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崖

1

也不知是夜里幾點了。婁艷和6歲的兒子胡明宇睡得正香，卻被外面客廳里的動靜驚醒了。冒上她腦子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家里進賊了！盡管這個念頭讓她渾身哆嗦，但看看身邊熟睡的兒子，母性的本能讓她頓時鎮(zhèn)靜了下來。賊不就是為錢嘛，看他有什么要求，只要不傷害兒子，哪怕把家里搬空，她都無條件答應。婁艷悄手悄腳下了床，沒敢開燈，屏聲靜氣地將耳朵貼在門上聽時，外面的咕嚕嚕的喝水聲讓她更加害怕：賊人如此鎮(zhèn)靜自若，絕非善茬。她甚至都想到了自己大概率會被劫色。因為自從有性別意識開始，她就一直被男人們色瞇瞇的眼神包圍著。

婁艷悄悄將臥室門打開了一道小縫，外面的情形讓她的恐懼立即消失了，代之而來的卻是憤怒：客廳的燈明晃晃地亮著，丈夫胡洋正坐在沙發(fā)上，大口大口地喝著一聽啤酒。

婁艷出了臥室，將門帶上后，壓低聲音卻無法壓低怒火地說道：“你做事怎么這么不靠譜？出差半個多月，回來前也不打聲招呼，我還以為家里進了賊或鬧了鬼呢?！?/p>

胡洋看了老婆一眼，又喝了口啤酒，驚魂不定地說：“家里沒鬧鬼，我倒是活見鬼了?！?/p>

婁艷這才發(fā)現(xiàn)丈夫臉色煞白，眼神恍惚，一副受了驚嚇的樣子。

“瞧你那點小膽兒！連兒子都不如?！眾淦G看著胡洋的樣子，心里的火反倒消了。胡洋其實膽子并不小，有一次公司兩個員工打架時動了刀子，別人嚇得紛紛躲避，倒是他這個老總沖上前去，徒手從行兇者手中奪下了還滴著血的刀子。但他就是怕鬼，怕一切神秘的、無法正常解釋的事物。婁艷和他剛結(jié)婚那陣，晚飯后總會一起看下載的電影，一碰到恐怖片，他不是說忽然接到了朋友電話，要出門去趕夜場，就是說公司有份資料明天急用，然后躲進書房……開始時婁艷并沒有在意，但這樣的巧合一旦成了規(guī)律，難免讓人生疑。在她的追問之下，胡洋才向她坦白了從小就怕鬼的秘密。

“不是我膽小，真的碰見鬼了?！焙笳f，“本來出差的事還沒有完，公司來電話，說明天有大客戶見面，讓我務必在場。我只好連夜買了紅眼航班機票回到野渡。就在剛才小陳送我回家的路上，我看見一位去年死掉的朋友從車邊一閃而過，等停車看時，卻已經(jīng)沒有了蹤影?！?/p>

“誰?。俊眾淦G疑惑地問。

“你不認識?！?/p>

“你去年沒有哪個朋友死了啊?！?/p>

“不是說了你不認識嘛?！?/p>

“行了行了，一定是你的幻覺，都是自己嚇唬自己的。既然公司明天有事，那就別喝酒了，趕緊洗洗睡吧。兒子和我在一起，你去客房睡吧。”

婁艷打了個哈欠，又重新回臥室去了。

2

今天是周六，婁澤雨必須在六點以前準時回家。這是老婆徐媛的死命令，因為每逢這天，女兒一家都會回來吃團圓飯，而老婆對他的原話是：“你雖然只是個擺設，但不能沒有?！?/p>

老婁是個退休警察。在職期間，他一路從刑警大隊、治安大隊、指揮中心干下來，最后是從辦公室管內(nèi)務的位子上退下來的。“老婁這個人太軟了，干警察根本就是選錯了職業(yè)。”這幾乎是昔日同事對他的一致評價。但老婁心里卻對此另有說法：“不是我太軟，而是家里有一只母老虎。有多大血性的男人，碰上她都會成為慫包一個。”

婁澤雨回到家時，離六點還有不到十分鐘。小外孫胡明宇正在客廳里看動畫片，見他回來，高興地說：“姥爺姥爺，你有槍嗎？”見姥爺愣了一下，他又說，“我媽說你是警察，是警察就有槍?！?/p>

家里人從來都不會提及自己的職業(yè)，不知道今天女兒為什么會給外孫說起這個。他說：“姥爺過去是警察，現(xiàn)在退休了，槍自然也就交回去了。”

外孫嘟囔了一聲，又繼續(xù)看他的動畫片了。還沒等老婁放下手中的東西，女兒婁艷從廚房里出來，神情緊張地給他使了個眼色，拉著他就進了那間客房。她把一個信封塞進老婁的口袋，悄聲說：“老爸，你手機是不是沒電了？你同事老郝說你不接手機，電話打到家里來催債了。一會兒我媽保準又得和你吵吵。信封里是一萬塊錢，您先應急，千萬別讓我媽知道?！闭f完又慌慌張張回廚房幫忙去了。

老婁掏出手機一看，果然不知何時已經(jīng)關(guān)機了?！暗姑沟氖氯s在一起了?！彼睦镉行?，但卻也不怪同事老郝把電話打到家里。老郝借給自己的那六千塊錢，本來就是人家的私房錢，如果不是有什么急用，他斷不會這么急赤白臉的。老婁給手機插上充電器，給老郝發(fā)了條短信，表達了歉意并約好明天上午見面還錢。

今天只有女兒和外孫兩人回家來了，女婿胡洋并沒有同行。吃徐媛充滿儀式感的團圓飯時，老婁惴惴不安，不知道自己在外面借錢的事，老婆會以什么樣的方式爆發(fā)。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用餐期間徐媛并沒有談及此事，和同樣惴惴不安的女兒聊著東家長西家短，就如同并沒有什么讓她憤怒的事情發(fā)生一樣。只不過在收拾碗筷的時候，她突然沉下臉來，對女兒婁艷道：“你如果不想把我氣死，從今天開始就不要給你爸一分錢。你和胡洋的關(guān)系搞成這樣，最大的問題就是老偷著拿錢貼補娘家。這樣下去，你非毀了自己的小家不可?！?/p>

“媽，我和胡洋好好的啊?！?/p>

“好個屁！”徐媛提高了嗓門，“看看他來家里吃飯的次數(shù)，你心里沒點數(shù)嗎？做父母的，給女兒借不上力就算了，但如果把兒女的婚姻連累了，還有臉活在世上嗎？”

婁雨澤一直沒敢說話，他知道徐媛的所有話，其實都是說給自己聽的。

3

兩年前，婁艷就知道胡洋有了外遇。這不光是來自一個女人、一個妻子的直覺，更多的是由各種反常細節(jié)拼接而得出的結(jié)論。

剛開始時，說婁艷沒有憤怒是假的，但很快，這種憤怒就轉(zhuǎn)化為了一種類似坦然的情緒?！澳銘嵟瓊€屁呀，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結(jié)果嗎？”婁艷在內(nèi)心感嘆一聲，當初那種激烈的情緒果然就漸漸淡了下去。

婁艷對自己、對她和胡洋的婚姻太了解了。相比之下，胡洋其實一直懵懵懂懂的，屬于那種跟著感覺走的馬大哈。婁艷是個性冷淡者，這一點她結(jié)婚之前就已經(jīng)清清楚楚。婁艷不知道自己對性的厭惡源于什么，但梳理記憶的結(jié)果，她覺得大概與自己成長過程中的那次經(jīng)歷有關(guān)：大概是在她十三四歲左右的一個夏天，父親帶她回北方農(nóng)村的老家去探望爺爺奶奶。有一天，堂哥領(lǐng)她去桃園摘果子。就在那片似乎無盡頭的桃林里，婁艷第一次看見了成年男人的秘密：迄今婁艷也弄不明白當時意圖誘奸還只是想猥褻自己的堂哥，脫下了自己的短褲，露出了那個丑陋無比的東西。堂哥拉著婁艷的手去觸碰它時，它忽然像眼鏡蛇一樣猛地挺起頭來，變得更加丑陋和恐怖。婁艷嚇得大哭起來，一場禍事在堂哥驚惶萬狀的跪地求饒聲中也灰飛煙滅了……婁艷后來自從懂得了男女之事，總會想起桃林里那丑陋的一幕，以至于她對所有男性都或多或少感到厭惡和鄙視。

婁艷天生麗質(zhì)，她曾問自己一個閨蜜：“古人說紅顏薄命，你知道為什么嗎？”看閨蜜一臉發(fā)蒙的樣子，她說：“紅顏招男人垂涎，一生難免被多人分瓜，命自然就薄了。”閨蜜嘖嘖道：“真不要臉，有這么變相夸自己的嗎？”婁艷說：“老子才不會重蹈覆轍，一輩子有一個男人都已經(jīng)多余了?！?/p>

胡洋當時并不像現(xiàn)在是個腰纏萬貫的富商，不過是一家有著十來名員工的小作坊的老板。婁艷之所以放棄了眾多的追求者，而在一次偶遇后主動追求條件并不出眾的胡洋，就是看中了他在女人面前木訥和遲鈍的表現(xiàn)。婁艷不顧母親對出身農(nóng)村的胡洋的嫌棄，在認識僅三個月后就和他閃婚了。

事實證明婁艷的眼光沒有錯。胡洋是個一門心思賺錢的人，對男女之事的熱情雖然沒有達到冷淡的程度，但遠在普通人之下。夫妻倆自從有了兒子明宇之后，性事就更變得可有可無了。有時胡洋像想起什么遙遠的往事般忽然試圖有所行動，也往往被婁艷用各種理由擋了回去。每當這個時候，看著胡洋并無抱怨的樣子，婁艷自己愧疚不已。她不止一次想，胡洋現(xiàn)在也是野渡市數(shù)得上的有錢人了，該去外面找個情人才對，這樣對自己的愧疚也算是一種解脫。

兩年前，當女人的直覺和胡洋的各種反常之舉讓婁艷堅信胡洋有了外遇的時候，雖然這貌似是她的夙愿，但她還是忍不住憤怒了。她甚至產(chǎn)生了請私人偵探一查究竟的想法。好在這種負面情緒只是短暫的應激反應，很快她就恢復了平靜。她像個不動聲色的偷窺者一樣，沉浸在對老公出軌各種細節(jié)的琢磨與猜測中。有時看著疲憊而緊張的胡洋，她甚至會心疼地故意營造出遠比平日寬松的家庭氛圍，以避免這個笨拙于女人關(guān)系的男人在私情還沒有暴露之前就走向崩潰。

