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著天花板什么也做不了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寢室的尺寸和狹小的實驗室剛好契合。寢室除了太黑沉而不明凈,實驗條件和“小白鼠”無不俱全。被窸窣的書頁翻動聲與喃喃背書聲打斷,正常生理進程的實驗樣本在午夜鐘聲敲響時被木板床上下晃動的嘶鳴架住眼皮,測試二次接觸過敏原的免疫反應(yīng)時長和個體差異,留待明日實地測驗分析。
只是我想不出是誰設(shè)計了這樣的實驗,又為了得到什么?床頭上擺了一瓶姐姐買的褪黑素,瓷白的外壁還映著她那時擔憂卻無可奈何的眼神。
人處在未知狀態(tài)時總是無畏無懼,我不過是一介凡人,卻偏偏也有著落入唯心主義陷阱的自信。我至今沒有啟封那瓶褪黑素,相信自己能夠解決這一困境。不過是每天少睡兩三個小時,再不濟每天比別人少學額外的一兩個小時,我的效率教條叫囂著磨時長是最愚蠢的辦法而聊以自慰,我轉(zhuǎn)不動發(fā)條的大腦又陰惻惻地想著等到統(tǒng)考成績將眾人秋風掃落葉之時,感慨良多般地陰陽怪氣地來一句“充足的休息是成績必不可少的保障”,我與姐姐和父母說的永遠是“還可以”“習慣了”“沒關(guān)系”。
坦誠太少,總是自欺。其實也害怕,害怕一旦開封就無法再離開的藥物帶來的慢性神經(jīng)損傷和依賴性而使破敗的記憶片層雪上加霜,害怕其他人每天多出一小時一周就多出七小時的疾步向前,害怕微量下行卻又無比清晰的記憶倒退,害怕因勞損過度而導致的腕骨神經(jīng)痛——但無論什么都不可以把我留在原地。
早先有人說過“我只不過差點運氣”,從此我的命運里永遠回蕩著這堪稱詛咒的讖語。紙很輕,字太沉,幾個數(shù)字不可辯駁的重力那樣輕而易舉地碾碎了我所有的堅持與抗爭,也掃平了心里所有的波瀾壯闊而徒留死水,畢竟結(jié)果太慘淡,以至于多說一句聽起來都像是挽尊。可這些可笑的分數(shù)不過是我要跨過的第一道檻。不要在這里倒下,不要如此狼狽不堪,我對自己說。
父母詢問的話音通過電流嘶嘶傳來,失真的聲線襯得人也陌生,隨著我的眼淚無聲落下的是另一頭驟然拔高音量的詰問,那邊有沙土的揚擊聲傳來,大概工地上很忙。我又任性了,我想,明明這里已經(jīng)是風暴中心的無風帶,寂靜無聲,可以安眠,但我還不甘心,還執(zhí)拗地不愿合上眼。
第一次認真提出室友背書的聲音影響睡眠時,父母覺得我在找借口;第二次提出時,他們說不要被外界影響,要沉下心來;第三次提出時,他們好像有點不耐煩,冷漠地問我:“那你想怎么辦?”
所有大把大把掉過的頭發(fā),所有落下的眼淚,每一次疼到握不住筆的手,每一次咬牙忍下的暴怒,每一道算滿幾頁草稿紙的題,每一行認認真真寫下的答案,自欺欺人的、一廂情愿的甚至淪為笑話的,還是忘記好了,不要再提了。
我沒想出來怎么辦,所以請了長假在家認真想一想。
既然所有的掙扎和苦痛都可以因為結(jié)果的不盡如人意而被遺忘,那就索性讓這樣無趣的世界遺忘我一下好了。如果注定要被遺忘,那比起乞求施舍般的后知后覺,最后的要強讓我無論如何也要站在主動的一方,即使是主動地被遺忘。
離開學校后本應(yīng)睡幾個好覺,但經(jīng)年累月的失眠讓我沒法忽然在此夜醞釀出睡意,反而越發(fā)清醒地享受這寂靜無聲的世界,又苦于閉塞的房間總讓人想起狹小的寢室,我只好像幽靈一樣在兩三點的時刻飄到江邊。
江邊很安靜又很開闊,恰好符合我總想要游離于人群外的性格,所以我就走著。這里只有風會路過,這里只有江水流淌,我不會記住誰,也不會被誰記住,等到太陽再度升起的那一刻,黎明前的一切都會被遺忘在日光下,如此平等,以至于難得。
我沒有遇見什么叫得上名字或覺得眼熟的面孔,卻還是實實在在地與很多人擦肩而過,這個城市不缺無眠的人,無論主動還是被動,明明不曾步履匆匆,卻還是顯得急急忙忙,在夜色都停滯的時間里彰顯著難以忽視又短暫如曇花一現(xiàn)的存在,然后依舊被遺忘,如此反復,別無二致。
他們要去哪里呢?他們會記住什么呢?他們會忘記這或多或少或難得或稀松平常的奔波的夜晚嗎?放空的大腦驟然被一個帶著些沙啞的聲音打斷,我嚇了一跳,渾身一顫,轉(zhuǎn)頭看去,那是一個氣質(zhì)很干凈的女孩子,大概比我大幾歲,及肩的黑發(fā)在尾梢挑起些卷,順著江風會偶爾親昵地貼上臉頰,又被纖細的手指捋下。那微啞的聲音讓我第一時間想起吸煙者指尖星火明滅的煙,可她身上甚至不帶著清晨江畔露水深重的潮濕,只是干爽清冽的味道,我聞不出是什么香的后調(diào)。
我的腦子轉(zhuǎn)得比平時慢,過長的反應(yīng)時間讓她露出一絲赧然,我這才記起來她似乎在和我說話,可幾十秒的時間已經(jīng)足夠磨去如今的我對即時話語的印記,我只好抱歉地開口,她便又笑瞇瞇地回應(yīng),卻只是說看我一個小姑娘大半夜的孤零零坐在江邊長椅上,怪可憐的樣子,恰好她一時興起外出采風,就來搭個伴。
“或許這用富陽話來說叫‘不知道腦子哪根筋搭牢了’?!彼p輕地朝我笑。
我有些詫異,她竟不曾奇怪高中生年紀的女孩子在這個點獨自游蕩?或許是因為她也是出逃的靈魂嗎?
