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曾說,我有十個奶奶。
我是長孫,冬天,奶奶就帶著我睡覺。她有一只表面磨得光溜的銅制烘鍋,里面裝進鋸末屑,煨上火,無煙而有勁,很溫暖。在我上床前,她早就把那只烘鍋放在我躺的那一頭被窩中,焐一會兒,取出來,再讓我鉆進去,冰冷的被窩頓時熱烘烘的,仿佛搬進了一個夏天。奶奶上床后睡另一頭,我就幫她焐腳,當她的小火爐。我也就成了她冬天長夜的烘鍋。
奶奶怕我尿床,總是半夜叫我起來撒一次尿。第二天,她會說雞叫頭遍你懵懵懂懂的,喊你起來,怎么一點不清醒。我確實全然不知。有時候又會說雞叫二遍時,你叔叔去撈塘泥了,雞叫三遍天就亮了。我總納悶,雞叫了,不就是天亮了嗎?這只雞叫完了,那只雞叫,此起彼伏,怎么有雞叫頭遍、二遍、三遍呢?上學了,書上說的是“一唱雄雞天下白”,也沒說二唱,三唱。后來,離開了鄉(xiāng)村,也終究沒有分清過公雞一夜到底叫幾遍天才亮。
現(xiàn)在,我也到了快接近奶奶當年的年紀,深度睡眠明顯少了,回到鄉(xiāng)村,夜深,雞鳴枕上,午夜夢回,第一遍,第二遍……清晰悠長。這時,猛然真切體驗到當年奶奶數(shù)著雞叫的心境。也是,年少正好,扳倒鼻子當枕頭——睡得香,半夜打雷都聽不見,不要說雞叫了。世界真是如此奇妙,不是那個地點,不是那個時間,不是有了那份生活的積淀,有時,連最起碼的常識,跟你說了也無法體會。
月懸圩鄉(xiāng),光映窗臺,樹影婆娑。雞鳴聲里,奶奶跟我說的許多舊年往事,倒是像膠卷放進了顯影盆中,逐漸清晰明亮起來。
我的爺爺輩是十兄弟,一家三十幾口在一起生活,四世同堂,住在一個屋檐下,直到曾祖父文瑜公去世后,才分家拆產。奶奶說,十個媳婦,輪流著值班做飯,一人一個月,每次燒飯焙的鍋巴歸值班者所有。現(xiàn)在回想起來,難怪我們小時候最喜歡吃奶奶鍋巴壇子里的鍋巴。
其實,我見過面的奶奶也就三個。
大奶奶是小腳,年輕時脾氣卻很壞。娘家的侄女兒抱過來作童養(yǎng)媳,動輒操起笤帚就抽,最后,被她打得跑回了娘家,再也沒回來。到了中年,為了干活方便,離開了大村子,到自家的田邊砌屋住了下來,一家孤零零地住在村后的垾子中。
一天夜里,她一人在家“搖棉花”,從門后的溝里劃船鉆上來幾個人,打著花臉,拿著大砍刀,咋咋呼呼地說:“快把家中的錢交出來!”大奶奶知道這是見到強盜了。她強作鎮(zhèn)定,一邊端起板凳給他們讓座,一邊拿出茶杯做出泡茶的樣子,說:“啊呀,老總們辛苦,家里還沒有開水,我到溝里拎桶水,燒點開水泡杯茶給總爺們解解乏。”說著,挪動著一雙小腳,提著桶往門口的水溝走去。幾個強盜覺得一個老實巴交的小腳婆,在這孤垾子中,也是玩不出什么門道,逃不出他們手掌,就大大咧咧地等著她到水溝去拎水。誰知,出了門,大奶奶就對弓不打彎來到儲物間,摸出一面銅鑼,悄悄地鉆到溝埂下面。
冬天的圩鄉(xiāng),溝水清淺,溝岸的坡腳便裸露出來。月光下,高處的溝埂,雪白,低處的溝面,也是一片雪白,唯有這坡腳黑黝黝的一條線。幾個強盜見小腳婆遲遲不回,就出來尋找。大奶奶借著這條黑線的掩護,躲過了他們的視線,雙手撐著溝埂坡腳的爛泥,爬到了大村子的村頭,這才站起身來敲著銅鑼大聲喊:“快來人呀!我家來強盜了!”
