摳綠大師Ⅲ?肥臀

二○二四年二月十日，正月初一，晴

早上吃了八個餃子。強努著吃的，過年不吃餃子終歸說不過去，主要還是為了陪然然吃，所以早上七點就起來包，芹菜牛肉餡的，免得她問：“爸爸，電視上過年都吃餃子，咱家為啥不吃？”

不吃不是對抗習俗，就是不想吃東西。

昨晚在我爸媽那兒吃的年夜飯，要陪我爸喝酒，沒開車，地鐵往返。我爸喝了二兩，我四兩。春晚開始前一個小時幫我媽收拾完桌子，我們?nèi)诨丶摇５罔F上的座位都空著，可以躺人。然然和她媽劉婷坐我對面刷手機，靠在一起，盯著屏幕間或一笑，女人們——我一直把女兒也當女人——湊一起有她們自己的樂趣。

肚子里裝進四兩酒，讓人感覺挺美，我閉上眼，仰頭靠住車廂玻璃，上來睡意。醒來，是聽到車廂里有人說話，一個女的，歲數(shù)比我媽略小，稱老太太勉強，叫大姐也不合適，胸前掛個二維碼，在推銷什么。怎么開場的沒聽到，我是從她說自己有糖尿病并發(fā)癥那段醒的。她說她每月吃各種藥，醫(yī)保只能報銷一部分，剩下的都自費；她兒子沒工作，在家吃低保，老伴兒退休金也低，所以她出來賣東西，掙點兒是點兒。她手里拿著一把放大鏡，另一手拎著紅旗超市的乳白色塑料袋，半透不透，裝了些同樣顏色的盒子，向車廂里的人介紹著：放大鏡是她弟弟廠里生產(chǎn)的，廠子效益不好，但質(zhì)量絕對過關(guān)，耐磨抗摔，鏡片和手柄連接處有盞小燈，按下開關(guān)能亮，設(shè)計體貼，三十塊一把。

女兒扭著脖子認真聽著，她媽還在刷手機。車廂里的人比之前多了幾個，都找起事情做，注意力故意不放在賣放大鏡的女人身上。她繼續(xù)說，帶這么一把放大鏡回家，方便老人讀書看報，小孩兒學拼音學數(shù)字也不用總盯著小字，正是發(fā)育的時候，保護眼睛至關(guān)重要。后幾句話基本是沖著劉婷說的，邊說邊走到她面前，但劉婷無動于衷。女兒揪劉婷袖子，示意她面前的情況，劉婷沒抬頭。賣放大鏡的女人從塑料袋里拿出折疊的報紙，展開，用放大鏡照給女兒看，說字和照片都變大了，不費眼睛。劉婷不再淡定，昂著頭說孩子才上幼兒園中班，不認識字，平時只看動畫片。說完拉起女兒，換到女人身后的位置坐下。

女人繼續(xù)向身前不多的幾個人介紹放大鏡，說喜逢春節(jié)，帶這么一把放大鏡給老人拜年，送長輩一個清晰的晚年，盡顯孝心。沒人應(yīng)和，于是女人變換調(diào)性，說哪位好心人能照顧照顧生意，出來賣這個，純屬迫不得已。也直播賣過，沒人看，還得花錢推流，花完引來幾個觀眾，看幾秒就退出了，沒人愿意看一張老太婆的臉賣貨，又不是網(wǎng)紅，所以只能出來上街賣。她也想大年三十晚上看會兒電視，但往那兒一坐，腦子里想的全是醫(yī)藥費和啃老的兒子，定不下心，只能出來碰碰運氣。她俯下身，往上薅褲腳，邊拽邊說，就是褲子太厚，要不然撩上來給大伙看看她的糖尿病腿。

我站起來，舉著手機——坐著的時候已打開掃碼頁面——掃了她胸前的二維碼，轉(zhuǎn)過去三十塊錢。她直起腰，一個勁兒謝我，謝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感覺車廂里的目光都落到了我身上。她稱呼我小伙子——這么一叫，我在心里就覺得她是阿姨了——說我是好心人，讓我從塑料袋里拿把新的，帶著紙盒包裝。

