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是父親的護工打來的。曼松接到這個電話的時候,內(nèi)心正像一個垃圾桶一樣既混亂又不堪。心煩意亂的他沖坐在對面正滔滔不絕的律師擺擺手,示意他暫時關掉他的話匣子,接著就對著手機粗聲粗氣問護工,他又怎么啦?作什么作?護工說,你爸叫你過來一趟,他有要緊事,吵著要見你。他能有什么要緊事?曼松想,一個坐在輪椅上茍延殘喘的人,能有什么要緊事,不就是作嗎?他心中嘀咕,有要緊事的是自己。曼松猶豫了一下,就對著手機說,你讓他少安毋躁,我的事也要緊,我處理完后中午去見他。
曼松的事確實是要緊事,妻子向法院遞交了離婚訴訟。過去,他和妻子之間因家庭瑣事、孩子教育沒少爭吵,彼此沖動時都說過過不下去就離的狠話,但都沒當真,生氣一段時間,又言歸于好,依舊柴米油鹽醬醋茶地過日子。當然,那些夫妻廝守的日子,他的耳朵里不時會塞滿妻子的抱怨,說他缺乏情調(diào)不懂浪漫。曼松一般也不往心里去,視這些抱怨為女性更年期的嘮叨。在曼松看來,情調(diào)和浪漫是年輕戀愛時的事,現(xiàn)已人到中年,作為男人,掙錢養(yǎng)家才是第一要務。在建筑設計院工作的他,要么一心撲在圖紙設計上,要么就是十天半月在城市之間為尋找設計項目奔波。忙得焦頭爛額的他,回家最重要的事就是蒙頭大睡,哪還顧得上情調(diào)和浪漫。作為丈夫,他每月會按時將獲得的薪酬交到妻子手里,按部就班地盡著他自認為的做丈夫的義務。當然,曼松對于家庭來說心中也有虧欠,常年忙出忙進的他,作為一個父親,跟自己現(xiàn)已長到十八歲的女兒嬌嬌相處的時間屈指可數(shù)。妻子是教師,曼松就認為,教育孩子的事理應由妻子承擔。妻子也當仁不讓,主動承擔起了教育女兒的重任。今年夏天,女兒高考一結束,妻子就心急火燎地向法院遞交了離婚訴訟。但妻子的離婚理由在曼松看來荒謬至極,竟是起訴他結婚近二十年,沒有向她提供情緒價值。
曼松看著“情緒價值”四個字,直看得滿頭霧水。于是他想到了去找一家律師事務所咨詢,試圖搞清楚什么是情緒價值,情緒價值能不能作為離婚理由。接待他的是一個禿頭律師,長著一雙鷹眼,一臉陰謀家的表情。他并不正面回答曼松的問題,對什么是情緒價值置若罔聞,毫不在意。他的手輕扣辦公桌桌面說,借口,借口而已!老兄,你老婆出軌啦。他的武斷被曼松視為是一種冒犯,是對妻子的侮辱。但律師卻不給他表達不滿的機會,他老謀深算的臉上浮起一絲鄙夷,什么情緒價值?現(xiàn)在你還糾結這?現(xiàn)在對你來說是要收集證據(jù)——你老婆出軌的證據(jù),這樣你才不會人財兩失。搞得好,你能讓她凈身出戶,讓被綠的你長出一口惡氣。曼松想說他誤解了自己的來意,但律師依舊不給他說話的機會,而是滔滔不絕給他普及《民法典》。
要不是護工的電話,曼松說不定還得聆聽很長一段時間的《民法典》“講座”。他晃了晃手機,算是對口若懸河的律師的抱歉。老人,越老越像個小孩,沒辦法。曼松邊說邊起身,正欲轉身離去時,律師問了一句,令尊高壽?曼松止步說,剛進八十。曼松邊說邊往外走,律師在背后說,八十歲的老人找你,會不會是遺產(chǎn)的事?萬一遇到糾紛,可以再來找我。曼松回過身,律師說,加個微信。曼松沒加,對律師搖搖頭說,家父一介知識分子,沒財產(chǎn)。然后,就在律師失望的目光注視下出了門。
曼松出了律師事務所,并沒有急著去見父親。他面無表情地在停車場上自己的SUV車停放處點燃了一支煙,然后半個屁股靠在車頭貪婪地吸煙。他其實并不是沉迷于香煙,去見父親之前,他都忍不住要吸煙,這也成為他這些年的一個習慣,一種條件反射。他回想起從記事起到現(xiàn)在幾十年的父子相處,他們在情感上似乎從來沒有親近過。在他的記憶里,父親既是兇狠的,更是嚴苛和刻板的。他不茍言笑,記憶里殘存的跟他有限的交流,更多的是他的訓斥或者命令。年輕的時候,他躲父親,父親并不在乎,等自己人到中年,邁入老年的父親讓他不能再躲。父親不停地為一些生活上雞毛蒜皮的事給他打電話,什么開關只開不關了,熱水器只冷不熱了,下水道水不往下流總往上冒了,凡此種種。其實曼松知道,父親的那些事都不是事,他把許多家庭服務公司的號碼都打印出來,并將其粘貼到大門的背后。遇到這些生活問題,父親只需動動手指,一個電話就有人上門周到地解決他的問題。曼松比誰都清楚,父親大事小事叫他,不是因為事情本身,而是因為孤獨,但父子真見了面,總是更孤獨。他們要么不說話,要么說上兩句就話不投機。但今天父親要見他,卻跟往日不同。之前每一次都有具體事,或者說父親總能找出具體事。有一次下水道堵了,弄出來許多豬骨頭,曼松當時就明白了,父親是故意把吃剩的骨頭倒進下水道的。但這次他讓護工打來電話,卻很抽象地說有要緊事找他。自從父親患了腦梗,行動不便,癱在輪椅上的他,除了吃喝拉撒,就只剩下給曼松打電話了,但他卻不打,而是讓護工打。曼松這么一想,覺得父親更反常了。
是不是真的有要緊事?
這樣一想,曼松的心不由得緊了起來,他扔掉快燃到兩個手指間的煙屁股,打開車門,驅車趕去父親的住處。
父親長著一張馬臉,長而瘦。曼松進到父親家里時,護工正在給父親喂豆?jié){粥,他的嘴上和上衣上,都有豆?jié){粥留下的痕跡??粗赣H一塌糊涂的嘴和上衣上沾著的斑斑點點的白豆?jié){粥,曼松一邊責備護工為何粗枝大葉沒給父親系圍兜,一邊伸手去抽紙盒里拿抽紙給父親擦嘴。但就在曼松拿紙的手要接觸到父親的嘴角時,他卻本能似的躲開了。他頭扭向一邊說,我自己能擦!隨即就顫顫巍巍伸手去抓曼松手上的紙。但因為父親的手實在太僵硬和機械,并沒有抓住,紙無聲地掉在地上。曼松冷漠地看著掉在地上的紙,也不彎腰撿。一個微小得不能再微小的舉動,瞬間讓父子的見面呈現(xiàn)出冰點氛圍。護工慌張地從抽紙盒抽出一張紙,潦草地幫父親擦拭了嘴。曼松這時發(fā)現(xiàn),父親的一張因腦梗變得有些別扭的馬臉,現(xiàn)在看上去更僵硬了,像一塊被扭曲的鐵板。面對這種壓抑的氣氛,護工臉上擠出一堆笑打起了圓場,他對曼松說,老人家都念叨你三天了。
什、什么……父親有些口吃,什么三天,明明是昨、昨天的,主、主意……怎就、就三天了,你還識、識不識數(shù)呀?
什么主意?曼松問。
還沒等父親反應,護工搶先開了口,老人家想請你替他回一趟老家。
回老家?曼松沒想到父親說的要緊事竟然是回老家。他心里感嘆父親是真有閑心。自己正焦頭爛額,他倒好,要我替他回老家。曼松說,我這里事情多,過段時間再說。
不、不行!老人吃力地吐出這兩個字,態(tài)度卻很堅決。
他總想著他捐給老家的那些書,護工對曼松說,他白天想,晚上也想,都害上失眠癥了。
護工提到書,讓曼松不再淡定。書是壓在他們家頭上的一座大山。父親和母親的關系,父親和自己的關系,都跟書有關。書是這個家庭中真正的“第三者”。如果沒有父親的那些書,父親不會跟母親鬧成分居十幾年這樣的窘境,自己與父親的關系也不會成如今這樣糟糕的局面。
父親退休前是社科院語言研究所的一個研究員,赫赫有名的語言學家。父親做語言學的學問,卻偏偏對文學癡迷萬分。他幾乎將積蓄都變成了中外文學名著。曼松對律師說父親沒財產(chǎn),言過其實。父親其實是擁有定價總額近百萬的圖書的,這是他的全部財產(chǎn)。但曼松卻懷疑父親那些財產(chǎn)的價值,更傾向于母親的看法——都是無用之書,廢紙一堆。母親對父親藏書的憎惡,也影響了曼松。記得年少的時候,父親試圖引導曼松進入廣闊的文學書海,為此還為曼松親列了一份必讀書單,但遭到母親的強烈反對。母親說,你誤別人家孩子我不管,但不得誤自家子弟。一番爭吵后,父親敗給母親,申明孩子的事由孩子自己做主。在母親的循循善誘下,曼松輕而易舉地成了母親的同盟軍。曼松清楚地記得,有一次他被一本科幻文學書《小靈通漫游未來》吸引,夜里就一個人躺在自己房間如癡如醉地偷看。他把看了一半的書藏在枕下,卻被母親清洗被套、床單、枕巾時發(fā)現(xiàn)了。母親氣得把牙咬得咯咯響,認為是父親暗度陳倉,于是就大刀闊斧、盛氣凌人地向其興師問罪。父親一面大呼冤枉,一面握著拳頭向母親示威說,一個人的文學之心是任何力量都擋不住的。氣不打一處來的母親,用竹掃帚狠狠地教訓了曼松一頓,如果不是曼松竭力辯解該書不是文學是科學,母親不揍他個體無完膚定不會罷休。曼松至今回想起這事,耳邊還會響起一邊把竹條在他身上抽得啪啪作響一邊哀號的母親那充滿絕望的聲音——你怎么會是一個不聽話的孩子呢?