不知是好還是壞,我本以為爛俗小說的情節(jié)也要發(fā)生在我身上,我會收集她的故事,也會莫名其妙交代自己的難堪,然后感慨陌生人的力量竟讓人敞開胸懷,但可能兩個人都不是什么太自來熟的性格,所以就只是并排坐在長椅上吹著江風,偶爾對路過的貓貓狗狗、響起的蟲鳴鳥音、搖曳的花柳江樹嘆一兩句自由與艷羨,過一把劣質(zhì)吟游詩人的癮。差不多長的發(fā)絲被風絞在一起又被風吹散,像是凌晨的限定相遇和日出后的各自遺忘,都是短暫的瞬間,卻偏生明艷動人。思緒及此,我竟恍然不再害怕遺忘本身,它只是不可避免的一個無實義的虛詞注解。
我們在一起只坐了幾分鐘,卻久得像過去了幾個世紀,離別之時我久違地打了一個哈欠,酸澀的感覺讓我差點落淚,才覺得時間重新流動起來,才記起我是誰。于是我又忍不住笑出聲,大概很傻卻很開心。她等我一點點努力收回臉上散裝的肌肉,喬裝好快要渙散模糊的精神,然后才和我揮揮手,說:“晚安。希望你能睡個好覺?!?/p>
然后她伸手指了指眼下,那里是年輕有彈性的光潔皮膚,我才反應(yīng)過來她大概是說我,于是再摸向自己的眼下,一如平常,覆著一層熬夜泛起的油脂,但其實那里有很深重的眼袋和烏青,以至于夜色濃郁里的陌生人也無法忽視,但平日總面對面的人早已習慣而不再為此起波瀾。
距離天亮還有兩個小時,伴隨著困意一道翻涌的是干澀的眼眶里淌出的濕潤,燙得我心臟疼痛難忍。天明我們將各奔東西,或許會將彼此遺忘,但是此刻刺痛臉側(cè)皮膚的滾燙卻真切到不可思議。我會忘記那頭及肩的黑發(fā),再也想不起那分不出什么香味的后調(diào),可我還會記得曾經(jīng)升高的體溫和被灼傷的感覺,以及那之后徹底不必開封的藥。
踱步回家大約半小時。我想起有人說過,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遺忘才是。可我想,遺忘也不是那道終點線,而是過程量,因為人本身就活在遺忘當中,而遺忘本身也是一種新生。有人記住就有人忘卻,有的東西被人記住,有的東西被人忘卻。記憶和遺忘都不是自私,要求別人按照我的意志去記住和忘卻才是。畢竟存在即存在,即使遺忘也不會被抹殺,因為那是別人的遺忘,卻是我真真切切走過的每一步,是我的存在、我的永恒。
那就忘記吧,忘記我曾經(jīng)在夢里為自己描繪的解脫,忘記我的掙扎與苦痛,忘記我挨過的黑夜,只要記住我現(xiàn)在尚且鮮活的樣子,然后天光大亮。
縱使是草芥人生,我也有不需要注腳的高歌破陣,那里有我的理想,那里有我在安眠。而此刻無聲。
指導老師:王德宸
【小記者點評】
鄭絡(luò)予:作者以學業(yè)高壓導致的失眠與焦慮作為切入點,描繪了一次陌生人之間的邂逅所帶來的治愈力量。主人公在無眠之夜面對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疑問,企圖通過夜游江畔“被世界遺忘”,尋找自我的覺醒和解脫。文章語言優(yōu)美,恰當?shù)貭I造出幽謐的夜晚氛圍,使人得以安放白日應(yīng)付學習與生活時容不下的哲思。
章明茗:文章從壓抑的寢室入筆,字里行間焦慮密密鋪開,是會呼吸的痛楚。我也曾體驗過失眠的痛苦。上高中以來,壓力讓努力在成績滑動下顯得蒼白無力,但或許一聲關(guān)切的問候、一個溫暖的擁抱就能慰藉人心。在這漫漫人生旅途中,我們掙扎前行,正如作者所言:“只要記住我現(xiàn)在尚且鮮活的樣子,然后天光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