劉婷這時候沖過來說：“你干什么？”不知道是對我還是對那女人說的。阿姨說：“小伙子好心腸，照顧我這個老太太?！眲㈡谜f：“買這玩意兒有什么用？”阿姨反問她：“您是干什么的？”她還不知道我和劉婷的關(guān)系。然然也湊過來，剛才低頭玩手機的人都不玩了。我故意大聲說：“沒事兒，我們是一家的?！比缓蟾鷦㈡谜f：“正好我工作需要?！?/p>

隨后時間停滯了。我們四個人，擠在空蕩的車廂里。劉婷說網(wǎng)上全是這東西，還便宜，說著用手機給放大鏡拍了張照片。阿姨說：“我賣三十塊錢也不貴?！痹捯魟偮?，劉婷檢索到賣放大鏡的網(wǎng)頁，有十幾塊錢的。阿姨說：“網(wǎng)上的東西質(zhì)量不好，不能瞎買?！眲㈡谜f：“你這個質(zhì)量也未必好到哪兒去，沒準就是網(wǎng)上進的?！卑⒁棠贸鲆粋€帶包裝盒的放大鏡說：“這是我弟弟廠自己生產(chǎn)的，上面寫著廠址，給我的出廠價就是二十二塊錢，刨去兩張地鐵票錢，我就掙四塊錢。”劉婷說：“不出地面，往返一張地鐵票就夠了?！?/p>

女兒看著她倆你來我往，被我拉到她剛才坐的地方重新坐下。我想拿出放大鏡給她玩，分散注意力，又擔心掏出來讓事態(tài)嚴重，尤其是車廂這邊的幾個人，似乎劉婷附體，看我的眼神使我羞赧。可能他們也覺得“這二？菖上當了”。

那邊還在繼續(xù)。女兒問我：“媽媽為什么不讓買放大鏡？”我說：“媽媽可能覺得我不需要，但其實我需要?！迸畠赫f：“你可以告訴媽媽你需要?！蔽艺f：“剛才已經(jīng)說過了，媽媽不信?！迸畠簡枺骸皨寢尀槭裁床恍牛俊边@我就不太好解釋了，其實我的這種需要，要不是因為喝了酒，我都不知道自己會需要。特別是這些年，我發(fā)現(xiàn)只要酒喝順了，不用特多，哪怕微醺，我也會跟剛換了機油的發(fā)動機似的，蠢蠢欲動，愛做點兒什么，不像平常的我。昨天那種時刻，我的需要就是做點兒什么，或者說四兩酒把我的心漚軟了。

這些跟女兒說了她也不懂，我也不會跟任何人說。我不知道該怎樣回應(yīng)女兒，只能拉起她的手，和她玩“打手板”，故意輸給她。劉婷走過來，管我要放大鏡，她贏了，那位阿姨答應(yīng)退貨退款。這時女兒的身體一點點壓向我，地鐵減速，終于要到站了。我說：“不退，我有用?！?/p>

我不想讓一把放大鏡變成比一會兒的春晚還好看的節(jié)目，車門打開，我?guī)е畠合铝塑?。不是家門口的那站。劉婷的聲音跟出來：“不是錢的事兒，是一口氣，大過年的，讓人騙，還是一老太太，窩囊！”

我沒停，拉著女兒繼續(xù)往前走。

聲音一直緊跟：“快四十歲的人了，能不能有點兒腦子？”

我又走出去三四節(jié)車廂，走到剛才那節(jié)車廂里的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才停下，說：“我想做件好事，不行嗎？”

劉婷說：“你可以給她三十塊錢，但不要被騙?！蔽艺f：“真騙子有必要三十晚上出來騙三十塊錢嗎？”劉婷說：“騙子千千萬，有騙三十萬的，也有騙三十塊的，如果她真有糖尿病，腿疼還在地鐵里到處走？”