但讓婁艷沒有想到的是，好戲剛剛上演了一年，劇情依然充滿未解的懸念，甚至女主人公還沒有閃亮登場的時候，卻在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突然閉幕了。

大概從去年夏天開始，標志著胡洋出軌的一切可疑舉止，忽然都徹底消失了：他不再以公司加班的名義很晚才回家，不再趁婁艷不注意的時候懷疑地聞自己衣服上的味道，不再將手機上的各種信息清理得干干凈凈，不再以出差的名義忽然消失幾天……一度洋溢在胡洋臉上的那種極力掩飾都掩飾不住的興奮消失了，他的表情又恢復了昔日的木訥、乏味和坦然。這對婁艷而言，是一個猝不及防的打擊。她如同一個正在興致勃勃地追逐獵物的獵人，忽然跟丟了目標一樣，一時竟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重新復位的舊日子。剛發(fā)生變故那幾天，她差點耐不住好奇心，想拉下臉來正兒八經(jīng)地提審胡洋一番。她也知道胡洋在自己變臉變色時會全盤招供，但想了想，最終還是忍住了。生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況這樣的出軌估計以后還是會發(fā)生的。

“那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呢？”婁艷后來一想起老公出軌這件事，就免不了犯嘀咕。

4

姐姐凌芳南下已經(jīng)四年。在同卵雙胞胎妹妹凌菲看來，她的生活就像是過山車，忽悠一下天上，忽悠一下地上，看著都叫人心驚肉跳。剛到海濱城市野渡市的第二年春天，似乎是姐姐人生的高光時刻。在姐妹倆一切通訊方式上，都展示著這樣一個凌芳：甜蜜幸福，快樂自信，對以后的日子滿懷憧憬。姐姐告訴凌菲自己遭遇了一場“幾乎可以稱得上完美的”愛情，對方是集中了她對男人所有期待的“夢中情人”。那段時間里，姐姐沉浸在對命運、對所有神靈的感恩之中，讓凌菲也覺得她終于苦盡甘來，生活對這個飽受磨難的女孩子終于展現(xiàn)了應有的善意。但也許是因為雙胞胎特有的心靈感應，從一開始，凌菲總是隱隱約約對姐姐的這段愛情充滿憂慮。姐姐很少具體談及她的戀人，凌菲只知道他叫胡洋，是當?shù)匾粋€出身農(nóng)村的年輕商人，性格質(zhì)樸善良，對姐姐百依百順……凌芳不多說，凌菲也就不多問。她除了對姐姐表達祝福外，內(nèi)心更多的就是祈禱，祈禱自己的直覺只是一種多余的擔心，祈禱這段戀情真的可以讓姐姐托付她的人生。

但凌菲的擔憂還是變成了現(xiàn)實：凌芳的幸福表達持續(xù)了不到一年，姐妹之間交流的內(nèi)容就發(fā)生了變化。凌芳越來越少談及自己的愛情，而總是和妹妹聊起童年，聊起那些姐妹倆都曾在記憶中避之不及的一地雞毛的往事。這是一種反常的現(xiàn)象，凌菲知道姐姐的現(xiàn)狀出現(xiàn)了問題。在她的一再追問下，姐姐告訴了她自己愛情的真相：胡洋有老婆有兒子，這個善良的男人正在同自己一起，苦苦為一個無解的人生難題尋找答案。凌菲看過之后，立即無情地回復了姐姐：這根本就不是什么無解的問題，你之所以痛苦，就是因為你知道答案。

這條短信大概是戳到了凌芳的痛處，讓她很久地保持了沉默。對于妹妹的電話、短信和微信，一概不做任何回復。凌菲太了解凌芳的性格了，于是她也中斷了與姐姐的聯(lián)系。姐妹倆在彼此音訊全無的三個月后，凌菲果然如愿接到了姐姐主動發(fā)來的短信。

那是去年夏初的一個周末。凌菲下午去靜風庵看望老尼姑慧見法師。那段時間兩人關(guān)系越走越近，脾性投合，親如閨蜜，三天兩頭都會尋機一聚，促膝談心。那天在庵里吃過慧見燒的晚飯，雖素淡簡樸，但食材皆為庵園自種，讓凌菲大有如食珍饈之感。飯畢，因第二天有事，凌菲謝絕了慧見邀她同宿再敘的建議，回到市內(nèi)的住處時已經(jīng)過了九點。勞累一天，她草草洗漱過后倒頭便睡，以至于到了第二天起床后才看到了久違的姐姐在凌晨時分發(fā)給自己的那條短信。

凌芳短信的內(nèi)容非常簡單，大意是人生莫測，她已然疲倦，望妹妹理解自己無奈的選擇。凌芳說寄了一個包裹給妹妹，其內(nèi)附信一封，見字如晤，萬望遵從……看完短信，凌菲頓時淚如雨下。在那一刻，她知道自己沒有姐姐了，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舍她而去了。

作為雙胞胎的姐妹，凌菲和姐姐自幼就有著非常強烈的心靈感應。比如會做內(nèi)容完全相同的夢，會同時發(fā)燒或頭疼，會在學校的考試中各科考出完全相同的分數(shù)……就在凌芳南下去了野渡市后，兩人曬微信時，還時不時就會在同一日曬出相同的新發(fā)型、新衣服。凌菲之所以相信姐姐在沉默三個月之后已經(jīng)棄世而去，是因為凌芳昨天晚上反反復復地出現(xiàn)在自己的夢境中，她皮膚煞白，眼神憂郁，像陽光下的一尊雪雕一樣慢慢地化掉了。

三天以后，凌菲果然接到了一個來自野渡市的包裹。里面除了一本相冊、一只銀手鐲、一張背面貼好了密碼的銀行卡，就是她短信上說的那封信了。那只銀手鐲的出現(xiàn)，已經(jīng)足以證實凌菲的猜測。那是在姐妹倆出生那年，奶奶用自己陪嫁的一把銀鎖打成的。送給姐妹一人一只，意在保佑二人長命百歲。如今姐姐將自己從未離身的銀鐲寄回，豈能另有他意？凌菲撫摸著那只銀鐲子，只覺得心里空蕩蕩的，甚至連一絲噩耗被證實的悲傷都無從感覺。

凌菲猶豫半天，最終還是沒有打開那封信。其實不用打開，她對信的內(nèi)容已經(jīng)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這無疑是凌芳留給自己的遺書，除了交待具體事項，鼓勵自己好好生活之外，最大的筆墨一定在解釋自己決意告別人生的理由。以凌菲對她的了解，她一定把原因歸于自己，而與那個讓她墜入愛河的已婚男人胡洋無關(guān)。凌菲甚至完全可以肯定姐姐所謂“見字如晤，萬望遵從”的叮嚀，就是讓自己放過胡洋，自己的一切遭遇都與那個男人無關(guān)。

“等塵埃落定，我再來見字如晤吧?！绷璺圃诮?jīng)過了長時間的躊躇之后，最終還是將那封信鎖進了抽屜。

第二天，凌菲就買了南下的機票，目的地當然是她從來都沒有去過的野渡市。

5

8月底的一天，“自殺圣地”白云崖又發(fā)生了一起自殺事件。

8月份是野渡市多雨的季節(jié)。出事當夜，大雨滂沱，誰也沒有想到一對年輕人會選擇這樣一個夜晚殉情。兩人偷偷翻越公園圍墻，來到白云崖上。他們在雨中相擁而泣，然后男孩子就率先跳崖了。而女孩子望著千尺之下波濤洶涌的海面，卻害怕了起來。她一直坐在懸崖邊上痛哭，直到被天剛蒙蒙亮時前來巡視的婁澤雨和一名志愿者發(fā)現(xiàn)……

兩人殉情，一死一生，當然故事都是從生還者嘴里說出來的。人們沒有理由不相信一個曾經(jīng)決意為愛而死的女孩子，大家都覺得是老天爺在最后一刻拯救了一個生命。電視新聞中女孩子為自己貪生怕死而痛哭流涕的畫面，更讓觀眾感動得淚眼婆娑。但誰也沒有想到，不出一周的時間，這樣感人的劇情卻發(fā)生了讓人們猝不及防的徹底反轉(zhuǎn)：那個被確信已經(jīng)葬身大海的男孩子，竟出現(xiàn)在了公園派出所里。他向警察們講述了殉情故事的另一個版本：他們兩人相戀三年，女孩子一直以家里反對為由不讓自己去見她的家人。近日更是說家里不斷安排相親之事，苦不堪言的兩人于是決定自殺殉情。那天夜里在懸崖邊上，男孩子提議將兩人雙手用絲帶捆綁在一起，免得跳崖后尸體被海水沖散。女孩假裝同意，卻在男孩準備綢布時，猛地將他推下了懸崖。就在跌落的過程中，男孩忽然對這段自己至死不渝的愛情產(chǎn)生了強烈的懷疑。這懷疑讓他產(chǎn)生了強烈的求生本能，而他居然真的就奇跡般地活了下來。男孩很快就弄清了真相，不是女孩家人反對，而是她本人移情別戀了。就在從派出所做完筆錄回去的當天，她就住進了那個有錢人為她租來的高檔公寓……

劇情的反轉(zhuǎn)立即點燃了輿情，善良的人們一下子憤怒了：這哪里是什么殉情，完全是無恥的謀殺！那個心如蛇蝎的女子居然在攝像機前能流下眼淚，完全是好萊塢影后的表演水準??！……人們一方面呼吁公安機關(guān)對殺人犯嚴懲不貸，一方面通過人肉搜索公布了女孩包括姓名、身份證號、家庭成員、住址在內(nèi)的一切信息，最終的結(jié)果是女孩被捕后的第三天，她身為中學老師的父親因為無法承受尊嚴的毀滅，選擇在學校的宿舍里懸梁自盡了。那是一個口碑極好的男人，他的死讓洶涌的輿情漸漸變成了一聲聲復雜難言的嘆息：“那女的罪不至死，倒是又讓一個可憐的好人送了性命?！?/p>

殉情事件對于胡洋而言，像是對絕癥患者的一劑救命藥方，讓近期快要走向崩潰的他忽然看到了一線希望。他既不關(guān)心劇情的反轉(zhuǎn)，也不在乎那個負心女人的命運，讓他感到震驚的只有一個事實：號稱自古在白云崖跳崖者不但無一人生還，而且絕大多數(shù)都尸骨無存的說法，看來只不過是夸大其詞。殉情劇中男主人公的平安歸來，讓這個曾令他絕望的斷言徹底流產(chǎn)。

