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寒冬,相比尋常,我們多了一些悲傷:詩人谷川俊太郎離開我們?nèi)ふ摇岸畠|光年的孤獨”;“詩詞的女兒”葉嘉瑩先生安然離去;瓊瑤女士以決絕的方式給我們留下了最后一首詩;“流行音樂教父”劉家昌病逝,讓我們“往事只能回味”……12月19日,一則轟動文學圈的消息突然傳來——老牌文學報紙《文學報》即將“???。
根據(jù)上海報業(yè)集團的官方消息,在“新一輪媒體融合改革,優(yōu)化媒體布局,淘汰落后產(chǎn)能”中,《文學報》就此撤銷,并入《文匯報》之中。雖然言語委婉克制,宣稱只是“合并”,但《文學報》半停刊的命運已經(jīng)不可避免。一石驚起千層浪!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在詩人、作家的朋友圈瞬間炸鍋,大家紛紛追憶和《文學報》的情緣;眾多自媒體也以“《文學報》停刊引熱議,紙媒的時代正逐漸逝去”“別了!《文學報》”“終于,它也停刊了”等為題進行報道。有網(wǎng)友指出,“只是無論怎樣和風細雨的文字,都不能掩蓋《文學報》在事實上消失的情況。更加令人心悸的是,《文學報》都混成這樣了,其他文學類紙媒還能活嗎”,大家紛紛跟進,感慨文學類報刊終究沒有熬過傳播業(yè)態(tài)的寒冬。
為什么一家紙質(zhì)文學報紙的命運會引起這么多的關注和討論?這可能要緣于《文學報》的分量和意義?!段膶W報》的故事要從1981年甚至更早之前的上海說起。幾位文學老前輩苦心孤詣,為文學留下陣地和火種,從1980年開始籌劃起了《文學報》。最初的定位,就是“第一張大型綜合性專業(yè)文學報紙”。茅盾先生還為《文學報》題寫了創(chuàng)刊詞和報名,足見這份報紙的不同尋常。四十年來,它可以說是當下文學的重要陣地和作家的心靈家園。今天,時代的傳播語境變遷,市場大潮肆意席卷,顯然,情懷和意義失效了。面對生存壓力,《文學報》“停刊”一事或許是當下文學或者詩歌日漸式微和凋敝現(xiàn)狀的一個縮影??s影的背景是什么?顯然是手機把我們打敗了?;ヂ?lián)網(wǎng)和自媒體大行其道的當下,我們面臨著信息過剩和閱讀荒漠雙重境況。
首先是大部分人失去了閱讀的興趣,不讀紙質(zhì)書成為日常。2024年4月23日,在第三屆全民閱讀大會上,中國新聞出版研究院發(fā)布了第二十一次全國國民閱讀調(diào)查結果。2023年我國成年國民人均紙質(zhì)圖書閱讀量為4.75本,略低于2022年的4.78本。也就是說國人一年紙質(zhì)書的閱讀量不到五本,其中還包括諸如成功學、心靈雞湯以及育兒教育之類的各種“葵花寶典”,遑論詩歌刊物和詩集?一年閱讀不到五本紙質(zhì)書,大家吃火鍋的次數(shù)都比這個多。閱讀寒冬可見一斑!
