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女生宿舍區(qū)出來,他們幾個人擦過手邊的音樂廳,去了教學樓。保安問是不是陪同報到的家長,田秋分點點頭。保安接著側(cè)頭問后邊的人,秋分邊往前走邊流利回了句:“謝謝。”
校園很是熱鬧,一個普通的周六,恍惚盛大的節(jié)日。到處都是條幅,紅布上橫著白色的正楷大字“歡迎新同學”“新征程新人生”……雨棚沿寬闊的主干道彎彎曲曲排出一長溜,人群如流動的液體四處漫溢,中間夾雜黃的藍的氣球、白的黑的機器人。田立夏找到妹妹田秋分時,她正跟比她矮半截的機器人說話,不知機器人說了句什么,逗得她和旁邊的女兒桑桑笑得腰都彎了,圍著機器人又是拍照又是合影。
教學樓占地面積很大,L形、高達十層、紅窗白墻,安靜伏于一圈高大濃密的黃葛樹內(nèi)。人群如蟻團涌動,都是來參觀的,幾部電梯拖拽著擠得變形的身體不停上下,他們等了一會兒,張望幾眼,干脆推開旁邊的防火門爬起了樓梯。梯子比普通樓道陡,也高出不少,才爬得兩面,初未就聽見丈夫田立夏的喘氣聲,呼哧呼哧,亂且急,像寬闊的樓道內(nèi)闖進一頭老牛,隨著老牛一呼一吸,似乎整個樓道都在微微晃動。
“從這進去看看吧。”前頭的秋分右手一指,不看后面的人,自己已經(jīng)拐出樓道。提出首先參觀教學樓的,是秋分,立夏和初未本想直接上女生宿舍樓瞅瞅,秋分卻讓他們等在一樓大堂,說先去看能代表一所學校的教學樓。
一大早,田立夏就起床出門去高鐵站,秋分今天帶桑桑來新考上的大學報到。他一夜沒睡好,秋分和桑桑卻雙眸閃閃,臉龐也閃著白光?!袄细?,你接完我先回去補個覺,下午和嫂子來學校找我們?!?/p>
現(xiàn)在就是下午了。見兄嫂前,秋分還給自己補了個淡妝,若隱若現(xiàn)的腮紅配上閃亮的雙眸,盤發(fā),黑長褲搭配方領白襯衫——一如往常的打扮,也不知她穿成這樣在三十幾的溫度里熱不熱,可她還是那么漂亮年輕,從初未嫁入田家至今二十年,秋分仿佛被時光刷上一層防腐漆。
沒想到教學樓內(nèi)部更寬更大,由幾幢樓銜接交錯而成,參觀的家長學生并不算少,散入偌大的樓內(nèi),竟然宛若小魚投塘,連聲響亦隱隱約約。走廊牽引著他們踱過一間接一間并排的教室,教室也多數(shù)大得出奇,木質(zhì)隱藏式吊頂、木絲吸音板墻、帶小桌板獨立套椅、統(tǒng)一中央電教平臺。秋分站在印花防曬窗簾邊,眺望外面的樓和不遠處的山,轉(zhuǎn)過身,女兒桑桑正好奇地研究電教講臺,秋分遲疑了一下,沒往那兒去,慢慢走到一張?zhí)滓吻埃?,兩肘?nèi)扣置于小桌板上。
立夏和初未看完電子課表,興味盎然地欣賞起了黑板報。大學生果然不一樣,長長的板壁上全是他們的畫作,夸張版的動畫人物加上網(wǎng)絡用語,讓人忍俊不禁。兩人指指點點看到三分之二,聽見秋分清亮的嗓音一字一頓:“新能源2班吳彥,已輪值,6月25日?!?/p>
秋分是老家那座古城一所小學的教導主任,除了嗓音清亮悅耳,普通話也標準,不論說任何話,都像在朗誦。
“媽,你念錯了,是新能源3班?!鄙IU{(diào)糾正道。立夏和初未便齊齊望向正前的白板,上面唯有這一行字,縮在右邊角落,確實,那個“2”腳板長出截短短的小尾巴。
秋分不好意思地笑,竟有點少女的羞澀?!靶履茉?班吳彥,已輪值,6月25日。”收起笑容,她又字正腔圓地念了一次。
這所大學是田家兄妹共同選的。兩個月前高考分數(shù)出來填報志愿,立夏特意回了趟老家。秋分雖說做了二十幾年小學老師,但對大學一無所知,丈夫跟她一樣,周圍也沒合適的可問之人。但她和丈夫有個共同愿望,去大點好點的地方,沿海城市最好。立夏笑,你們不要求,也必須往大點好點的沿海城市報啊。煎熬幾天,這所位于深圳的大學被放在第一志愿,秋分讓女兒填了師范專業(yè),早在兩年前,她就想好了女兒未來的路。