從上次出差回來的那天晚上開始，確信早已死去的凌芳已經(jīng)有三次驚鴻一瞥地出現(xiàn)在胡洋的視線中。她的容顏清清楚楚，根本不存在誤認的可能。凌芳那滿含怨恨的眼神，像一道寒流一樣彌漫過來，讓他感到自己如同被一條大蛇盯上的老鼠，恐懼使得大腦一片空白。這個怕鬼的男人，越來越相信那是凌芳的冤魂，是來找自己尋仇的昔日情人。

“可是，為什么??？凌芳，你知道我是真心愛你的?！泵慨斚肫鹆璺寄窃购薜难凵?，胡洋內(nèi)心都充滿了被誤解的委屈。

當殉情事件的男主人公意外生還的消息傳開之后，情緒接近崩潰的胡洋頓時腦洞大開：被人親眼目睹跳崖的凌芳并沒有死，那個三番五次出現(xiàn)在自己視野里的，并非凌芳的冤魂，而就是有血有肉的凌芳本人！

這樣的思路在胡洋一遍又一遍的推論中，變得越來越合情合理：凌芳還沒有等到婚姻承諾的兌現(xiàn)，就因為失去耐心而選擇了輕生。意外生還，讓她決定斷絕和胡洋的一切聯(lián)系。但舊情難舍，她還是會情不自禁地帶著怨恨情緒偷窺一下昔日情人的現(xiàn)狀……胡洋越來越確信凌芳沒有死，她就在野渡市的某個地方，在某個她能看到自己而自己無法看到她的隱秘之處。

“親愛的！我的承諾從來沒有變過，只是我們都需要一點時間?！焙筻哉Z。

6

其實婁澤雨對自己的處境非常清楚：作為在野渡市多次上過電視和報紙的名人，一方面，他是一面道德旗幟，時不時被輿論扯出來揮舞一番。而另一方面，在白云崖景區(qū)游客眼中，他是一個非常討厭的人。當婁澤雨斜挎著繡有“真愛生命，尊重他人”的綬帶，手里握著擴音喇叭宣傳防止自殺的內(nèi)容時，絕大多數(shù)游客投向他的，都是厭惡的目光。甚至有好幾次，他遭到了個別游客公然的挖苦和羞辱。婁澤雨之所以不為所動，依然樂此不疲地投身于這個自發(fā)行動，甚至不惜搭進去大量金錢，并非他真有多么高的道德理想，而是因為如果沒有這件事，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如何在家里和徐媛度過退休后的一日又一日。

8月底的殉情事件，因為發(fā)生在夜間，婁雨澤不但沒有感到任何失職的自責，反倒覺得這又是一個機會，一個讓他給市園林部門再度提出在白云崖景區(qū)修建監(jiān)測站這一建議的契機。

在白云崖景區(qū)附近修建一個用來夜間監(jiān)測的小木屋，一直是婁澤雨最迫切的夢想。盡管他也明白，對于那些決意求死的人，任何預防措施都無濟于事，但建一個小木屋對他而言依然是多年來的頭等大事。一是他無法容忍巡視之余老是在樹林或王胖嫂的小賣鋪里歇腳，這讓他急需一個屬于自己的地方。二來如果小木屋能夠如愿建成，他和老婆徐媛吵架時便無須再忍氣吞聲，而是完全可以從家里一走了之。

9月初的一天，婁澤雨又去了市政園林局公園與風景管理處。

一看他來，工作人員一個個像見了瘟神似的，唯恐避之不及。但這天一把手劉處長卻意外熱情地接待了他。婁澤雨以殉情事件為例，強調(diào)了夜間巡查的迫切性，希望貴處能同意在白云崖修建一個監(jiān)測站。婁澤雨表示，一來所有費用自己出，不要國家一分錢。二來景區(qū)如果有新的規(guī)劃，自己保證立即拆除，絕對不會成為問題建筑。劉處長耐心地聽完后，沉默了片刻，笑瞇瞇地說：“有多名市政協(xié)委員提議，在白云崖修建護欄，以消除所謂自殺圣地對我市的不良影響。這個議案一旦通過，預防自殺的問題也就一勞永逸地解決了?！?/p>

在隨后不咸不淡的談話中，婁澤雨才知道了劉處長熱情接見他的原因：修建柵欄的這筆錢沒有預算，打算向社會募集。劉處長前幾天和婁澤雨的女婿胡洋見過面，他有意捐贈一筆可觀的費用。劉處長主要想請他作為老岳父再添把火，把此事落到實處。

“天下的善事做不完。你也一把歲數(shù)了，柵欄一建起來，你完全可以回家頤養(yǎng)天年了。”劉處長拍著婁澤雨的肩膀說。

婁澤雨尷尬地笑了笑，心道：“你他媽的要是攤上我那么個老婆，就知道回家到底是不是頤養(yǎng)天年了?！?/p>

天很熱。在回景區(qū)的公交車上，婁澤雨看見許多流浪狗臥在街邊的樹蔭里，舌頭伸得老長。他不由地在心里感嘆：狗都比我過得自在！他一想到劉處長說胡洋打算為修柵欄捐贈一大筆善款的事，氣更是不打一處來：女兒給我偷偷摸摸塞點錢，你知道了就他媽做臉做色的。對不相干的人，倒是比對親爹還大方。女兒給我的錢我自己沒花過一分，不是買車票就是提供食宿，都用在救助自殺者身上了，這也不等于你在做慈善嗎？這樣想著，他覺得自己一定得和胡洋好好談談了，讓他與其捐資修墻，還不如把錢拿給自己建一個條件好一點的監(jiān)測站。而且胡洋也是市政協(xié)委員，在風景絕佳的白云崖修建柵欄完全是破壞景觀之舉，自己應該說服他聯(lián)合其他委員否決這個愚蠢的提案。

回到景區(qū)，婁澤雨在王胖嫂的小賣鋪里買了一瓶冰鎮(zhèn)礦泉水。他剛坐下來喘口氣，志愿者小魏也從外面走了進來。他一見婁澤雨，便一臉神秘地說：“婁老師，有個女人有明顯自殺的苗頭，我已經(jīng)連著兩天暗地里跟蹤她了?！?/p>

婁澤雨一聽，立即來了精神。他一面讓小魏坐下來，一面將還沒來得及喝的礦泉水遞了上去：“看你這一頭汗，趕緊喝口水?？煺f說，什么情況？”

據(jù)小魏說，他這兩天在巡視過程中，在不同時段遇到同一個姑娘在白云崖登頂處徘徊。她獨自一人，幾乎沒有隨身行李，看上去郁郁寡歡，有時呆望著海面，半天都不帶動一下的。第二次遇到時，小魏曾試探性地上前搭訕，結(jié)果姑娘表情厭惡地起身離開了。

“姑娘是外地人！”小魏說，“雖然她對我的詢問只說了四個字：多管閑事！但口音絕對是地道的北方人?！?/p>

婁澤雨說：“光憑這點還不足判斷她就是想自殺，各種可能性都存在。但警覺點總是好的，我這幾日也多留神?！?/p>

小魏將在遠處偷拍到的姑娘照片拿給婁澤雨看時，卻讓老婁吃了一驚：“你弄錯了吧？這應該是去年的一張老照片?！?/p>

“老照片？這是我昨天下午拍的呀。”小魏不明白老婁是什么意思。

“這人看著眼熟，好像去年就來這里鬧過自殺?！崩蠆溆行┲е嵛岬卣f。因為他忽然想起來，還在市第二職業(yè)技術(shù)學校上學的小魏，是今年開春才來這里當志愿者的，去年那件自殺的事件他根本就不知情。

“以前就來這里鬧過自殺？”小魏有些興奮地說，“那說明我的判斷沒錯，我看過一本書，說有自殺傾向的人，預防往往是一輩子的事。”

“也許我記錯了。這么著吧，你把照片發(fā)給我。這幾天咱們都多留點神，一發(fā)現(xiàn)她就相互通報一聲，防患于未然總是沒錯的。”婁澤雨說。

說話間，王胖嫂拿了兩根豆沙冰棍過來，分別遞給兩人，說道：“這個世道，做點好事真不易啊。出力搭錢，還得看別人的白眼。老婁，我支持你們，這完全是積德行善啊。”

老婁只是笑了笑，看上去有些心虛。

7

陌生的野渡市，凌菲不到兩個月時間就已經(jīng)熟悉得像個胡同串子了。姐姐曾經(jīng)租住的葵花巷里的老房子、做駐場歌手的那家酒吧、經(jīng)常光顧的飯館和服裝店、曾不厭其煩地在微信里贊美的住處附近那棵長勢非凡的老榕樹……可以說，凌菲的足跡幾乎踏遍了姐姐昔日所到之處。作為雙胞胎的妹妹，她有一種重溫舊日時光的錯覺，恍惚間辨不清自己究竟是身在俗世的凌菲，還是已逝的凌芳的幽魂。

當然，在凌菲的視野中第一個真正登場的人，自然非胡洋莫屬。

第一次見到她早就耳熟能詳?shù)暮蟊救?，?月中旬的一天，那時凌菲到達野渡市還不足一個月。

在《野渡晚報》提前看到消息的凌菲，于活動當天特意去參加了市孤殘院新址的奠基典禮。她之所以去參加這個活動，只是因為胡洋作為慈善機構(gòu)的代表，當天要出席并發(fā)表講話。

那天天不作美，活動剛剛開始，就下起了牛毛細雨。站在眾多觀眾之中的凌菲，第一次看見了胡洋這個男人的本尊。在還沒有輪到他講話前，穿著正裝、胸前別著貴賓花帶的胡洋，與十幾位同行者并列站在講演臺后。盡管凌菲一眼就認出了他，但卻像看到了一個美麗女人卸妝后的容顏或看到了一只拔掉了毛的公雞，完全沒有姐姐發(fā)給她的照片上的儒雅和倜儻。那一刻她才明白，姐姐無論是關(guān)于胡洋的照片還是描述，都是經(jīng)過了精心美化的。看著細雨中那個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腦殼上、因人到中年肚腩明顯凸起的男人，凌菲想起為他而死的姐姐，悲哀的心里只涌起兩個字：不值！

就形象而言，就算胡洋不是個庸俗的商人，但怎么也和姐姐嘴里“高雅脫俗、氣質(zhì)出眾”的評價沾不上邊。但令凌菲更為憤怒的是，這個男人看不出有一絲人生的挫敗感，他那些永遠無法兌現(xiàn)的?？菔癄€的承諾，在壓死了陷入絕望的姐姐的同時，卻帶給了他本人自由和解脫，讓他的生活又回歸了正常。看著胡洋在演講臺上慷慨激昂地大談責任和道德，凌菲恨不得將自己變成一顆復仇的子彈，呼嘯而上，當場讓那個虛偽卑鄙的男人腦漿迸裂，一命嗚呼。