地鐵又啟動了。我扭過頭，背對車廂，腦子里想著：那阿姨的手應(yīng)該正抓著欄桿，分擔著腿部壓力。同時也在想：她是不是也因年三十還能得手而喜悅并嘲笑著我，就像獵人會把得手的原因歸結(jié)為獵物太傻？我知道，如果沒有劉婷和車里那些人看我的眼神，我不會這樣想。地鐵帶出的風吹到我的后脖頸。

我必須承認我被騙，否則這個話題在劉婷那里不會結(jié)束。她后來在意的不是三十塊錢，也不是我被騙，而是我被騙后有沒有意識到自己被騙。我說我意識到了。劉婷因此像一輛切斷油路的跑車，過會兒自己就停了。同時我也意識到一些別的什么，以前沒有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清楚知道了它們的存在，那是對我極其重要的東西，我慶幸擁有它們。地鐵開走，我們站在月臺等下一班。

到家后沒開電視看春晚。然然玩了一會兒做飯的玩具，這是她四歲的生日禮物，一套鍋碗瓢盆加灶臺。她每天都玩，邊玩邊自己數(shù)叨，既扮演做飯請客的，也扮演做客吃飯的。今天做的是大黃魚和大蝦，晚飯在爺爺那兒學的。我坐在一旁看手機，春晚什么節(jié)目，良莠好賴，通過朋友圈都能知道。這個時候，很難不沾上春晚的年味兒。劉婷端著水杯回屋給客戶發(fā)拜年短信了，這是她每年三十的任務(wù)，以往都是坐在電視前看著春晚發(fā)。中途劉婷給然然洗漱，讓然然困了就先睡，她又回屋了。

第二天要值班，得早睡，我就帶著然然去了另一間臥室睡覺。結(jié)婚前原打算買個一居室，兩邊老人又擠出點兒錢，勉強買了這套兩居室，買對了。

關(guān)了燈，我在然然旁邊躺下。窗外有零散的花炮聲，都是偷著放的，讓屋里顯得更靜。我又拉了拉窗簾，不讓煙花的光漏進來。這回屋里黑徹底了。

黑暗中蘊藏著什么？我能感受到然然的不平靜。同時回家路上的一幕也在我腦中起伏、翻卷。

過了一會兒，然然爬起來，擰亮床燈，說睡不著，讓我講故事。我沒有拿起床頭的故事書，把剛才心里劃過的東西編成了故事：

“爸爸單位的院子里有一個池塘，你上幼兒園前去過，里面養(yǎng)了一些魚。帶你去的那次是夏天，天正熱，你吃著雪糕蹲在池子旁邊看魚，吃完用雪糕棍兒劃了一會兒水，這些都記得吧？暑假過完，天一天天涼了，樹葉落光，池子里的水眼看就要結(jié)冰了，有一條魚意識到，如果結(jié)冰，它們，也就是這些魚都會被凍死在冰里，于是這條魚就想辦法讓水不要結(jié)冰。你猜它用了什么辦法？”

然然為了趕緊聽到后面的故事，沒想就說：“猜不出來。”

“它知道水在靜止狀態(tài)下容易被凍住，劃水可以不讓水結(jié)冰。于是這條魚開始不停地擺動尾巴，它周圍的那片水真的就因此沒有凍住。但別的地方的水開始結(jié)冰，冰面延展，面積越來越大，有些魚在睡著的時候被凍在里面，活著的魚游不進冰里，只能在還有水的地方生活。那條擺尾巴的魚為了阻止水池繼續(xù)結(jié)冰，只能從這頭游到那頭，再從那頭游到這頭，一趟又一趟，不停地甩動尾巴。人經(jīng)常鍛煉肌肉就發(fā)達，這條魚也一樣，尾部肌肉變得特別發(fā)達，看上去像長了一個大屁股。因為它總在游，池里剩下的魚都看它，嘲笑它，說它長了一個大屁股。但是這條魚并沒有因此就不游了，它知道，只要一停下來，這個水池就會被徹底凍上，到時候連同它在內(nèi)，所有的魚都會被凍在冰里?！?/p>