其次是閱讀習慣從紙質(zhì)書到電子書、短視頻的巨大改變,手機成為國人寄居的存在之家。根據(jù)本次全國國民閱讀調(diào)查結果,2023年我國成年國民人均每天手機接觸時長為106.52分鐘,比2022年的105.23分鐘增加了1.29分鐘。這個數(shù)據(jù)我懷疑是縮水的,至少我身邊的一些年輕人幾乎“全日制”地寄居在手機里,此外又有多少人在手機里摸爬滾打、愛恨情仇,以致手機成為這些人的搖籃、青春和墓園。
傳播環(huán)境的巨變,閱讀習慣的喪失,我甚至感覺今天的文學刊物也好,詩集出版也好,大都是詩人和作家之間的內(nèi)部消化和閉環(huán)傳播,形成了某種程度上在圈子里的“內(nèi)循環(huán)”。記得年底刊物征訂的時候,有一位詩歌編輯在朋友圈發(fā)牢騷,大致意思是:朋友圈那些活躍的詩人作家,有幾個會預訂文學刊物?大都想著混個臉熟上刊發(fā)表,訂刊一事卻是避而不談。這也是一個悲哀的現(xiàn)實,如果這些詩歌愛好者或者寫作者都沒有訂刊,如果文學刊物連這些圈子內(nèi)的“目標人群”也都失去了的話,那么文學刊物的命運真的是不可想象。
我們身邊的朋友,買一件衣服吃一頓飯都得上千元,買一杯奶茶或者咖啡也要好幾十元,但是讓他去買一本書、訂閱一本刊物,那簡直是天方夜譚。他們寧愿躺在床上沉浸在直播、微短劇和短視頻的汪洋大海里,也不會邁開腳步去參加一場文學分享會。及時行樂的自我麻醉,虛擬世界的自我滿足,讓多少年輕人形銷骨立、行尸走肉?!泱泱中華,千年文明,時至今日讓人無限唏噓!
為什么我們都得了手機依賴癥?因為生存的壓力和精神的困境在手機和短視頻里都能得到解決。再高雅一點,可以在電影院和綜合體里得到所謂的藝術享受,而絕不是在閱讀和寫作里。今天,在大多數(shù)人眼里,閱讀和寫作顯然已經(jīng)不時髦了,而是一件苦差事,誰愿意花時間和精力去做一件讓自己費力費腦的事?
不得不承認,現(xiàn)在是泛閱讀、淺閱讀時代。我們從最初的文字閱讀轉向了讀圖時代,而后又匆匆邁向了短視頻時代,我想以后我們甚至還會邁向不動腦子的AI機器人時代。試想一下那個情景:機器人是我們的秘書,它會安排好我們一天的生活。遇見什么人說什么話,遇見什么事情該如何處理,甚至談戀愛和生孩子也都會程序化處理。人成為寄宿體,程序代替思想和情感,我們足不出戶,大街上機器人漫天遍地。天哪,可怕的機器人時代!當然,上述想象也可能只是杞人憂天?;氐疆斚挛膶W和詩歌式微的話題,我們要發(fā)出疑問:今天,我們?yōu)槭裁床蛔x詩了?詩歌沒人看了,詩集賣不動了,詩人沒人愛了。但是,我們也聽到很多抱怨,今天的詩歌怎么讀不懂了,是詩人太高深還是讀者太淺?。孔x者反映,現(xiàn)在的一些詩歌,有的凌虛高蹈、云里霧里,有的廢話連篇、不知所云,結果只能讓人退避三舍、敬而遠之。久而久之,給詩歌的傳播建起了一座座圍墻,而詩人們也都住進了遙遠的孤島。當下,詩歌式微是不爭的事實,仿佛只有詩人還在讀詩、寫詩,詩集大多在詩人之間互贈,制造小范圍的“孤芳自賞”,形成了某種狹隘的“閉環(huán)傳播”。
也有人提出,傳統(tǒng)的詩歌寫作和詩集出版已經(jīng)不適用當下閱讀與傳播的需要,小紅書和抖音等平臺不是迎來了詩歌短暫的春天嗎?比如,2023年3月,長江文藝出版社《詩收獲》“冬之卷”推出了“小紅書詩歌精選”,收錄了數(shù)十位小紅書詩歌作者作品;2023年1月,中信出版集團出版了B站網(wǎng)友的詩集《不再努力成為另一個人》;2023年2月,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了快手網(wǎng)友詩集《一個人,也要活成一個春天》;2024年4月,長江文藝出版社公眾號以《400萬人點贊收藏,這本詩集終于出版了》為題,推出青年詩人祺白石的詩集《連綿起伏在擁擠的人世間》的詩集。祺白石的詩集一經(jīng)推出,瞬間風靡抖音、小紅書、B站等平臺;在詩集預售發(fā)布五十九分鐘后,天貓“博庫旗艦店”單店賣出超過一百冊;十二個小時后,全網(wǎng)預售銷量超過六百冊。在祺白石抖音賬號的評論區(qū),粉絲們紛紛曬出購買截圖:“文字是有力量的,很多次被你治愈。”這種營銷的力量讓很多著名詩人都相形見絀。
