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楓天平山

一

天平山下人流如織，憂樂坊前擠滿了拍照留念的人，這座三間四柱閣樓式石牌坊，其實是后建的，它原先是立于范氏義莊前的，牌額題有“世濟忠直”四字，枋間刻范仲淹名言“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所以也稱“先憂后樂坊”，后被毀，這是1989年為紀念范仲淹千歲誕辰易地重建的。石牌坊橫梁上仍保留了范仲淹的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迸品蛔笥议L著很多的古老的銀杏樹和松樹，后面有幾棵楓樹的樹葉正在秋風中迎風飄舞，那如火焰般的枝頭高揚著，在手機中和“先憂后樂坊”前照后映，相得益彰。

天平山的紅楓也并非土著，也是移民，明萬歷年間，范仲淹第十七世孫范允臨從福建棄官歸蘇，將楓香樹苗植于天平山。公元990年范仲淹二歲而孤，家貧無依，四歲時隨母改嫁至山東省淄州長山縣朱家，更名叫朱說（悅），直到二十五年之后復姓歸宗，蘇州范家才有他一席之地，他的命運和這從千里之外遷徙而來的楓樹何其相似。如果要找不一樣的那就是：當年平江望族范家竟然認為范仲淹是來爭家產(chǎn)的，所以拒絕范仲淹認祖歸宗，對于范仲淹想讓母親和生父范墉合葬，入天平山范家祖塋，范氏族人則是堅決不許。而這些楓樹的命運則比范仲淹要好得多，它們是被請來的，400多年來一直倍受呵護，在400多年后成為天平山的網(wǎng)紅，天平山也以紅楓、青泉、怪石這三絕而聞名遐邇，成為我國四大傳統(tǒng)紅葉觀賞勝地之一。當然，來天平山人們固然是因為這美麗至極的紅楓，不過被朱熹稱為“天下第一流人物”，王安石尊為“一世之師”，黃庭堅稱為“當代第一人”的范仲淹才是天平山最大的名片。

中國古代讀書人以苦讀而自豪、自傲，便誕生了一系列的勤學故事，什么頭懸梁、錐刺股，囊螢映雪，這里就有范仲淹的劃粥斷齏。也就是說當年范仲淹的求學生涯食物補給，就是每天一碗小米稠粥再加酸菜、咸菜。對于范仲淹的身世，這種的生活狀況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你可能不知道的是，在他的生命中其實并不乏貴人，而得到這些貴人的幫助是可以讓他擺脫貧窮的。你所不能理解的是，他對這些苦難是樂于接受，而且要求自己必須接受的。在范仲淹所求學的澧泉寺，住持對他非常器重，收他為徒并留他在寺院讀書，而范仲淹也是大禮參拜，試問作為魯中名剎的澧泉寺，怎么可能供不了主持高徒的齋飯呢？他后來求學的應天書院，他更是多次拒絕南京（今河南商丘，當時作為陪都）留守送的飯。對此，他的回答是自己苦慣了，現(xiàn)在突然吃了美味佳肴，以后怎么辦呢？還能忍受苦日子嗎？如此看來，對于艱苦的生活條件，客觀原因還在于其次，更主要的是范仲淹主觀的自愿自我拘束，這就能夠理解，范仲淹后來即使出將入相，位極人臣，貴為副宰相，也仍然“非賓客食不重肉”甚至“妻子衣食，僅能自充?！保湃酥v“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范仲淹比“自知”還要更深一層，那就是“自約”。直面生活中的苦難，決不退縮，決不妥協(xié)，并利用之作為刀劍出鞘前最厚實的磨刀石。一聲聲“刺啦刺啦”中，磨刀石逐漸變薄，利劍逐漸發(fā)亮，只等為社稷蒼生出鞘的那一天。