母親對父親熱衷于收藏中外文學名著,也不是向來就反感排斥。如果不是文學,他們走不到一起,成不了夫妻。在母親讀師大的時候,正是被父親表現(xiàn)出的文學才華深深吸引。在母親的記憶里,她和父親的戀愛里充斥了太多的文學名著。母親身上還殘存的一點文學素養(yǎng),幾乎都是那個時候從父親那里像聽故事一樣聽來的。母親排斥文學圖書,根子上還是恨屋及烏。父親不喜交際,不好旅游,唯一的愛好就是讀文學書。而母親喜歡熱鬧,喜歡聚會,向往詩和遠方的神游,哪怕是走出家門的一次野炊,她也會興奮不已,多年都念念不忘。父親不愛外出,他喜歡一個人宅家里,到了極端的地步。曼松記得小時候母親要父親周末陪著她帶兒子去公園游玩,父親都老大不愿意,即使勉強去了,整個人也是無精打采的樣子。直到人到中年,曼松才恍然大悟,父親不愿走動,是害怕花錢。當年從鄉(xiāng)下來城里求學的父親,因為家境貧寒,口袋里沒半毛錢,為了躲避同學周末一起逛大街或郊游的邀請,他常常起個大早,一頭扎進圖書館,做一個書蟲。習慣成自然,木已成了舟。作為妻子,母親知道要改變父親,絕對是奢望。
但曼松心里清楚,這些都不是,至少不是母親憎恨父親那些書的主要原因。母親的深惡痛絕,來自父親同事的舉報,那個同事說父親私下里收藏淫書。公安為此在“掃黃打非”期間對父親來了一次突然襲擊。令母親震驚的是,在父親的書房里,竟然搜到了幾十本手抄本。父親竟然在一次到某知名高校做一年訪問學者期間,用幾十個筆記本抄錄了全本《金瓶梅》。這件事不僅轟動了左鄰右舍,還傳到了母親教書的學校,讓她顏面盡失。無論父親當時如何解釋,說抄全本《金瓶梅》的初衷并不是起色心、思淫欲,而是為了語言研究和文學欣賞,都沒能取得母親的原諒。父親那些中外文學名著,因而躺著中槍,成了被殃及的池魚。
十幾年前,房地產(chǎn)業(yè)如火如荼,形勢大好,從事建筑設計的曼松,有了應接不暇的活計,賺了不少錢。于是他就跟父母商量,愿意自己出資一半,父母也出資一半,購一套新居,給退休的父母頤養(yǎng)天年。父母自是歡喜,在市郊湖畔風水寶地相中一套寬敞的湖景洋房。就在曼松和母親歡天喜地策劃著如何裝修新居時,父親卻提出了要求,要把客廳和臥室統(tǒng)統(tǒng)打上柜。這個要求在母親和曼松看來既無理又荒謬。母親直言不諱,我要的是個家,不是圖書館。父親威脅說不答應他的要求,他就不去新居住。母親不吃這套,說愛住不住,自便。就這樣,母親搬到新居,父親依舊住在老房子里,且就這樣一住十幾年。十幾年里,無論是平日還是佳節(jié),兩位老人均不見面,唯一例外的是曼松女兒生日這天,他們都會趕來曼松家,為孫女慶生。兩人相見,滿臉冰雪,目不對,口無言。
曼松與父親關系的深度交惡,也是因為書。父親要不是后來得了腦梗,很可能會沖動地與曼松斷絕父子關系。當年,退休十余年的父親有大量存書,這些書一直存放在他原單位閑置的資料室里,后來單位要搬遷到新樓,通知父親把他的書拿走。如何安置這些“寶貝”,頓時成了父親棘手的大難題,思來想去無果的父親急得都快發(fā)瘋了,就在快崩潰之際,突然腦洞大開,想到了兒子曼松。那時曼松為女兒就讀方便,買了個離女兒中學不遠的新居,新居帶有兩個車庫。父親想,兒子家就一輛車,那多出的一個車庫正好用來擺放自己的書。于是他放下自尊,摒棄前嫌,低三下四給曼松去了電話。曼松現(xiàn)在還記得自己接到那個電話時的為難,因為買兩個車庫,是考慮家中得再添一輛車,方便妻子接送女兒。曼松猶豫了一陣,吞吞吐吐說出了自己的為難,聲明那并非閑置的車庫。遭拒的父親好在是在電話另一端,要不,他要是看見父親那張因憤怒而嚴重變形的馬臉,一定會終生不安的。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就在父親一籌莫展、萬念俱灰之時,安置這些書的問題竟然迎刃而解了。
父親家中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此人是父親故鄉(xiāng)所在市的文旅局局長。曼松沒見過那位文旅局局長,只聽說是位雷厲風行的女局長,談起地方文化和旅游來如數(shù)家珍,妙語頻出,頗具感染力。她是到省城開會,借機來拜訪父親的。她之所以來拜訪父親,曼松后來才知道,是因為她主政的文化旅游局正好是父親出生地歇馬鎮(zhèn)的鄉(xiāng)村振興幫扶單位。女局長來拜訪父親之前,事先做了功課,她去歇馬鎮(zhèn)實地調(diào)研了一番,認定父親是歇馬鎮(zhèn)首屈一指的文化名人。出于職業(yè)敏感,局長想到父親身上有文化振興的文章可做,該發(fā)揮其名人效應。家鄉(xiāng)的文旅局局長風塵仆仆來看望自己,父親心中有得意,有激動,也有不安。女局長的一番溢美之詞,讓父親找到了名人的感覺,同時也讓沒為故鄉(xiāng)做過點滴貢獻的他汗顏。特別是當女局長稱他是歇馬鎮(zhèn)的一張文化名片的時候,父親是又高興又慚愧。他慌亂地擺手,說,過譽了過譽了,這怎么也擔當不起。聽他這么說,女局長認真地對父親說,這怎么是過譽呢?這是實至名歸,您老要發(fā)揮余熱,要夕陽更紅。家鄉(xiāng)搞鄉(xiāng)村振興,文化振興要先行,您老要做領頭雁。父親知道自己人已老朽,所學又是冷門,雖有名氣,也僅限于語言學界,就擺了手說,使不得使不得,百無一用是書生,翅膀都老得張不開了,還做什么領頭雁。女局長說,這文化名家,是越老越值錢。我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登門,一方面是看望您老,另一方面,是想求兩套您簽名的語言學專著,我們把您的書在歇馬鎮(zhèn)的文化展示柜一擺,那些游客來了,不僅飽覽了歇馬鎮(zhèn)的好山好水,還能留下一個人杰地靈的印象。這也是您老對家鄉(xiāng)的文化貢獻。我們想充分挖掘歇馬鎮(zhèn)的文化資源,原來鎮(zhèn)上那個肖家大院的老宅子,本是鎮(zhèn)政府辦公的地方,都是古色古香雕梁畫棟的老房子,我們與鎮(zhèn)政府協(xié)商,讓他們搬了出去,將其作為歇馬鎮(zhèn)當年馬幫文化繁榮的物質(zhì)佐證。鎮(zhèn)政府搬走后,留下幾大間空蕩蕩的房子,很不好看,我們把它打造成鎮(zhèn)文化中心,讓鎮(zhèn)文化站在此辦公,并兼管文化中心。您老在文化界有影響力,如能發(fā)動省城文化界知名人士給我們捐點書籍,讓我們陳列在這老房子里,也能讓那里多份文氣。女局長邊說邊沖父親做了個抱拳的手勢,以表拜托之意。
女局長提到書,父親的腦海里就聯(lián)想到了那些放在社科院正等他搬走的上萬冊圖書。他心情有些復雜,對于故鄉(xiāng),他沒有做過任何貢獻,但故鄉(xiāng)卻以他為驕傲,還要展示他的學術專著,這讓他不僅心生愧疚,還有了自卑。他過去聽說這鎮(zhèn)上出過大企業(yè)家,人家花重金在鎮(zhèn)邊河上建了座大橋,也有人在省市里做了官員,為鎮(zhèn)政府協(xié)調(diào)過資金,找過項目。唯獨他徒有虛名,百無一用,現(xiàn)在還浪得一個“故鄉(xiāng)文化名片”的虛名,這讓他深感名不副實,愧對故鄉(xiāng)。正是在這樣的心境下,惜書如命的他,咬了咬牙問局長,我有上萬冊圖書,可捐出,不知可否?
女局長一聽,興奮得一拍大腿說,可可可,踏破鐵鞋都不一定找得到的好事呀!
只是……父親遲疑片刻說,都是些無用之書。
女局長說,您老開玩笑!書豈會無用?我現(xiàn)在就定了,那肖家大院,既是茶馬古道的文化中心,也是鎮(zhèn)上的圖書館,兩塊牌子掛一起。對了,圖書館得有個名字。父親說,可叫歇馬鎮(zhèn)圖書館。
女局長想想,說,不好,書是您老捐的,您老大名聞道,就叫聞道圖書館吧。聞道圖書館,這名既文又雅。
這下父親慌了,一個勁擺手,說使不得,使不得。
使得使得,女局長揶揄道,您老別小氣,就讓故鄉(xiāng)消費您一回嘛。
話說到這份上,父親也就舒服地從了,心中還情不自禁生出了一絲虛榮。女局長說,這事等她回去后,她親自找鎮(zhèn)領導,將之作為鄉(xiāng)村文化振興的項目抓緊辦,抓緊落實。她還要父親等圖書館成立時,回鄉(xiāng)和她一起剪彩。
這女局長是槍響火著的主兒,回去后沒兩天,就派來一輛重型卡車,拉走了父親在社科院的上萬冊圖書。愛書如命的父親,并沒有心頭肉被剜的痛楚。曼松后來聽父親鄰居,也是他社科院的同事說,平時古板嚴肅的父親,那幾天興奮得像個在幼兒園得了小紅花的孩子。他到處托書法家為他寫“聞道圖書館”的匾,為了參加那個開館的剪彩儀式,他還咬牙花重金買了一套法派西裝。
樂極生悲,聞道圖書館開館的日子父親沒等來,卻等來了腦梗。后來,聞道圖書館開館舉行儀式那天,女局長給父親發(fā)來了開館成功的微信消息,還配了幾張現(xiàn)場照片。父親當時還在省人民醫(yī)院的病床上昏迷不醒,曼松替父親回了條“祝賀開館成功”的消息。
曼松回想起這些,對是否代父回鄉(xiāng),心中依舊有些猶豫不決。父親為此扭曲而僵硬的臉因憤怒而漲得通紅,樣子像一個血壓急速升高的高血壓患者??粗t遲未應允父親請求的曼松,護工將手機點開,遞給曼松。屏幕上是一條母親的微信:轉告曼松,幫幫他爸??粗@條短信,曼松有些慚愧,它證明護工早就預料到自己不會爽快應承下父親的這份請托,才事先求助于母親。父親患腦梗,落下半身不遂,這讓過去與父親賭氣分居的母親心生自責,認為這糟糕的后果都是父親獨居后暴飲暴食,熬更守夜的結果。母親在父親出院時主動回到父親住的老房子,想摒棄前嫌,承擔起照料父親的重任,卻遭到父親的嚴詞拒絕。當著曼松和曼松妻女的面,父親將母親當場攆了出去。父親恩斷義絕的樣子雖然讓母親傷透了心,但畢竟一日夫妻百日恩,母親把父親的行為視為一個身患重疾之人可憐的“自尊”,她沒有像過去一個釘子一個眼,一報還一報,而是選擇了寬容。在曼松為父親聘請護工的時候,母親積極介入,可以說,現(xiàn)在站在曼松身邊的護工,是母親精挑細選的。為了讓他恪盡職守照顧好父親,母親私下里沒少給護工小恩小惠。護工自然心甘情愿成了母親的眼線。
