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就是那棵大樹。他雖然沒有把母親和我們姐妹護衛(wèi)在懷抱里,但是他張開的雙臂,卻為老百姓遮風擋雨了一輩子。”
楊善洲和張玉珍養(yǎng)育了三個女兒,楊善洲親自給三個女兒取名——惠菊、惠蘭、惠琴,愛樹愛花的楊善洲,把女兒們在自己心里種成了三棵美麗的花。每次回家,他都會從粗大的手掌里給娃娃們變出幾塊糖,幾個果子,然后拉著她們的小手一塊兒下地干活。二女兒楊惠蘭總忘不了,有一次父親給她梳頭,扎的兩根小辮子就像兩只小牛角。
三女兒楊惠琴說:“父親走了,他沒有給我們留下物質財富,卻給我們留下終生受用的精神財富,給我們留下一片心靈的綠洲,留下了如何做人、如何做事的真經?!币韵率菞罨萸俚闹v述。
“奶奶總是用一種樸素而含蓄的小‘伎倆’來滿足我們想見父親一面的奢望”
父親參加工作以后,他與這個家庭總是聚少離多。在我兒時的記憶里,父親這個概念和形象是陌生的。后來我長大的時候,總有這樣的感覺:孩子與父母、妻子與丈夫在一起生活,孩子在父母膝下盡孝,這一切都應該是天經地義、極為平常不過的事情??蓪τ谖覀冞@個家庭來說,卻似乎是一種永遠難以實現的奢望。
1975年,我們全家依舊住在一間破舊的小屋里。8月的連日陰雨引起了山洪,我家的老屋被水圍住了,屋里到處是水,當我從睡夢中醒來一看,所有破爛的東西都漂在水里,我嚇得不??藓爸心赣H和大姐,可她們都到山里做活去了?;疾〉哪棠讨糁照葋淼轿颐媲?,試圖蹚著水把我往老屋外轉移。然而,外面的雨一直下個不停,屋里屋外沒一塊可以立足的地方,奶奶就把我舉在肩上,不懂事的我高興得咯咯直笑,我那慈祥的奶奶卻兩腳泡在水里,守在我身邊不停地流淚。
那次洪災沒過多久,奶奶的病情加重了,父親聽說后心急如焚,忙完手頭的工作,就坐長途班車連夜趕往家里給奶奶送藥。我記得父親當時到家已是深夜了,當我從熟睡中醒來,看見父親把中藥煎好,遞到奶奶的床前服侍她喝下,安慰了幾句,同母親交代了一下又連夜趕回了保山。
其實,父親和奶奶的感情是很深的,奶奶總會叫人帶信給父親,叫父親給她送清涼油回來,家里人說施甸也能買到,不用麻煩父親了,奶奶卻堅持說保山的清涼油比施甸的好,擦著管用。父親也盡量抽空滿足她。
小的時候不知道,懂事后我才知道,奶奶為什么總讓父親給她送清涼油,目的是想多看父親一眼。奶奶是用一種樸素而含蓄的小“伎倆”來滿足我們想見父親一面的奢望??!