照桑桑的分數(shù),踮踮腳可以夠得上北京那所著名的師范大學,但秋分覺得深圳這所大學更有性價比,有更長遠的未來。初未聽到立夏在電話那頭說起,鼻子一哼笑了:“更有性價比?她是聽網(wǎng)上的教育博主說的吧?!?/p>
秋分從未來過深圳,二十年前舉家從村里遷入古城后,田家老小都來過,但秋分沒有,每年寒暑假,除了去外地培訓或者開會,她不愛出門旅游,寧愿宅在古城和閨密喝茶約飯。初未直覺她不喜歡自己,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記憶中的秋分,仍是二十年前第一次來古城的模樣。晌午灼亮,秋分臉蛋紅撲撲地從學校趕回來,長圓臉上凝著淺淺的微笑:“嫂子,你和我哥是大學同學吧?!背跷椽q豫兩秒避開她的目光:“我倆是他剛?cè)ド钲跁r認識的,他凌晨出來買啤酒,那天正巧我看小賣部,一通瞎聊就聊到了天亮。”
要是秋分能來深圳玩幾天,就有時間帶她好好逛逛也能慢慢聊聊,那她一定會對自己有所改觀。初未想。哪知兩年前回古城,秋分出乎意料邀請她去家里,就是那天,初未和秋分的距離又遠了一分。
飯,是在秋分家旁邊的萬達廣場吃的。初未本想找家路邊的本地特色菜,打量一圈沒尋見。七月正午的太陽曬得人皮子火辣發(fā)痛,于是隨便選了她常去的萬達廣場的連鎖湘菜館。飯畢,秋分帶她去家里拿東西,電梯內(nèi),唯有她和她兩個,逼仄的空間內(nèi),能聞到彼此身上洗發(fā)水、沐浴露的氣味。無處可逃,死魚眼樣的燈光又白又硬,初未僵著身子貼住廂壁,努力控制眼珠不要亂動,不想秋分卻突然轉(zhuǎn)過頭,眉頭微蹙,目光聚攏盯了她一眼。
“嫂子你有點變樣了,眼皮變雙,臉小了?!币苍S是職業(yè)習慣,帶點教導主任的口吻。
當頭竟是這一句!初未頓時慌急,恨不得把自己的臉扯成寬屏電視,再拿兩根牙簽撐平眼皮。她低了頭,囁囁嚅嚅道:“沒有吧,那可能是人瘦了,臉小了眼皮松弛?!卑肽昵八盍穗p眼皮,又打了個消除咬肌的瘦臉針,就是常規(guī)簡單的美容項目,可到底動了刀,最怕人盯著她的臉看,尤其秋分這樣的熟人,別人都是夸她漂亮了,秋分卻能直接指出變化。
“不像是瘦了?!鼻锓钟诛w她一眼,冷的,薄的,像細小的刀片。初未沒再解釋,尷尬笑笑裝作整理衣服。
兇猛的陽光四處撒潑,他們沿著樹蔭溜達,繞到學術樓,又彎到實驗樓,樓前都戳著閑人免進的鐵牌子。穿紅色馬甲的學生義工熱情地給他們指路:您好,前面是大運廣場,右邊網(wǎng)球場旁邊是圖書館……
校園很大,樓幢都包上設計奇特現(xiàn)代感極強的白色金屬外殼,可無須細看,便知道是些上年頭的舊樓,有絲絲縷縷的陰霉氣自隙縫里滲出,陰森森如空調(diào)滲出的冷氣。立夏和初未從沒來過這所跟深圳幾乎同齡的大學,立夏在萬里之外的北京求學,初未讀的,是距此三十幾公里的一所職業(yè)學院。行至岔口,立夏叉開雙腿站定,目光穿過網(wǎng)球場,咳的一聲,氣重聲厚地道:“去圖書館轉(zhuǎn)轉(zhuǎn)吧,書香氣才是大學的靈魂?!?/p>
圖書館大門如一口深井,幾個人跨進去,沁涼的冷氣頓時讓內(nèi)臟都洗了番冷水澡。相較教學樓,這兒人更多,大部分是學生,卻靜得宛若空無一人,一、二樓大堂座無虛席,只得往上走。剛跨上三樓平臺桑桑就興奮起來,一路小跑向前方的“中文與文學館”。
立夏登上最后一級階梯,伸長脖子換氣:“我,最喜歡,泡書館,我們學校有所,近百年的館,據(jù)說以前是個上書房,就是常搶不到位?!鼻锓洲D(zhuǎn)過臉拿眼打量四周,這座圖書館不單有八九層樓高,占地也十分霸氣,每層樓兩邊的大平臺擺滿學習用的桌椅,比古城的市立圖書館還大。她扭頭對立夏莞爾一笑:“那你以后可以來這兒,門口寫著周末社會人士也可以進來。”立夏也看出來了,這座圖書館豪氣得嚇人,館里還配備了全新智能系統(tǒng)。他操起雙手跨進文學館,沒直接回答秋分的話,而是覷了覷眼睛,脧視一圈道:“我喜歡泡圖書館還有個原因,那個年代……”話沒說完,初未哼一聲,撩起眼皮瞪他:“怕是有漂亮師妹吧,你們那兒不是有個著名的中文系?”立夏立即做出個驚訝的表情:“你,怎么知道的!”初未翻個白眼沒答話。實際上,備考研究生那年一起泡圖書館的,確實有個師妹,坐在立夏前面三排的位置,清瘦白皙,低著頭??闪⑾膹奈纯催^她的正臉,她不上廁所也總比立夏去得早走得晚,如一尊固于座位的雕像。