二

范仲淹人生中的“棄范姓朱”和“棄朱姓范”，對他的心靈傷害都不小，前者不言而喻，平江望族范家人當初收留了范仲淹的兩個哥哥，惟獨遺棄了范仲淹母子，童年的貧困以及無助，帶給范仲淹的痛苦可想而知。而后者更復雜，一方面，義父朱文翰對他不薄，甚至要好于自己的親生兒子，改姓有忘恩負義之嫌。但認祖歸宗是人之本性，最可笑的是范家人竟然認為范仲淹是來爭家產(chǎn)的，最后以范仲淹只歸本姓，無其他任何想法的發(fā)誓，才用近乎屈辱的方式換得范姓這張門票。傷心往事還沒有結束，范母去世之后，范仲淹想讓母親和生父范墉合葬，入范家祖塋，結果范氏族人堅決不許，最后范仲淹模仿唐相姚崇，葬母于洛陽，百年之后自己則葬于母親之側。這也就是今天蘇州的天平山只有范仲淹衣冠冢的原因。世人之算計和涼薄，即使對于范仲淹這樣的人中龍鳳尚且如此，難怪這天地間楓葉盡染，染得不是風景，而是那風霜刀劍。

我把目光轉向天平山下那些在秋風里盡情展現(xiàn)美姿的楓樹們?！巴＼囎鴲蹢髁滞?，霜葉紅于二月花?！笔廊硕嘭潙倌捍簳r節(jié)的繁華爛漫，可是好景不常在，四季如春，即使在溫暖的江南也只是一個美麗的童話。當蕭瑟的秋日到來之際，這個時節(jié)楓樹們用它們獨特的方式，給愛美、賞美的人們獻上一份獨特的厚禮，楓葉不是花，然而它的色彩并不遜于花，我手心里拿著一片楓葉，一如少年時放到鼻下，一種清冽的味道撲鼻而來，也許是因為靠近了些，那青、紅、黃、紫的楓葉便在眼前鋪陳，眼前仿佛全是這五彩的顏色，這是天平山特有的“五彩楓”，經(jīng)低溫霜打之后葉色逐漸由青變黃、轉橙、呈紅、泛紫，而且這五色往往在一棵樹上并存，這可不比那什么三色堇差。一般的花必須要嫁接才可以達到這個效果的。從另一個角度看，也說明天平山楓葉的韌性和耐性，把整個身體化成一個與秋霜寒凍對抗的戰(zhàn)場，每一種顏色仿佛都是一次慘烈的戰(zhàn)役。恰如范仲淹和那些假諸其身的苦難，以及他和政敵們之間的交戰(zhàn)。在這里有他上《乞太后還政奏》面對的太后劉娥；有他帶頭反對廢后面對的皇帝仁宗；有他進《百官圖》時所面對的宰相，工于權謀的呂夷簡；有慶歷政改中為泄一己私憤而偽造書信的夏竦。甚至包括他“八年三貶”里那些躲之惟恐不及的同僚們。正是他們的存在，才成就了蘇軾遺憾未能相見，時人公認為“當時諸公間第一品人”，“天下想望其風采”，或“以不同貶為恥”，或“以不獲登門為恥”，元好問稱之為“求之千百年間，蓋不見一二”的千古名臣，獨一無二的范仲淹。

天平山的人們在觀賞這楓葉之時，仿佛走一遭四季輪回。一棵楓樹之下，可得實在多矣，五彩固然奇特，但秋風吹拂，樹葉颯颯作響，層林如海浪微動，紅色的葉子們招搖、翻飛，那葉浪仿佛在爭先恐后地訴說著圣人之道。