“那它的屁股不是更大了嗎？”然然問。我說：“是的，越來越多的魚開始嘲笑它，但是它沒有一點兒停下來的意思，因為不想被凍死?！?/p>

故事講完沒多久，我和然然拉著手，她睡著了，響起鼾聲。雖然才五歲，還是女孩，照樣打呼嚕。可能我們這種胖人，無論男女老幼，打呼嚕是必然的。

今天然然會和劉婷去姥姥家拜年，我去單位值班，不跟著去也有了理由。

二○二四年二月二十九日，正月二十，陰

昨天中午去單位的水池拍視頻，女兒非要看看那條大屁股的魚。前兩天幼兒園開學，她給小朋友講了魚的故事，別人不信，說她騙人。女兒回來就說我騙她，我說：“爸爸不會騙你，是那些小朋友沒有運氣看到這條魚，所以他們永遠沒機會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事情，你比他們幸運，我明天就拍視頻給你看?！?/p>

單位院里的水池三四百平方米，四周是隨地勢而建的山石樹木，半人工半天然。冬天這里不會結(jié)冰，因為地下有個溫泉，有熱水涌出，水量不大，溫度也并不很高，即使夏天把腳伸下去，也僅僅是感覺微暖。就是這點兒溫水，到了冬天能保證池塘絕大部分水域不結(jié)冰。遠離泉眼的位置多少會結(jié)點兒冰，那里的池底有個出水孔，下層的水流動快，不會凍住，冰都結(jié)在表面水流緩慢的地方，但就那么一小片。然然冬天沒來過這里，不知道這里的水凍不住。

昨天正午，陽光充足，靠近泉眼的地方能看到有魚在游。我選了條白色的錦鯉，對著它拍了一會兒，然后溜出單位，路邊找了一家承接婚慶拍攝服務(wù)的小店，問老板能不能給視頻里的魚加些特效，把它的屁股變得大一些。老板沒聽明白，我感覺再說一遍也未必能交代清楚，就把給女兒講的那故事說了一遍。

老板聽完說我用心良苦，但不建議這樣做，追蹤一條運動的魚然后把它在畫面上變形有點兒費勁兒，而且我拍得也不清楚，不如只拍池子里的水，后期再添上一些魚，想讓它們什么樣就什么樣，清晰度可調(diào)，浮沉可控，還能做出水面的波紋。我問那得多少錢，他說不收費，視頻做好了他想用一下。他說他兒子正學足球，每次隊內(nèi)分組比賽，孩子們都想踢前鋒，享受建功的榮光，沒人踢后衛(wèi)，只能教練安排。根據(jù)他兒子的技術(shù)特點，教練給安排到右后衛(wèi)，但他老想去前面進球，一往前站就被教練叫回來，讓他盯人防守，兒子不爽，賭氣不去踢了。老板說等做好視頻，把這個當動畫短片給兒子看，讓他知道右后衛(wèi)也可以成為偉大的球員，比如馬爾蒂尼。

我照老板說的，回單位單獨拍水池。天陰下來，飄起雪花，落在水面，看上去像兩片雪花疊在一起，轉(zhuǎn)瞬便消失。我選定一片水面，掏出手機拍起來?？粗聊簧夏瞧揖G的水面，腦中浮現(xiàn)一條大屁股魚奮力游動的畫面，不知不覺呼吸也跟上它的節(jié)奏。下班回家路上，視頻傳給老板，之前加了微信。

剛才手機響了，他把做好的視頻發(fā)來了。點開，一條金色的大屁股錦鯉像一艘馬力強勁的潛艇，在水面下巡回游弋，義無反顧。一旁的魚做圍觀狀，金鯉我行我素，擺尾剛猛，所到之處卷起浪花，白色水珠翻起滾落。——都是做的，不說還真看不出來。

看完，又收到一條同樣時長的視頻，老板留言：“這條加了音樂，二選一用。”

點開看。畫面一樣，配了音樂，特耳熟，后來想起來，是電影《泰坦尼克號》的主題曲，好像叫《我心依舊》；蘇格蘭風笛一響，心頭頓時熱了。大屁股金鯉在水下劈波斬浪，若隱若現(xiàn)，看著想哭。感覺畫面也不一樣了，其實還一樣。