憑借兩人聯(lián)系記錄，凌菲雖然對凌芳在野渡市的蹤跡已經(jīng)了如指掌，但由于當初姐姐的刻意隱瞞，其中有胡洋參與的部分仍是待解之謎。凌菲就在胡洋公司對面的高層塔樓上租了一個小套間。用望遠鏡從租房的窗戶里望出去，她可以將在辦公室里胡洋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他與各色人等的交談和寒暄，他眉飛色舞地給不知什么人打電話，妻兒順道來取東西時他明顯討好的各種表情和舉動……凌菲最喜歡在胡洋獨處時觀察他，因為那些正常的工作和應酬不過是人生舞臺上的演出，并不能代表一個人的真實狀態(tài)，唯有獨處之時，才是其卸妝后的樣子。但胡洋獨處時的表現(xiàn)，卻讓凌菲憤怒不已：他會在寬敞豪華的辦公室里，安靜地讀書，輕松地聽自己喜歡的音樂，或愜意地獨酌美酒……在這個男人的世界里，那個為愛他付出了生命的女人，似乎壓根就沒有存在過！

“我必須讓你為此付出代價?！泵慨斂吹胶竽歉庇迫蛔缘玫臉幼?，凌菲就恨得牙根發(fā)癢。她早已經(jīng)忘了姐姐給她短信里的囑咐，復仇越來越成為揮之不去的執(zhí)念。

凌菲明白，雖然身為一個弱女子，如果不惜魚死網(wǎng)破，她完全有各種辦法置那個負心男人于死地。但如果為懲罰胡洋把自己再搭進去，用一對年輕的姊妹花去博一個中年男人，那豈不成了最得不償失的選擇？但既要全身而退，又要胡洋付出慘痛的代價，卻并非一件易事。凌菲想了各種辦法，雇傭殺手，租車制造車禍，溜進辦公室給他的茶里下毒，她甚至惡毒地想到了干脆綁架殺害他的兒子，讓他活在世上也是生不如死……但這些想法最終都被她否定了，她必須找一種既能懲罰負心漢而又不會使自己成為罪人的方式。

姐姐說胡洋特別怕鬼的事讓凌菲靈機一動，覺得扮成凌芳的冤魂或許可以讓他慌亂之中發(fā)生車禍，或者無法承受心理上的陰影而自殺或身患沉疴。凌菲曾多次在夜間出現(xiàn)在回家途中胡洋的車前。她一襲白衣，披頭散發(fā)，宛如夜間游蕩的孤魂野鬼。開始幾次，不知是車中的胡洋酒意迷離，還是在翻看手機，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倒是有一天晚上，因為那段時間胡洋似乎出差了，凌菲好多天都沒有在辦公室里看到他的人影，她便去逛附近的夜市。在回來的路上，沒想到居然和胡洋那輛熟悉的越野車打了個照面。她看見后排右邊的車窗落了下來，露出了胡洋那張驚恐萬狀的臉。在車子擦肩而過的過程中，他一直呆若木雞地盯著一身普通便裝的凌菲，完全像是撞見了鬼一樣。

第二天，凌菲看見一身正裝的胡洋在辦公室接待什么重要客人的過程中，果然變得神情恍惚。他頻頻走神，靠著坐在身后的下屬的不斷提醒，才勉強參加完了那次會見。

隨后，凌菲又有兩次成功引起胡洋的注意。那段時間里，氣定神閑的胡洋完全亂了陣腳，他整天惶惶不可終日，甚至有好幾次走路時撞到了墻上……那段日子里，凌菲通過跟蹤發(fā)現(xiàn)，胡洋好幾次一個人去了白云崖，面朝大海低頭祈禱、焚香并擺放了花束。她遠遠看見那個男人的肩頭一抖一抖的，毫無疑問，整個過程中他一直在哭。

凌菲心中沒有任何憐憫，因為她堅信那個男人哭的不是姐姐，而是自己眼下的困境。凌菲內(nèi)心只有深深的悲傷，因為她終于知道了姐姐的殉難之地。

8

7月底胡洋深夜出差回家，臉色煞白地說自己親眼看到了去年死去的朋友。當時婁艷并沒有放在心上，因為生于農(nóng)村的丈夫自小怕鬼，她早已經(jīng)習以為常。但沒有想到，在此后的一段時間里，胡洋卻像中了魔一樣變得身心恍惚。他回家后總是長時間呆坐在某個角落里，眼神飄忽游移，一副丟了魂的模樣。這樣的狀況是婁艷自結(jié)婚以來從來沒有見過的。她以為是丈夫生意上出了什么問題，還勸慰他心放大些，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管多大亂子，總會找到解決的辦法。但這些勸慰對胡洋不起任何效果，在隨后的一段時間里他依舊失魂落魄，甚至對兒子都變得漠不關(guān)心起來。

就在婁艷懷疑胡洋是否患上了憂郁癥的時候，沒想到事情卻出現(xiàn)了令人驚奇的轉(zhuǎn)機。

8月中旬的一天晚上，胡洋晚上參加完一場應酬回家時，婁艷正在洗澡。他推開浴室的門，西裝也不脫，領(lǐng)帶也不解，過來就一把抱住了正躺在浴缸里、渾身都是泡沫子的婁艷。婁艷著實嚇了一跳，一邊別扭地掙脫一邊嚷道：“你犯什么神經(jīng)呀？哎呀，膩歪死了，趕緊放手?！辈涣暇坪蟮暮髤s哭了起來：“我真的被鬼纏上了！到底該怎么辦??？”

婁艷原以為好久沒有夫妻生活的胡洋，酒后忽然有了沖動。見他淚水汪汪、可憐巴巴的樣子，反倒笑了起來：“多大點事兒啊，我還以為是要搶雞蛋呢。去外屋等著，我這就沖一下出來。”胡洋聽話地點點頭，放開婁艷，轉(zhuǎn)身出了浴室的門。

搶雞蛋的笑話是胡洋過去講給婁艷的。說是有個農(nóng)婦，提著一籃子雞蛋去集市。行至僻靜小道，忽然遭遇悍匪。悍匪撲倒農(nóng)婦，浮皮潦草地淫亂了一番，提上褲子匆忙而去。農(nóng)婦半天才回過神來，長舒一口氣道：“多大點事兒啊，我還以為要搶雞蛋呢?！眾淦G想著這個笑話，覺得自己和那個農(nóng)婦的預期其實正好相反，但這更讓她覺得滑稽可笑，以至于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的胡洋看她的眼神又多了幾分迷惘。

不出婁艷所料，胡洋自稱被糾纏的鬼魂，正是他上次所說的那個“去年剛剛死去的朋友”。但令婁艷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是，瀕臨崩潰的胡洋向自己坦白了此人的身份：她叫凌芳，是自己曾經(jīng)的秘密情人！大概因為遲遲等不到婚姻承諾的兌現(xiàn)，去年夏天在白云崖跳崖自殺了。

胡洋信誓旦旦地說，他從出差回來的那天晚上開始，已經(jīng)真真切切地看到死去的凌芳不止三四次了。有時候她衣著樸素、面相自然，仿佛死而復生的普通人，有時卻一襲白袍，披頭散發(fā)，完全就是一個讓人毛骨悚然的怨靈。最近胡洋的一切心思，都被她牽扯著，神情恍惚，生活工作完全陷入了一片混亂。

“我在妙見寺許過愿，也去白云崖燒過香，但總覺得她依舊纏著我不放，隨時還會再次出現(xiàn)。”胡洋可憐巴巴地說，“老婆，你說我該怎么辦呀？”

關(guān)于女鬼纏身這類廢話，婁艷自然視為無稽之談。她感興趣的，只是自己一直好奇不已的胡洋出軌對象的狀況。這種好奇甚至遠遠超過了對出軌這件事本身的關(guān)切。

“一個女孩為你自殺了，你該害怕的不是女鬼，而是隨時都可能找你償命的她的家人。”婁艷說。

“她是個孤女，從小父母雙亡，是外婆養(yǎng)大的，十四歲那年外婆死后，她在這個世上也就沒有一個親人了?！?/p>

在婁艷的追問下，胡洋詳細交待了和凌芳相識并走到一起的過程：凌芳是某酒吧的駐唱歌手，而那家酒吧是胡洋招待客戶的常去之處。兩人認識之時，胡洋對她并沒有任何非分之想，但不知后來怎么就變成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愛情……

“她長得不好看，”胡洋看了一眼婁艷，囁喏道，“而且素面朝天，不修邊幅……”

“你騙鬼呢！”婁艷說，“照片拿出來讓我看看，你該不會蠢到說自己沒有她的照片吧？”

胡洋猶豫了一下，還是順從地從手機中調(diào)出了凌芳的照片。令婁艷大感意外的是，照片上的那個女孩子，果真屬于那種無論男女、甚至是審美標準怪異的外國人都不會認為漂亮的女孩子。照片上的凌芳梳著一根獨辮，穿著顯得土氣的碎花連衣裙，面容羞澀地站在那家酒吧的門前，完全像個初次進城的姑娘。

“太出乎你的意料了吧？”胡洋口吻中帶著幾分自嘲。

婁艷沒有吭聲。她過去對胡洋出軌對象有過各種各樣的猜測，清純的，風騷的，傳統(tǒng)的，前衛(wèi)的，骨感的，豐滿的，等等等等，但無論哪種類型，她都覺得對方首先會是一個相貌出眾、奪人眼球的女子，完全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個土里土氣、扔到人群里就找不到的傻丫頭。但婁艷卻在短暫的驚詫之后，瞬間就理解了丈夫這場婚外情的選擇：性格保守、對女人缺乏熱情的胡洋，他出軌的對象不是女人，而是一種模糊的鄉(xiāng)愁。她想起了胡洋高中時代的一張照片，穿著一身土布衣服、留著平頭站在鄉(xiāng)中學大門前，土頭土腦，表情羞澀，跟眼前手機中這張凌芳的照片簡直就是絕配。

原本對丈夫出軌就并無太多苛責的婁艷，心中殘留的那一點憤怒居然徹底地消失了。

“你確定凌芳已經(jīng)死了嗎？你看到的所謂女鬼沒準就是她本人。”婁艷說。

“她是白天跳崖的，有許多人親眼目睹了那一幕?！焙笳f，“從白云崖跳下去的人，從古至今，沒有聽說過有一人活下來的?！?/p>

“那就只能是你的幻覺！”婁艷不容反駁地說，“是你越來越強烈的內(nèi)疚，所幻化出來的虛像。你問我該怎么辦，我也沒有辦法，但我知道結(jié)局只有兩種：要么放下內(nèi)疚，努力調(diào)整，讓自己生活回歸正常。要么走向崩潰，沒準哪天也會隨著那個女人奔赴另一個世界。”