有伏案的人看了他們一眼,四人不敢再言語,于是,散入直頂天花板的書架叢林。書極多,要是倒下來,定會砸死人。初未認真看那些書脊上的名字,發(fā)現(xiàn)大部分書似曾相識——是她大學那所圖書館有的。她抽出其中一本《現(xiàn)代散文選》,書頁被無數(shù)雙手翻得卷起毛邊,有人用鉛筆畫出精彩的句段,她好奇地讀起來,竟然是她也喜歡的一篇。
圖書館出來躺著條寬闊的主道。秋分和桑桑走在前面,立夏跟在后面,幫桑桑提著印有鮮紅校名的麻布資料包,初未邊走邊想,明年女兒田苗考大學,要是今天沒去學校,她該跟著來玩玩,這地方比想象中還要漂亮。
早上為接秋分立夏沒跑步,看上去,似乎比平時胖發(fā)了一點,他每天至少跑五公里。前年出于某些原因從一直就職的公司離開,那之后有人給他介紹過兩次工作,但立夏并沒有再工作。獲得自由后,他開車往東南西北各地方跑,脖子上掛一部又大又重的單反相機。一年后,像是跑累了,他不大出門,買來一堆養(yǎng)生和醫(yī)學方面的書,照著休養(yǎng)治病。當然也看醫(yī)生,他身體一直不太好,原先工作繁忙沒覺出,一休息,那些大病小病,就如夜間的鬼魂,咿咿嗚嗚全飄出來。奇怪的是,這兩三年,立夏的病越治越多,從起初睡眠差這一種,到現(xiàn)在痛風、胸悶、頭暈好幾種,那些病,不單在他身體內(nèi)扎根,還生出了“孩子”,連醫(yī)生都解釋得支支吾吾。于是,立夏決定跑步,起初跑得短,慢慢越來越長,這一兩年,他竟然參加了幾個馬拉松,搶不到深圳的馬拉松賽名額,就跑到附近省市去。拉開他的朋友圈,基本是關于跑步的。
一、二、三……初未在后面數(shù)立夏的步子,當然,在心里數(shù)。這段時間越發(fā)明顯,右腳先邁出,接著身體微微上抬,帶起左腳緊跟拖上前,蹭到右腳前的地面,一、二、三,重復,似乎有點瘸。是半月板磨損。半年前的某天,立夏跑著跑著,雙腿突然面條般軟下來,要不是初未扶他,差點回不了家。腿還得治療,立夏自己也這么說,針灸、按摩、氣蒸、超聲波,每天你方唱罷我登場。
路上樹蔭的影子淡了不少,繞過主干道,又看了學生活動中心和體育館,穿過荔枝公園拐到湖邊,秋分撐撐腰說走累了,幾個人也松了身子,就在人工湖邊坐下來。
湖邊環(huán)有一圈石椅,肥碩的芭蕉和柳樹擠靠著石椅,正是蕉葉舒卷、垂柳依依。從后面的荔枝林拂來的風,擦過人身,攪動水面,再拍拍草梢,在蕉葉垂柳間翻幾個跟斗,把夾著水汽草香的氣味直往人竅孔內(nèi)灌。湖邊很是熱鬧,有學生在喂天鵝,桑桑也掏出包里的零食丟向湖心?!斑@個地方不錯?!鼻锓至闷鸷?jié)竦念~發(fā)掖到耳后。“風水不錯?!绷⑾奈⒀鲋^,一片肥大的芭蕉葉屋頂一樣陰著他。細風又自湖面拂過來,激得方才走出的汗珠猛地皺縮,人臉都小了一圈。清澈的湖水,完整清晰地照見天空的云、地面的人、樹、草、樓——仿佛有另一個世界,一時間,宛若海市蜃樓讓人分不清實與虛。那水中,也有四個人坐于石椅上,活脫他們的模樣。
太陽走了一天,終于露出疲態(tài),蔫答答地掛在山坡上的樹杈間。又吹了幾陣風,立夏支起背:“去吃飯吧,吃完去別的地方走走?!?/p>
校門口對面有家看上去挺干凈的砂鍋粥,秋分說:“你們喝粥嗎?”立夏順著她的目光掃一眼:“吃這干嗎,帶你們?nèi)ゼ矣写硇缘幕洸损^,一定得嘗嘗?!鼻锓钟终f了兩句,問桑桑腸胃舒服點沒,自昨天出門,她就說腸胃有點不舒服,定是亂七八糟的東西吃多了。桑桑轉(zhuǎn)轉(zhuǎn)眼珠不表態(tài)。立夏揮揮手:“粵菜館里也有粥,那些蒸菜老火湯,比砂鍋粥更養(yǎng)胃,當然也更好吃?!币宦犛泻贸缘?,桑桑雙眼亮了兩分,秋分憐愛地撫她一眼,笑道:“那就聽我哥的?!?/p>