我回復他：“有音樂的好?！彼屛蚁铝税嗳ニ莾嚎皆募逦?，可投屏到電視上給孩子看。

二○二四年六月五日，芒種，晴

我在屋里放了一臺跑步機和一臺動感單車，都是二手的；還有一個體重秤，新的，十五塊錢。

徐良接班的時候看到這些東西，說我糟蹋錢，新鮮勁兒一過，就會擱那兒落土，不如用這些錢撮一頓。老楚不這么認為，他說這歲數(shù)了，難得對什么有興趣，確實應(yīng)該找點兒事兒做。不僅是老楚，我也一直認為我們整天盯著監(jiān)控室的屏幕不算什么正事兒——甚至并不用真的盯著——盡管會因此拿到工資。能進我們這個溫泉干休所的人，基本不會犯能被院內(nèi)三十多個探頭拍下來的罪行，但這里需要這樣一個崗位，所以我們得常年待在這屋里。如果不給自己找點事情做，真就是浪費人生。

來接徐良班的時候，進門我會先稱重。盯班的八小時里，先在跑步機上練半小時，跑出汗，喝口水歇歇，然后換動感單車，交替踩輪效果如同卷腹，反復幾組。中午吃飯去食堂打回來，不一次吃完，先吃以前的一半，延長咀嚼時間。我查了資料，知道飽腹感不取決于吞咽食物多少，而是進餐時間，咀嚼十五分鐘后就會漸漸產(chǎn)生飽腹感。后面餓了就吃一個蘋果，如果實在熬不住，再兩勺飯吃。臨下班還不累的話，再上跑步機跑會兒。說是跑，其實就是快走，多年不怎么運動，已經(jīng)不太跑得起來，要不也不至于發(fā)胖。老楚來換班的時候，我再稱一次體重。我打算用三個月讓然然知道，我可以瘦下來，她也不會一直胖，沒有一輩子的胖子。

母親節(jié)那天，接然然放學，以往離開幼兒園后她都會在小區(qū)的兒童樂園玩會兒，好幾個同學也在那兒玩，然后才上樓回家。那天她要求直接回家，情緒低落。我問為什么不在外面玩了，她什么都不說，拉著我往樓梯口走。進了家，我不知道該干點兒什么。外面天光還亮，窗外孩子們在嬉鬧，甚至能聽出來是然然哪個同學的喊叫，能想象出場面的熱鬧，然然卻一個人抱著娃娃，悶悶不樂。我把給然然講過五六遍的繪本拿來，要給她再講一遍。然然按住書，沒讓我打開，不想聽這些，讓我給她講大屁股魚后面的故事。

我當時也沒多想，就說春天到了，天氣轉(zhuǎn)暖，那條魚不用一直劃水，所以屁股也一點點縮小，變回正常的魚，別的魚不再嘲笑它。然然說，可是同學們都嘲笑她，說她胖，腿粗，還說她屁股大。前兩天然然班里發(fā)了夏季校服，女生款是制服小裙子，母親節(jié)當天，老師要求穿上校服，集體給媽媽錄一首歌。送然然去幼兒園的路上，我也發(fā)現(xiàn)這身校服暴露了然然的胖。我還想要不要給然然打預防針，告訴她不要在意別人說什么，你就是你自己；又覺得評論他人胖瘦的能力未必已經(jīng)在幼兒園中班孩子身上開發(fā)出來，便沒多說。我低估了現(xiàn)在的孩子。

我跟然然說：“小孩都有嬰兒肥的階段?！比蝗粎s說她是太肥了。我說人和人就是不一樣的，有差異正常。然然說她就是因為胖所以和別人有差異。我說等將來她長了個兒就不胖了。正好桌上有一坨橡皮泥，我拿起來，搓成橢圓，再拉長，給然然展示：“就像這樣。”然然說，長了個兒她也會是個胖子，都是遺傳的。

