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走上講臺,學生們問得最多的一個問題是:“文老師,你寫了那么多文章,一定讀過很多很多書吧?”我總是笑著回答:“我沒有讀過很多很多的書,但是我讀過很厚很厚的書,那本書叫鄉(xiāng)村書。”
周歲抓鬮,鄉(xiāng)村孩子最早的成長儀式
堂屋鋪一塊紅布,正中放著竹籃,里面裝上毛筆、算盤、書和紅蛋。大人們引導著周歲的孩子爬向竹籃,看他會拿起什么。拿筆寓意寫一手好字,拿算盤寓意能說會算,拿書寓意金榜題名。唯一不能拿的是紅蛋,表示一事無成,趕快滾蛋。
聽說我當時抓到的是書。
等到我給自己的孩子周歲抓鬮的時候,才知道那紅蛋根本無法讓孩子抓到:一是蛋又大又圓,二是蛋上抹了滑膩膩的茶油——除了拿不起的紅蛋,剩下的拿什么都吉祥,這是鄉(xiāng)村對孩子未來人生美好的祝愿。
事實上,鄉(xiāng)村沒有太多可讀的書。我們家六個弟兄,除了哥哥們的課本,家里沒有一本書。除了數(shù)理化,我?guī)缀踝x完了哥哥們所有的語文、歷史、地理、政治書。一開始,我尋著有圖的地方讀,識字了,就順著文字讀。那些白紙黑字深深吸引著我,帶給我關于文字的美好享受。我沉浸其中,反復讀,不懂的就去問哥哥們,直到能說出個所以然。
聽書,我最初的文學享受
我家隔壁是村里的榨油房。在木榨的聲聲召喚中,油菜和油桐收獲的季節(jié)里,總有遠遠近近的人們來這里榨油。木榨聲歇息,大家坐下來,喝著苞谷酒,講很多故事和奇聞。我和弟弟就是在這里聽到了《七俠五義》《隋唐演義》《說岳傳》等,還有很多民間故事和歌謠。榨油漢子們古銅色的臂膀和高昂的號子,給了我一種永遠向上的激情和力量,這種激情和力量成為我作品的底色。
我家屋前有一塊土壩,村里在壩邊蓋了倉屋。夜守倉屋是村里工分最低的活兒,人少的家庭都看不起這每晚的3分工分。我家弟兄多,但哥哥們都在讀書,弟弟又小,這份工就落到了我的頭上。每晚,村里輪流派一個大人同我一塊守倉屋。寂寥的風,落寞的月,凄清的犬吠,我就纏著一同守屋的大人給我講故事。這些故事,陪著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難熬的夜。
我的母親大字不識一個,肚子里卻有很多故事,她把那些故事講給了我們聽。我喜歡下雨的日子,木欄里的牛,屋檐下的羊,木窗上的鐮刀都可以不管,雨在瓦片上滴滴答答地講述,母親的故事在屋檐下滴滴答答地講述。我在母親的講述中感受到了語言的魅力,故鄉(xiāng)的小河、山林、樹木,圈里的牛羊,村口的古井仿佛都有無窮無盡的法力,都在保佑著我們和我們的村莊。母親最愛講“走蛟”的故事,說蛟小的時候是蛇,不安分守在山里,長大了練就一身翻江倒海的本領,雷聲一響,就沿著浦里河走向大海。大山里的蛇很多,我也不知道哪一條蛇會長大為蛟,只是看著蛇就會遠遠地走開,心想著與我打過照面的蛇長大后都會有自己的本事。大地上的一切都讓我敬畏,和它們對話給了我無盡的創(chuàng)作源泉,讓我把對大地的感情寫進文字里,我的長篇散文《生生之河》《土生土長》《問山》《停下來看一群螞蟻》等很多篇目都是母親講述的故事給我的啟發(fā)。
鄉(xiāng)村的一切,都是書
趕著羊,走上老鷹巖下的山坡。我不知道其他孩子在放羊時會帶著什么寶貝,我?guī)У氖亲值?。翻開一頁,打眼看到一個字,我就開始了對這個字的想象。以山坡為背景,以樹木為背景,以總在忙碌的螞蟻為背景,以我那些永遠歡快的羊們?yōu)楸尘?,以頭頂那高飛的老鷹為背景,文字飄散又離去,變成一首首詩篇在我的腦海中回蕩。