菜上得層次分明,不快不慢。先是五指毛桃龍骨湯,次是白切雞、燒鵝,再是焗魚頭、清炒菜心。從坐下來那一刻,立夏的話明顯多了,又是燙碗又是泡茶,每上一道菜,他都要認真介紹:“廣東人講究喝湯,他們能煲出全世界最好的湯,注意到?jīng)],肉菜沒有作料也沒有配菜,不像咱古誠,辣子雞得改名辣子里找雞?!币痪湓挵亚锓侄旱脫溥暌恍?,埋頭猛吃的桑桑也抬頭笑。立夏夾起一塊白切雞:“這個菜我最喜歡,八分熟,帶血的才嫩滑爽口?!背跷匆矈A了一塊白切雞,覷著眼上下查看。
“沒有雞啫喱。”她說。
立夏在給對面的秋分說明姜油和醬汁的區(qū)別,初未又咕噥了一句:“這雞一般,沒有雞啫喱?!?/p>
兩年多沒來,這家餐館重新裝修了,立夏以前公司活動有好幾次來這兒,不過,沒點過這道菜。“什么雞啫喱?”立夏有點蒙,將一塊蘸滿姜油的雞肉送入秋分碗內(nèi)。“正宗白切雞皮與肉之間會有一層皮凍。”從小愛吃雞的初未開始做科普。
立夏手一揮,沒理她,繼續(xù)介紹炒菜心,菜心要去葉去梗取中間最嫩的兩寸熱油快炒。秋分微笑著點點頭,笑容像焊于臉面紋絲不變。她并沒有轉(zhuǎn)頭,而是一直看著對面的立夏,將一大塊雞肉整個塞進嘴里,露出好吃的表情。
脆皮龜苓膏上來時,秋分離席接電話。立夏挑了只最大的給桑桑。十八歲的桑桑,是個胖嘟嘟的女孩,認真看人時眼睛睜得又大又圓,如油亮的荔枝核?!吧I?,你來這兒讀書就對了。”立夏咳一聲,放下筷子。兩束清亮的目光立即射向他。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聽見桑桑說:“我媽說這兒的師范專業(yè)不錯?!?/p>
“你媽也是聽別人說的,說不定你讀一陣子換專業(yè)呢?!彼置蛄艘豢诓?,等茶香彌滿口腔,再裊升腦門,意味深長地咂咂嘴。
“嗯,我不知道?!鄙I5难劬Ρ牭酶蟾鼒A,像碰到一道沒見過的題目,咀嚼的動作慢下來。
“說不定你以后留在這兒呢,談戀愛安家,大學啊,跟你過去的小學中學不一樣?!绷⑾挠悬c神秘地笑笑。
桑桑停止咀嚼,微微蹙眉盯著碗里的菜。包間門被擰開,打完電話的秋分面帶歉意:“學校的事,周末都一天幾個電話來。”服務員緊隨其后,問茶水間的大茶壺還要不要,隔壁有客人想用,需要的話再找她。立夏示意她拿走。秋分朗聲補一句:“謝謝啊?!?/p>
一頓飯立夏說的話遠遠超過吃進嘴的食物,話語仿佛在立夏心里燒了一把火,身體被燒熱,需要行走散熱??纯翠仦⑻炜盏慕馉N晚霞,他建議去以前就職的公司逛逛,那兒有很大的園林區(qū),花費百億巨資打造,極富特色難得一見,離得也不算太遠。“去市民廣場吧,晚上可熱鬧。”初未建議。立夏已經(jīng)系好安全帶設好導航:“先去公司園區(qū)?!?/p>
一路少有的順暢。秋分和桑桑坐在后頭不怎么說話,像在認真聽導航。相較往常,秋分今天話少了許多,除了下午在校園內(nèi),連叮囑桑桑,也只簡短兩句,不愧是中心小學的教導主任,聲音不高不低、中氣十足,語速不快不慢,內(nèi)容綿密得滴水不漏、沉穩(wěn)得能搭橋過人。
沒想到立夏心里的火很快被一盆涼水澆滅。
車開到園區(qū)門口,崗亭內(nèi)的保安紋絲不動。為保持與園區(qū)一致的風格,崗亭是一座二三十平方米大的玻璃房子,亭內(nèi),兩個保安一個看監(jiān)視屏,一個坐在長沙發(fā)上喝咖啡。立夏按了幾下喇叭?!班?、嘀、嘀”,刺耳的尖叫把保安扎了出來。
“沒有通行權嗎?”保安年輕英俊,純黑西裝配尖頭皮鞋。
“來參觀的?!绷⑾钠乘谎?。
“有預約嗎?”保安背著手,又問。
“沒有?!?/p>