確實，我就胖，從小到大沒瘦過。然然剛露出胖的苗頭時，家中閑聊，老輩兒們就說她會不會隨我，將來也胖。她媽就不胖，每天喝可樂還偏瘦，特氣人，所以胖的基因肯定不是來自劉婷。大人聊這些的時候口無遮攔，都以為然然聽不懂?，F(xiàn)在我想讓然然知道，他們說得不準。也許確實有基因和遺傳這回事兒，但胖不是我和她必然的命運。

二○二四年七月二十二日，大暑，悶熱

成果斐然，掉了九斤。但可能是我太胖了，劉婷沒看出來。正合我意，我喜歡一個人默默地做著什么而不被發(fā)現(xiàn)的感覺。

一個月過去了，兩臺健身器械都沒閑過，還被我上了一次油。老楚也開始鉆研象棋，將家中三十年前的棋譜翻出來，用我的放大鏡——不想放家里，我就帶到單位，塞進共用桌子的那個抽屜里——照著書上的棋盤和棋子看。徐良一開始還嘲笑我和老楚，現(xiàn)在閉嘴了，但也沒更多轉(zhuǎn)變，還是每天插著充電器在手機上看劇。

食欲風險：飲食行為符合人類最基本的天性——維持生命力和預防饑荒。面對美食，食欲旺盛的人往往抵抗力為零。食欲控制主要由大腦食欲神經(jīng)中樞、下丘腦負責。下丘腦好比一個進食開關(guān)，收到胃里食物排空等促食信號時，會立即打開這個開關(guān)，產(chǎn)生饑餓感，渴望進食。

我大概能感覺到下丘腦的啟動，有點像窗戶打開，風進來的感覺。這時候我的做法是：風要進來，就是不開窗戶。

吃下食物是一種滋味，對抗食物是另一種滋味，第二種滋味比食物的滋味更令人喜悅，且耐人尋味。

脂肪代謝：脂肪是人體重要的物質(zhì)成分，在促進人體吸收脂溶性維生素、維持體溫、保護臟器等方面發(fā)揮重要作用，也是日常膳食中能量密度最高的營養(yǎng)素，與我們的體重狀態(tài)和肥胖傾向直接相關(guān)。

基礎(chǔ)代謝：熱量消耗主要指脂肪燃燒，即白色脂肪細胞中的脂肪的分解和氧化過程，進而減小本色脂肪細胞的體積。脂肪可分解為脂肪酸，脂肪酸在白色脂肪細胞中氧化分解，為脂肪細胞本身供能。

運動效果：運動鍛煉是進行日常體重管理的必要手段，它可以促進自身能量消耗，加速體內(nèi)脂肪代謝，減少脂肪堆積，提高機體代謝能力。但運動對減輕體重的效果因人而異。

反彈風險：有些減肥者會遭遇“屢戰(zhàn)屢敗”的情況，這是生理能量保護的本能在作祟。瘦身后，身體想要恢復到之前的能量儲備狀態(tài)，并會不斷發(fā)出儲能信號。

小貼士：

1.每口食物嚼二十次以上，延長吃飯時間，飽腹神經(jīng)會覺得“吃了很多”。

2.飯前喝三百毫升水，可增加飽腹感，減肥期間宜“水飽”，忌真吃飽。

3.飯后不要吃水果，助消化是胡扯，已經(jīng)吃了飯，再吃進去什么都是增加熱量，消耗不掉就會轉(zhuǎn)化成脂肪，尤其水果含糖量還高。

4.長時間在空調(diào)房里待著，新陳代謝減慢，導致脂肪堆積，也會長胖。（注：進入伏天，監(jiān)控室需要二十四小時開著空調(diào)給機器降溫，是我減肥路上的最大障礙。）