胡洋看著婁艷，婁艷卻起身走開了。

9

8月底發(fā)生在“自殺圣地”白云崖的殉情事件，給日漸在“女鬼纏身”的困擾中走向崩潰的胡洋，忽然提供了一種全新的思維：既然殉情事件的男主人公在跳下白云崖后能安然生還，那凌芳當然也存在這種可能。迄今為止，只有她跳崖的目擊情報，而尸首一直沒有找到，這更讓這種可能變得具有合理性。胡洋一想到幾次在夜色中碰到的女鬼其實有可能就是凌芳本人，內(nèi)心的恐懼就變成了一股讓他淚目的暖流：傻姑娘啊，只要你人還活著，別的一切事都不叫事。

從那天開始，胡洋不僅不再恐懼與“女鬼”相遇，反倒是極度渴望她能再度現(xiàn)身。每次外出，不論白天黑夜，坐在車里的胡洋都在人群中四處搜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希望能有機會將她當場攔獲，真正搞清這一年發(fā)生在凌芳身上的所有事。但難以確定是人是鬼的凌芳似乎對此心有靈犀，在隨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胡洋卻再也沒有看到過她的影子。

9月上旬的一天下午，胡洋忽然接到了岳父婁澤雨的電話，約他晚上一起吃飯，說有事商量。

與婁艷的婚姻所派生的諸多親友關(guān)系中，胡洋覺得與岳父母的相處最為奇特。起初兩人談戀愛時，岳母徐媛因為胡洋是農(nóng)村出身，死活反對女兒與其交往。倒是岳父婁澤雨在見過胡洋一面后，力挺這位準女婿。他不敢對徐媛公開表達不同的意見，而是私下對女兒說：“農(nóng)村人老實，你媽要不是跟了我，不知被人打出門去多少次了?！钡Y(jié)婚后情況卻發(fā)生了完全的反轉(zhuǎn)：岳母對他這個女婿越來越滿意，后來甚至比對自己的親生閨女還疼愛。而婁澤雨卻漸漸變得與胡洋隔膜起來。胡洋覺得，這個退休的老警察像隱伏在暗處的一個獵手，總是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自己的一舉一動。他對岳父總有幾分說不清楚的畏懼，似乎他遠比妻子婁艷都了解自己不為人知的秘密。

在去赴約吃飯之前，胡洋不斷猜測岳父找自己的事由：他“救助生命”大業(yè)又遇到什么難題了，來找自己幫忙解決錢的事情？又看出了女兒女婿之間存在的問題，忍不住要好好說道說道了？他與岳母的矛盾實在無法調(diào)解，打算分道揚鑣了？……胡洋覺得都有可能，但又都似乎說不太準。因為過去如果有類似的事，他都是通過婁艷傳達的，很少有單獨約自己直接解決的時候。

胡洋沒有想到，岳父找自己吃飯，居然是為一件與個人生活無關(guān)的事：他說希望女婿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不僅不要給在白云崖上建設圍欄的項目捐款，而且希望他通過自己市政協(xié)委員的身份進行呼吁，讓這一不著調(diào)的動議徹底胎死腹中。胡洋弄清楚岳父是去找過園林局風景管理處的劉處長后，笑著說：“也就是那么一說，我是商人，商人的錢沒有一分不是投資的。不過爸，他們愿意建圍欄就建唄，您還不如去我公司，我給您安排個閑職，又清閑又有一份錢掙，不比您現(xiàn)在費力不討好過得滋潤？”

“人活著不是為了過得滋潤，而是要過得有意義。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沒有任何事能比救人更能讓我覺得活著的意義了?！眾錆捎暾f。

胡洋想說：“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不就是上報紙、上電視那點虛名鬧的?！钡挼阶爝呌盅柿嘶厝ィ歉目诘溃骸罢f的也是，每個人對滋潤的理解不一樣。我尊重您的選擇，只要您覺得好，我都無條件支持?！?/p>

婁澤雨不喝酒，胡洋也巴不得飯局早點結(jié)束。翁婿倆不咸不淡地說了點別的事，胡洋正打算去結(jié)賬，不料婁澤雨拿出手機，遞給胡洋說：“你認識這個人嗎？”胡洋接過來一看，卻立即像觸電了一樣，渾身打了個激靈。

手機照片上，那個正站在白云峰懸崖頂上、望著遠方沉思的女人，居然正是凌芳！

“仔細看看，你認識這個人嗎？”婁澤雨問。

“您拍的嗎？什么時候的照片？”胡洋有些迫不及待地問。

“你先回答我，這個女人你認識嗎？”婁澤雨說。

胡洋假裝仔細地端詳著照片，因為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既不知道老丈人為何會將這張照片和自己聯(lián)系起來，也不知道這是跳崖前的凌芳還是眼下自己正試圖驗證是人是鬼的凌芳……

“你別琢磨了！”婁澤雨一眼就看穿了胡洋的心思，撇嘴道，“婁艷偶然看到這張照片，說特像你昔日的一個同事?！?/p>

“是啊是啊，太像我的一個女同事了?！焙笾肋@是妻子有意為自己的丑行遮掩，趕緊如釋重負地接茬道，“可是，她去年從白云崖跳下去自殺了。”

“同事？”婁澤雨看了他一眼，狐疑地說，“這個去年自殺的女人，警察到現(xiàn)在都沒有弄清身份呢?！?/p>

“說同事確實也有點牽強，她是外地人，應聘在我的公司里工作過一陣，不過很快就辭職了?！焙笮奶?，趕緊換了話題道，“這照片是您拍的嗎？什么時候？”

婁澤雨說：“你同事的情況你清楚嗎？她會不會有雙胞胎的姐妹？”

胡洋說：“絕對沒有，她是個從北方小城來野渡市的孤兒……這么說，這照片是最近拍的？”

“我一個徒弟拍的，就前幾天的事?！眾錆捎暾f，“我也在納悶呢，去年自殺的那個女孩子我見過多次，照片中這個女人，分明就是和她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p>

“或許……或許我的同事沒有說真話，也或許她有雙胞胎姐妹而自己并不知情……”

“或許她是一個不甘心的冤魂。生死經(jīng)歷得多了，就知道世上什么事都有可能?！眾錆捎暾f，“不管怎么著，事情總會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p>

“有任何關(guān)于她的新消息，都請您及時通知我一聲?！焙螵q豫了一下，還是將自己的迫切愿望如實說了出來。

10

9月份，凌菲覺得自己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原本已經(jīng)開始奏效的“鬼魂奪命計劃”，不知何故卻失去了作用。一度被嚇得魂不守舍的胡洋，工作和生活不但恢復了正常，甚至有一天晚上在人群里看到她后，不但沒有任何懼色，而且停下車子來追趕自己。要不是她在夜市人流的掩護下躲進了女廁所，說不定會被他當場攔獲。凌菲想不通胡洋發(fā)生如此巨大變化的原因，更想不出其他有效的復仇手段，只能整天呆在出租房中，看著對面辦公室中的胡洋人五人六地扮演著一名成功商人的角色，心中充滿了不知所措的郁悶。

9月21日是自己27歲的生日，當然也是姐姐的生日。多年來，雙胞胎姐妹都天各一方，過生日時都是通過手機相互祝福。而今年，她們終于身處同一座城市了，卻是陰陽相隔。凌菲想來想去，還是又去了白云峰。她帶去一塊蛋糕和一束鮮花，將蛋糕一分為二，她艱難地吃完一半后，將另一半蛋糕及花束從崖頂上拋入了大海，淚流滿面地喃喃自語道：“姐姐，我吃的是你的生日蛋糕，也希望你能吃到我的啊?！?/p>

這天是周一，是白云峰景區(qū)游客比較稀少的一天。但凌菲不同尋常的舉動，還是不時會引起一些游客遠遠的圍觀。凌菲甚至看見兩個戴著袖標的人，一直交頭接耳地在遠處觀察著自己。“大概把我當成想自殺的人了。你們當時要能把姐姐攔下來，那該多好啊。”凌菲心有凄然地想。為了不引起沒必要的誤會，她做完這一切后，很快就乘車離開了。

凌菲回到租房沒多久，忽然響起了敲門聲。她覺得納悶，來野渡市這么久，除了送外賣的，從來不會有人敲自己的門。但她最近一直沒有點過外賣，那會有誰來敲自己的門呢？凌菲疑惑地打開門看時，卻是一個年過六旬、頭發(fā)花白的老者。

“您是……”凌菲覺得對方有些面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姑娘，您別緊張，我叫婁澤雨，是個退休警察?！崩险呖瓷先ゴ让忌颇?，語氣溫和地說道，“有些事情想和您聊聊，不知您現(xiàn)在方便嗎？”

“哦，您就是剛才白云峰那個戴袖標的人吧？”凌菲說，“您誤會了，我只是去祭奠在那里自殺的親人的，我才不會傻到要去自殺呢?！?/p>

“我就是想跟您談談這件事的?！崩险哒f，“您要是覺得在您這里不方便，也剛好到飯點兒了，我請您到附近吃個便飯，咱們邊吃邊聊?！?/p>

凌菲看看老者，猶豫了一下，還是說：“我最近沒有胃口，吃飯就免了，您請進來吧?！?/p>

凌菲開始以為這不過是熱心公益人士的多事之舉，退休警察進門不過是了解情況，提供幫助，防患于未然。但沒想到老者剛剛進屋，就從手機里翻出一張照片舉到了凌菲面前：“你所說自殺的親人就是她吧？你們是不是雙胞胎姐妹？”

那是一張凌芳在山道上獨自垂淚的照片，背景是白云峰。看見凌菲詫異的表情，婁澤雨說：“這是去年我偷拍的，雖然我們發(fā)現(xiàn)了她有輕生的苗頭，但因為人手不夠，還是沒能成功挽回她的生命?！?/p>

婁澤雨走到窗戶邊上，看了看放在窗臺上的望遠鏡，又看了看對面的建筑，忽然轉(zhuǎn)過頭來說：“姑娘，你是沖胡洋來的吧？我實話告訴你，胡洋是我的女婿?！?/p>

毫無思想準備的凌菲嚇了一跳，一時瞠目結(jié)舌，不知道該怎么接茬。倒是婁澤雨在沙發(fā)上坐下來，依舊語氣溫和地說：“別緊張姑娘，坐下來聊。我是個退休警察，我來這里一是為了把事情弄清楚，二是為了給你提供幫助，請相信我?！?/p>