看著母親的微信,曼松顧不得妻子提出的那讓他焦頭爛額的離婚訴訟,沖父親點點頭,應承下了這替父還鄉(xiāng)的差事。說話費勁的父親,叮囑他不僅要拍一些圖書館的照片回來給他看,還要到現(xiàn)場了解一下鎮(zhèn)上去圖書館借書看書的都是些什么人。父親此時不像父親,更像一個領導給一個自己不太信任的下屬安排一次重要的出差,叮囑其注意事項。曼松耐著性子聽,并對他的要求一一應允。待父親說完,曼松趕忙告辭。就在他快步下到一樓的時候,護工追了出來,他手里拿著一個紙盒子,說是父親托他帶給水生叔的禮物。曼松從小就知道父親有一個親密發(fā)小叫水生,他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他媽生他時還在跟他父親一起撐船。水生叔打小就是父親抓魚撈蝦、撒尿拌泥巴的玩伴,父親說起水生時,僵硬的瘦臉變得柔和起來,他是為江河生的,要不,他也會像我一樣,上大學,做學問,活在都市里。父親每每這樣惋惜的時候,曼松會覺得父親難得地不讓人生厭。曼松曾經(jīng)給自己的朋友講起父親這個發(fā)小水生,朋友就揶揄他,你平時多讀幾本閑書就明白啦。曼松從護工手中接過盒子,打開一看,里面“躲”著一個黑色的被叫作老年機的手機。護工說,你爸要我告訴你,回老家把這給水生叔送去。
曼松回到家里,妻子已在客廳沙發(fā)上正襟危坐等著他了。他看見在妻子面前的條形茶幾上放著幾張印有文字的A4紙。妻子說,你看一看,沒問題的話,請你簽上你的名字。她說著就從茶幾上拿起那幾張紙,遞給曼松。曼松接過來,看到是一份《離婚協(xié)議書》,他沒細看條款,就又放回到茶幾上。他對妻子說在他沒弄懂什么是情緒價值前,他不會同意離婚。他說完就走進房間,開始收拾行李。就在他將衣櫥里的衣服有條不紊往行李箱中擺放的時候,妻子出現(xiàn)在臥室門口。她雙手環(huán)抱胸前,面有清霜,語氣冰冷,問曼松什么意思,難道是要搬出去住。曼松說,我為什么要搬?又不是我提出要離婚。他告訴眉頭緊鎖的妻子,說自己只是要外出幾天。妻子說他是刻意逃避,還譏諷他,說,你這樣做,沒感到是懦弱嗎?曼松憑結婚二十年的經(jīng)驗,知道他與妻子之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就不想辯解,他攤攤手說,隨你怎么想,嬌嬌爺爺要我替他回趟老家。
妻子聽了這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她越發(fā)堅定了與面前這個男人離婚的決心。她沒有想到,在自己都把《離婚協(xié)議書》擺在他面前這樣的節(jié)骨眼兒上,他都沒有意識到他們情感危機的嚴重性,而是云淡風輕地說要替父還鄉(xiāng)。這樣的男人,你怎么還能巴望他能為你提供情緒價值?你還是把字簽了吧,逃避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曼松聽了妻子的話,有些哭笑不得,他沒有再跟妻子爭辯,只是沉默地整理自己的行李。他實在不知道,這二十年一直兢兢業(yè)業(yè)工作、老老實實生活的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他在心里想,自己可以跟妻子離婚,但不能糊里糊涂離。在沒有真正弄明白何為情緒價值之前,他是不會在那份《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字的。
替父還鄉(xiāng),曼松把它當作一項義務,一份兒子該為父親盡的義務。他在翌日清晨早早從書房的簡易沙發(fā)床上起來,洗漱一番后就拖著拉桿箱出了門,但出門后他把拉桿箱放在門外,又開門折了回來,他想跟還在臥室熟睡或假裝熟睡的妻子說一聲,以示作別。但他在客廳里遲疑一陣后,還是沒走進臥室,而是又轉身出門,輕輕將門帶上,重新拖上門口的拉桿箱,乘電梯去了地下車庫。
他啟動了他的SUV,就這樣心如止水地踏上了去父親老家的旅程。車出地庫,清晨金子一樣的陽光就迎面撲來,這絕對是一個美好的清晨,但曼松卻渾然不覺,也許是昨天與妻子的不快,影響了他此時的心情。他眼神專注,表情麻木地操控著汽車,在擁擠的車道上穿行一陣后駛上了高速公路。他把SUV開得飛快,像一頭憤怒的野獸,導航多次提醒他已超速,他也不管不顧。他并不是急著要趕去老家,也沒有歸人的那份澎湃的詩意。他不是歸人,沒有魂系夢牽的鄉(xiāng)愁,父親的老家,那是父親的故鄉(xiāng),不是他的,在情感上與他無關。在曼松心中,自己對故鄉(xiāng)的概念是抽象的,其實,他從來都把自己當成一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
車越遠離城市,風光就越旖旎。這是生命蓬勃的夏季,遠方黛色的群山極目望去,像起伏的波浪,仿佛不是靜止的,而是洶涌的。近處,青枝綠葉從車窗外快速掠過,連被劃得尖叫的風也是綠色的。曼松平靜的內(nèi)心不再是止水,他感覺到有浪花被激越起來,身子也輕松了許多,身體像是有眾多關閉了的開關,正在噼噼啪啪地打開。有個故鄉(xiāng)真好!此時他對父親的羨慕油然而生。過去,他不理解父親總是時不時就談起故鄉(xiāng),要堅定不移申明自己是一個住在城里的鄉(xiāng)下人?,F(xiàn)在,他內(nèi)心一片昭昭,頓悟了父親要給自己留下一個可以奔赴的所在??上У氖?,晚年的他,卻喪失了這種行動能力。曼松被美麗景色所動,連帶著心情也漸漸好了起來。他想,脾氣古怪、性情呆板的父親,這些年一定是用故鄉(xiāng)去對抗孤獨的。一個人心中有個關切點,有個緊要處,孤獨就奈何不了他。如果父親的關切點和緊要處是故鄉(xiāng),那自己的呢?
是家嗎?那個有妻有女的三口之家?想著妻子冷若冰霜的臉,想著那份自己還沒簽字的離婚協(xié)議,大夏天的,曼松頓感后背一陣錐心的寒意。這個家就要散了,今后的自己,還有什么值得去關切?還有啥是緊要事?這樣一追問,曼松是真的有些嫉妒父親了,父親在家之外,還有一個故鄉(xiāng),而自己要真沒了家,就真的一無所有了。才剛剛滋生出的微好心情,像一個脆弱的火苗,瞬間就熄滅在情緒的風中。
心境惡劣,天空也跟著變了臉,藍天被烏云覆蓋了,在駕駛窗前方,枝狀的閃電和沉悶的雷聲交錯著觸目驚心,不一會兒天上就有如鏈的暴雨傾瀉下來,整個車廂里都是喧嘩的雨聲。曼松放慢了車速,開了雙閃,將雨刮扭到最大,不敢再胡思亂想,皺緊眉頭專心致志地開車。能見度很低,前路一片蒼茫,SUV的引擎聲嗚咽著,試圖要掙脫這暴雨的圍追堵截。好在這時,曼松的高速旅程已快走完,他終于將車開到了父親老家所在縣城的收費站出口,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下了高速的他,將車停在路邊,時間已過正午,度過緊張旅程的他,肚子這時咕咕作響起來,隨即整個身體都是奔襲而來的饑餓感。
車開到城郊,暴雨變成了細雨,曼松想進城,找一個好點的餐館飽餐一頓,同時也休整一下長途的勞頓。但車剛進城,他就看見一家賣銅鍋稀豆粉的小吃店,于是便改了主意,在店門前的路邊停了車。店門口的遮雨篷上,還有雨水像斷線珠子一樣一串串地跌落下來,一口手工打造的巨大的斑銅銅鍋里盛著冒熱氣的滾燙稀豆粉。這家小吃店一定是一家夫妻店,男主人長著一張和善的圓臉,肥碩的身體上系著一塊與身材極不相稱的圍腰,讓本來就胖的他顯得更加臃腫。他胖胖的左右手分工明確,左手抓一撮暗綠色的苦蕎絲放入碗底,右手用一把黃燦燦的銅瓢往銅鍋里舀上半瓢稀豆粉,倒入面前的大土碗中。他很有經(jīng)驗,半瓢剛好一碗。女主人用一把特制的立勺,炸一種在烏蒙山人見人愛的洋芋餅。她熟練地將立勺往盛了米漿的塑料桶里輕輕一抹,勺底就沾上了一層乳白色的米漿,然后她將勺往另一個裝了搗碎的洋芋粒的塑料桶里輕輕一撈,勺里就是一勺子洋芋粒。她將洋芋粒壓緊,又將立勺往米漿桶里一抹,洋芋粒上就多了一層米漿的薄衣,然后,她把盛了洋芋粒的勺子放進滾燙的油鍋里,油鍋里響起一陣歡快的嗞嗞聲,半分鐘后,定了型的洋芋餅跟立勺分離,被油激發(fā)出的洋芋香味,讓人忍不住直咽口水。女主人身材苗條,長著一張可人的瓜子臉,樣子文靜,動作卻異常麻利。曼松要了一碗稀豆粉,兩個油炸洋芋餅。當男主人將稀豆粉端上桌,女主人就用一對鐵筷給他夾來了洋芋餅,一時間,豆香和洋芋香共同擠進了曼松的鼻孔。稀豆粉泡洋芋餅,這簡直就是一對美食絕配。嗅覺和味覺被雙重滿足的曼松,感到自己不是在吃一份價廉物美的特色小吃,而是經(jīng)歷了一次對父親家鄉(xiāng)美食的體驗和認知。他記得在自己小的時候,父親周末一有空,就喜歡做稀豆粉,炸洋芋餅。對此,母親一直嗤之以鼻,指責父親對惡劣的飲食習慣不思悔改。她認為油炸洋芋餅不利于健康,而稀豆粉會提升血糖。
她自己拒絕吃它們,也不讓曼松吃。自做自吃的父親,每次都會邊吃喝邊念叨,不對不對,總像是差點什么。他就這樣做了十幾年,念叨了十幾年,但他也搞不清楚差的究竟是什么。后來,找不出究竟差點什么的父親,逐漸放棄了周末做稀豆粉、炸洋芋餅的習慣。曼松現(xiàn)在想起這些,覺得昔日母親對父親的態(tài)度過于苛刻了。如果曼松過去吃過父親做的稀豆粉和洋芋餅,和今天吃的一對比,他定能把那總是差點的是什么給找出來。父親的衣食住行在母親眼里,統(tǒng)統(tǒng)都是有問題的。她總是當著她朋友或兒子曼松的面,肆無忌憚地指責自己沉默的丈夫,說他身上有一種鄉(xiāng)下人的陋習。對此,父親并不反感。有次母親又提及他是鄉(xiāng)下人時,古板的父親還用沈從文的話幽默地說道,給鄉(xiāng)下人喝杯甜酒吧。但母親聽不懂父親的幽默,說,要喝甜酒自己買。曼松多年后仍記得,當時父親那深深的嘆息,既長又冷。
