酒習(xí)福，醬香型的，包你喜歡。最主要有紀念意義，1988，那年我們剛師范畢業(yè)，這一晃，都過去十年了，日子不抗混呢。今天慶祝我轉(zhuǎn)行，開一瓶。另一瓶放在你那里存著，等你退休了，我們再喝，人生圓滿?！?/p>

“行，就是不知道，那時候的我們還能不能喝得動？”

“必須能啊。再過20年，我們來相會。你一杯，我一杯，友誼的小酒呀，咋喝也不醉，人生處處有光輝……”

吳艷春即興改詞哼唱，使我陶醉，也讓我堅信，這輩子我們都會這么一直好下去，于茫茫人海中遇見，是彼此的幸運和福分。

鳳凰酒樓被盤出去的那一年是1998年。那年的春晚，那英和王菲合唱了一首《相約一九九八》，火遍了全中國。我和吳艷春都覺得那首歌是唱我們倆的，心相約，無論咫尺天涯，那就是我們的1998。

承辦玻璃廠后，我和吳艷春不常見面。她忙著廠子里的事情，跟著王永貴洽談業(yè)務(wù)，大江南北地飛來飛去。我知她辛苦不易，也不去叨擾。等到她有時間了，便會打電話給我，就近找個地方小聚。

僅僅是三年的時間，走南闖北的經(jīng)歷把吳艷春變得更加成熟、干練，她成了我們鄉(xiāng)鎮(zhèn)女強人的代表。她的酒量也跟著大增，白酒可以做到手把瓶了，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時候，還保持著一人一杯，小酌怡情的傳統(tǒng)。這樣又過了三年，因為忙碌打拼，我們之間的來往越來越少，但這并沒影響到我們之間的情誼。好朋友就應(yīng)該是平時各忙各的，需要時必定到場。

2004年的春天，最后一場輕雪化成點點梨花瓣，漫天飛舞。

吳艷春突然來到我家，讓我深感意外。她神情凝重，眼里泛著潮霧，進門還沒有坐穩(wěn)，就急切地說：“平，廠子周轉(zhuǎn)出現(xiàn)了問題，你能不能借我兩萬元錢？這是借條?！?/p>

我還從來沒見過她這么著急、沮喪，感覺像是天要塌下來似的。我給她倒杯熱水，說：“咱倆之間還需要什么借條啊？等著，我這就去銀行給你取?！?/p>

我的存折上有五萬元，是準備給女兒上市重點中學(xué)用的儲蓄，還有兩個月到期。我衡量再三，全部取出來交給她：“春，我只有這么多，你先用著。我女兒明年才上初中，不著急?！?/p>

吳艷春的手一直在抖。好一會兒，她突然抱住我，哽咽著說：“平，謝謝你，咱女兒上初中前我一定還上，連本帶利。”我點頭，安慰她不要上火，做生意有賠有賺都正常，何況只是暫時遇到資金周轉(zhuǎn)的難題，以她的精明、能干，很快就會渡過難關(guān)的，我信她。

她走了，腳步似乎有些沉重，一步三回頭，最后消失在樓頭拐角處。

兩個月后，一條消息，像個炸雷，炸得我頭暈?zāi)垦！?/p>

師范同寢的另外兩名同學(xué)找到我，問我能否聯(lián)系到吳艷春。

這兩個月吳艷春沒有聯(lián)系我，我只當她忙，便打電話給她。

關(guān)機？從未有過的現(xiàn)象，我愣在那里。

“兩個月前，吳艷春在我們這兒各借了一萬元錢，然后就消失了。后來我們才知道，她跟很多同學(xué)都借過錢，大家三千、五千、萬八地借給她，現(xiàn)在卻聯(lián)系不上她，聽說她卷錢跟老公跑了。同學(xué)中，你倆的關(guān)系最好，你能幫我們找到她嗎？”

“不會的，吳艷春不是那種人，她不會騙我們的。我?guī)銈內(nèi)ゲＡS找她，她肯定在那兒忙呢?！?/p>

我們趕到玻璃廠，一個看大門的大爺攔住了我們。我說明來意，他搖頭嘆息：“玻璃廠倒閉了，兩個月前就抵押給銀行了，現(xiàn)在這里沒有管事的人，回吧?！?/p>

吳艷春出了什么事？她在哪？我可是她的鐵友啊，怎么不跟我說？我的腦子亂亂的，為她擔憂，揪著心。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吳艷春怎么會是這種人呢？隱藏得太深了。騙同學(xué)的錢，也太不地道了。等你有了她的消息，別忘了告訴我們一聲?！?/p>

“不，吳艷春不會騙我們的。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再等等，她會給我們一個解釋的?！?/p>