每每想起這些往事,我都會淚流滿面。我知道忠孝不能兩全,對家庭來說父親的內心也是非常愧疚的。然而,他還是依然堅定地選擇了服務于社會民眾這個至高的堅強信念。我理解,這是父親在任何情況、任何條件下都不會改變的崇高目標。
“如果不是親身經歷,我自己都不會相信,一個地委書記的女兒會因交不起學費面臨輟學的境地”
從旁人看來,父親對家人嚴格得似乎顯得有點兒不近人情。特別是對含辛茹苦操勞了一輩子的母親。一個曾經是地委書記的妻子,符合農轉非條件,父親不讓;可以跟隨丈夫到保山,或者到更大一點的城市去看看,父親不讓;家里一度無米下鍋,民政救助一點,父親不讓……在我的記憶里,母親和這個家在父親嚴格堅持的原則下,與任何可以順便“搭車”的待遇都是絕緣的。
20世紀70年代中期,大多數老百姓的生活都很困難,父親基本上不給家里寄錢,母親就靠做農活、到山里摘野果、砍幾棵竹子到集市上賣來維持家里的生計。
記得在一個陰雨連綿的夜晚,父親要從老家步行回保山,母親知道父親要走的念頭是擋不住的,就默默地拿來家里剛剝下的苞谷外殼把父親的腳包上,我看見母親傷心的淚水掉了下來。這個時候父親還說了一大通我長大后才懂的話,他說:“家里的困難我知道,你自己想辦法領著娃娃們渡過難關吧!共產黨把集體的土地給你們耕種,這就是給你們吃飯的一個‘碗’,你們要靠自己的勞動端好這個‘碗’。我雖然是一家之主,但我是地委書記,這個地委書記是為大家、為老百姓當的,不是為家里當的,你要清楚這一點,也要牢牢地記住這一點!現在全區(qū)還有很多老百姓日子都還比較困難,需要我做的事情還非常多。我所得的工資,是國家為了要我做好工作給我的生活補助,這是老百姓的血汗錢——用剩的我只能還給國家、還給老百姓!”善良的母親流著淚水默默地點了點頭。
后來,我從父親的秘書叔叔那里知道,2008年以前,父親的工資基本用到了接濟困難老百姓和公家的事情上了。
在三姐妹中,我排行老三,是最小的,比起兩個姐姐,我是最幸運的了。從上初中開始,與父親在一起的時間就相對于母親和兩個姐姐多了些。因此,我能更多地親身感受到父親的威嚴與慈愛。
1983年,廣大農村通過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推動,日子逐漸好起來了,可我們這個以女人為主要勞力、又得不到父親接濟的家庭,生活仍然很貧困。那一年我小學畢業(yè)考上了施甸姚關中學,9月到學校去報到。因為交不出學費辦不了入學手續(xù),我傷心地哭著回家。如果不是親身經歷,我自己都不會相信,一個地委書記的女兒會因交不起學費面臨輟學的境地。
幾天后,教育局領導知道后逐級反映了我入學的困難情況,地委辦公室的領導及時向父親匯報并建議將我轉到保山一中就讀。父親聽后,堅決不同意。他說:“保山一中是當地一流的學校,進里面讀書要經過嚴格的考試,施甸每年有上千的學生要上中學,為什么偏偏楊善洲的女兒能進去,不就是因為他父親是地委書記嗎?”這個時候,地委秘書長陶如松叔叔第一次頂撞父親,他說:“你女兒已經面臨失學了,鑒于你家庭的困難,建議你必須為家里承擔一些負擔!”父親聽后默默地走開了。后來聽父親的秘書說,當時陶叔叔對下面的人說:“立即把書記的女兒轉到保山一中,如果犯錯誤就由我來頂著。”隨后,他親自到一中幫我協調,給學校領導定了原則,先入學補習一年,參加下一年的升學考試,合格了就錄取,不合格就不錄取,一切按程序辦。一年后我通過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保山一中,來到了父親的身邊。
在父親身邊學習生活的幾年中,父親出差下鄉(xiāng)的日子很多,我?guī)缀跏仟毩⑸睢D呐率沁@樣,父親對我的管教仍然非常嚴格。記得有一次父親不在家,地委大院的阿姨給我送來了三根甘蔗,告訴我這是從昌寧生產基地帶回來,地委大院每個干部職工都有份。晚上,父親開完會回家看見了甘蔗,立即朝我大聲吼叫:“哪個送來的,你給我還給哪個,你怎么就不記事呢?我說過,我不在家的時候,不準你隨便接別人的東西!”我從未見過父親對我發(fā)那么大的脾氣,又委屈又害怕地躲在門后。在父親不停地追問下,我才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出了原委。聽完我的解釋,父親才平靜下來,但還是沒有忘記對我進一步叮囑:“你是我的女兒,不能隨便要別人的東西啊!”那天,在上學的路上,我又一次委屈地哭了……