夜深人靜,鑼聲震耳,村上人紛紛舉起火把、馬燈,拿著叉、斧向小村子趕來。強盜見事情敗露,不敢久留,撐起小船就往村前的夏家橋劃去。這座橋是通往外面的必經之路,幾個小伙子早已機警地占住了橋頭的有利地形,舉著魚叉、稻杈,挺立橋頭,待船過來,準備飛叉戳人。這時,大奶奶也來到橋邊,對他們說:“沒搶什么東西,放他們走,不要傷人?!毙〈瑵u近,月光下,小伙子們見“強盜”也是破衣爛衫,不忍下手,就閃到橋邊,放船過去了。事后她說:“得饒人處且饒人,他們也是窮人?!?/p>
此后,她又搬回到大村子來住了。我記憶里,她已和她唯一的兒子——我那已鰥居的堂門大伯住在一起,母子倆缺衣少食的日子,過得磕磕絆絆。歲月已剝去了她一身的狠勁,常常端個老式的斑桌椅,穿著對襟黑布衫,坐在堂前,有些空洞的眼神,望著門外,像是在看著那棵老楊樹的枯葉一片一片地飄落,又像是等待著什么。我們小孩子玩,一般要繞過她的門口,怕見到她黑黢黢的樣子。那時,買回了食鹽,母親都要我去找個石臼舂碎,附近只有大奶奶家有一個小石臼,每次到她家舂鹽,她都是很溫和地想和我多說話??粗诓忌览锫冻龅南窈颂夜话愕哪槪铱偸且霍┩昃痛掖业刈?,不愿多呆一分鐘。迄今猶記得她有些失望有些無奈的眼神。有一天,嫁到縣城的堂姑回來了,把她接去了城里。后來,再也沒有見過她。
二奶奶的娘家據(jù)說家境很好,在蕪湖街上開了個雜貨店,生意做得不錯,在圩內還買了幾十畝田收租子。因當時兵荒馬亂,臨街住居反而不安全,她父親就專門幫她在我們這圩心里找了個婆家。女人是稻草命,綁在豆腐上就是豆腐價,綁在螃蟹上就是螃蟹價。在娘家時,她是橫草不撿,豎草不拈。還讀了兩年私塾,能打算盤,能寫毛筆字。嫁過來后,在大家族中,什么活都要學著干。好在不久就分家了。二爺爺也是個慢性子,靠著二奶奶娘家的貼補,日子過得倒也不差。
解放后,娘家被公私合營,也管不到她了。她的兩個兒子報名參加了志愿軍。老大過了鴨綠江,在一次躲避美軍轟炸時,他們一個班都埋進山洞了,再也沒有回來。我記事起就知道二奶奶是一位烈士軍屬,每年政府都有“定補”,算是一個拿工資的人。我們小時候看到大人平墳,村前的福字垾里大大小小幾十座墳都平完了,溝岸堆了一大堆遺骨,一到陰雨天的夜晚,垾子中就有一簇簇鬼火飄曳,嚇得我們不敢外出。唯獨有一座臨水的土墳沒有平去。長大了才知道那是二奶奶老大的衣冠冢。是她當年幫兒子招魂壘起的,如今依然孤零零地橫臥在水溝旁。
二奶奶的老二當兵驗上了,敲鑼打鼓開了歡送會,到灣沚火車站臨上火車,他居然偷偷地跑了回來,不想去了。一個月后,經不住好勸歹說,還是打起包裹,跟第二批運兵車出發(fā)了。車子還沒到鴨綠江,聽說南邊形勢緊張,就又把他們轉頭拉到了福建。他算是志愿軍,但沒有到過朝鮮,退伍后安排在省農墾的十字鋪茶場,變成了農場工人。
我記得二奶奶在家一人過得有滋有味,常常大白天和村上的幾位老人把門反鎖了,在家里“抹紙牌”。我們小孩躲貓貓常能看到,門上一把鎖,門內幾個老太太打著我們看不懂的“雀雀牌”。有一次我問母親:“二奶奶抹牌為什么把門鎖著?”她說:“怕干部發(fā)現(xiàn)了抓賭,影響不好!”