曼松填飽肚子,雨也停了。雨后的空氣清新極了,幾個小時高速開下來的疲憊感蕩然無存。重振精神的曼松想一鼓作氣往山里趕。父親的故鄉(xiāng),還在離此百余公里的峽谷里,這段路程全是二級公路,多是彎彎曲曲的盤山道,上坡,下坡,一小段平路后,又上更高的坡,下更陡的坡,然后,是峽谷底的一個沿江而建的小鎮(zhèn),那就是父親的故鄉(xiāng)。曼松出發(fā)之前做了攻略,但人到中年有些閱歷的他,還是低估了這段旅程的崎嶇和艱難。本來就質(zhì)量一般的二級公路,被拉重物的大卡車天長日久地碾軋,早已坑坑洼洼。曼松的SUV一直都只能在一種扭秧歌的狀態(tài)中徐行。一個連一個的急彎提醒曼松必須全神貫注。他驅車花了近兩小時駛上山頂,喘了口氣,將車停在路邊。他看了一下海拔——三千多米,打開車門,下了車才發(fā)覺,胸膛里像塞了東西,堵得慌。這高山上的風,比低處的既高調(diào)又潑辣,吹得曼松臉上生疼,身上直打哆嗦。曼松原以為,站在山頂就能極目遠眺,但他看到的還是山頂。曼松此時就想起父親曾在晚報上發(fā)表過的一篇短文。他能記住它。父親雖然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文學愛好者,有著浩瀚的文學藏書,但他寫過的文學作品卻屈指可數(shù)。他曾為自己的眼高手低找過理由,說是讀了太多的名著,不想班門弄斧。但父親的那篇短文,還是暴露了他的野心。他寫的就是他年少從鎮(zhèn)上到縣城求學的行路難的經(jīng)歷。父親那時連眼前這樣糟糕的公路都沒有,這百余公里他得靠步行,在山與山之間爬坡下坎地走。他要走兩整天,才能到縣城的中學。父親寫了他艱辛的行走,也寫了他在艱難行走中的感悟:扺達一個高峰是不夠的,因為,高峰之上還有更高的峰。我告訴自己,我要見識一個又一個的高峰。
父親少年時的感悟,成就了他??梢哉f,大山是父親最早的人生導師。那時,在故鄉(xiāng)的小鎮(zhèn)上,有兩個出類拔萃的少年,一個是父親,另一個是父親的朋友水生。水生是峽谷里那條湍急的江流上擺渡船夫的兒子,因為生在船上取名叫水生。他和父親一起,考上了縣一中,兩人一起走山路去縣城讀書,寒暑假時又一起回來。但水生來來回回幾次,便對這長途跋涉的艱辛產(chǎn)生了扺觸,初三那年,他沒去學校,而是子承父業(yè)上了擺渡船,成了一個舵手。父親后來初中、高中、大學、研究生一路而去,每上一個臺階,在興奮之余,都會為水生惋惜。大山啟迪了父親,卻阻攔住了水生。從此,父親心中有了一個牽掛的人。父親年輕的時候,總在母親面前談水生,直到有一天夫妻吵架,母親說父親心中沒別人,只有一個水生,父親便不再提水生。父親愛上文學與水生有關——這是父親找曼松借車庫存書,曼松才知道的。曼松當時問父親買那么多文學書干什么,父親對他說,還不是因為你水生叔。當時曼松覺得這個回答既無厘頭又可笑至極,就說,關水生叔什么事?父親說,你水生叔讓我知道,人是有命運的,而那些文學書中,有好多好多種命運。
曼松回到車上,繼續(xù)他的行程。他從未有過今天這樣的體會——父親離自己如此近。這個在他印象里古怪呆板、索然無味的男人,今天卻勾起了他太多的好奇心。過去在曼松心目中,父親除了在語言學研究上確有真知灼見外,幾乎一無是處。但現(xiàn)在這種認知仿佛正在被顛覆。表面上看,父親確實是刻板的、學究氣十足且陳腐的,他萬分癡迷于那種耕讀傳家的生活。除了閱讀之外,他還在自己的那套社科院分的老房子的狹窄陽臺上,試圖打造他的方寸田園;還把母親從花鳥市場買來的盆栽鮮花和綠植全部替換成了辣椒苗、西紅柿秧;還不知從哪里弄來幾只毛茸茸的小雞,說是土雞苗,要將它們養(yǎng)大煲湯,找回他舌尖上鮮美的記憶。為此,他不惜和母親大動干戈,還成了鄰里的笑話。為了宣傳耕讀傳家的理念,原本不問世事的他積極投身社科院社區(qū)的業(yè)主委員會,不假思索地對小區(qū)的綠化指手畫腳,主張將花草樹木全部替換成農(nóng)作物。平時少言寡語的他,振振有詞地推行他的荒誕理論,讓人以為他患上了精神病。顏面盡失的母親逼著父親辭掉了業(yè)主委員會委員的職務。
山既高又深,人在山中行,沉默才是正確的態(tài)度。在狹窄的公路上開著車的曼松,感覺自己正在接近的不是父親的故鄉(xiāng),而是父親本身。壁立千仞的大山,恰似父親那張冷峻的馬臉,它靜默著,有一種無法親近的威嚴,但似乎又是隱忍的,任蟬聲嘶鳴,任汽車馬達嗚咽,任峽谷中湍流咆哮。大山還包容了一個個鎮(zhèn)子,一個個村莊。曼松在路過一個鎮(zhèn)子時,正逢鎮(zhèn)子趕街。公路穿街而過,曼松放慢了車速,看著熙熙攘攘趕街的村民——他們古銅色的皮膚上洋溢著陽光一樣明麗的歡樂,他們有的背著背籮,在街子上漫無目的地晃悠;有的蹲在街道邊的地攤前,與擺攤的攤主討價還價;還有敞著懷的年輕小伙子,騎著摩托,身后帶著妹子,讓摩托的馬達耀武揚威地轟鳴。一條街望過去,都是琳瑯滿目的廉價日用品和地道山貨,靜穆的大山中藏著如此喧囂的生活,讓曼松大開眼界,整個兒一個熱氣騰騰的人間啊!曼松猛然發(fā)現(xiàn),平時在都市里沉默寡言、孤獨寂寞的父親,其實就活在這種喧囂里,活在這種隨意的、無序的、簡單卻又歡樂的鄉(xiāng)間生活里?,F(xiàn)在曼松是真的明白了,父親為什么要一再申明,他是活在城里的鄉(xiāng)下人了。
曼松至少花了一刻鐘的時間才穿過這個無序的街子,但他并沒有因為車子的受阻而壞了心情,反而,他覺得是自己打擾了這些山里人的生活,心中竟生出小小的歉意。這是一種特別的感受,回想自己在都市里開車時,遇到堵車,就會情緒上頭,他發(fā)現(xiàn)此刻自己的心中竟有小小的歡樂。就在他想加速往前行駛時,卻看見公路中央站著一個打扮很文藝范的年輕女孩,她“漏洞百出”的牛仔褲上全是斑駁的顏料,青春煥發(fā)的臉上有一種焦急的表情。曼松看著頻頻向他招手的女孩,一腳剎車將車停在她面前。有這樣搭霸王車的嗎?曼松將頭探出車窗外語氣生硬地說。大叔,女孩叫了他一聲,說,人家不是急嘛。她是真急,小跑到曼松車窗前,機槍一樣對著他一頓言語輸出。曼松聽明白了,她承攬的刷宣傳畫的項目正在趕工期,有幾種顏料用完了,趕到這個鎮(zhèn)上找朋友救急,因為她的朋友在這個鎮(zhèn)承包了相同的項目??山璧搅祟伭蠀s錯過了鄉(xiāng)間客車的末班車。等不起,幾天后領導要來檢查。她這樣上氣不接下氣地對曼松說。
誰還沒個難處?曼松想,何況求助的還是一個年輕女孩,于是曼松示意她上車。女孩說,大叔,你除了帶我,還得帶幾桶顏料。她邊說邊指了指路邊的幾個大塑料桶。曼松只得把車挪到路邊,下車來幫女孩一起搬顏料。大叔,你真是好人!女孩沖他豎大拇指。曼松不受她的奉承,說,你怎么知道的?萬一我是壞人呢?你一個小女孩,膽子卻不小。女孩說,病急還亂投醫(yī)嘞,要誤了工期,拿不著工錢,我下半年的學費、生活費都是問題。曼松說,原來你是學生呀?女孩點頭說,藝術學院學美術的。勞動加交談,秒殺了陌生感。搬完顏料,曼松回到駕駛位,女孩自然地拉開車門,坐到副駕位上。曼松示意她系好安全帶,便啟動了車,突然又停下。這打車的女孩,也沒說去哪里呀。
你搭車也不告訴我你要去哪兒。女孩這才“哦”了一聲,說自己要去歇馬鎮(zhèn)。曼松去的也是歇馬鎮(zhèn)。他說,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歇馬鎮(zhèn)的?她回答他說,往前走,最近的鎮(zhèn)就是歇馬鎮(zhèn)。
路依舊坑洼不平,但有了伴兒的旅程輕松多了。女孩問曼松,從省城大老遠地跑來山里干啥。曼松說不干啥,散心。女孩一聽,語氣中有了羨慕,大叔,不為生活操心,有閑的日子才是真正的人生。曼松心里嘀咕,自己肚子疼,只有自己知道,但又不好意思跟一個陌生的女孩傾訴一個中年男人焦頭爛額的生活困境,就說,人生只有年輕才真值得羨慕。女孩說,大叔,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現(xiàn)在的年輕人有幾個輕松的,你看我,好不容易放個假,原本是想跟同學去西雙版納寫生的。但回到家,看見父母的小店門可羅雀,生意做得捉襟見肘,不得不出來打零工,當臨時打工妹。曼松就笑,說,你這工打得高級,就算是打工妹,也是藝術打工妹。女孩“哼”了一聲,說,狗屁。
女孩暴出這樣一句話,讓曼松又意外又吃驚。你怎么能這樣評價自己的工作,讓藝術上墻,不是件挺好的事嗎?曼松側過臉對女孩說。女孩鼻子又“哼”了一聲,攤了攤手說,問題是,它們都不是藝術。曼松說,怎么會呢?女孩漠然地說,跟你這不懂藝術的人根本說不清。
曼松從女孩的話里聽出了對他的鄙夷,這讓他心里有了不快。太武斷了吧?曼松說,我雖然不像你是美術科班出身,但也是重點大學建筑系畢業(yè)的建筑設計師。學建筑要有美術基礎的,這可是常識;美術,我還是略知一二的。
那你還要說這樣的話?女孩說,把那些花花草草、湖光山色、民風民俗在墻上粗制濫造地畫出來,那是藝術嗎?好好的鎮(zhèn)子,這一畫,跟樸素的村姑涂脂抹粉有何區(qū)別?
曼松不知該說什么,沉默了好一會兒。也許是女孩感覺到了車廂里氣氛的尷尬,便轉移了話題說,大叔,你是建筑師,我最近沒少在鄉(xiāng)鎮(zhèn)上走,總有個解不開的疑問,為啥那些原生態(tài)的古鎮(zhèn)老街,要比那些后來經(jīng)過精心設計打造的新的鎮(zhèn)子,看上去有味道呢?
女孩提出的問題,看似尋常,卻不好回答。曼松知道,這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他有些后悔先前為了自尊,告訴女孩自己是建筑設計師?,F(xiàn)在,哪怕出于維護自己的職業(yè)尊嚴,他都得向她亮出自己的見解,你的話還是太武斷,古鎮(zhèn)老街就沒精心設計過?古人在建古鎮(zhèn)老街時,也許沒有像今天這樣整齊劃一地統(tǒng)一設計,但大體的規(guī)劃還是有的。他們要依靠使用功能選擇最佳的建筑地址。當然,他們把建筑的主動性賦予了在此居住的人們,允許他們依照各自的經(jīng)濟實力和審美眼光,去建設他們的居所。有實力的人家可雕梁畫棟,走馬轉角樓,可前庭后院;沒實力的,也可青瓦土屋,簡單實用。這樣的一種自由,讓你覺得,它們各有特色,無論是亭臺樓閣,還是土墻青瓦的土屋,都像是自由長出來的,有了一種自然的和諧美。
原本只是臨時抱佛腳的應付的話,卻讓女孩佩服之至。她也不管曼松還開著車,將豎起大拇指的手伸向曼松。大叔你真棒,樸素的話卻講出了一個大道理,自由產(chǎn)生了美!我今天真走運,不僅搭上了你的順風車,還醍醐灌頂。說真的,像你這樣能給予我們年輕人啟迪,還能提供情緒價值的大叔真是鳳毛麟角。
情緒價值?她竟然說他為她提供了情緒價值。曼松這時想到了妻子,那個要起訴跟他離婚的妻子,離婚的理由就是情緒價值。曼松過去對這個詞很陌生,所以他想搞清楚什么是情緒價值。他問過朋友,找過專家,求助過律師,但得到的回答卻莫衷一是。
情緒價值?曼松問女孩,在你們年輕人心目中,什么才是情緒價值?