不等凌菲開口，婁澤雨率先把自己的情況全盤告訴了她：因警察職業(yè)的原因，他本來就對女婿行賄主管領(lǐng)導、偷稅漏稅、金錢鋪路沽名釣譽等劣行看不慣，沒想到女兒的一句話，讓他對其私德也產(chǎn)生了懷疑……婁澤雨真誠的態(tài)度漸漸讓凌菲對他產(chǎn)生了信任，加之窗臺上的望遠鏡、對面胡洋的辦公室，都是一目了然的事，在這樣的情形下再對退休警察編造謊話，無疑是一個愚蠢的選擇。于是，凌菲便也將自己知道的關(guān)于姐姐和胡洋的事以及自己來野渡市復仇的打算，都一五一十地告訴給了婁澤雨。

“果然如我所猜啊?！眾錆捎晟裆鋈坏卣f，“當初都怪我瞎了眼，以為從農(nóng)村出來的孩子，起碼會樸實厚道些，沒想到把自己唯一的閨女，推進了火坑啊。”

這天，兩個素昧平生的人，一直從上午十一點聊到了下午兩點。原本是一方親人、另一方仇人的胡洋，在這三個小時的時間里，竟然成為了雙方共同的仇人。婁澤雨聽了凌菲裝神弄鬼嚇死胡洋的計劃，忍不住笑了起來：“人比鬼惡多了，就算真有鬼，也嚇不死人的。”

“不管想什么辦法，我就是想讓他給我姐償命?！绷璺茟嵢挥譄o奈地說。

“傻姑娘，復仇的方式很多，干嘛非得讓他失去性命？如果一個人失去曾經(jīng)擁有的一切，讓他活在這個世上，其實生不如死?！眾錆捎暾f，“要不然，全世界每年自殺的人數(shù)怎么會接近一百萬？”

屋子里一時安靜了下來。已經(jīng)到9月份了，凌菲卻聽見了外面隱隱約約的一陣蟬鳴。在剛剛過去的這個夏天里，不知什么原因，她似乎從來沒有聽到過蟬鳴。

11

8月中旬自稱被“惡鬼纏身”的胡洋，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居然向婁艷坦白了自己出軌的秘密。這一反常舉動，在婁艷看來，是向來迷信的胡洋被所謂的“索命惡鬼”嚇得靈魂出竅，才在自己沒有任何施壓的情況下，說出了他和凌芳那段曾經(jīng)的塵封舊事?？吹搅璺颊掌哪且凰查g，婁艷曾經(jīng)存在于想象中的憤怒和屈辱，卻像一團淡淡的薄云消散了。那個相貌平平、穿著土氣、氣質(zhì)粗陋的姑娘，完全不是一個老板情人應該有的樣子，甚至連有錢人家的保姆都比不上。婁艷無法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她曾經(jīng)多次想象丈夫出軌對象的樣子，當答案意外揭曉的時候，凌芳毫不出眾的樣子讓她感到的，既不是對這個女人的厭惡，也不是對丈夫?qū)徝廊の兜谋梢?，而是一種說不清楚的失望。

“變態(tài)！他要是找個下凡的天仙，你才滿意嗎？”婁艷暗自咕噥，不明白自己怎么會有這么古怪的想法。

按照婁艷的猜測，將出軌秘密坦陳給自己的胡洋，在從疑神疑鬼的狀態(tài)中擺脫出來后，為了彌補所犯錯誤，必然表現(xiàn)得對自己比過去更加言聽計從，對妻兒更加盡心盡責。所以那段時間里，婁艷都是盡力在寬慰胡洋，不但將胡洋的出軌定義為“并非為了男女私欲，而是一種對童年記憶的懷戀”。她勸導安慰像只驚弓之鳥的丈夫，說他碰到的所謂女鬼，要么是他對一個女人之死心事過重而產(chǎn)生的幻覺，要么就是凌芳的死訊并不準確，她也許依然好好地活在這個世上。

婁艷的勸慰持續(xù)了十來天之后，胡洋似乎真的想通了。他從杯弓蛇影的恍惚不安中恢復了正常，夜里也很少滿頭大汗地尖叫著從噩夢中醒來。但令婁艷不解的是，胡洋并沒有因為坦白出軌的事而表現(xiàn)出半點的愧疚，和婁艷談及凌芳，他的話題永遠都在凌芳到底是不是還活在人間、自己目睹的那個女人是真實的人還是鬼魂之類的重點上。仿佛凌芳根本就不是他們夫妻應該忌諱的對象，而是一個共同的摯友……胡洋這樣的反應讓婁艷既有幾分欣慰，又有幾分失落。欣慰的是，出軌一事并沒有成為讓這個男人崩潰的心理重壓，他依舊可以正常地充當一個丈夫、一個父親的角色。而失落的是，不管自己如何大度和寬容，胡洋本人也應該表現(xiàn)出應有的愧疚和自責，而不該像現(xiàn)在這樣，仿佛與凌芳出軌的是與己無關(guān)的別人。甚至有一次婁艷問他是否對出軌一事感到后悔時，胡洋居然模棱兩可地說：“談不上后悔不后悔，人生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p>

婁艷起初對胡洋口中的所謂“女鬼”根本就不相信，她認為這不過是胡洋“心里有鬼”。這樣的事，在他們結(jié)婚之后發(fā)生過不止一次兩次了。但有一次她回娘家時，在父親翻看手機時無意間竟看到了凌芳的照片。她把手機從父親手里一把抓了過來，驚訝萬狀地問：“您手機里怎么會有她的照片？”當聽父親說這是志愿者最近在白云崖拍到的有自殺傾向的女游客時，婁艷看著照片上的那個女人，才開始確信胡洋看到的并非幻覺，在野渡市有這樣一個女人確實存在。盡管她不明白那就是依然活著的凌芳本人，還是一個與她長相高度近似的他人。父親奇怪地問婁艷是否認識相片上的人時，她支支吾吾地說：“看上去特像胡洋的一個同事，不過那個同事去年自殺了。”

9月份是野渡市最悶熱的季節(jié)。被酷暑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植物和動物，都渴望著一場大雨的安撫。9月份的最后一天，這場盼望已久的大雨終于天遂人愿地降臨了。在人們喜悅地用涼快清爽送別酷暑的時候，婁艷卻發(fā)現(xiàn)與自己告別的，還有昔日談不上圓滿但也并不算失敗的婚姻。

這場大雨是從9月30日午后開始下起的。烏云就如同舞臺上的幕布，瞬間就終結(jié)了晴天曠日持久的演出。幾聲炸雷過后，大雨瓢潑而下，一時水聲喧囂，天昏地暗……這天胡洋沒有上班，一直呆在家里。他看上去心事重重，幾次走到婁艷跟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婁艷問他究竟又出了什么事，但他猶豫片刻后，又都搖搖頭走開了。直到午后忽然變得天色陰暗、雷聲滾滾的時候，他再一次走到婁艷的跟前，忽然表情決絕地對她說：“婁艷，我決定了，咱們離婚吧，這是我能做的唯一選擇?！?/p>

婁艷事后覺得，瓢潑大雨就是在胡洋說完那句話后下起來的。因為從那一刻起，她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就涼了下來。結(jié)婚小十年來，她第一次覺得眼前的胡洋，是一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在驚悚的雷聲中，那個從來對自己都言聽計從的胡洋消失了，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目光悲傷卻堅定的陌生男人。

“離婚？……”婁艷徹底蒙了。她就像一直健康快樂的人忽然被醫(yī)生宣判了癌癥，一時不知道該有怎樣的反應。

“對，離婚！”胡洋說，“我出軌在先，是過錯方，所以離婚條件一切你說了算。如果你堅持要我凈身出戶，我也認可。如果念在夫妻一場的份上，賞我一碗稀粥，我自然是感激不盡?！?/p>

“可是……可是，這是為什么？你總得給我個解釋吧。”婁艷第一次覺得自己在丈夫面前變得可憐巴巴的。

“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讓時間最終給出答案吧?！焙笳f，“離婚協(xié)議你好好考慮一下，起草好后通知我簽字就是了。”

在一片喧囂的雨聲中，胡洋提著一個不知何時已收拾好的行李箱從書房中走出來，看了看婁艷，然后決然出門而去了。婁艷愣愣地站在客廳里，如同夢魘了一般，說不出話，身子也動彈不得。

12

徐媛第一次聽到女兒說她有可能離婚的時候，撇嘴笑了：“欺負老實人也要有度，天底下除了胡洋，你再找不到第二個能把你當娘娘供著的男人了?！钡珚淦G臉色沮喪地說：“不是我要離，是你嘴里的老實人胡洋主動提出來的。而且，他似乎鐵了心，已經(jīng)從家里搬出去半個月了?！?/p>

當證實女兒所言非虛時，徐媛大吃一驚：“過得好好的，這到底是為什么呀？莫不是這個三棒子都打不出一個屁的家伙，居然在外面有了人？”

“幾年前他就在外面有人了。”婁艷表情沮喪，完全沒有了昔日對丈夫、對婚姻那種運籌帷幄的自信。

婁艷將胡洋坦白給自己的出軌實情和盤說給了母親，母女倆探討了半天，依然沒能弄懂胡洋不惜放棄一切逃離婚姻的目的。但面對垂頭喪氣的女兒，徐媛最后一錘定音地說：“既然都出軌了，這種臭男人你還有什么舍不得的？離，我堅決支持離。沒什么可說的，胡洋必須凈身出戶。”

“我本來就無所謂，只是可憐了明宇?！眾淦G依然一副意亂神迷的樣子。

“有這樣一個垃圾父親，還不如沒有。我要是早點和你爸離了，沒準你比現(xiàn)在還有出息呢?！毙戽抡f，“我一直把胡洋當自己的兒子看，沒想到他居然這么不是個東西。離婚協(xié)議媽跟你一塊兒琢磨，一點都不能便宜了他?！?/p>

母親的態(tài)度早就在婁艷的意料之中。她當初嫌胡洋出身農(nóng)村不同意自己嫁給他，到后來又對胡洋視若己出，一切并非出于對女兒的疼愛，而只是基于她本人的好惡?，F(xiàn)在胡洋是個身價不菲的富商，出軌即便不能使其凈身出戶，起碼女兒和外孫也可以獲得絕大部分的財富。以這樣的身價和條件，還怕再找不到一個比胡洋更優(yōu)秀的嗎？但令婁艷沒有想到的是，在離婚這件事上，父親婁澤雨居然出奇地與母親持有同樣的態(tài)度：堅決支持離婚！五毒之中，吃、喝、賭、抽我都能容忍，唯獨淫男蕩女，是我婁某人眼中根本容不下的沙子。