5.多喝水。體內(nèi)水分充足，能讓脂肪充分“燃燒”。

二○二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星期四，大風

中午又去了那家婚慶服務(wù)小店，老板還記得我。我說再做個視頻，講明需求。老板聽完，說可以直接在我上次拍的那條水池視頻上做，他還存著，讓我下班取。

昨天小區(qū)的地上不知道哪兒來的水，結(jié)了冰，狹長一條，幼兒園放學的孩子們排隊在上面打出溜滑兒，歡聲笑語。然然也參與其中，站在冰前幾米。輪到她，助跑，踩到冰上，住步滑動。別人能從冰的這頭兒滑到那頭兒，然然每次都滑一半就停住了。她問我為什么滑不遠，旁邊一個猴瘦男孩搶答：“因為你太胖了，沉?！比蝗宦犕曜叱鲫犖椋幌朐偻?。我跟著然然上了樓，想說點兒什么，又覺得不配。

劉婷跟保險公司去三亞團建了，我們這個地區(qū)流行入了冬去海南度假。苦哈哈十一個月，提前一個月完成年銷售額，過幾天春暖花開的生活是劉婷他們得到的獎勵。晚上我陪然然睡覺，講完一個繪本，關(guān)燈后然然突然問：“現(xiàn)在又凍冰了，水池里的魚怎么樣了？”

我挨著然然躺著。幽暗中，一些東西開始顯影。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有些東西早讓然然知道為好。

“今年結(jié)冰的時候，那條金色的魚不想再游了。因為它發(fā)現(xiàn)去年沒有擺動尾巴阻止結(jié)冰的那些魚，今年并沒有死，也都活得挺好。它也想試試，隨遇而安地活著，別把自己搞太累，是不是也能熬過冬天。

“晚上睡覺的時候，氣溫下降，所有的魚，包括金鯉都一動不動地睡著了。后半夜，氣溫更低，到了冰點，就是能結(jié)冰的溫度，水面慢慢被凍結(jié)，先是凍成像冰糖葫蘆糖衣那樣薄薄的一層，然后向水下延伸，越來越厚。那些魚睡著了，感覺不到，它們不知道自己就要被永遠凍在冰里。等明年春天冰融化后，它們就是一具具尸體了?！?/p>

我這樣把魚后來的命運講給然然。這幾個月里，徐良看了更多的?。焕铣辉巽@研棋譜，理由是無用武之地，沒人跟他下；我也減肥失敗了。

一開始瘦了十斤，隨后便停滯不前，我想沖破這個瓶頸，膝蓋都跑疼了，也無濟于事。去看大夫，不讓再跑，否則就得換膝蓋，國產(chǎn)的還要三四萬，換完也不扛造，我體重大，只要運動，膝蓋就面臨沖擊，自行車卷腹一樣費膝蓋。真是越窮的人越窮。我問大夫：“為什么有人每天跑十公里以上膝蓋都沒事兒？”大夫說：“人比人氣死人，有些東西是命定的，看清楚比不服氣，能讓你活得更好。”停止運動后，我的體重開始反彈，比減肥前還重了五斤，這回倒讓劉婷看出來了，她讓我適可而止，還說也得提醒然然，不能每頓都讓她往飽里吃，盡管還在長身體。

講完故事，我感覺到咫尺之外的然然在思考。一片闃然。沉默的時間有點長。

“都被凍死了，以后世界上是不是就沒有魚了？”然然開口了。

“魚不會在世界上消失的，有些魚出生在熱帶，那里一年四季都不結(jié)冰?！蔽艺f。

“它們是幸運的魚？”

“差不多。”

過了一會兒，然然說：“魚和人都有幸運的和不幸運的，我就屬于不幸運的?！?/p>

是的，然然是不夠幸運，出生在我們的家庭。我媽就胖，我也胖。我曾經(jīng)——至今仍是——很自卑，內(nèi)心脹痛，欠缺正常與人交流的能力，愛寫日記，大專畢業(yè)后家里給我找了這份工作。每日窩在不見天日的監(jiān)控室，不必動腦，餓不死，也沒有未來，只是更方便寫日記。在劉婷人生最低谷的時候被她遇到，結(jié)了婚。我想斬斷這種胖，我媽卻催我要孩子，于是有了然然。很不幸，然然半歲的時候，我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或者說是我媽的影子。我覺得對不起然然。