女孩顯然也給不出準確的定義,她猶豫了一下說,就是一個人給另一個人的心理反應吧,我也說不好,就是一個人具有影響他人情緒的能力。大叔,你有這個能力。你家那位嬸子有福啦,她跟你在一起,感受到的一定是舒服、愉悅。你看,我今天只是跟你隨便聊聊,就覺得那讓我度日如年的歇馬鎮(zhèn),有了一種別樣的味道,它有你說的那種自由的美。我干完刷宣傳畫的活,就在此寫生,我要用畫筆呈現(xiàn)它的這種自由美。
他想告訴她,她說的那個嬸子,在他這里得到的感受正好相反,但話到喉嚨口又咽了回去,他不能在一個小女孩面前表現(xiàn)出不成熟,這樣他會有羞恥感。“影響他人情緒的能力”,他心里反復念叨著這幾個字。他對妻子有這個能力嗎?好像是有的呀!每每他在外面忙完活計回家,妻子只要見了他,表情就會由晴轉陰,看得出來,她渾身不舒服,她那愁眉緊鎖的樣子已經(jīng)定格在了他的腦海里,成了司空見慣。
看來,歇馬鎮(zhèn)一定很美,值得期待。他試圖轉移話題。
當然。女孩說。
歇馬鎮(zhèn)真的很美!當它撲入曼松的視野,這令他倍感壓抑的峽谷一下子生動起來。天已黃昏,駕駛著SUV的曼松借助晚霞的余暉,進入了一幅巧奪天工的水墨畫。這離他越來越近的地方,就是父親的故鄉(xiāng)。鎮(zhèn)是古鎮(zhèn),房是老房,錯落有致地點綴在墨色的大青樹間,顯出一種內(nèi)斂、低調(diào)、安詳?shù)幕{(diào),給人一種寧靜、松弛的從容感。
眼前的景致吸引了曼松,如果不是副駕駛位子上還有個搭自己順風車的女孩,他會將車停靠路邊,細細地去打量這個和諧地植入一幅山水畫的鎮(zhèn)子。這個鎮(zhèn)子,讓學建筑的他有了自卑感。他甚至有點恍惚,覺得前面不是一個鱗次櫛比的鎮(zhèn)子,而是面對他站立的父親。如果不是坐在一旁的女孩提醒他,大叔你是不是疲倦了?他怕是會迷失在這種錯覺里。他說他想抽一支煙,問女孩介不介意。女孩說,大叔,這也正是我想問你的。我上車就在想,我要抽一支煙,你會不會介意?說著就從牛仔褲口袋中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支叼在嘴上。這時,曼松也一只手開車,另一只手準備去身上掏煙。女孩制止了他,說,大叔,你這是危險動作。隨即掏出打火機點燃叼著的煙,將飄著絲絲縷縷煙霧的香煙遞給曼松。這讓曼松反倒有點羞怯。
大叔好像不是第一次來歇馬鎮(zhèn)?女孩自己點上一支煙朝車窗外吐口煙霧說。
曼松搖頭,說自己真的是初來乍到,妥妥的第一次。
女孩也搖頭,說,不像。
曼松就說,怎么不像?
女孩說,你的眼神,你的表情,我看都不像。
曼松就笑著說,我的眼神、表情怎么啦?
女孩也笑著說,有點復雜。
曼松于是只能如實相告,說這是父親的故鄉(xiāng)。
女孩又笑,說,大叔原來是近鄉(xiāng)情怯。
曼松辯解,我怯什么呀?又不是我的故鄉(xiāng)。我給你說得夠清楚了吧,它是我父親的故鄉(xiāng)。
女孩不解,說,你父親的故鄉(xiāng)不也是你的故鄉(xiāng)嗎?
在曼松心里,這還真不是一回事。打小,母親就向他灌輸,你是省城人,不要沾染上你父親的鄉(xiāng)土氣!母親從來都這樣正告曼松。曼松知道,過去,在他和父親之間,母親必須干涉的兩件事就是,一不讓曼松讀父親的那些無用書,二必須將曼松從父親的鄉(xiāng)土情結里剝離開。曼松年幼時,父親曾有過帶曼松回故鄉(xiāng)的打算,但都被母親用各種借口攔下了。
曼松之所以要辯解,是因為他真的心中有“怯”。女孩不愧是學美術的,眼光很毒,她看到了那份“怯”,也就是她說的“有點復雜”。他在看到歇馬鎮(zhèn)時,心中升起了一種不好的感覺,在父親心中,自己這個兒子一定是非常淺薄的。這些年,父子之間的疏遠,不僅是情感上的,還有認知上的。曼松記得,自己大學畢業(yè)前搞的一個建筑設計,得到導師的賞識和業(yè)界專家的認可,成了那屆畢業(yè)生的佳作。他回家給父母報喜,母親高興得將他夸上了天,但父親看后卻反應平淡,說缺了點“田園精神”。聽了這話的母親,說父親這不僅是吹毛求疵,還是公開的嫉妒,是真正的胡說八道。母親將曼松的設計效果圖在手上搖得嘩嘩響,說,這是為現(xiàn)代都市設計的,讓你的田園精神見鬼去吧。也就是因為這一次,曼松不再把自己的設計給父親看,他認為,父親的理念過于傳統(tǒng),缺少現(xiàn)代性。但今天面對歇馬鎮(zhèn),曼松有了惶恐。他記得,他當時對父親的表情是鄙夷的,父親看到他的表情后,長嘆了一口氣,回了自己的書房。在他的心目中,父親是守舊的,是觀念落后的。他跟外人說到父親,總是這樣不以為然的腔調(diào)—— 一個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
這時他們也進了鎮(zhèn)子。鎮(zhèn)子里沒有了曼松在鎮(zhèn)外看到的那份寧靜,黃昏的鎮(zhèn)子上雖然人并不多,但他還是感到了一種張揚和喧囂。街上拉了太多花花綠綠的橫幅,內(nèi)容都是宣傳打造文化旅游小鎮(zhèn)的,都是些情緒高亢的宣傳語。曼松小心地開著車,問坐在一旁的女孩鎮(zhèn)上有沒有性價比好的賓館。女孩建議他去住民宿,說現(xiàn)在鎮(zhèn)上打造了許多民宿,干凈衛(wèi)生,又能讓人感受古鎮(zhèn)風情,且吃住一條龍。女孩自告奮勇當上了曼松的向導。在女孩的指引下,曼松去到一家叫“煮茶船”的民宿。民宿都是用老房子改造的,經(jīng)得住仔細看。唯一讓曼松感到有些違和的,是那被白色乳膠漆涂得慘白的墻面,和墻面上過于鮮艷的圖畫。看曼松皺眉盯著那些畫看,女孩有些不好意思,說,別看,大叔,怪丟人的。曼松明白了,那一定是她的“杰作”。好在民宿內(nèi)部修舊如舊,保留了老房子的古色古香。開店的女主人跟女孩似乎很熟,親熱地跟她打招呼。女孩興奮地嚷嚷,我給你拉來了客人,老板娘,還不叫你的小工來幫我把顏料搬下車來?
民宿就像女孩說的那樣,是吃住一條龍服務。曼松洗漱完,就聽見了老板娘喚他吃飯的聲音。曼松來到院子,見四方桌上只擺著一個人的餐具,就提醒老板娘,搭他順風車的女孩也沒吃飯。老板娘告訴曼松,女孩放下行李臉都沒來得及洗,就提著顏料桶出去了。她晚上要加班,老板娘指著自家墻上的彩繪說,文化站站長今天下午都來過兩次了,說三天后市里領導要來檢查,還有幾十棟刷了白墻的老房子等她去畫呢。聽老板娘這么說,曼松就自顧自地端了碗吃飯,他抬頭看看天,天色已暗下來,能見到閃爍的星星。他不知道,在光線暗淡的夜里,女孩能畫出什么樣的“杰作”?
吃完飯的曼松顧不得旅途勞頓,就想去看看父親的那個聞道圖書館。他向收拾碗筷和殘羹的老板娘問路。曼松從老板娘茫然的表情看出她壓根兒就不知鎮(zhèn)上有個圖書館。這讓曼松覺得不可思議。曼松只好自己去尋找,一路上,他問了正擺攤準備賣燒烤夜宵的小販、巷口賣香煙日用品的小店主,他們的表情跟老板娘一個樣,都搖頭說沒聽說過。曼松問來問去,都有些心虛了,他甚至想,這歇馬鎮(zhèn)上,會不會從來就不曾有過聞道圖書館。他走出巷子,到了正街上,正街上行人依舊稀少,只有大青樹下擺放的幾張露天臺球桌前,有幾個嘴上叼著煙,嘻嘻哈哈打臺球的少年。曼松看得出來,那幾個打臺球的少年,球技比他們的臉龐成熟多了。他湊到臺前,看到一個手臂上有文身、頭上一團黃發(fā)的少年,竟然打出了一桿清臺,他忍不住鼓了一下掌。少年的世界中闖進來一個中年人,是如此的不合時宜,他們都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盯著曼松看。文身黃發(fā)少年讀不懂曼松的掌聲是稱贊還是嘲諷,他警惕地握著球桿問,想來一局?曼松擺手說,不會不會,然后就問聞道圖書館怎么走。少年搖頭,問其他少年,誰知道圖書館?眾少年皆搖頭。文身黃發(fā)少年瞅一眼曼松,說,這里沒讀書人,與書有關的事,你去鎮(zhèn)中心學校打聽。曼松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不耐煩,便知趣地離開了。他沒走幾步,迎面過來個年輕人,看上去很斯文,瘦削的臉上戴著一副鏡框大得有些夸張的黑邊圓眼鏡,腋下夾著一沓花花綠綠的紙。他面無表情地從腋下抽出一張,往曼松手上一塞,就一晃而過。這場景曼松只在電影中見過,但他顧不得想電影,而是想,這年輕人應該知道聞道圖書館,趕忙轉身沖疾走的年輕人背影喊了聲“站住”。年輕人嚇得一下像釘子一樣釘住了,愣了一下才回過頭來,迷惑地看著手上握著彩色紙片的曼松朝他走過來。
向你打聽一下,曼松說,你知道聞道圖書館嗎?
年輕人搖頭。
他都不知道?這讓曼松有些意外。
你是鎮(zhèn)上的工作人員?曼松問。
年輕人搖頭,說自己是鎮(zhèn)上開彩印店的,鎮(zhèn)上讓他幫忙發(fā)傳單。
曼松看了看手上的傳單,是一張動員全鎮(zhèn)人積極行動起來,齊心協(xié)力打造旅游小鎮(zhèn)的《倡議書》。
曼松只得搖搖手上的傳單,表示告辭。等他轉過身去,年輕人又說,你去找文化站的黃站長問問,興許他知道。
曼松問,黃站長家在哪兒?