天平山據(jù)風水先生說是座絕地，不宜作墳地，死后葬在這里，后代將會遭殃。而對應的則是范仲淹在南園臥龍街購買的宅地，即現(xiàn)在蘇州文廟所在地，卻是一塊風水寶地，說是此處建宅將“踵生卿相”。古人當然是信風水的，讓后輩顯貴即使今人也無法免俗，但是范仲淹以“與其富貴一家，不如富貴一方”的思想捐出宅地，上報朝廷興辦府學，在中國歷史上首次將文廟與州學（府學）相結合，一時間盛況空前，影響遍及全國。蘇州文廟被譽為“江南學府之冠”。此后宋朝各州縣都以蘇州府學為樣板，開始大辦學校，人才大量涌現(xiàn)。值得一說的是范仲淹當時請來的有”宋初三先生“稱號之一的胡瑗做主講教授，在此開創(chuàng)了著名的“蘇湖教法”，這里的“蘇”是蘇州，“湖”是湖州。當時的湖州太守就是《岳陽樓記》中提到的滕子京。正是這對摯友為胡瑗提供了教育實踐的平臺，后來范仲淹更是推薦胡瑗到國子監(jiān)任教，向仁宗建議以“蘇湖教法”興辦國子監(jiān)，胡瑗教育思想有兩個首創(chuàng)，我們現(xiàn)在的人應該很熟悉，一個是德智體全面發(fā)展，另一個是寄宿制。這也算是蘇州教育在教育史上間接所做的貢獻吧。只可惜范仲淹只在蘇州兩年，就回京任職，否則也許能給蘇州帶來更多的驚喜。范仲淹捐地辦學后，蘇州文脈流轉，崇文尚德，先后出了38名文狀元，是以前的5倍多，成為名符其實的“狀元之府”。后來，蘇州又出了100多名院士，是著名的“院士之鄉(xiāng)”。蘇州文廟里也種植著幾棵紅楓，它們雖然沒有天平山的楓樹那樣高大，但色彩濃烈，如云似霞，如一幅幅掛畫懸于文廟之中；又似像一束束火苗一樣燃燒在天高氣爽的秋日。和天平山的楓樹.遙相呼應。

范仲淹雖然改朱為范，有其不得已的苦衷，朱家對他的恩情，他不會忘，也不能忘。范仲淹任興化縣令之后，遂在寧陵、永城置莊田，把同母異父的朱氏兄弟接來管理莊田。在《長山縣志》中有記載范仲淹“性至孝，雖改姓還吳，仍念朱氏顧育恩，乞以南郊封典，贈朱氏父太常博士，朱氏子弟以蔭得官者三人。并于孝婦河南置義田四頃三十六畝，以贍朱族”。而他平時與朱氏家族的書信，稱謂都是諸如“三哥”“三侄”“五娘兒” “十四郎”“八叔”“王宅姐姐”這些家常自然的稱呼。而內(nèi)容則是情真意切，是標準的家書。范仲淹是一個至情至性之人，對國以忠，對民以恩，對家亦不薄。他在蘇州興建了義莊、義學，是宋代義莊、義學之祖，他的義莊對中國慈善機構形成深遠的影響，義學更是成為千百年來教育事業(yè)的一個重要助推器。在白云古剎我看到《義莊規(guī)矩》的石刻，這是范仲淹二子范純?nèi)仕ⅲ@份《義莊規(guī)矩》存于《范仲淹全集》，這是在名人全集里，你很難看到的，它不是格高意遠、字字珠璣的文章，更不是洋洋灑灑的鴻篇巨制，它只是家長里短，幾兩碎銀、幾升米交代的鄉(xiāng)約，然而它依然引來背后“咔嚓咔嚓”的手機拍照聲，義莊是范仲淹61歲時所辦，置有上等好地一千二百畝，其中有一千畝就在這天平山附近。時至今日其主人一定是幾經(jīng)易主，但是這樣的經(jīng)歷，使得它在經(jīng)營、交換時多了幾份責任和榮耀，畢竟這份資產(chǎn)的背后是無數(shù)范氏寒門子孫以及范氏鄉(xiāng)里、姻親的衣食住行、教育、婚娶、喪葬等重大生計。想我們今天多少家庭的父母就是為了這樣的一些生計而愁白了頭、熬垮了腰。無數(shù)代范氏子孫為義莊作出了巨大貢獻，布衣宰相范純?nèi)拾蚜x莊擴大到三千畝，一直到清末宣統(tǒng)年間，義莊仍有田產(chǎn)五千多畝，運作良好。