現(xiàn)在，躺在黑暗中，聽她這么說，我萬分難過：把她帶到這個世界，注入了給她造成煩惱的東西，還把一些窒礙著我的東西編成故事講給她聽，無奈和無能把我逼成這樣。

黑著燈，我也瞧不起自己。

恥辱和不甘在胸口燃燒。我繼續(xù)——或者說重新——講魚的故事：

“本來這些魚都沒救了，正好我第二天去單位上班，發(fā)現(xiàn)不對勁兒，一看水池表層都結(jié)冰了，趕緊撿起一根木棍兒，敲碎不太厚的冰面。魚們醒過來，有的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被凍上一半了，后悔沒有擺尾阻止結(jié)冰?，F(xiàn)在得救了，它們不想錯過活下來的機會，每條魚都竭盡全力甩起尾巴。池里的冰沒有再擴展，魚們遠離了死亡的威脅，雖然每條魚最后都甩出一個大屁股，卻都很開心?！?/p>

“我能看看那些魚嗎？”然然在黑著燈的房間里坐起來。

所以我又來了婚慶服務(wù)店，把要求跟老板說了。剛才老板發(fā)來視頻小樣，讓我看看是不是這意思。我拿出抽屜里的放大鏡，畫面放大能檢查出細節(jié)上的瑕疵，畢竟要投到電視上給然然看，然然又大了一歲，看東西更細了。點開視頻，我看到在《好漢歌》的配樂中，一條條魚已經(jīng)變得不像魚，拖動著一個個肥大的尾部，像群遷徙的鳥，排著隊奮力劃水。

看了三遍，我回復老板：“可以把魚的屁股做得更大，做到極致?！?/p>

二○二四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小雪，晴

小雪，第二十個節(jié)氣，一年又快耗完了。

昨晚帶然然去機場接劉婷，車玻璃水沒來得及換防凍的，滋不出來。上樓用保溫杯接了熱水，灌進車里，凍住的玻璃水融化，排空，換上防凍的。

趕到機場，母女相逢，幾日不見，分外親熱。尤其然然心情不錯。去機場前，我把婚慶服務(wù)店老板做的終版視頻拿給然然看了。那些魚拖著一個個鼓脹的臀部——魚皮脹得近乎透明，像一個個渾圓的氣球——在“該出手時就出手，風風火火闖九州”的歌聲里搖來晃去，氣勢浩蕩。視頻結(jié)束，然然跑走。過一會兒拿著去海邊撈蝦米的小網(wǎng)子回來了，讓我明天去單位的時候，把落進池子里的樹枝撈一撈，別讓它們扎破魚的氣球屁股。我又看了一眼視頻，水面之下確實隱約可見幾截支棱的樹杈。

剛才我拿著這個小網(wǎng)子，來到池塘，找了一片池底樹杈多的水域。掏出手機，準備拍下?lián)茦滂镜倪^程拿回去給然然看。屈腿彎腰，腦子是這么想的，人卻下不去。感覺被什么繃住了，腰帶、褲子、腿筋、脂肪層……管不了那么多了，用勁兒一蹲，噗一聲，不知道是腰帶脫扣，還是腿筋被抻開，有種喜悅，像春耕的農(nóng)夫，鏟掉第一鋤荒草。

繼續(xù)用力，我知道，蹲下去越深，越能多撈出幾段張牙舞爪的樹杈。突然想到，晚上應(yīng)該把放大鏡帶回家，讓然然用它檢查，池底的樹杈是否被撈干凈。手機已經(jīng)準備好，我會讓然然看到，沒有什么能毀掉魚們已經(jīng)像氣球一樣的尾巴，這些甩動不止的奇妙瑰異的東西，將讓這片池塘永遠不會結(jié)冰。

原刊責編""" 李"" "璐

【作者簡介】孫睿，作家、編劇、導演，1980年生，祖籍北京，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碩士畢業(yè)。2004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先后出版《草樣年華》《我是你兒子》《背光而生》等長篇小說，多部被《當代·長篇小說選刊》選載。2018年起開始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作品多次被選刊選載并入選各種年選。參與執(zhí)導的電影《我的青春有個你》于2021年9月在全國公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