據(jù)說,每周有超過兩千五百萬人在小紅書上閱讀詩歌相關內(nèi)容,其中超過七成是三十五歲以下的年輕群體。在兩百萬篇詩歌相關的筆記中,九十萬名創(chuàng)作者用或長或短的句子描摹生活的輪廓。一位網(wǎng)友指出,小紅書的去中心化和社區(qū)分享屬性,讓詩歌的寫作、分享和賞析都減少了表演性,無限貼近生活本身。比如,《詩收獲》“冬之卷·小紅書詩歌精選”推出了吳粒兒的作品。吳粒兒是攝影師,她一邊拍攝,一邊寫詩,并把詩歌和攝影結合起來,賦予詩歌意外的張力。小紅書上有很多這樣默默寫作的詩人,記錄自己的生活和足跡,為當代詩歌帶來了不一樣的青春氣息。小紅書作者小韜CHENTY在《如果鬧鐘長眼睛》中寫道:“如果鬧鐘長眼睛/一定舍不得叫醒如此可愛的我/可鬧鐘只長了嘴巴/每天都對我大喊/每天都吃掉我的美夢”。
相對于當下一些出名和成熟的詩人,小紅書等平臺關注素人寫作者,打造詩歌新領地,確實也是一種新氣象,刮起了一股清新之風。但是好像也只能是一種“現(xiàn)象”,畢竟上述的一些詩歌充其量只能說是語言優(yōu)美的文案,思想跳躍的金句,離完整意義上的詩歌寫作還有很多路要走。小紅書等平臺創(chuàng)造了一種詩歌的氛圍,擴大了詩歌的傳播版圖,但是此類“詩句”,對于詩歌寫作的美學建構和學理發(fā)展來說,能產(chǎn)生多少有效的推動作用?
也許是反應遲鈍的緣故,對于小紅書等平臺上的作者,我沒有太多的關注和了解。作為一個詩人,對于青年詩人詩集的出版,我衷心地祝福;對于詩歌能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局部破圈傳播,我感到非常振奮;但也必須清醒地認識到,部分詩人在小紅書和抖音等平臺的成功案例并不好復制?;ヂ?lián)網(wǎng)的本質(zhì)是營銷和流量,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是董宇輝。再說詩歌的傳播和營銷是出版公司的事情,詩人只為自己的寫作負責。對于這些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現(xiàn)象,我覺得不必驚訝,詩人要有一種亂云飛渡仍從容的定力,寫作者真正的使命就是好好寫作,認真寫好每一個字,而不是為了出版、發(fā)表和獲獎,更不是去迎合市場和網(wǎng)民。
關于文學破圈傳播的問題,我曾在另一篇文章《新媒體語境下詩歌破圈傳播的路徑探析》里談道:“傳播的新業(yè)態(tài)催生了詩歌寫作的某種新的可能,這是一個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現(xiàn)場,但也是一個泥沙俱下、群魔共舞的舞臺。在網(wǎng)絡詩歌向大眾敞開的同時,也必然產(chǎn)生辯證法另一面的問題:詩歌質(zhì)量的良莠不齊與詩歌事件的全民狂歡。一個詩人就是一塊陣地,自己就是自己的編輯,讓詩歌寫作失去了‘難度’,也造成了詩歌寫作上的某種混亂、浮躁、粗鄙的狀況?!毙率兰o以來,詩歌寫作曾陷入口語詩和學院派兩個極端,詩壇的“主義紛爭”和“江湖義氣”,加之一些詩歌亂象層出不窮,曾經(jīng)一度陷入集體狂歡、低級趣味和自我迷醉的歧途。這無不損壞了社會對詩歌的認知和期待。今天,在新大眾文藝時代,我們能在亂云飛渡中守住初心,用筆墨寫出一片乾坤嗎?
當然,我也不提倡關起門來故步自封、埋首故紙堆式的寫作,適當?shù)慕枇I銷,擴大詩歌的聲音,借助自媒體出圈或許是一種路徑。畢竟,如果一首好詩寂寂無名,一首壞詩卻家喻戶曉,這是詩人的悲哀,也是傳播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