這些都是范仲淹及其后裔除卻天平山的人間美色外反哺衣胞之地的行為，能說的實在是太多。世人的庸常自是不會耿耿留于圣人心懷，如范仲淹給小兒子起的名字“純粹”一樣，他是一個純粹之人。而這天平山的楓葉之美也美在純粹二字，純粹的紅、純粹的給予、純粹的從容。這種純粹之美，這種純粹之美產(chǎn)生的教化力量，一定時時刻刻彌漫于這天平山的每分空氣、每寸土地里，我看到那游山的人們在楓樹下逗留，手牽枝條把秋日之魂留于手機之中，我想范氏的道德力量，已經(jīng)深植，也許就在現(xiàn)在或者未來的某一天它會突然蘇醒，那時該是多大的一股洪流，對于那個人而言，又該是多么幸福的機遇啊！

三

沿著石階攀行，天平山的山石相對平整，很符合讀書人的溫文爾雅之氣，也符合士大夫的中庸平和之氣。當然蘇州的山都是小山，他先天性地無法和西部大山的崢嶸尖銳相比，那里的山峰從哪個角度看都是有棱有角、鋒芒畢露的。是否原先的天平山就是這樣的，就不得而知了，但現(xiàn)在的天平山很平緩。據(jù)說是范仲淹的精誠感動上蒼，在他下葬之時，天平山所有亂石改變雜亂無章的姿態(tài)，一致朝向天穹，如大臣們上朝時手拿笏板朝拜一般。絕地瞬間成福地，人稱“萬笏朝天”。這當然是后人美化的傳說。但相信沒有人會對這個傳說反感，對于范仲淹這樣一心為民、萬世楷模之人物，人們更希望這是真的，因為這樣人們可能才覺得頭頂?shù)娜呱衩鞑⒉皇翘摕o的，那這世間善惡還可分、可懲、可盼。

世上事就是這樣有趣，不求官的范仲淹，后代子孫顯達者很多，其子范純?nèi)蕛啥瘸鋈卧紫?。人稱“布衣宰相”，范純禮官至副宰相，三子加范仲淹在宋史均單獨列傳。這是天地對范氏的饋贈，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有趣，放棄了陽春、盛夏，甚至無花無果的楓葉，卻因那片片紅而獲得溢滿金秋的贊美。當那霜葉如火，燃燒整個秋天的時候，便是功德完滿之時。拉丁諺語說過：“晚秋的景色是最美好的?！睏魅~和這寒秋互相成全，互相庇護。不能否認，宋朝對讀書人相對寬松的氛圍，宋仁宗在帝王中也算是極為少見的仁義之君，這些也成就了屢戰(zhàn)屢挫，越挫越勇的范仲淹?！八~紅于二月花?！眻远愕倪x擇，忠實于內(nèi)心，公道自在人心，這熙來攘往的人群，拿著相機虔誠參拜這“三太師祠”“高義園”“范參議公祠”“白云古剎”“咒缽庵”的人們，誰心中沒有一桿稱。那楓葉之美只有和這千古名相相伴，才配領取這秋日的榮譽勛章。這樣的美景天平山當然值得擁有，也只有這樣的美景才配得上天平山，才配得上范仲淹這樣千古完美之人。

觀楓臺上，爬山的人們在此歇腳，有些人索性就坐在那稍平點的巖石上，這個位置確實是較佳的觀楓所在，可以把山下的那些手持畫筆在對秋天的幕布做些涂抹之事的楓樹一覽無余。但更加令人驚喜的是周圍有很多的松樹、柏樹，對于松柏，游客可能不知道的是天平山的規(guī)模更為龐大，因為從宋至明松柏才是一直穩(wěn)居天平山C位的樹種， 這自然是與范仲淹個人喜好有關。從某種角度上講，松柏才屬于范仲淹的本命之樹，蘇州范氏祖居就有因松得名的“歲寒堂”，山下有一株據(jù)說是范仲淹宋初年栽的千年圓柏。也許是松樹的品質更符合古代士大夫“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追求的理念吧。我看著那硬如鐵、筆直站立在懸崖峭壁之上的松樹，仿佛看到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儒將。

