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到溝里,風漸涼起來。我們時而涉水,時而爬坡,三彎兩繞之后,眼前驀然現(xiàn)出一座村莊。遍地青綠,鳥聲啁啾。一頭黃牛在坡上吃草,許是被我們兩輛車驚動了,扭頭朝這邊張望,脖子上的鈴鐺晃蕩出悅耳的聲響。
“順著溝一直走,這一大片,都叫花麻溝?!比グ菰L的這家,大人孩子都在縣城打工上學,周末或農(nóng)忙時才回來幾天。村子不大,也就二三十戶人家。地里種的,多是玉米、洋芋、黃芪,還有牡丹,好侍弄?!跋奶靵泶謇铮∩蠋滋?,比城里舒服多了?!迸魅撕軣崆?,一邊將煮的肉炒的菜端上桌,一邊念叨著村里的各種好。房是新修的,很亮堂。院子很大,兩棵梨樹,枝繁葉茂,已然掛果。幾叢荷包牡丹,開得正艷。
看他們聊得歡,我出門,想到處轉(zhuǎn)轉(zhuǎn)。耕地多是梯田,坡倒不陡,很平緩,走起來一點兒不吃力。這塊地里種了玉米,已經(jīng)一拃多高。那塊地里是黃芪,綠油油地,很密。高處有一片牡丹,有些衰敗,殘花遍地。一道很深很寬的溝里,好像全是楊樹、榆樹和桑樹,風吹過來,沙沙響。一片淡藍色的細密小花,伴著雜草,沿小路鋪展開去,足有三四十米。這是勿忘草,每一株都纖纖弱弱,小小的藍色花朵里,藏著一圈黃色心蕊,組成一叢、一片、一溜的時候,卻顯得頗為壯麗。陽光若隱若現(xiàn),有風掠過,勿忘草搖來擺去,舞個不停,像是地頭上頂了條碎花頭巾,嫵媚而歡快。
轉(zhuǎn)過一道彎,又有幾戶人家。有犬急吠,有雞跑過。有多棵榆樹,很粗壯,幾乎每個院落都藏在樹蔭里。沒有路的地方,有青草,有野花,有蝴蝶閃著翅膀飛。一路緩行,對花草有了興致。不只是眼前,最近幾年,凡出外,我喜歡觀賞當?shù)氐幕ú荩鼈兓蚓`放,或凋零,都是生命的歡喜與掙扎。三五只羊踱過來,牧羊老漢跟在后面,叼著報紙卷的旱煙。許是聽見狗吠,一位老奶奶從院門出來,弓著腰,顫巍巍地,手里拎張小板凳。
“老嬸子,今天精神??!”
“老三啊,瞅這天好像有雨?!?/p>
兩位老人打過招呼,便一起瞅向我,目光里有疑問,也有熱誠,像對待老熟人的樣子。
在村里,哪怕是陌生人,只要嘮幾句,也就熟了。老奶奶跟我問東問西。我問她高壽。竟然八十六了,還真看不出?!拔覀冞€小,村子比我們都老哩?!眱晌焕先撕茱L趣,說幾句,就笑。“老三”被村里其他人稱為三爺,只有“老嬸子”一直叫他老三,今年七十三,從出生起就一直在村里。老嬸子20世紀50年代從洮河對岸嫁過來時,村里有幾十戶人家。這些年,很多人家出去了,偶爾回來一趟,打理一下屋子或莊稼。村里長住的,大概只有三成人家。有能力的,翻新了宅院。沒能力也不打算長住的,任院子荒著,瞅著可惜。到了鄉(xiāng)下,幾乎都能聽見這樣的聲音。老人舍不得,因為村里有他們的牽掛。我喜歡這樣的村子,喜歡這樣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幾只羊走走停停,三爺不管,由它們?nèi)ァ?/p>