大概是一九七六年左右,久旱不雨,十字鋪農場的二叔回來,說他們那兒已是吃水艱難。我在旁邊聽了大惑不解,雖然我們圩內的水比平時要淺一點,那洗澡、用水還是取之不盡。每天我們小伙伴還在那清冽的溝中游幾個來回。那一次,叔叔把本來已接到他那兒養(yǎng)老的二奶奶又送回村上。原來二奶奶實在不習慣山里缺水的生活,就堅決要回家。又過了幾年,二奶奶逐漸老態(tài),自理能力越來越差,叔叔還是下決心把她接走了。那時交通很不方便,她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聽說她臨終時,還一直惦記著家里,想回來和幾位老伙伴玩“雀雀牌”。我想,她或許還惦記著圩鄉(xiāng)清冽冽的溝水。
一直沒有離開過圩鄉(xiāng)的,就是我的親奶奶了。奶奶是裹過小腳的,后來被放開了,這樣,她的腳雖是大腳,腳型卻和常人不一樣,大腳趾向里撇,腳拐子往外突。樹老現(xiàn)根,人老現(xiàn)筋,她腿的表面也是狀如蚯蚓,顯得很怪異。但這些對她走路干活倒無礙。
奶奶和爺爺是同年的,都出生在民國元年,她七歲就過來做童養(yǎng)媳。大家族過日子,處處都得小心翼翼。才來時,她年齡小,也常遭欺負,盛飯時,某個不懂事的爺爺就欺她個子小,胳膊短,將鍋鏟往大鍋里邊一扔,夠不著,只好踮著腳費半天勁,才能拿到鍋鏟盛飯,還不敢出聲,生怕被當家的知道了,怪罪。
十一歲時,她就跟著大人去車水了。有一年干旱,家里三部牛車兩架水車全上陣,人手不夠,她們妯娌幾人包了一部牛車車水,灌溉半面垾子?!笆詹挥陝t無禾”,每天傍晚太陽下山后,趁著暑熱稍解,她們就到牛車垛子上去值班,輪流趕著家里的那頭水牯牛車水,直到第二天,太陽出來,溫度上了,才休息。她說,熬夜干活時,雞叫二遍啟明星冒頭那陣子最難受,為了讓二奶奶多休息一會,她總是讓二奶奶在前半夜趕牛,然后,再早早地把二奶奶換下來。二奶奶也不躺孬,硬是一天沒休息。一季下來,二十四畝田居然沒被旱著,稻子棵棵籽粒飽滿,收成比其他田塊好多了。多少年后,奶奶說給我聽時,仍面露喜色。
后來,除了挑擔子,撈塘泥,犁田,奶奶什么農活都能干。爺爺是讀書人,不事生產,還常常有一些朋友來找他,奶奶就要安排好田里的農活,又要做飯給他們吃。奶奶能燒一手好茶飯,遠近聞名。直到一九五八年,隊里成立公共食堂,她成了食堂管理員。
她的那雙“解放腳”,從沒走出過圩鄉(xiāng)。走得最遠的,也就是一年一度去上雁翅廟會。雁翅廟會的盛況,在江南大概無鎮(zhèn)能出其右,正會是九月十九觀世音生日,說來也怪,這天之前必以雨洗街,哪怕是前一天還是晴空萬里,到了正會那天也會蒙一點細雨。
奶奶說,一九三九年十一月,日本鬼子占領蕪湖,順江而上,過了烏溪來到海港角。國民黨的敗兵之將朱永祥組織殘部與之對抗,在雁翅展開了一場激戰(zhàn),力不能敵,退到雁翅街道。鬼子進街后在街道放了一把火,整個街燒了個精光。一位國民黨士兵無處藏身,就躲在大士庵觀音菩薩坐像下面?;馃接^世音佛像前便戛然熄滅,士兵得救。這愈發(fā)讓廟會聲名遠揚了。
雁翅廟會在上個世紀四十年代是一個高峰,它由雁翅商會組織。奶奶說,從烏溪到澄溝,連綿十幾里路。有屋則攤,無屋則廠,廠外有棚,棚外有攤,節(jié)節(jié)寸寸都是寧國木材,文昌竹器、漁網(wǎng),下江布匹,博望刀具……當然還有套框的,說大鼓書的,玩大把戲的,耍猴的,唱曲的,無不云集。
即便是在政策很緊的時期,雁翅廟會還是如星星點火,時不時有人要擺攤設點。
記得第一次上廟會,是在七歲時。正是農忙,晚稻收割,田中油菜正待栽抽。菊黃蟹肥,棉花開得雪白。奶奶帶我去逛雁翅廟會。我跟著她后邊,順著大路,穿過了盡是亂墳崗的龍字垾。走過書墩塘,快到街上時,人也漸漸多起來。街頭有一個婦女正在賣甘蔗,我給了她錢,正要選一根甘蔗。突然,大家都跑起來了,一個壯漢挎著槍,正在用穿著一雙帆布膠鞋的腳,猛踢街邊的竹籃子、小攤子。那位婦女丟下我的錢,扛起一捆甘蔗就跑了。我和奶奶夾在人群中亂跑。后來聽人說,他是公社的司法部長“湖北佬”,在打擊資本主義。沒有吃到甘蔗的我,只好跟著奶奶往家走,覺得這廟會很沒勁。