“那不能進?!彼?。
立夏撇撇嘴:“我以前是里面的員工,你看,我工作證還在?!彼麖楅_前排的雜物盒,拿出一個掛脖工牌。保安依然背著手,拿眼掃掃工牌:“不行,除非有預約,參觀不能隨便進?!?/p>
又爭論了幾句,一車人才搞清,預約得提前半個月,因為參觀的人實在太多,這片園區(qū)已經(jīng)成為網(wǎng)紅打卡點,全市乃至全國的人都來打卡。立夏提出給仍在職的同事打電話,保安卻說:“不行,除非出示跟工作相關的證明?!?/p>
一時都有些掃興,望望天空,突地暗了幾分。立夏說:“上次帶同學來這兒,他趕飛機只在外面轉(zhuǎn)了轉(zhuǎn),早知當時問問。”秋分安慰他:“沒事,我們也在外面轉(zhuǎn)轉(zhuǎn)吧?!?/p>
于是,開車慢慢溜達。這片園區(qū)果然十分寬廣,站到高一點的位置能看個大概。占據(jù)幾個街區(qū),每個街區(qū)的景物風格也不一樣,唯一相同的,是都有大塊大塊的萋萋草地,草地綻放成片成簇的花,一條能并行兩條游船的小河扭著身子穿行于各個街區(qū),將它們連為一體,河上橫跨一座座石橋木橋;河邊,散落張張白色天幕,仿佛棲息水畔的白鶴。最美的,還數(shù)草地上拱出的幢幢房屋,不高不矮不密不疏,紅頂長窗,宛若童話中的城堡。
秋分舉著手機拍照,又下車和桑桑拍了幾張合影。立夏也拍了不少。
二十幾年前,立夏剛來時,公司沒有這么大,這些年它不斷擴張,大小園區(qū)如花般散開于這座城市各個區(qū)塊,據(jù)說還準備往全國進軍。當年險些,要不他就留在北京了。公司和學校有合作關系,每年都有招聘會,立夏就是被宣傳片里的園區(qū)吸引的,他從未見過這么美的地方。
又眨眨眼,燈火已然些許闌珊,立夏把車拐進一處貌似公園的地方:“咱們,跑個步吧?!?/p>
早上為了接秋分沒跑步,今天就缺了一大塊。不等秋分、初未同意,他做起熱身運動,伸直腿做拉伸。是處小公園,圍繞一面不大的湖,鋪開幾塊草地,草地上有一條塑膠跑道。湖前頭,倒有一個極寬闊的廣場。
“以前有時候休息,我們會來這兒跑幾圈?!绷⑾奶鹜?。他竟然穿著跑鞋。
初未和秋分當然是不跑的,初未不愛動,秋分皮鞋西褲不方便,立夏就轉(zhuǎn)向桑桑,要她跟自己跑兩圈。
“吃過飯沒多久,要不坐會兒吧?!鼻锓终f,看著身邊的木椅。
“動一動,兩圈沒事,坐著她就玩手機?!绷⑾纳焓掷I?。桑桑抿抿嘴,回頭對秋分說:“那我跟舅舅跑一會兒啊。”
直到一老一少跑出半圈,秋分才扭過頭,坐到初未旁邊。公園里人多起來,月亮終于沖出太陽光顯出牙形,湖雖小,水汽與草氣卻一點不減,湖邊種滿蒲草,九月,草們吐出茸茸的白芯,風一吹,無數(shù)根細長的尾巴悠揚地搖曳。
初未不知該說些什么,抬起右手,把額頭碎發(fā)全部仔細掖入耳后,怕它們不聽話,再用手掌壓了壓,然后,頭轉(zhuǎn)向秋分,想了想,笑道:“桑桑成績那么好,田苗可要好好學學。”
“好什么,不如她舅舅。”秋分看她一眼,做出個嫌棄的表情,眼睛里卻有笑意。
“那就是我拖田苗后腿了?!背跷措S口答道,見秋分沒回應,有點尷尬地自己笑出聲。這時立夏領著桑桑跑過來,向她倆伸出兩根指頭。“第,二圈?!彼謿獯舐暤?。初未和秋分又說了些閑話,漸漸地,桑桑與立夏的距離越拉越遠,跑到第五圈,已經(jīng)落下一整圈,立夏倒回去為她加油,喘得一個字做一句。初未真擔心他一口氣上不來暈過去。她曾經(jīng)建議他少跑點,立夏卻堅定地反駁:“就是因為這樣,才要多跑,更要鍛煉。”
還在猶豫,立夏的背影融入人群。湖邊人更多了,大部分是從廣場那邊來的,不知廣場那邊有什么事,密密站了一堆人。跑到第六圈,唯剩立夏一人,正在納悶,秋分站起身,聽見立夏沖她喊:“帶紙巾沒,桑桑吐了?!?/p>