10月底的一天，婁艷打電話將一個月沒見面的胡洋叫回了家里。離婚協(xié)議已經(jīng)起草好了。在婁艷毫不妥協(xié)的堅持下，協(xié)議里保留了給胡洋現(xiàn)金100萬元、公司每年百分之十收益歸胡洋所有的條款。胡洋說：“謝謝了?，F(xiàn)金給我，收益每年都暫存公司，如果我實在走投無路而又不想一死了之的時候，自然會來找你討要?！闭f罷便在協(xié)議上簽了字。

一個月沒見，胡洋并不是婁艷想象中那副落魄的樣子。他依然衣著得體，頭面整齊，甚至比離家前還稍許白胖了一些。婁艷看著他的模樣，原本醞釀好的滿腹憐憫和柔情，頓時化為了一腔怒火。她看著胡洋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字，刻薄地挖苦道：“看來還真是有人貼心照顧啊，早知如此，我就不該動惻隱之心，徹底讓你凈身出戶才是?！焙筇ь^看了看她，平靜地說：“我是個罪人，你恨得沒錯，但這于你無益，最好的方式是遺忘?！?/p>

胡洋說這句話的時候，婁艷知道他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兩人之間繼續(xù)交談的大門。

辦完離婚手續(xù)的當天，兩人從民政局出來，胡洋說：“我可能會離開野渡去別的地方，不要給兒子說得太多，就說我出長差了。過一段時間，他要是再問，就說出車禍死了，長痛不如短痛?！?/p>

婁艷第一次當著胡洋的面哭了：“也不知道什么樣的女人能讓你如此鬼迷心竅，連自己的兒子都不要了。”胡洋沉默了片刻，最后終于說：“就是凌芳，我看到的并不是鬼，她還活著。”婁艷聞言愣了半天，才喃喃地說：“我不是輸給了一個女人，而是輸給了當初自己的盲目和固執(zhí)?！?/p>

在女兒離婚問題上態(tài)度出奇一致的婁澤雨和徐媛老兩口，隨后卻因為接手胡洋公司的事再次爆發(fā)了戰(zhàn)爭。從某國企人事科長位子上退休的徐媛，在取得胡洋的授權(quán)后，以其不容置疑的職業(yè)經(jīng)驗，迅速重新調(diào)整了胡洋公司的人事結(jié)構(gòu)。她將自己四十多歲、一直是無業(yè)游民的弟弟徐成任命為公司新的總經(jīng)理，對于董事長一職，由于婁艷對做生意毫無興趣，徐媛便打算親自出馬。但這遭到了平時對她敢怒不敢言的婁澤雨的強烈反對，為此老兩口爆發(fā)了一次罕見的爭吵。

面對父母對自己的輪番拉攏，婁艷心里感到一陣陣寒心。她想起了在電視上看到的動物節(jié)目，覺得父母像兩只形象齷齪、內(nèi)心陰暗的鬣狗，在獵豹費盡千辛萬苦捕殺獵物以后，乘獵豹精疲力盡之機將其趕走，繼而為分贓問題而吵鬧不休……“不過都是錢鬧的，誰在乎我的感受？”婁艷悲涼地想。雖然她知道父親竭力攛掇自己出馬，不過是怕公司財權(quán)完全落入徐媛之手，他自己以后無法方便用錢，但最終她還是接受了父親的建議，出任了公司的董事長一職。

生活中的一切意外，不管多么慘烈，都會很快在時間中消散和被人們所淡忘。對婁艷而言可謂當頭一棒的離婚，更不過如此。天氣漸漸涼了下來，已經(jīng)開始習慣了老總身份的婁艷，每當忙完公司的各類應酬回到家中，看到新雇的全職保姆艾姑將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兒子也已經(jīng)安然入睡，她回想起以前的婚姻生活，不但漸漸沒有了失落感，甚至感嘆在那樣沉悶無聊的生活中，自己居然能心安理得地過了那么多年。她想起胡洋，心里既沒有愛也沒有恨，只是像想起了一個曾經(jīng)的老熟人。

“唉……”婁艷總會輕輕地發(fā)出一聲嘆息，但她自己也不明白到底為何而嘆。

13

即將入冬的時候，凌菲離開野渡市，回到了自己的北方小城。

當高鐵緩緩地駛離站臺、速度變得越來越快的時候，她透過車窗看了看在視野里正飛速后退的野渡市，看了看高聳在蔥郁的綠林中的白云崖，心中唯一惦記的人居然是胡洋。

這是一種類似獵人對跟蹤很久卻忽然丟失的獵物的惦記，心情有著難以描述的復雜。那次婁澤雨主動上門取得聯(lián)系，凌菲在復仇的道路上忽然莫名其妙地有了一個陌生的同伙。在隨后的日子里，凌菲的一切行動，都是在這個代替自己成為主犯的退休警察的安排下實施的。其實說實在話，凌菲所謂的行動，只不過是按照婁澤雨的吩咐，穿上和姐姐生前完全相同的服裝、梳著和姐姐一模一樣的發(fā)型，用三腳架拍了一張和婁澤雨交談的照片，或者奉命將姐姐遺留給自己的那枚銀手鐲出借給婁澤雨……除了這些配合性的行動之外，凌菲唯一要做的就是必須躲胡洋遠遠的，千萬不要讓他有機會再次撞見。

獵物胡洋命運的變化，凌菲都是通過婁澤雨之口得知的：他主動提出了離婚，他與妻子分居了；他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字，幾乎等于凈身出戶；他離開了公司后不知去向，據(jù)說要去外地了……剛開始時，凌菲用望遠鏡看著對面大樓里的胡洋，看著他整天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不停地在辦公室中來回踱步，或者反鎖大門、一直喝到醉眠在沙發(fā)上，她心中充滿難以言狀的痛快。但有一天上午，當胡洋找人將私人用品裝成一個大包，駕車離開后，那間辦公室就一直空著，凌菲再也沒有見過胡洋的影子。盡管從婁澤雨處知道，胡洋已經(jīng)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了字，不再與自己創(chuàng)辦的公司有任何牽扯，但凌菲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像一個患上了強迫癥的病人一樣，依然無時無刻會拿起望遠鏡，對著那間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長時間地觀察。她心里充滿了難言的失落。

凌菲多次打電話給婁澤雨，詢問胡洋的情況，但得到的答案只有一個：他已經(jīng)出局，成了一個一無所有的人，誰也不知道他的行蹤！甚至婁澤雨對凌菲的態(tài)度也變得不耐煩起來：“沒準他已經(jīng)死在哪里都保不齊，你犯不著再打聽他的事了?！?/p>

這是凌菲在野渡市最空虛、最茫然的一段時光。她盲目地穿行在大街小巷，希望能忽然在人群中與胡洋邂逅。盡管她不知道見面后自己會做出怎樣的反應，但這種被人代辦的復仇結(jié)果總讓她有些心有不甘。她甚至多次往返于城鄉(xiāng)接合部、郊野廢棄的房屋、涵洞等無家可歸者聚集之地，但依然沒有看見過胡洋的影子。

即將入冬的時候，疲倦不堪的凌菲決意離開了。她在一家首飾店將兩只銀鐲子重新打成了一只銀鎖，上面刻下“絕地白云崖，凌然有芳菲”兩行小字，然后將其拴在了白云崖崖頂掛滿同心鎖的鐵索上。凌菲看往萬丈懸崖下碧波蕩漾的海面，喃喃自語道：“姐姐，我要回北方去了，見鎖如晤?！?/p>

凌菲臨行前約婁澤雨一起吃了頓飯。這位話少主意多的退休警察，卻全然沒有了平日里的老謀深算。他忽然變得絮絮叨叨，不停嘴地給凌菲訴說自己最近的苦悶：據(jù)說在白云崖修建圍欄的提案大概率會在即將召開的政協(xié)會上獲得通過，自己為之付出多年時間、金錢和心血的白云崖“守望生命”大業(yè)，恐將成為歷史；老婆和女兒聯(lián)手接管了公司的一切事務，他這個功臣卻被一腳踢開，連一點建議權(quán)都沒有；他最喜歡的外孫胡明宇不知聽了誰的教唆，把父母離婚的事都怪罪在了自己的頭上，見了他就跟見了仇人似的……凌菲見狀打斷他說道：“我很快要走了，您說的補償我姐姐之死那二十萬元的事，什么時候能兌現(xiàn)??？那可是您主動答應的?！?/p>

婁澤雨尷尬地咧了咧嘴，半天才開口道：“我剛才也說了，事情的走勢并不像我想的那樣啊。不過我是以誠信立本的人，承諾的事絕不食言。只是請容我一段時間，等情況好轉(zhuǎn)些行嗎？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給你打張借條?！?/p>

凌菲說：“那倒不必了。當初您主動提議這筆死亡補償時，我是持拒絕態(tài)度的。后來在您的一再堅持下我答應接受，是因為我想代替姐姐把它捐給家鄉(xiāng)的靜風庵。我想告訴您的是，捐功德的事我已經(jīng)打電話說給慧見法師了。這是一份對我而言非常鄭重的承諾，您知道我是個執(zhí)拗的人，我會一直等著您的消息。”

“當然有所領(lǐng)教！你放心，我不會因為欠債把自己混成另一個胡洋的。”婁澤雨說這話的時候，感到自己的太陽穴猛地跳動了兩下。

“謝謝您！”凌菲淡淡地說。

14

白云崖殉情事件忽然讓胡洋意識到，他一直認為已經(jīng)和自己陰陽兩隔的凌芳很有可能還活在人間。這個思路不但讓他從極度恐懼中解脫了出來，而且對長久以來因愧疚而灰暗無光的生活充滿了新的希望。只要凌芳還活著，時間便可以回到一年多前，生活便可以有若干不同的選擇。他想對凌芳說：“只要你不再放棄生命，我隨時都可以給你婚姻?！?/p>

但曾多次明明白白地出現(xiàn)在自己的視野中的凌芳，卻像洞悉他的心思一樣，再一次徹底地消失不見了。

9月上旬岳父約胡洋吃飯時，向他展示的徒弟新近拍攝的那張凌芳站在白云崖頂部的照片，讓胡洋陷入了巨大的惶恐之中：難道是死里逃生的凌芳，又一次萌發(fā)了自殺的想法？抑或她確實就是凌芳不甘的幽魂，流連在昔日走向死亡的地方？……就在胡洋又一次陷入胡思亂想的時候，岳父婁澤雨的再次約見，徹底解開了他心中的謎團：婁澤雨帶來了一張他和凌芳的同框照，說是前幾天和助手巡視時又一次在白云崖遇到了她。為防止其自殺，老婁不顧姑娘的反感，執(zhí)意攔住她交談了片刻。雖然姑娘吞吞吐吐不愿多談，但從她的只言片語中，還是可以肯定她剛剛遭遇了人生的暗黑時期，正猶豫不決地徘徊在生死之間……

照片上女人的服裝、發(fā)型和表情，都是胡洋再熟悉不過的。是凌芳，是凌芳！她活著，她確實還活著啊。胡洋有些失態(tài)地對岳父說：“沒錯，她正是據(jù)傳已經(jīng)自殺的舊同事，快告訴我她的聯(lián)系方式?！?/p>

“我要了，但人家不愿意留啊，我只好給了她一張名片，囑咐她有事隨時和我聯(lián)系。”婁澤雨說。

“她要不給你打電話，不是又失聯(lián)了嗎？”胡洋急得有些亂了方寸。

“只要她不來白云崖自殺，失聯(lián)了豈不更好?！眾錆捎昕戳艘谎酆?，話里有話地說，“我試探著跟她提到了你，她立即臉色大變，看來她和你這個老板之間誤會不少啊?！?/p>

那次見面之后，胡洋忍不住三天兩頭打電話給岳父，詢問有無凌芳的消息，但結(jié)果都令他失望無比。他甚至懷疑，在白云崖被人嚴防死守的情況下，沒準凌芳已經(jīng)又以別的方式再次告別了這個世界……就在胡洋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婁澤雨卻恰逢其時地過來找他。他將一枚銀鐲子放在了胡洋面前：“凌芳來找我了，她將你們倆的事，全部告訴了我?！?