年輕人說,街尾屋前有棵緬桂的那家就是。
曼松就決定去找黃站長,他對年輕人說了聲“謝謝”,就往街尾方向走。但年輕人在背后又提醒他,說這個時候是找不到黃站長的,他每天晚上都會去朋友家搓麻將,要下半夜才會回家。
曼松問年輕人是否知道黃站長搓麻將的地方,年輕人搖了搖頭說,明天吧,文化站九點上班。
曼松一路旅途勞頓,渾身都是倦意,回到民宿一覺睡到大天亮。早上起來,他看到民宿院子天井的方桌上擺著兩份早餐。老板娘見他起來,便招呼他下樓吃早餐。老板娘看著桌上的早餐抱怨說,趕早出門也不說一聲。曼松就問,誰趕早出門了?老板娘說,還有誰?昨天搭你車的姑娘嘛,昨天畫到深更半夜,今早連早餐都來不及吃,又出去畫畫啦。曼松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不容易,掙的是辛苦錢。老板娘表示認同,她指指桌上的兩份早餐說,要不,你把兩份都吃了吧,做了不吃浪費了,反正只收一份錢。
曼松看了一下手表,還不到早上八點,便從容地坐到方桌前享用起雙份早餐,花一份錢吃到兩份,曼松有占了便宜的愉悅感。他一邊吃早點一邊與老板娘東拉西扯聊上了家常。曼松說,“煮茶船”這名字取得好。老板娘說,表弟取的,他在市里教書,一肚子墨水。名字好有什么用?還不是一樣沒生意。曼松安慰老板娘說,不要急,生意是經(jīng)營出來的,經(jīng)營嘛,就得耗時間、有耐性。老板娘說,你是站著說話不嫌腰疼,耐性,你成天守著幾大間空屋子,天天虧錢試試還有沒有耐性?鎮(zhèn)上領導說,我們鄉(xiāng)村振興的幫扶單位是文旅局,我們這歇馬鎮(zhèn),是市上打造文旅小鎮(zhèn)的樣板單位,還說文旅局那女局長有通天本事,她也確實賣力,三番五次跑來鎮(zhèn)上,這會議那活動的沒少折騰,一會兒請來專家,一會兒邀來名家,就在這院子里,我沒少聽他們高談闊論,嘴畫的藍圖比做的夢還虛。我那當家的貸款搞了這民宿,以為可借東風賺錢養(yǎng)家,沒想到鎮(zhèn)上開的民宿比游客還多。他一賭氣,去省城打工了,把個爛攤子留給了我。曼松聽老板娘一番訴苦,心中也生出了同情,說,古鎮(zhèn)是旅游的稀缺資源,會有盤活的那天。老板娘說,盤活啥?好好的一個古鎮(zhèn),被那女局長硬是搞成了一個花臉殼,你看看這房子的外墻上,被整了個花里胡哨。就這樣話題說著說著又扯到女孩上。老板娘說,文化站那個黃站長,他懂啥畫,成天對人家女孩的畫橫挑鼻子豎挑眼,好像自己是行家里手似的。老板娘提到文化站,曼松不再淡定,他向老板娘打聽來文化站的具體位置,就起身出了門。
鎮(zhèn)文化站設在一個歇馬鎮(zhèn)人稱作肖家大院的百年老宅子里。曼松尋到文化站的時候,老宅的大門緊閉著,他抬腕看了看表,還有一刻鐘才到九點,就自個兒站在門口打量起老宅子。越打量越覺得這老宅子不同尋常,很有名堂。這一眼看上去不怎么招人眼球的老宅子,低調(diào)、內(nèi)斂得像一個沉默寡言、其貌不揚的老者,但待你細細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它有一種咄咄逼人的精神氣質(zhì)。它的雕梁畫棟都不是出自常人之手。盡管經(jīng)歷了歲月的風雨,看上去有些凋敝和破敗,但斑駁中還是能窺見其匠心獨具。在學過建筑學的曼松眼里,房子只有兩種,一種是藝術品,另一種就是建筑垃圾。十五分鐘足夠讓他圍著這老宅子轉一圈,他走三步停三步,看得曼松心花怒放,差點就忘了來鎮(zhèn)文化站的真正目的。轉到前門時,已是九點,但大門仍緊閉著。曼松就試探性地推了一下大門,才發(fā)現(xiàn)大門并未鎖,是虛掩著的。大門的吱呀聲,嚇了曼松一跳,他探頭進去,見一棵緬桂花繁葉茂,蔥蘢得有些寂寞。緬桂下面有張圓形玻璃桌,桌上散亂放著一些紙牌。晨風比曼松率先一步進了院子,將幾張紙牌吹落地上。曼松問,有人嗎?老宅沉默。曼松就進到院子里,把吹落地上的那幾張紙牌撿回桌上去。
曼松坐在玻璃圓桌旁用塑料條編制的簡易藤椅上,又等了十五分鐘,除了鼻孔里不時鉆進緬桂花濃烈的香氣外,他什么也沒等來。他想,那個打麻將的黃站長一定是熬了夜,早上起不來了。他這樣想著,便耐了性子等。獨坐太無聊,他于是起身,反剪了手,在院子里踱步。閑庭信步的他,在院子角落的廂房與一塊匾額迎頭相遇——聞道圖書館。
如果把這院子的主樓比喻成一個含蓄、內(nèi)斂而又氣度不凡的老者,那么,這廂房就是一個卑微而衣衫襤褸的仆人。廂房的門上,興許是改建圖書館時涂上的油漆,現(xiàn)在看不到那種鮮艷的紅,而是更像黯淡的豬肝色,那些油漆起了皮,讓本來就有些老舊的木門更顯腐朽。木門上有一把看上去過于夸張的大鐵鎖,從銹跡斑斑的鎖身一看便知,這其貌不揚的圖書館已經(jīng)很久沒開放過了。曼松現(xiàn)在明白了,原來這座圖書館藏在深宅老院里,怪不得鎮(zhèn)上人都不知道它。
時間已過了九點半,曼松還沒等來黃站長,只好出了宅院。他看見院外的大青樹下有幾個上了年紀的婦女,正在跟一個滿頭雪白的瘦高老頭學跳廣場舞。他們放在大青樹下的擴音器正高聲播放著“鳳凰傳奇”的歌曲。
一曲畢,曼松趕忙上前打聽黃站長。老年婦女們不由分說,對著曼松一通“嘰嘰喳喳”。
沒完沒了的喧囂搞得曼松不知所措,好在瘦高老頭出言制止道,你們說多了黃站長壞話,就不擔心他帶人來清場子?到時可不好找這么好的跳舞場地了。老頭的話很管用,頓時止住了“嘰嘰喳喳”。老頭打量一下曼松說,臉生,外地的吧?黃站長,我早上看見他了,在街東頭指揮人畫宣傳畫嘞。
老頭說的沒錯,黃站長就在街東頭。曼松趕到那里時,他正抱著手站在一面刷得慘白的墻下,仰著頭,斥責昨天搭曼松車的女孩。女孩站在那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梯子上,仿佛把他的斥責當成耳邊風,只是專心地往墻上涂色彩。黃站長說,你別給我裝聾,畫一棵樹六個石榴就想蒙混過關?你至少也得畫十二個,要不,我有理由認為你是偷工減料。再說,你畫得不符合事實,一點都不符合,六個石榴竟然有四個是裂開的,有這樣的石榴樹嗎?藝術來源于生活,要忠于生活,學校里老師沒教你嗎?
這時女孩回了一句,你嚷啥?藝術還要高于生活嘞。
站在一旁的曼松不禁笑出了聲。聽見笑聲的黃站長很不爽,他扭身看了看曼松,問,很好笑嗎?曼松頓時有點尷尬,說畫裂開的石榴,是要展示石榴籽的晶瑩剔透,比畫不裂開的要難多了。黃站長聽曼松這么說,更來氣了,他說,你是來教訓我的?曼松趕忙說沒這意思,說自己是來找他的,找他是想讓他帶自己去看一下圖書館。借書?黃站長說,沒這業(yè)務。曼松說,只是看看。黃站長翻一下白眼,說圖書館有啥好看的。曼松說,也就是看一下那些書。黃站長說,圖書館早就不開放了,看不了。
這時站在梯子上的女孩手里握著蘸了顏料的刷子對黃站長說,人家大老遠從省城來,你就帶人家看看嘛。
黃站長又仰起頭,翻了一下白眼,說,你畫你的畫,裝什么好人,過兩天市里來檢查,你完不成任務,還要不要工錢?黃站長教訓完女孩,目光依舊盯著高處說,你們城里人真怪,大老遠跑來我們這窮鄉(xiāng)僻壤,風景不看,偏要看書,要看書在家看嘛。
曼松說,站長,我并不是故意找麻煩,聞道是我爹。
黃站長覺得曼松的話無厘頭,怔了一下才恍然大悟。他趕快將仰著的頭低下來。曼松看見,他那張一直緊繃的臉綻出了笑容,但笑容的背后,還是有一絲慌亂。他趕忙松開抱在胸前的手,然后伸手去握曼松的手。曼松不習慣這突如其來的熱情,他解釋,說自己是替父親來看看圖書館。黃站長頻頻點頭,說,該看該看,我這就帶你去。
一路上輪到黃站長解釋了。他說閉館是有原因的。這文化站,就他一個光桿司令,剛開館時,聘過一臨時工,但文化站開不出工錢,干了一個月人家就甩手不干了。但這不是主要原因。他說那些書,剛開館時鎮(zhèn)上偶爾有人來借閱過,比如《水滸傳》《西游記》,但后來就無人問津了。對我們鄉(xiāng)下人來說,讀書是件苦差事,書若讀得好,就像令尊那樣,到大都市享福了。
曼松表示理解,他聽出了黃站長解釋的話里還有一層歉意,就說,都是些無用書,您心里別過意不去,是家父給你們添麻煩了。
黃站長趕忙擺手,說,書確實是無用書,剛開館時,鎮(zhèn)上確實有人來圖書館找過蘑菇栽培和農(nóng)業(yè)科技方面的書,但一本也沒尋到。但這個圖書館還是有用的,在申報文旅小鎮(zhèn)項目時,它是妥妥的加分項。
來到文化站,黃站長費了好大勁才找到圖書館的鑰匙。他手握鑰匙,領著曼松來到由老宅廂房改造成的圖書館,搗鼓了好一陣才打開銹跡斑斑的鐵鎖。曼松跟著黃站長進到圖書館內(nèi),撲面而來一股刺鼻的霉味,他頓時被這腐敗的氣息弄得劇烈咳嗽起來。黃站長捂著鼻子對不??人缘穆烧f,歇馬鎮(zhèn)這地方,潮濕得很。他話音剛落,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便退到門外去接電話。一分鐘后他回來,臉上又掛上了歉意。他把手上的鑰匙往曼松手里一塞說,不能陪你了,鎮(zhèn)里通知開會,市里過幾天要來開打造文旅小鎮(zhèn)的現(xiàn)場會,好多準備工作要做。你看完后,把鑰匙放在緬桂樹下的玻璃桌上就行。
黃站長說完便匆匆離去。曼松也退出門外,站在陽光下呼吸一陣新鮮空氣后,止住了咳嗽。曼松站在陽光里想了想,從褲兜里掏出吃飯時順手拿的半包餐巾紙,抽出兩張,捂在口鼻處,又重新進到圖書館里。館里書架上那些父親捐贈的圖書,整齊得就像列隊完畢的士兵。也許是屋外太過陽光燦爛,圖書館里顯得更冷清暗淡。那些無人翻看的圖書,在曼松眼里,既擁擠又落寞。這是父親視為珍寶的圖書,此時,它們更像落架的鳳凰。他想,作為兒子,他得替父親為這些書做點什么。
外面陽光正好,讓這些書曬曬太陽吧。都說書是香的,但現(xiàn)在它們卻散發(fā)出令人不適的霉味,此情此景,父親見了,會氣暈過去的。
有了曬書的想法,曼松馬上付諸行動。他首先去搬那些靠屋子角落的書架上的書,把它們一摞一摞抱出屋子,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一本一本攤平。父親捐的圖書可真不少,一天根本曬不過來,曼松只能先將一部分書搬出來,即便這樣還是把他累得腳癱手軟。他將一個院壩有陽光的地方都鋪上了書。他站在院子里,一邊用紙巾擦額上的汗,一邊欣賞著琳瑯滿目的圖書,發(fā)現(xiàn)這空寂的老宅院忽然有了別開生面的風景。