后來,會場興盛起來是進入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后。當時的鄉(xiāng)政府以物質交流大會的形式,積極倡導宣傳。什么叫人頭攢動?那街上的人流能戳得住竹竿子??蛇@時,奶奶已基本不出門了。
現(xiàn)在想來,奶奶是很“迷信”的。有一年夏天,我們幾個小伙伴在家用毛筆涂鬼臉唱大戲,奶奶看到了,立即要我們擦掉。她說:“人是有魂靈的,萬一睡著了,他的三魂六魄就飛出去了。曾有一個人睡午覺,有人就作弄他,在他臉上畫了不少符,又戴上紙糊的白帽子,胸前放一根“挺死棍”(即哀杖,是用白紙裱著的竹棍)。結果他的三魂六魄以為他已是一個死人了,居然回不到他的身上,他真的就死了?!彼v的時候認認真真,還有旁邊二奶奶在附和。我們聽了就很害怕,后來自然沒有再玩過畫鬼臉的游戲了。
迷信的奶奶卻不懼生死。父親對奶奶很孝順。他為奶奶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在奶奶六十歲生日那年,找了關系批了一點木材,請木匠來打了一口棺材。木匠是方圓幾十里最具名氣的唐師傅。棺材打好后,唐師傅對奶奶說,嫂子呀,你這口材恐怕睡不到。奶奶臉色大變,怎么講?師傅笑著說,您老身體好得很,壽元長著呢!奶奶也笑了。不久,我的一位伯父,也就是奶奶的堂侄子,突患疾病英年早逝。奶奶主動獻出了棺材應急。
那時的木材實在金貴,父親又為奶奶想辦法打了一口棺材,一直停放在老屋的儲藏間,直至奶奶八十多歲把她帶進了土中。奶奶談到死亡的事總是那么淡然,就像在講述出一趟門,或走一次親戚,那邊一定有人在周全地接待她。有一次她一本正經地跟我說,將來奶奶死后,你和你爹爹說,不要把我埋在土里,要用土基給我砌個墳,棺材上面蓋上瓦。后來,聽說要推行殯葬改革,圩區(qū)的人死后一律送到百里外的宣城火葬場火化。奶奶眼里開始有了憂懼,她喃喃地說,還是你爺爺好,早死了,不要火化的。反正我不想火化。
一九九二年的正月,寒假未了,奶奶病倒了,醫(yī)生讓回到家里吊了兩天鹽水,開了點藥。我和小叔輪流照料她,正月初一,她還很清醒,愛人抱著不足一周歲的兒子給她拜年,還不會說話的兒子咿咿呀呀地沖著她笑,她很高興,說:“小鵬鵬跟我笑,太太會好起來的?!闭f著,緩緩地從懷里掏出一張簇新的十元人民幣,揣在她的長頭重孫兜兜里。到了初七早上她就不說話了,快到中午時,小叔讓我從后面扶著她,準備給她喂藥。她軟綿綿地倚在我懷里。小叔拿來水和藥,發(fā)現(xiàn)奶奶已沒有了氣息。奶奶在我的懷里走了,享年八十有一。
那一年,圩區(qū)鄉(xiāng)鎮(zhèn)正月過后就正式實行火化。奶奶是我們村子最后一位按照傳統(tǒng)習俗土葬的老人。
十位爺爺,我是一個沒見過。我在家譜中找到了他們的名字:章仁,章義,章禮,章智,章信,章道,章德,章忠,章恕,章悌。他們是在一年多的時間相繼走的。第一個走的是七爺爺章德,他雖然年紀不是最大,可牙齒掉得早,有些挑食,生硬的吃不下,在那每個人都是饑腸轆轆的年景,自然最先倒下。他是什么時辰走的,不知道。和他睡一起的華磊叔才十歲,早上起來上學時,見爹爹還沒起床,也沒在意。那天,在水陽召開紅旗公社成立大會,我父親作為小社長去參加了慶祝大會。
最后一個走的,是我的祖父章悌公,四十九歲,最年輕。我的另外幾個奶奶也是那時候走的。我也沒見過。家譜上也沒有她們的名字。如今回去,已很少有人記得這個村子上還曾經生活著這么一些人,有這樣一個大家庭。
現(xiàn)在,仿佛越來越忙,所有的時間都打上了兩個字的烙印——工作。它已吞噬了我大把的年華。一個個熟悉或不熟悉的親人也接連離我而去,我只能在這所謂的工作中找一點縫隙,來這長輩們曾經生活的村莊住上一晚。
殘忍的莫過于想起他們,想要有所表達時,居然發(fā)現(xiàn)已是一個個離開了好多年,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鄉(xiāng)下中夜,月華瀉野,白露橫渠,一只公雞,戛然長鳴,于是眾雞附和,雜然一片。我知道這是雞叫第二遍了。夜格外的安靜、空靈,仿佛走進了一個深邃悠長的山洞,沒有聲息,又空無一物,深不見底。此時,我覺得有一縷慘白的月色越過窗戶,遽然刻錄進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