那時候,我渴望有一間自己的房子,里面有很多書,捧一本書,握一支筆。可我又一想,在鄉(xiāng)村,沙地、大青石、松樹下、溪水旁……都是我的書桌;一棵樹、一只螞蟻、一只羊、一片云……都有它們的書名,都有它們的故事,都讓我百讀不厭?,F(xiàn)在的父母,包括我,總把孩子系在窄窄的書房里,卻忘記給孩子一片自由的山水。心有多大,天空就有多大。
村中也有書,在代銷店的貨架上,是一本被稱為“中國保爾”的吳運鐸寫的《把一切獻給黨》,那是我在當時能接觸到的唯一的課外書。每次到代銷店,總要讓老板取來讓我摸一摸,讀上幾段。去的次數(shù)多了,老板擔心我日積月累地讀完那本書,就用膠布貼了封口。
有書的日子,有盼頭
我自然不敢央求父母買書,在那個嘴都顧不上的年代,誰還會花錢去顧眼睛、顧心里。奔著這本定價一塊四毛錢的書,有一天,我以不吃飯為威脅,硬要爸爸答應讓我去賣一次木料,然后去買書。
第二天,恰逢鄰縣的水馬灘趕場。那是周圍最大的木料市場,路遠些,價錢很好。到處堆著黃燦燦的木料,和我一起去的村人從肩上一放下松木,販子們就圍上來,只有我孤零零地站在草地上,無人問津,只好不停地用松鼠般的目光搜尋著走向我的腳步聲。
正在我沮喪時,一個婦女過來了,“喂,小娃兒,你這晾衣竿一塊五賣不?”
“不,爸爸說一塊四才賣!”
周圍傳來陣陣笑聲。??!我是咋的啦?我算術成績可是頂呱呱的,怎么一下傻了。哄笑聲中,我趕忙補充:“不過,一塊五也賣?!敝車中ζ饋?。
回到家,我從上衣口袋里摸出錢,捧到爸爸媽媽面前炫耀,沒想到口袋里又多出一元錢來,這是誰給我的呢?噢,我突然想起那個像媽媽一樣的女人,一定是她摸我腦袋時悄悄塞進我口袋的……
代銷店那本鮮紅的書終于屬于我啦!我擁有了人生第一次買書的成就和喜悅。
從那以后,山上放牛,想著家中有本書在等我,威猛的黃牯一下變得格外和善。溪澗割草,想著家中有本書等我,溪水就特別清,草兒就特別青。
我把書的前面部分讀了不下幾十遍,就是不舍得去讀結尾。父親最愛說,有了一頓充,沒有了敲米桶。村代銷店再沒有別的書啦,我傻傻地認為,只要不讀完這本書,我就一直有書讀,要是一下讀完,我就又沒書讀了。我渴望有更多的書!
我常??粗改赴逊N子種進土地里,然后施肥、翻土、殺蟲,耐心地等待它們在陽光雨露下慢慢抽枝拔節(jié),最后收獲更多的種子。土地可以孕育出更多生命,我樸素地認為它也可以孕育出更多文字和故事。坐在山坡上,捧讀《把一切獻給黨》,我感覺我正揮動著金燦燦的鋤頭,在陽光下,把文字像種子一樣撒在山坡上,于是,山坡上長出了一片片茂盛的書林。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書得書。山坡不辜負每一粒種子。我終于有了很多的書,我也寫出了一本一本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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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猛:本名文賢猛,重慶萬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重慶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重慶市萬州區(qū)作家協(xié)會主席。1989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在《人民日報》《散文》《北京文學》等多家報刊發(fā)表作品500多萬字,獲省市級以上文學獎100余次。出版散文集《山梁上的琴聲》《遠方》《三峽報告》《河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