范仲淹在西北前線經(jīng)歷宋軍三大敗“三川口”之敗后臨危受命，和另一名臣韓琦飛馳延州。此前范仲淹在越州（浙江紹興）任上才一年多，從上《百官圖》到被呂夷簡反訴為“朋黨”為皇帝犯忌，范仲淹連貶饒州、潤州、越州三地，再加上之前忤太后貶崇州、陳州以及力諫廢后貶的睦州、蘇州、明州，范仲淹屢遭貶謫多達八地之多，但無論在哪一地，他總是為官一方，造福一地，就像那一棵棵松樹，無論是肥沃的平原，還是在懸崖峭壁，它總能向陽而生，沒有土壤，就去尋找土壤，沒有水分就去尋找水源，現(xiàn)在是到了這戈壁灘了，這棵松樹如何自處呢？年逾半百的范仲淹就像一棵在風雨中已經(jīng)百煉成鋼的、處變不驚的老松樹一樣，雖然他是第一次作為軍事主官出現(xiàn)在大宋的邊疆，但之前他寫到關于西夏的文章有近百篇，而且他的后來證明是完全正確的積極防御戰(zhàn)略就是他到達抗敵之前的成果，這真是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

到達延州不久，他便在元昊的眼皮底下用10天時間修建成大順城，24年后西夏人大舉進犯，元昊的兒子諒祚吃了一弩，差點就死在大順城下。另外他也不是一味消極防御，他還主動出擊尋敵，講求策略戰(zhàn)術，收復金明寨等十二寨。創(chuàng)建屯田、入中、開榷場等永久性后勤保障體系。選良將、練精兵，火線提干，大宋名將狄青就是其中一員。他就像一棵松樹一樣，不僅考慮的是眼前的遮風擋雨，更多考慮的是如何護土固沙，涵養(yǎng)水土，甚至他還拉出一片松林，長治久安，考慮的是百年大計。從此西夏人不敢犯延州，說小范（范仲淹）胸有百萬兵，不似大范（范雍）可欺。只可惜后來由于上至宋仁宗、宰相，下至頂頭上司夏竦，好友韓琦都想速戰(zhàn)速決，沒人愿意堅守，貿(mào)然出擊，最后導致“好水川之敗”宋軍一萬多人全軍覆滅，“定川寨之敗”九千四百余人全軍覆沒。這兩戰(zhàn)中范仲淹的鄜延路是唯一保存下來的。但卻因燒了元昊的信（信中有對皇帝大不敬之辭，按規(guī)矩不得給皇帝）的“焚書之禍”再次被貶。但范仲淹的積極防御的策略也得到宋仁宗的認可，而韓琦也迅速地采取措施止損和范仲淹聯(lián)手加強防務，這就有了后來那句邊境地區(qū)流傳的民謠：“軍中有一韓，西賊聞之心骨寒；軍中有一范，西賊聞之驚破膽”。一年多之后，元昊向宋朝進奉誓表，削去帝號稱臣，西夏百年難得一見的君王元昊最終也無功而返，未能實現(xiàn)霸業(yè)。而范仲淹這棵老松“.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也將奔赴另一更加險惡的戰(zhàn)場，拉開“慶歷政革”的大幕。

四

十景塘無疑是最睿智的，它用那如鏡子一般的清水把天平山包括楓樹在內(nèi)所有的美都留了下來，在此處賞楓，美妙之處在于山水湖的相互映襯，它也是很多攝影愛好者鐘情的角度，向上可以把藍天、紅楓、綠松收入鏡頭，向下，這些美景沒有絲毫減少，它們的鏡象全部出現(xiàn)在潭水中，在水波的護體中，酥酥地惹人憐愛，隔了一層清漣，又多了一層欲推還就的誘惑。