這只銀鐲子和它的故事，胡洋再熟悉不過了。此刻，他已經(jīng)不在乎岳父含義豐富的眼神和表情，而是坦然地說：“和她之間的事，我早已經(jīng)向婁艷坦白了。您快說，她到底在哪里？我怎么才可以找她談談？”

“她說現(xiàn)在還不想見你，她只是托我?guī)н@封信給你?！眾錆捎赀呎f邊遞過一個信封來。

“她還是沒有留電話給您？！”

“抱歉，確實沒有?！眾錆捎昴樕y看地換了話題道，“你和婁艷之間是怎么打算的？”

“這不用您操心，我做過的事，自然會承擔后果?！焙笳f，“那您就多受累，如果有了凌芳的聯(lián)系方式，請立即通知我?！?/p>

那是一封打印的信件，內(nèi)容極度簡單卻讓胡洋感到驚心怵目：我已經(jīng)為愛情死過一回了，我不知道該不該為婚姻再死一次！信中僅有的兩句話，在胡洋看來意思非常明確：去年凌芳自殺，是為了愛情，是怕自己承受選擇的痛苦而做的自行了斷。她因不明的原因而意外死里逃生，如今卻因為對自己曾經(jīng)的婚姻期待而又一次陷入了糾結(jié)……在收到凌芳這封信的當夜，胡洋徹底地失眠了。在經(jīng)過艱難的思想斗爭之后，第二天他終于決絕地向婁艷提出了離婚。

“背負著內(nèi)疚與婁艷生活，是對她、也是對生活最大的背叛?！焙笤谧龀鲞@個決定時，已經(jīng)毫不在意自己與凌芳究竟會是怎樣的結(jié)局。

離家的胡洋在白云峰公園不遠的地方租了套面積不大的房子。他心中最迫切的念頭就是與凌芳重逢。他已經(jīng)恢復了自由身，終于不必再像過去那樣，對兩個女人都懷有負罪感。想起凌芳，想起那個相貌平平又打扮土氣的姑娘，胡洋內(nèi)心就會泛起一縷強烈的親切和溫暖。作為野渡市年輕的富豪，胡洋身邊從來都不缺乏向自己大獻殷勤的如花美人，但她們要的都是千篇一律的都市高樓，舒適便捷卻總讓他這個農(nóng)村出身的人感到壓抑。而凌芳正是一座鄉(xiāng)下小院，一個唯一能讓胡洋隨時隨地都感到自在逍遙的所在。

胡洋一遍又一遍地打電話給前岳父婁澤雨，內(nèi)容只有一個，那就是詢問凌芳的消息。但婁澤雨給他的答案永遠都是相同的：她自從上次見面將銀鐲子取回后，就再也沒有打過一個電話給我了。過去她多次來白云峰，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她的身影了。婁澤雨的口氣變得越來越不耐煩，到后來他甚至在電話里大聲嚷了起來：“讓前岳父為你聯(lián)系舊情人，你不覺得有些太過分嗎？”

一個周末，胡洋原來的司機小陳執(zhí)意要請他吃飯。這位因這場變故而丟了飯碗的年輕人，耿耿于懷的不是自己的得失，而是在飯桌上一再不解地問前老板道：“胡總，我怎么也想不通，凌芳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讓你為此舍棄妻兒和如此巨大的財富？”

胡洋一直沉默不語，問得多了，他只是淡淡地說：“男人為另外一個女人而離婚，并不見得全是為了愛情?！?/p>

小陳悶悶地喝了一口酒。胡洋的話，沒有讓他得到苦苦尋找的答案，反而更加迷茫。

15

入冬了，枯葉落光，綠色褪盡，北方大地上一派蒼涼。但在凌菲的眼中，這才是冬天應該有的樣子，這樣的景色也才符合自己眼下的心境。

從野渡市回到這座北方小鎮(zhèn)，凌菲走進家門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了姐姐留給自己的那封遺書。依照對雙胞胎姐姐的了解，凌菲堅信此信的內(nèi)容除了姐姐叮囑她好好生活、多多保重之外，一定會告誡她不要去找胡洋的麻煩，說明自殺完全是自己的選擇，與胡洋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但當凌菲終于“見字如晤”的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只猜對了一部分，姐姐自殺的誘因確實如自己所猜是因為她和胡洋的愛情，但卻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是因為對方遲遲不兌現(xiàn)婚姻承諾，而恰恰是因為凌芳在見到胡洋的兒子之后，覺得離婚是對這個無辜孩子最殘忍的傷害，會讓自己后半生一直活在負罪感之中。她曾試圖從胡洋的生活中抽身離開，但卻怎么也做不到。在極端痛苦無休無止的煎熬之中，她覺得唯有徹底逃避才能讓自己、也讓心愛的胡洋從艱難的選擇中解脫出來……信尾寫道：妹妹，我知道你嫉惡如仇的性格，但這件事中如果有惡人，那也是我，而不是胡洋。請你一定答應姐姐，不要去找胡洋的任何麻煩，他是我有生以來遇到的最善良、最單純的男人，如果我們對彼此沒有靈魂相依的默契，我也不會如此糾結(jié)。不要悲傷，也不要抱怨命運，生而皆苦，死亡是我通往寧靜和平和的唯一途徑。

這封姐姐明言“見字如晤”的遺書，內(nèi)容雖然出乎凌菲的意料，但她并不后悔去了野渡市?！拔沂窃诓鹦胖皼Q定報復胡洋的，這并不能算是違逆你的意愿。何況，處在戀愛中的女人幾乎無智商可談，你那么愛胡洋，可你為他死了，人家卻不傷毫毛，依舊活得有滋有味。我毀了他的生活，我不后悔，就算現(xiàn)在看到你的囑咐，我依然不后悔。”凌菲手持姐姐的遺書，情緒激動地大聲嚷嚷了起來。

但話雖如此，姐姐遺書中陳述的事實，卻還是讓凌菲那顆原本坦然的心變得不安起來。她總是想起失去妻兒、財富和工作的胡洋，不知道一無所有的他如今陷入了怎樣的窘境。他會不會在萬念俱灰的情況下也選擇輕生，去追隨早已經(jīng)在另外一個世界的姐姐？雖然凌菲有時候覺得，這樣的結(jié)局對姐姐而言無疑是最合理、最公平的，但更多的時候，她還是會陷入一種無法擺脫的不安和內(nèi)疚：畢竟姐姐是在胡洋決意離婚的前提下，自己因為不忍心他們父子分離而選擇自殺的，并非源于胡洋的欺騙。至死都深愛胡洋的姐姐，如果得知他因為自己的復仇而陷入了如今的絕境，她在那邊會安心嗎？會原諒自己的所作所為嗎？……這樣的困惑讓凌菲的心境也像入冬的景色一樣，變得越來越蒼涼。

這天是個周末。心情郁悶的凌菲又去靜風庵找慧見師傅聊天。她本來想把自己心中的疑惑訴說給老尼姑，卻欲言又止。她想起自己以捐贈靜風庵之名催促婁澤雨兌現(xiàn)20萬元賠償?shù)闹e言，內(nèi)心深深的羞愧已經(jīng)在她和慧見之間形成了一道障礙，讓她無法像過去那樣坦然地敞開心扉，而只能言不由衷地說一些別的事。老尼姑臉上洋溢著讓人羨慕的平和神色。她也不多問，只是一直陪著她東拉西扯。直到送她回去的時候，老尼姑站在庵門前，忽然對她說道：“夕陽中的靜風庵，呈現(xiàn)給香客的是一種莊嚴和大美，但帶給我的，只有黑夜來臨前的孤獨?！?/p>

那天回到住處后，凌菲又撥通了婁澤雨的電話。但接電話的不是他本人，而是志愿者小魏。凌菲說：“你讓老婁接電話，我不是來向他討錢的，有別的事問他?！钡∥旱脑拝s嚇了凌菲一大跳：“婁老師不能接電話了，他下午剛剛?cè)ナ懒??！?/p>

在隨后的交談中，凌菲獲知了一個令她完全沒有想到的意外事件：婁艷過去還總是偷偷摸摸塞些錢給父親，但在離婚之后，她和母親完全把持了胡洋公司的財務，卻幾乎完全切斷了婁澤雨臨時用錢的來路；在白云峰修筑柵欄的提案已經(jīng)在市政協(xié)會議上獲得通過，所需的資金也已悉數(shù)到位，動工指日可待；外孫胡明宇將父母離婚的罪過全部算在了他頭上，每次見面都視他如仇人……在“守望生命”這唯一事業(yè)即將被終結(jié)時，婁澤雨又遭遇了經(jīng)濟拮據(jù)和眾叛親離，多重打擊讓他走向了崩潰。今天下午在白云崖巡視的過程中，他毫無征兆地縱身一躍，從崖頂上跳了下去。

震驚的凌菲拿著電話，半天才喃喃自語般地說道，“我還以為走投無路的會是他的前女婿胡洋呢?！?/p>

“胡洋去妙見寺出家了?！毙∥赫f，“前些日子我還在白云崖見過他，人家好著呢，白白凈凈、慈眉善目的，像變了一個人一樣……”

小魏在電話里依然喋喋不休地說著，但那些聲音卻在凌菲的耳朵中變得模糊和輕飄起來。在北方初冬的這個萬籟俱寂的黃昏，她隱隱約約又聽到了遠處傳來的一陣蟬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