蒲公英開著黃花,這里幾株,那邊幾朵,星星點點,在雜草間分外醒目。滿地都是野菜,除了蒲公英,就數(shù)車前草、苦苣、苜蓿、灰條菜、刺兒菜最多。苜蓿老了,開著紫花,稈長得老高,徹底成了畜禽的牧草。說起野菜,勾起了老嬸子的話頭。以前大災荒,村里人都挖野菜吃,一天兩三頓灰條菜,燒湯喝。溝西頭的王嬸,吃了幾天灰條,臉腫了,眼睛都睜不開。吃野菜的往事,母親也講過。直到現(xiàn)在,母親仍然堅持家里要常備面粉,烙饃、搟面都離不了。面粉剩不多時,非要立刻再買一袋才心安。憶苦思甜,是老人們躲不開的話題,仿佛是他們心上的胎記。年輕人不喜歡聽,在他們眼里,這樣的苦日子,遙遠得像天邊的星星,永遠摸不到。
除了遍地冰草、黑麥草,我發(fā)現(xiàn)了牛羊喜歡的銀蒿。還有甘菊,匍匐著,白瓣黃蕊,像一朵一朵微型的向日葵,從密密的葉子中擠出來,很耀眼。委陵菜也趴著,只三五枝,藏在一堆枯枝里,兀自伸開花瓣,相同的姿態(tài),一樣的五葉,開著純凈的黃花。夏至草倒不孤單,成片在樹蔭里,草莖努力向上,莖上有串串小白花,散著濃而特別的香味。開黃花的還有苦荬菜,須根數(shù)枝,長得亂七八糟,一點兒也不注重自己的形象,花卻精致。長相雜亂的還有狹苞斑種草,紫色的小花,像從葉子里生生擠出來,若不細瞧,還發(fā)現(xiàn)不了。匍匐的金雀花開著紫色傘花,有幾叢長得高了,枝條伸展開去,想努力觸摸旁邊矮坡上的毛櫻桃。眼前這些夏草,均可藥用。比如,銀蒿作香料,甘菊解毒,委陵菜止疼,苦荬菜止血生肌等等。
看我對這些草啊花的有興致,老嬸子和三爺很不以為然,尤其是三爺。三爺有一句話說得好,他說,這里叫不出名字的草和花,一年又一年,開了敗,敗了再開,它們稀罕這村子,永遠不會離開。我很早就發(fā)現(xiàn),鄉(xiāng)親們對野花野草大多叫不出名,除了莊稼,綠的都喊冰草或青草,野花都是花,以顏色稱黃花紫花紅花粉花之類,好辨識,也親切。我的母親就這樣,以前在鄉(xiāng)下,好多次都說,屋后開了一大叢黃花,坡上有一片紫花。具體是啥花,鄉(xiāng)親們才懶得管,就像村里的娃,喚作麥換、狗子、燕子啥的,說起孩子的官名,倒沒幾個知道。
毛櫻桃已經(jīng)掛了果,透出暗紅色,太小,不能吃。杏子青綠,看個頭,倒是能吃了。老嬸子家門口有一棵杏樹,很矮,杏子結(jié)得多。我有些心癢,竟然饞起來,摘了一個,拿手擦了擦。老嬸子發(fā)現(xiàn)了,嘿嘿笑,嚷著酸啊酸啊。我慢慢咬一口,微酸微澀,汁水少,但香而脆,忍不住又吃了兩個,細品起來,仿佛鄉(xiāng)村的那股樸實勁兒,全滲透進了這杏子里。三爺趕著羊走遠了,老嬸子邀我去家里坐。我怕打擾她,連連擺手。老嬸子也不強求,只是指著自個家,讓我看一看。原來院里栽了兩棵碗口粗的月季,滿樹繁花正艷,紅彤彤的。
坡下有好幾塊地,連成片的,都種了小麥,正在灌漿,綠油油的。我的眼前,遍地莊稼,綠草繁花,從春末夏初開始,就給村莊穿上了花衣裳。它們繁盛而歡快的模樣,讓花麻溝豐盈和充實,一點兒也不寂寞。
張立新:甘肅臨洮人。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校園文學》《青海湖》《讀者》《散文選刊》《中國自然資源報》等報刊。
編輯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