“你鬼迷心竅吧？人家把你賣了，你還幫著數(shù)錢呢。醒醒，人是會變的?！笨粗齻z憤憤而去，我不知所措。

從那以后，我總會時不時地看手機，等著吳艷春的電話。而為她專屬設(shè)置的電話鈴聲竟像沉入大海的石頭，無聲無息。

19年，一代人的光陰，沖淡了我對生活的熱情，也逐漸模糊了我對她的記憶。吳艷春成了我生命中的過客，一個讓我歡喜又傷透了心的過客。

之后，由于工作調(diào)動，我離開了鄉(xiāng)鎮(zhèn)，把家搬到了東佳城。生活跟著時代在變化，手機也變成了智能機，我保留了最初的電話號碼。女兒說我懷舊，我不辯駁，可舊時光里，還有什么能值得我刻骨銘心地懷念呢？

現(xiàn)在，吳艷春想見我，我心里糾結(jié)，19年的音信全無，在我和她之間橫了一道很難跨過的溝壑。

“媽，你見見吳姨吧。這么多年，你不更改電話號碼，不就是怕有一天吳姨回來了，找不到你嗎？”

女兒的話擊中了我的要害，心頭一陣疼痛。我是一直在等她回來給我個解釋的，當年是她讓女兒失去了上市重點中學(xué)的機會，讓我在聲討她的同學(xué)中失去了威信。如今，她回來了，我卻沒有勇氣面對，終究是被時間的黃土掩埋了過往，包括情緒。輾轉(zhuǎn)了幾個夜晚，我最后決定讓吳艷春到我的新家來。

再次見到她，恍如隔世。她身材瘦削，臉色灰白，隨便挽在腦后的發(fā)髻間摻雜著些許的白發(fā)。她努力擠出笑容，可瞬間便被我犀利的目光擊落，僵在那里。

她低下頭，好半天又抬起，眼里閃著盈盈淚光。

“對不起，平，當初我走投無路，騙了你。這張卡里有10萬元，還你的借款。我知道，這遠遠不夠?！眳瞧G春把一張銀行卡放到我的面前。

我終于按捺不住這么多年來藏在心里的憤慨，沖著她冷冷地說：“你的確欠我一聲道歉，這跟錢沒有關(guān)系。當初是誰說的，一生的好姐妹，彼此信任，沒有秘密，有福同享，有難共擔。你出了事，為什么不告訴我？你當我是什么？你對我的信任呢？”

“當年我家的玻璃廠被皮包公司騙了，資金斷鏈。我和永貴只好把廠子抵押給銀行，拿著東拼西湊的錢去了廣東，想著重新再來，把我們的欠款盡早還上。可剛到廣東不久，永貴就出了車禍，只給我留下了一堆欠單。這么多的欠單，我一時是還不上的，只好換了手機號，躲藏起來。我不跟你聯(lián)系，除了怕你擔心，也怕因為咱倆的關(guān)系，我的債主找你麻煩。”

“這么多年，你一個人是怎么過來的？”

“打工，也擺攤做小買賣，只要能掙到錢，吃多少苦我都不怕。這次我回來，就是想還清同學(xué)們的債，跟大家說一聲對不起。我不想背著債東躲西藏地過日子。你能幫我聯(lián)系到他們嗎？”

吳艷春拿出一張紙，上面寫著十多個同學(xué)的名字。她眼中的懇切，一如當年。我不由得想起了畢業(yè)前夕，那個飄雪的下午，我們第一次偷偷喝酒的情景。

“好，我一直都信你心里的善良和真誠，你沒讓我在同學(xué)面前說謊。還記得我們1998的約定嗎？”

她點頭，把目光投向窗外，幽幽地說：“我們的1998。真希望時間就停留在那一年?！?/p>

“時光不能倒流。你放在我這兒的酒，一直都為你存著。我退休了，今天，你陪我喝一個吧。”

習(xí)酒窖藏，融入了歲月的酸甜苦辣，一口酒入喉，我們的眼里有回味，也有感傷。

“平，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偷著喝酒嗎？當時只覺得酒辣。這陳年老酒入口就沒有那么辣了，倒是綿軟醇香。只可惜，我們再回不到從前了?！?/p>

我沉默，不知如何回應(yīng)她。突然，耳邊響起斷斷續(xù)續(xù)的歌：“……再回首，背影已走遠，再回首，淚眼朦朧，留下你的祝福，寒夜溫暖我。不管明天要面對多少傷痛和迷惑，曾經(jīng)在幽幽暗暗反反復(fù)復(fù)中追問，才知道平平淡淡，從從容容才是真。再回首，恍然如夢，再回首，我心依舊……”在吳艷春的歌聲里，我看到的是她一個人在外鄉(xiāng)無助奔波的身影，禁不住淚眼朦朧，繼而抱著她大哭。

過了好一會兒，平復(fù)好心情，我對她說：“春，你不想留住我們的1998嗎？我們一起唱。來吧，來吧，相約九八。相約在銀色的月光下，相約在溫暖的情誼中。心相約，心相約，相約一年又一年，無論咫尺天涯……”

兩只酒杯碰到一起，濺起了酒花，那一刻，我們隨著歌聲回到了我們的1998，用多年后依舊不變的情懷，致敬我們曾經(jīng)的青春。

【作者簡介】邵錦平，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北京文學(xué)》《北方文學(xué)》《海外文摘》《西部》《都市》《火花》等報刊。

責任編輯"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