范仲淹當然沒有看到這十景塘，但他一定品嘗過被茶圣陸羽品評為“吳中第一水”白云泉的泉水。在天平山山腰的地方，有泉名叫白云泉，泉水是由山石縫隙中的水匯聚而成，常年不干涸，并且水的味道甘甜清冽，“天平山上白云泉，云自無心水自閑。何必奔沖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間?！边@是他的前輩，唐代詩人白居易在對天平山的鎮(zhèn)山之寶白云泉的傾情贊美。這種小情調(diào)的水范仲淹當然也是喜歡的，但我想他可能對離天平山不遠處的太湖以及更遠一點的洞庭湖更加鐘情。有種說法是范仲淹沒有到過洞庭湖，靠的是家鄉(xiāng)的太湖的印象寫的《岳陽樓記》，姑且不論作家的想象完全可以思接千載，神游八荒，就談沒有游過洞庭湖這個說法其實是站不住腳的。范仲淹的義父在安鄉(xiāng)做過三年的知縣，這三年里，范仲淹則寄讀于興國觀村學，而安鄉(xiāng)位于洞庭湖區(qū)有西北部，是湖南省的北大門，現(xiàn)在屬于洞庭湖生態(tài)經(jīng)濟區(qū)的核心圈層，是長江“三口”（太平口、藕池口、松滋口）泄洪與澧水注入洞庭湖的必經(jīng)之地。所以安鄉(xiāng)的童年經(jīng)歷和他在蘇州的幼時見聞，再加上后來在蘇州做知府的兩年時間，他對大湖的印象還是非常飽滿的，寫一篇文章自不在話下。

對于范仲淹而言，《岳陽樓記》在他的一生中的所著文、所做事里，說滄海一粟絲毫不為過，然而機緣巧合，大多數(shù)人對范仲淹的理解還就是從這篇文章開始。準確地講是從《岳陽樓記》里的那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開始的。對，這句話是個核心，先苦后樂，吃苦在前，享樂在后，心系百姓、蒼生，把個人的欲求放在最后。這是讀書人最崇高的理想，大概能與之媲美的一個是孟子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另一個就是與范仲淹無師生之名有師生之實的理學創(chuàng)姓人張載的橫渠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了。然而范仲淹只半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就把橫渠四句包括進去，這句話最牛的是后半句，首先他沒有回避“享樂”這個話題，這符合人性，也足夠光明正大。范仲淹提到享樂這個話題本身就是一種進步，這在中國的文學作品里是極少的，什么時候享樂呢？一個“后”字，就把士大夫那種獻身精神詮釋。同時也是為士大夫設立了一個立身的標桿，在天下沒有安寧之前，在百姓仍然處于饑寒交迫之時，讀書人也好、為官者也好，你是沒有權利、也沒有資格享樂的，這樣我們就能夠理解，范仲淹窮時并不缺少貴人相助，達時更是出將入相，卻為什么一直堅持吃苦，因為現(xiàn)實遠遠沒有達到他享樂的標準呢！

離開天平山已是下午時分，回望那依然熙來攘往的人群，我心里充滿了一種莫名的感動，不知什么時候，我手里緊緊攥著幾片楓葉，那如火炬一般的紅，紅得讓人手里一顫一顫的，走過的路邊有環(huán)衛(wèi)工人把落在地上的樹葉掃了堆在一起。我突然有種想把這些樹葉點燃的沖動，因為今天是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中的寒衣節(jié)，這個節(jié)日現(xiàn)在當然很少有人知道了，人們常在這一天把冥衣焚化給祖先，叫作“送寒衣”。我總覺得這漫天的楓葉便是獻給范仲淹最好的寒衣，當然他也許化圣而去，不需要像凡夫俗子一樣需要薄衣御寒，但我仍然愿意把天平山最美的衣服獻給他。我把手中的楓葉拋向空中，在我目光中，它們慢慢化為灰燼，變成一件紅橙黃綠五彩的寒衣飛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作者簡介：

陳繼軍，筆名楓葉秋魂。蘇州市作協(xié)會員，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曾獲“首屆汩羅江文學獎”“中國西部最佳美文獎”“首屆華章杯原創(chuàng)文學獎”“首屆文心雕龍杯全國教師文學獎”等。有散文集《千思錦挹》《歲月沉錨》出版。 在《散文選刊》《蘇州雜志》《海外文摘》《小小說大世界》《小小說月刊》《奔流》等報刊發(fā)表文學作品數(shù)十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