他坐在緬桂樹下塑料條編織的藤椅上,翻看手機的信息,除了一些垃圾廣告信息外,余下的都是妻子發(fā)的。妻子的信息就一個主題——逃避是沒有用的,簽不簽離婚協(xié)議,這婚都得離。她這種恩斷義絕、步步緊逼的信息,嚴重影響了曼松的情緒。他草草用目光掃了一下信息,將手機扔在圓形玻璃桌上,心亂得就像桌面上那些雜亂無序的紙牌。為了平復糟糕的心情,他仰頭靠在藤椅上假寐,但裝睡的結果是更加心如亂麻。他睜開眼睛,看到一院子壯觀的圖書,索性走過去,彎腰隨便拿了一本,想起父親多年來,遇到母親數(shù)落或單位領導刁難,就會躲進書房,看母親眼中的這些無用書。
那本“中獎”的圖書是歐內(nèi)斯特·米勒爾·海明威的《老人與?!?,在那么多躺在院子陽光下的圖書中,它被曼松捧到手上,這怎么都是一種機緣。其實,真正“中獎”的是曼松,在這深山峽谷的古鎮(zhèn)里,一片蒼茫無邊的大海以文字的方式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在這文字虛構出的無垠的大海上,一個年邁的老漁夫、一艘搖搖晃晃的小船、一條不甘心束手被擒的大魚開啟了他從未痛快淋漓體驗過的小說之旅。
曼松受母親的影響,一直視文學圖書為無用之書,沒有多少小說閱讀的經(jīng)驗。眼下他拿起的就是小說,好在這本由一個漁夫、一艘小船、一條大魚和一片大海四個簡單要素構成的小說,并沒讓他感到有閱讀難度。他打開它,第一句“老漁夫圣地亞哥八十四天沒打到魚了”——就這么簡單尋常的一句,就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借助文字跟老人一起出海了,一個捕魚的故事看得他心驚肉跳,心情就像那艘小船一樣起起落落。他在被故事吸引的同時,還第一次如此深刻地體會到了海明威的語言魅力,他甚至想,自己身上還是有父親語言方面的基因的。當他讀到那句“海水從它(馬林魚)藍色的背脊上對稱地瀉了下來”的時候,曼松這個建筑學科班出身的人,馬上聯(lián)想到了中國建筑中“人”字形的大屋頂。他捧著書,看向老宅的屋頂,心想這魚是不是就像這對稱的屋頂一樣大。他覺得這個叫海明威的作家了不起,他不說這魚如何大,卻讓你感到它是如此巨大。他原本以為守著這一地的書籍,他這一天注定會枯燥乏味,但現(xiàn)在他心中卻升騰起了一種愉悅的情緒,他發(fā)現(xiàn)自己被一種快樂的感覺籠罩,人也變得活泛起來。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一聲,他聽出那是微信的提示音。他從玻璃桌上拿起手機,打開一看又是妻子發(fā)來催促他簽離婚協(xié)議的微信,他瞄了一眼,回了一條:請不要影響我讀小說。妻子隨即發(fā)來兩個表情包:一個是憤怒,另一個是驚愕。
曼松繼續(xù)讀海明威,他的思緒重新回到大海上,那個叫圣地亞哥的老人始終牽扯著他的心,他一直擔心那條盯著老人的漁獲不放的貪婪鯊魚,盼它發(fā)發(fā)慈悲,放過船尾的那條馬林魚。作為一個小說閱讀者,曼松顯然是幼稚的。他不明白作者為什么要三次寫到圣地亞哥老人夢見獅子。盡管如此,他還是讀得酣暢淋漓,被人魚之戰(zhàn)的驚心場面吸引,被老人的意志和勇氣折服。他覺得老人不是在與魚搏斗,而是在與命運對抗。他對小說的理解雖然是膚淺的,但小說對他的影響卻是深刻的。他想,自己當年做母親眼中聽話的孩子顯然是一種錯誤,這怎么可能是無用之書。他還想起父親向他借地下車庫存書,遭到他的無情拒絕時父親的憤怒和失望。在父親心中,作為兒子的自己,一定是既淺薄又無知的。此時,看著面前躺在陽光下的一本本被他輕視的世界文學名著,他羞愧難當。
太陽落了山,曼松將那些鋪在地上的書碼在一起,搬回圖書館里去,把它們整整齊齊地擺回書架上。這一天把書搬出搬進的活計并不輕松,累得他腰酸手痛,盡管如此,曼松因閱讀而生出的快樂,沒減反增。這真是奇妙的一天,他離開圖書館時,還有些依依不舍。他想了想,拿走了那本《老人與?!罚绻皇歉赣H已捐贈了這些書,曼松真想租一輛大卡車,把它們通通拉回去。
奇怪的是,那天夜里,在那家叫“煮茶船”的民宿里,沉睡的曼松竟然做了一個跟書中圣地亞哥老人一樣的夢——他夢到了一頭獅子。
翌日清晨,曼松決定去完成父親交給他的第二個使命,去見父親的發(fā)小水生叔。每一個從鄉(xiāng)下出來的知識分子,心中都住著一個少年閏土——這是父親社科院的同事調(diào)侃父親的話。在曼松看來,這并非調(diào)侃,而是對父親內(nèi)心恰如其分的真實寫照。曼松當年從父親那里知道的水生叔,止于少年的水生。他從包里拿出了那部功能簡單的老年機,把它放在雙肩包里,背上包就出門去找水生叔了。
在歇馬鎮(zhèn),曼松尋找水生叔家比尋找聞道圖書館要容易多了。他只是在路上問了幾個人,就有人說,是擺渡的船老大水生嗎?他不住鎮(zhèn)上,住在臨江的村子里,已經(jīng)有十來年沒擺渡了。
曼松找到水生叔家時,發(fā)現(xiàn)那個一直被父親惦記和同情的水生,其生活境況要比他想象的好得多。他家有一個大院子,院子掩映在四周杧果樹的濃蔭里。院子里有幢三層的紅磚房,房上爬滿了紅得有點不真實的三角梅。水生叔家的院子門是半開著的,曼松才走近,就聽到有聲音從開口處歡快地涌出來。那聲音有著歡快的旋律,他頓足傾聽,聽出是一首山歌:
山對山來崖對崖
蜜蜂采花深山里來
蜜蜂只為釆花死
梁山伯為祝英臺
…………
曼松推門而入,見院子左邊的竹躺椅上,半躺半靠著一個閉目養(yǎng)神的老人。在躺椅旁的玻璃茶幾上,有一杯新泡的綠茶,而在茶杯旁躺著一部手機。那歡快如溪水的山歌,就是從這手機里流出來的。
在曼松眼里,這躺著的老者自在、放松、愜意,他陶醉在山歌簡單歡快的旋律里,樣子安詳而享受。曼松心中感慨,他比父親活得好多了。
是水生叔嗎?曼松實在不想破壞這令人羨慕的氛圍,在老人面前站了許久才開口問道。
老人睜開眼,看著眼生的曼松,表情有些茫然。
我叫曼松,曼松提高了嗓門兒說,是聞道的兒子。
聽說是聞道的兒子,水生老人就想從躺椅上站起身來,但被上前兩步的曼松制止了。
聞道他還好嗎?水生老人問。
曼松遲疑了一下說,還好。
水生老人將手伸到茶幾上,拿過來手機,把聲音關掉。曼松這時看清楚了,水生老人手上握著的是一部智能手機。這讓他為難了,他不知道該不該把雙肩包里那部父親給水生叔的老年機拿出來。
曼松就這樣猶豫到離開,也沒把那部老年機從雙肩包里拿出來。在離開水生叔家走回“煮茶船”民宿旅館的路上,曼松反復咀嚼著與水生老人的對話——
水生叔,您這晚年的日子過得比家父開心哦。
那是因為聞道的心里不輕松,這我懂。
您懂?
我當然懂,我撐船的那些年就不開心。每天看著船里的人,再望著洶涌的江,我都會莫名緊張。
您一個老船工緊張啥?
心里有責任,能不緊張?現(xiàn)在不撐船了,沒責任了,心里輕松了,日子也越過越開心了。
家父也退休了,他按說也沒責任了,為啥不輕松呢?
嗐,讀書人的臭毛??!前幾年我聽說他給鎮(zhèn)上捐了一大卡車書,我就知道他改不了這臭毛病。
水生叔,家父給自己故鄉(xiāng)捐書,有錯嗎?
我啥時說他有錯了,是他改不了那臭毛病,總是先天下啥啥的來著?
水生叔,是先天下之憂而憂。
對頭對頭,你說他憂個啥?弄一卡車書來,鄉(xiāng)下人讀啥書?我們鄉(xiāng)下人要讀得好書,還不像他聞道一樣,去城里吃俸祿享清福了?不是我說他,一廂情愿,一廂情愿哪。
…………
曼松覺得水生叔的話有道理,又無道理,但水生叔說父親是一廂情愿不假。他買一部老年機送水生叔,就是一廂情愿。
曼松回到“煮茶船”民宿的時候,已是正午。他才踏進院子,鼻孔里就撲進來一股鮮香味,他聞出那是煲雞湯漫出的味道,就對在院子里忙活的老板娘說,看來今天我有福了,能喝上雞湯啦。老板娘說,你想得美,這雞湯是給受傷的人煲的。曼松就問是誰受傷了,老板娘回答他,是倩倩。
誰是倩倩?曼松問。
老板娘說,那個畫畫的姑娘啦。
曼松問,她怎么受的傷?
還不是因為畫畫!老板娘說,從梯子上摔下來了,當時就昏了過去,在鎮(zhèn)衛(wèi)生院搶救蘇醒后,被送回房間來了。
老板娘邊說邊指了指樓上女孩住的房間。
曼松匆匆上樓去,他敲了一下女孩的門。門是虛掩著的,在女孩的“請進”聲中,曼松推門而入。
女孩用兩個大枕頭墊了后背,半臥在床上,臉色有些蒼白。曼松問她傷勢,她說得輕描淡寫,只是輕微腦震蕩,休息一下就沒事了。
曼松就責備她不小心。女孩嘟了嘴說,還不是因為你。
因為我?曼松有些詫異。
女孩說,你還記得昨天在墻上畫的石榴嗎?
曼松點頭。
女孩說,黃站長要我畫十二個,我就真畫了十二個。添上去的六個,一個也沒畫裂開。但晚上回來,我總覺得不對勁,老想起你的話,畫裂開的石榴才能表現(xiàn)其晶瑩剔透的效果。我畫的畫,又不是畫給他黃站長一個人看的,也是畫給你這樣的人看的。今天一早我就去改,改著改著,沒承想爬梯子時重心不穩(wěn),掉下來了。
聽女孩這么說,曼松的腦海里就出現(xiàn)了圣地亞哥老人的影子。他深覺不可思議,他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他在聽女孩講受傷經(jīng)歷時,會想到昨天看的一個書中人物,這讓他感到既驚異又神奇。
曼松說,倩倩,我要送你一本書。
他于是就去了自己的房間,從旅行箱里拿出昨天順手牽羊來的《老人與?!?,給女孩送了過去。
明天我要回省城啦,曼松說,這本書就算是我送你的告別禮物吧,謝謝你為我畫的石榴。
第二天,曼松起了個大早,他提著行李箱下樓,吃了老板娘為他準備的早餐,結了賬。在拖著行李箱準備離開時,聽到樓上喚他的聲音——
大叔。
曼松轉身,抬頭朝樓上聲音的來處看去,看見腋下拄著拐杖的倩倩,她站在走廊上,手里拿著昨天他送她的那本《老人與?!?,滿臉都是清晨陽光一樣的笑容。她向他擺晃著書說,大叔,我昨晚夢見獅子啦!