第二年放寒假,奶奶想念我,要我回家過年,剛好父親到施甸出差,秘書對父親說,“我們車上還空著,順便把老三帶回施甸吧!”父親板著面孔對秘書說:“我是她父親,是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秘書叔叔不敢吱聲了,父親轉身對我柔和地說:“這是父親去辦公事的車,你不能坐?!备赣H說完牽著我到車站買了車票把我送上了開往施甸的班車。
在保山讀初中期間,我的吃糧成為一個問題,當時的糧食是憑票供應的,由于我是農村戶口,每月吃的糧食都是由母親從老家張羅后帶上來的,組織上考慮到我父親這一類干部的家庭困難,再一次給了父親一個農轉非指標,用來解決我的吃糧問題。也許是我已漸漸長大了,父親破天荒地征求我的意見,說是組織上的照顧,問我要還是不要?但在征求我意見之前,他耐心地給我講:“目前,保山地區(qū)有一大部分在基層工作的領導和農業(yè)科技人員的家屬都在農村,他們也很困難。”我似懂非懂地回答:“爸爸,你看著辦吧?!苯Y果父親又把這個指標壓了下來,直到后來整理父親的遺物時,這張發(fā)黃的空白農轉非申請表依舊在他的抽屜里放著。父親去世時,一個叫張世莊的叔叔傷心地哭著對我們說:“我也是后來才知道,過去所里幾個科技人員家屬能夠轉成城市戶口都是你父親讓出來的啊。他辛辛苦苦干了60年,家里一個家屬都沒有農轉非,幾十年來,我們除了感謝你父親,心里總覺得過意不去啊?!?/p>
“父親去世后,在整理他的文稿時,我們讀到了多年來埋藏在他心里對家庭的歉疚”
父親過世后,有位媒體記者流著淚對我們說:“可不可這樣來理解你們的父親——他是一位把心全部放在了老百姓身上而把家基本忘記了的人呢?”我并不認同這種理解,或許是父親對我和我們這個家庭的每一個成員要求太嚴格了,我們認為太正常不過了。事實上,他也有情感,他只是把對親人們的愛深沉地埋在了他的內心深處。
他這一輩子作為兒子、丈夫、父親、爺爺,他都會自然地流露出一種本能的人性溫情。他會連夜長途跋涉為奶奶送藥;在為數很少的周末,父親會帶著我到菜市場買些青菜教我做腌菜,給我做一頓我喜歡吃的土豆煮筍子;有的時候,他也會帶上我,讓我去看看那些生活比我們還貧困的家庭;從大亮山回到保山,他總會到學校門口去接我的兒子,他時常像個老小孩一樣同外孫嬉戲打鬧,一起爭著搶小零食吃,帶著外孫一起入睡,他一個小學都沒有畢業(yè)的人,為了輔導外孫,居然鉆研起初中數學……每每這個時候,我心里想:父親是在盡最大的能力把虧欠我們這一代的親情,在孫輩們身上盡量地做些彌補。
父親去世后,在整理他的文稿時,我們讀到了多年來埋藏在他心里對家庭的歉疚:“我出來工作,家庭是很困難的,家有老母親、老伴兒,后來又有3個娃娃,就靠老伴兒在家養(yǎng)老供小,我根本沒有時間照顧家庭……我對家庭欠債很多……我從地委書記的位置上退下來,回到大亮山種樹,除了想為家鄉(xiāng)的群眾做點實事,就是想離家近一點,每個月都爭取回家看看?!?/p>
在父親的內心深處,他覺得這一輩子,歉疚最多的就是母親。
意識到自己的日子不多了,父親在狀態(tài)稍好的時候,反復向我們交代:“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們的母親……”
父親去世后,大姐找出了珍藏多年的父親買給她的白襯衫;二姐一遍遍撫摸著搬了幾次家都舍不得扔掉的、父親給她100塊錢做的那個衣柜;我時常想起粗心的父親竟然會不止一次地給我買衛(wèi)生用品……我們知道,父親是很關心我們的,只是他太忙了,忙得顧不上過多地照顧我們,他心里裝著的是千千萬萬群眾,無論他以什么樣的方式陪我們走了多遠,作為他的家人,我們驕傲,我們自豪,我們無怨無悔!
對懷念父親的群眾來說,父親走了。對母親和我們姐妹來說,父親終于可以回家了,永遠地回家了……如今,只要我想到父親,浮現在眼前的,就是矗立在他埋骨之地的那棵參天大樹,母親就是那棵大樹。他雖然沒有把母親和我們姐妹護衛(wèi)在懷抱里,但是他張開的雙臂,卻為老百姓遮風擋雨了一輩子。父親走了,他沒有給我們留下物質財富,卻給我們留下終生受用的精神財富,給我們留下一片心靈綠洲,留下了如何做人、如何做事的真經。
我的家庭不是名門書香世家,我家的家風家訓也沒有銘刻成書,但是父親用他自己的言行舉止給我們留下了終生受用的精神財富。★
(責編/張超 責校/劉靜怡 來源/《女兒追憶父親楊善洲:心中永遠的參天大樹》,楊惠蘭/文,人民網2015年4月5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