果然,桑桑蹲在花叢邊吐得臉色發(fā)白。秋分趕緊掏出濕紙巾幫她擦臉,初未從包里拿出保溫水杯,讓她漱口。吐得不少,晚餐被吐得差不多了。立夏不安地說:“都怪我?!庇謫柹I8杏X怎么樣,要不要上醫(yī)院。秋分擺擺手:“不用,小孩子來得快也去得快,喝點水,休息一會兒就好?!背跷绰犞杏X她話里明顯有怨氣,音重了,尖了,急了。
立夏到底是個理工男:“沒跑多少啊,最多兩公里。”撓撓頭,又問,“桑桑是不是很久沒跑步了?”“跑什么步,她高中三年就前一年早上跑個幾百米?!鼻锓挚烊丝煺Z?!半y怪跑這么點就吐了?!绷⑾木顾闪丝跉猓种煨?。
原來廣場上那些聚集的人在等表演。他們四人坐好沒一會兒,只聽“轟”的一響,幾架無人機沖飛上天,刺破厚暮的同時,也摁亮開關——廣場四周二三十幢高樓同步開啟燈光秀。
“運氣真好,趕上咯。”立夏興奮地沖天空揮揮手。這一帶屬于高新科技園,不定時有無人機表演,立夏曾經(jīng)拍過視頻給初未看。
無人機在天空滑翔,靈活地上下翻飛,組合成花朵形狀,又突地散開,轉(zhuǎn)兩圈,聚作一只鳳鳥,拖著五彩長尾起起伏伏,翥翔于爛漫花海之中。春花隨鳳鳥翅膀拖帶的陰影變幻,由桃紅夭夭,變?yōu)橄暮伸o秀,變?yōu)榍锞张`,再變?yōu)槎钒裂?萍紙@有許多摩天大樓,白天它們看上去像變形金剛,穿著藍的、銀的、黃的玻璃或金屬外衣,晚上,外衣流光溢彩幻化奇異,把它們裝扮成嫵媚的妖。
“哇,哇,哇?!鄙I_B連驚叫,確實,幾百架無人機在天空旋舞,幾十幢摩天大樓在地上爭艷,人體內(nèi)每一個細胞都會被它們點燃。
“可以用來拍《西游記》的天宮了?!鼻锓峙e起手機錄像。
初未沒拍照,也沒站起來,依然坐著。遠處燈光映到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光影斑駁。
有一段時間,她在科技園這邊擺攤,那時他們一家還住在立夏公司附近一套二居室內(nèi)。初未沒開始記事的時候,就跟隨父母從粵北山區(qū)遷來深圳了。父母在本地村口擺攤,后來買了間小鋪面,開成日雜小賣部,現(xiàn)在那個店鋪由弟弟繼守。初未則自畢業(yè)一直輾轉(zhuǎn)于各大寫字樓,銷售、文員、市場助理,無非打雜的工作。漸漸干得越來越?jīng)]意思,時間亦不自由無法照顧家中,于是,也在路邊支了個小吃攤。生意最好的,就在這科技園,那些寫字樓內(nèi)下班的年輕人,圍在她的缽缽雞攤前,抓起沾滿紅油的肉丸、腐皮、土豆片就往嘴里送,兩三個小時,能超過以前一天的工資。等客人的間隙,初未就盯著園區(qū)內(nèi)那些摩天大樓發(fā)呆,最喜歡的,是一幢飛碟狀的高樓。曾經(jīng),她投過簡歷給里面的公司,自然沒有回應,初未想,要是她不是那所職業(yè)學院畢業(yè),興許會有回應。
看看時間差不多了,立夏領著桑桑先回家,初未和秋分去小區(qū)門口的藥店買藥。
聽完描述,穿白大褂的女店員說:“水土不服,又吃多了上火油膩的東西,小事,吃點藥就行?!彼拖骂^,從貨架上扒拉出兩盒藥。
秋分仔細地看盒上的說明,看過一遍,給初未再看一遍。“消食疏肝,清熱解膩。”初未讀出聲,將額前頭發(fā)全部攏到耳后,將藥遞回秋分,“試試看,不行再換個?!鼻锓侄⒅?。初未不自覺地側(cè)過頭,裝作看貨架。今天她特意扎了個干凈利落的大光明馬尾,鏡中,臉比平時大了一倍,眼皮也貼了撐寬皺褶的透明膠。秋分的注意力卻仍在藥上,又看了看,走向收銀臺。
“三十八?!迸陠T舉起掃碼器。秋分搶在初未前頭付了款,拿上藥,道了聲“謝謝”就向小區(qū)大門去。兩個人,肩并肩腿挨腿。走著走著,初未沒忍住撲哧笑了:“剛才不用謝她的,買她的藥,她該向你道謝?!彼l(fā)現(xiàn)秋分的口頭禪就是“謝謝”,每次說這兩個字,她都會點點頭,表情嚴肅,像在表明什么。
“哦,有什么關系,又不會少塊肉?!鼻锓痔痤^,彈她一眼。
“太禮貌沒必要,沒必要卻要,反而顯得冷漠了。”初未低頭輕聲道,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說這么多。