曼松從歇馬鎮(zhèn)回到省城已過了晚飯時間,他把SUV開進地庫,在自家的車位上停好,從后備箱里取出行李箱,拉著它無精打采地從電梯間上到自家單元房去。他打開門時,看見妻子正坐在沙發(fā)上百無聊賴地玩手機。他一邊換鞋一邊對她說,我回來了。她抬了抬眼皮,說了句,剩菜剩飯在冰箱里,注意力就又回到手機上。一天旅途勞累的曼松遭此冷遇,心情一下降到冰點。他把行李箱提進自己書房,去衛(wèi)生間胡亂洗了一把臉,就自個兒進到廚房,從櫥柜里拿出一個大瓷碗,從冰箱里的剩菜剩飯中扒拉出一些放入碗中,然后把碗送進微波爐加熱。
他端著加熱好的飯菜,在餐桌前埋頭囫圇吞棗地吃。妻子沖餐桌翻了一下白眼,將手機往沙發(fā)上一扔,雙手抱在胸前走到曼松對面,語氣生硬而冰冷地說,離婚協(xié)議你到底是簽還是不簽?看在夫妻一場的情分上,我再次正告你,逃避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曼松抬起頭,將一嘴的飯菜吃力地咽進肚子里后說,我哪里逃避了?我是替父還鄉(xiāng)。
你什么時候學會撒謊了?妻子仿佛面對的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她學校里的一個說慣了假話的學生。她居高臨下的語氣讓曼松很不適,差點把剛咽到肚子里的飯菜給吐出來。
我撒謊?我為啥要撒謊?我再說一遍,我是替父還鄉(xiāng),今天一早才從歇馬鎮(zhèn)回來的。
你去歇馬鎮(zhèn)不假,我求證過嬌嬌爺爺。
那你還說我撒謊?
我說的不是這個。
那你說的是哪個?
你公然在電話里說你在讀小說。
我當時確實在讀小說。
你會讀小說?你有這份閑情逸致?哄鬼都不信!
要不要我把我讀的小說給你復述一遍?
愿聞其詳。
為了自證,曼松將手中的筷子往餐桌上一放,開始向妻子復述《老人與?!返墓适隆?/p>
本來深感旅途勞頓的他,講著講著,竟然忘了疲憊和倦意。
一直抱手站著、一副盛氣凌人模樣的妻子,也拉過餐桌前的坐椅,坐下來認真聽曼松講故事,樣子像極了一個專心致志的學生。
他講得生動。
她聽得認真。
曼松講完故事,妻子伸手從他面前拿過碗筷去刷洗。她說,我冤枉你啦,幫你洗碗筷,就當賠罪了。
自證誠實的曼松起身打了個哈欠,就往書房走。這時刷洗完碗筷的妻子出了廚房,喚住他,說今晚你不用睡書房了。
曼松說,那我睡哪兒?
臥室呀。妻子臉上浮起一個曖昧的笑容,指了一下衛(wèi)生間說,但你得好好洗一下身子。
曼松覺得不可思議,妻子態(tài)度的驟然轉變讓他驚訝,但他還是乖乖進衛(wèi)生間淋浴了。
曼松洗完澡披著浴巾進了臥室,妻子已在床上等他。曼松上了床,妻子就像一只小貓一樣,依偎過來。她摟著曼松的脖子,嘴湊在曼松耳邊說,你故事里的那個圣地亞哥老漁夫也太失敗了。
妻子的見解讓曼松有些意外,他說,他怎么就失敗了呢?
妻子說,他都八十四天沒捕到魚了,出海去好不容易捕到條大魚,卻又被鯊魚吃成了空空的骨架,最終一無所獲,難道還不失敗嗎?
曼松搖頭,說,你只看到了結果,圣地亞哥他想捕一條大魚,他不惜拼盡全力與大魚搏斗,最終捕到了大魚,作為一個漁夫,他算得上是一個成功者。
妻子說,好像你說的也對,但我說的也沒錯。
曼松皺眉想了想說,你這么一說,我反倒覺得這小說更有意思了,這圣地亞哥,他到底算成功者還是失敗者呀?
管他是什么,妻子的語氣中有了曖昧的信息,你就當自己是圣地亞哥,把我當那條大魚好啦。
說著,她的整個身子就貼在了曼松的身子上。
曼松嘟噥一句,你這樣子,才是圣地亞哥。他邊說邊用力一翻身,把妻子壓在了身下。
自從分床睡,他們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有過夫妻生活了。在沒分床前雖然有,也是程式化的,像例行公事。今夜卻是如此不同,過去都是一方需求,另一方窮于應付,現(xiàn)在是雙向奔赴的。她用呻吟呼喚他,他用喘息回應她。經(jīng)歷了一天旅途勞頓的曼松,在重啟的性愛之路上并沒有力不從心。在久違的激情驅使下,他像強力的風,將水一樣的她一陣又一陣推成澎湃的波浪。高潮過后,妻子撫摸著曼松的頭發(fā),用欣賞的語氣說,沒想到你還是一頭雄獅。
妻子在這個時候提到獅子,讓曼松仿佛天靈蓋一下被揭開了,醍醐灌頂?shù)乃麚Ьo妻子說,我懂啦!妻子有些不解,說,你懂了啥?曼松說,我讀《老人與海》,不明白作家海明威為啥要寫圣地亞哥夢到獅子,他不是寫了一次,是三次?,F(xiàn)在我懂了,獅子是一種象征,代表的其實是激情、勇氣和力量。
妻子咧嘴笑了一下,用手拍了一下曼松的頭說,它還是情緒價值。
這怎么會是情緒價值?曼松問。
這當然是,妻子說,如果你能像今晚這樣給我講故事,或者,回到家來,陪我說點什么,做點什么,甚至是惹我生氣,讓我吃醋,我也不會逼你簽離婚協(xié)議了。
去父親家的路并不遠,但曼松還是感受到了艱難。他只要想到那緊閉的、用父親名字命名的圖書館和那部沒送出去的老年機,去見父親他就有些膽怯。他把車停在父親住處的樓下,遲遲沒下車,他在車上點了一支煙,抽完后才猶豫著上了樓。
父親顯然很高興,推門而入的曼松看見父親那張僵硬的馬臉少有的溫和與慈祥。盡管如此,坐在輪椅上的父親,身上還是有一種掩蓋不住的咄咄逼人的威嚴。曼松發(fā)現(xiàn),父親不像是見兒子,而像在接見一個歸來的使者。
我的歇馬鎮(zhèn),它還好嗎?腦梗后說話結巴的父親,今天的話卻說得出奇利索。
很好。
你水生叔,他可好?
好,很好。
好,好!父親沖他點點頭,不知是贊許他的故鄉(xiāng)歇馬鎮(zhèn)的發(fā)小水生,還是贊許作為使者的曼松。但無論如何,曼松還是感受到了父親的那份興高采烈。
我的,不,以我名字命名的圖書館,怎么樣?父親的話問到了重點。
很好。曼松回答,但話出口有點心虛。
說得詳細些。父親說。
詳細些?曼松心里嘀咕道,這該怎么說呢?
父親敏感地捕捉到了曼松的為難,他有些焦灼地問,是不是有些不盡如人意?
盡管曼松不明了父親的“不盡如人意”的確切含義,但還是對著父親擺手,他知道自己的語氣要果斷、懇切,不不不,真的很好,很好!
父親對這樣的回答明顯不滿意。他說,曼松,你能說得具體點嗎?很好?這兩個字很抽象。
圖書館很好,白天窗明幾凈,夜晚燈火明亮。
看書借書的人多嗎?
多多多。
說得再具體點,看書的都是些什么人?
有老人,有年輕人,有男人,也有女人。
那借書的呢?
這……聽圖書管理員說,學生居多,年輕人居多。
從父親表情上看得出來,他對曼松的這句回答很滿意。他頻頻點頭,說,學生居多,年輕人居多,這就對了,年輕人就該趁早讀點文學書。我是主張年輕人也好,學生也好,多讀無用書,做有用人的。
給我談一下,你在圖書館見到的讀書人。父親提了要求。
曼松臉上有了為難的表情,他攤攤手,聳聳肩說,那么多讀書的,您讓我怎么談?
就談一個,給你印象最深的一個,他是干什么的,讀的什么書?父親循循善誘。
曼松知道,他必須進入編故事環(huán)節(jié)了。他得虛構出一個讓父親滿意的閱讀者形象,否則,他交不了這使者的差。
要說印象最深的,曼松邊說邊做出回憶思考狀,應該是我第二次去圖書館的下午,那個從田里勞作完就趕來圖書館看書的農(nóng)民大伯。
不太善于編故事的曼松初次開口虛構人物,有些離譜,這引起了父親的警惕。他問,你是怎么知道他剛勞作完就趕來圖書館的?
曼松心里一緊,提醒自己讓虛構來得更猛烈些。為了掩蓋心虛,他的表情更為淡定從容。他說,我在圖書館看見他時,他褲腳卷得高一只低一只的,而且褲子上還有泥點,但判斷出他剛勞作完,是通過他帶來的小孫子。
他還帶著孫子來看書?父親不僅驚訝,而且好奇起來。
是的,他帶著孫子,他看書,他孫子也看,爺兒倆都特認真。在他孫子面前的桌子上,還有兩只捆扎著翅膀的蜻蜓,我據(jù)此判斷那是剛從稻田里捉來不久的。
這個細節(jié)很有說服力,曼松終于卸下了父親目光中的懷疑。他重重地點頭說,這爺孫倆真棒!他們都讀什么書呀?
孫子看的啥書我記不太清了,好像是《格林童話》,但爺爺看的書我記得很清楚,是《老人與?!?。
《老人與海》?
是,《老人與?!贰?/p>
為了讓父親深信不疑,曼松還得繼續(xù)虛構——
我見他看《老人與?!罚蜕锨叭ヅc他攀談,問這書好不好看。他一臉憨厚地對我說,好看,只是圣地亞哥老人太可憐,八十四天都沒捕著魚了。
對對,是八十四天,父親微笑著說,沒想到他還同情起老漁夫圣地亞哥了。
全人類的情感都是相通的。曼松說。
父親用手輕拍輪椅說,多美好的場景呀!爺孫兩個一起下了田又一起到圖書館看書,這是典型的耕讀傳家。鄉(xiāng)村要振興,離不開這個傳統(tǒng)。你有空時,跟歇馬鎮(zhèn)方面聯(lián)絡一下,就說我還要捐一批圖書給他們。
曼松的虛構,在父親處產(chǎn)生的效果,是他始料未及的。曼松慌忙擺手,說,不不不,您的書不能再捐了。
為何?父親不解。
您也太自私了。曼松說。
我自私?我捐書反倒自私了,哪門子邏輯?父親有些生氣了。
您心中只有您的故鄉(xiāng)歇馬鎮(zhèn),您還說您不自私?您什么時候想過我?歇馬鎮(zhèn)人要閱讀,我也要呀!您怎么不把您那些書給我?
曼松這一席追問,驚得父親差點掉了下巴,這是自己過去熟悉的那個兒子嗎?他什么時候脫的胎,換的骨?
你說的可是真話?父親問曼松。
當然是真話!曼松加重了語氣說,您那些書,我要定了,就當您給我的遺產(chǎn)。
話出口,曼松知道說錯了,但已收不回了。
逆子!父親罵道,遺產(chǎn)?老子還沒死嘞!
曼松聽出來了,父親的責罵里,竟然藏著絲絲欣喜。
原刊責編 郭海燕
【作者簡介】潘靈,云南巧家人,全國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在全國文學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作品多次被轉載。曾獲中宣部第七屆“五個一工程”獎、第四屆國家圖書獎、第十四屆中國圖書獎、第十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