“哦,是嗎?”秋分慢吞吞瞥她一眼,臉瞬間拉長了。
豎式客廳直蕩蕩通到陽臺,一推門,便見立夏坐在沙發(fā)上手拿按摩器往腿上按,桑桑歪于另一頭看手機。
秋分沉著臉,朝內(nèi)看了幾眼,目光掃描儀般隨墻左拐右拐,頓了頓,扯開嗓門道:“怎么不在門口做個鞋柜,主要是能當照壁用,你們這廳又大又直,連著走廊和幾個房間,該避避諱的?!彼倨饦藴实钠胀ㄔ?,嗓音又亮又直,如一輛推土機嘎嘎碾過。初未拿出新拖鞋給她換上,期期艾艾答:“你哥說當門擺鞋柜顯得亂?!薄澳睦飼y?那種封閉式上面帶魚缸的,好看得很?!鼻锓瞩辽闲饺肟蛷d,舉起雙手比畫道。
立夏笑笑,丟開按摩器擰開一瓶活絡油往腿上涂抹。廳里空出的地方放滿了中藥包、按摩儀、泡腳桶、各種精油……廚房冰箱內(nèi),也擱有藥和保健品。
“嘩!”在廳里逡巡的秋分突然抬手利落扯開窗簾,“嘩、嘩”左一片,右一片,“嗐,你們這屋里藥味好濃,我聞不慣,怎么不愛開窗簾呢?!彼槌楸亲印?/p>
擦完油,立夏帶她參觀自己的家。房子有八成新,兩廳四居室,前些年賣掉那套二居室換置的,位置還算可以。
初未鉆進客房,把早上新?lián)Q的床單又抻了抻,用力拍松枕頭,噴灑空氣清新劑時,聽見立夏粗門大嗓地說:“這是書房,現(xiàn)在歸我咯。這些書是我新買的,打算一年內(nèi)讀完。”他指著木質(zhì)書桌邊一沓裝幀相同的書——《諾貝爾文學獎精選集》,能有幾十本。他又翻翻桌面攤開的書看向秋分:“這本書聽過沒,寫得真好。”見秋分有點發(fā)蒙,他笑:“蕭紅的《呼蘭河傳》?!鼻锓植唤獾貏e過臉,打量環(huán)墻的兩排書柜,花花綠綠的,書之外,擺著不少小玩意,另一面白墻,掛了幅鋪蓋大半面墻的中國地圖,地圖上插著許多小紅旗。
“高中必讀課外書。”桑桑悄悄捅捅秋分,目光從《呼蘭河傳》移到她媽不解的臉上。
重新轉(zhuǎn)回客廳,立夏揭開一支藥漿哧溜一下吸盡:“我現(xiàn)在忙得很,上午跑步,下午看書,晚上養(yǎng)生?!彼事曅Φ?。秋分干巴巴地擠出一抹笑,皺著眉頭,初未注意到一進屋,她就一直微微皺著眉。
吃過藥喝下一大杯熱開水,桑桑泛起困意,先入房睡覺。初未又燒來一壺開水,立夏擺好茶具,三個人坐到飯桌邊喝茶。家里有新買的鐵觀音,立夏要泡,秋分從包里掏出一個小袋:“嘗嘗我這個茶,從古城帶來的,味道非常好?!?/p>
隨著滾水一點點催展葉芯葉片,茶香徐徐彌漫裊開,很快,整間屋子都充滿茶香,濃稠的香氣把屋與人厚厚地罩住。
說了幾句閑話,無非桑桑大學要注意的事,國慶節(jié)秋分夫婦結伴來深圳游逛。一杯熱茶下肚,秋分的笑意洇上來。
“秋分,怎么才能把普通話說好啊,我可愛聽你說話?!背跷唇o她續(xù)了一杯茶,突然轉(zhuǎn)變話題。秋分以前是語文教師,能力強和普通話講得好,讓她終于坐上教導主任的位置。
“我現(xiàn)在在夜市街租了個小攤位,擺攤的人多,不喊生意很難好起來?!背跷唇又f,“又不準用喇叭,喊幾聲就沒氣了,要是能喊得好聽洪亮,肯定能占點便宜?!闭f完瞟了一眼側(cè)邊的立夏。立夏嗓門比她大,但他不可能幫她擺攤,有一次突下暴雨,讓他來接,他把車泊到百米開外,坐在車里等淋成落湯雞的初未。
見秋分的臉色隨茶香沁出淡淡的紅,初未又補充一句:“我有口音,聲音又難聽,粗厚得像吞了把糠泥?!?/p>
“那是因為你用真嗓子說話,大白嗓?!鼻锓止嘞乱淮罂诓?,呵呵笑起來,“得用口腔肌肉說話。”放下茶杯強調(diào)道,“其實音準不準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吐字清晰完整,這就得調(diào)動口腔肌肉,唇齒舌,就像調(diào)兵遣將,自然說話好聽又不累。”
說起這個,秋分坐直身體,她每天要說許多話,早已掌握不少竅門:“說白了,就是聲音氣息吐字得結合?!?/p>
埋著頭的立夏彈起腦袋:“氣息?”手里捏著一顆花生米,剛才他把另一顆花生米橫在一列螞蟻中,它們正排隊從桌角的零食籃內(nèi)搬吃的,被花生米阻斷了路,只得遠遠繞行。
“是呀,哥,你說話愛吃字,節(jié)奏也亂,字沒落地就給你舌頭勾回去了,聽著憋氣。”
立夏若有所思,摸摸喉嚨。初未靈機一動:“那你也學學,說不定對你跑步呼吸有改善?!甭牭胶粑?,立夏起了感應,有節(jié)奏地一呼一吸起來。
“先來做套口腔操?!鼻锓侄苏眢w,擺好架勢。初未和立夏也端正身體擺好架勢,學她的模樣,舌頭在口腔內(nèi)轉(zhuǎn)一圈,用力頂住左右腮,洞開嘴,再“啪”地合上,咧唇噘唇繞一周。秋分又找了套繞口令,讓他們練習。
“咱們每人講個故事吧,印象深的,就當鞏固練習?!鼻锓痔嶙h,換了個舒服的坐姿,“我先來?!?/p>
重新倒了一杯茶,秋分清清嗓子,用她朗誦式的聲調(diào)說:“今天跟桑桑報到,想起自己以前,還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剛到古城讀中師?!彼纯戳⑾挠挚纯闯跷?,“住的宿舍走廊盡頭為公共廁所和淋浴房,實際上,廁所和淋浴房在一塊,頭頂是淋浴花灑,腳下是蹲坑?!焙认聝煽诓?,她面帶招牌式微笑,不慌不忙,娓娓道來,“有好幾次,我洗澡不小心把肥皂掉坑洞里,當然,肥皂那么滑,別的同學也都掉過,掉下去就撈起來。我就想,怎么才能不掏坑道呢,那里面又黑又深又臭,起先我會縮到角落,使勁壓縮身子抹肥皂,可廁所隔間小得起身猛了都能撞墻。”秋分瞇瞇眼,故弄玄虛地頓了頓,“后來,你們猜怎么著?!币妼γ鎯扇寺牭萌朊砸活^霧水,她壓低聲音,湊近身子,“我就索性站到那淋浴頭下,拿扁竹棍穿透肥皂,連竹棍一起握緊,看這小泥鰍這回怎么掉,嘿,還真是再也沒掉坑。”
“哈哈哈?!鼻锓肿约合刃α耍跷春土⑾你读算?,對視一眼跟著笑起來。
初未抽了張紙巾,擦掉笑出的淚,望望矗滿高樓的窗外,一片黑色汪洋大海,海水里,燈火如五彩的魚釘在半空。“那我講講歷史吧。”她說,“我很小的時候跟著爸媽來到這里,那時候,到處都是荒地,這一片?!彼龥_窗外劃拉一個大圈,“是海,灘涂地,我跟伙伴們喜歡來這兒玩,每次來,都能撿到不同的魚,奇形怪狀,從來沒見過的,可能都不是魚?!背跷粗鹨恢皇?,托住腮,眼神有點迷離。秋分和立夏也不說話,像是她描述的奇異的海洋生物就在眼前。
輪到立夏,秋分下巴內(nèi)收抬起眼皮看著他,目光有點硬。土黃色的燈光當頭傾瀉下來,把立夏的頭發(fā)沖得斑駁稀疏,眼袋扯得又垂又松,犁出兩條深比溝壑的法令紋緊緊括住嘴鼻。他沒看任何人,合上眼,抬起雙手抹了把臉,暫時揉亂臉上的紋路組織,繼而,緩緩起身,雙手上舉交叉提拉身體,又伸直雙腿,左右傾蹲用力斜壓,身體和關節(jié)被他扯醒,發(fā)出吱嘎吱嘎的微響。
“我沒什么故事,理工男也不會講故事?!彼傅財D出一抹笑?!袄细缒阍趺磿]故事,你的故事是我們家最多的?!鼻锓植粷M。立夏重新坐下,提起紫砂壺倒凈殘渣剩水,放入新茶,嫻熟地燙洗泡:“好吧。不是國慶要過來嗎?那我先想想,到時,爭取給你們講個精彩的?!彼朴频卣f道,給每只杯內(nèi)續(xù)入新茶水,發(fā)現(xiàn)肘邊那列螞蟻仍在繞彎搬食物,那顆橫在老路上的花生米,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
游利華,女,1978年生人,生于重慶,長于深圳。于各文學雜志發(fā)表小說、散文近百萬字,作品散見于《清明》《青年作家》《福建文學》《廣州文藝》等。出版有書籍《聲聲慢》《被流光遺忘的故事》。曾獲深圳睦鄰文學年度大獎、深圳青年文學獎、廣東省有為文學獎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