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婆婆走后第七天,晚上,公公突然發(fā)來一條信息:小王,你明天有空嗎?我想和你說個事。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又追了一條:不要告訴家明。我感到困惑,可以說是很困惑。今天白天我們才見過,一起為婆婆舉行頭七儀式,他都沒正眼看我。我頓了頓回復(fù)說,是要我去您那里嗎?他回復(fù)說,在外面見吧,你找個可以坐坐的地方,把位置發(fā)給我,我打車過去。
如果不是明確顯示著發(fā)信人是“家明老爸”,并且頭像是個綠挎包,我簡直無法相信這是他老人家發(fā)的。連家明都不會發(fā)這樣的信息。我回了個“好的”。
有必要介紹一下,我的公公婆婆,也就是家明的父母,分別是八十三歲和八十四歲。母親年長一歲,一周前突發(fā)心梗離世。而我和家明也都年過半百了。我半百加三,家明半百加五。所以,這中間不會有什么曖昧的事。還需要介紹一下,我嫁給家明快三十年了,平日里很少叫他們爸爸媽媽,時常順著孩子叫爺爺奶奶(背地里經(jīng)常叫老張老劉)。而他們從一開始就叫我小王,沒改過口。由此可見,我們并不是那種相親相愛一家人。
所以,我回了一個“好的”?;亓酥?,心里還是覺得奇奇怪怪的。這老張要干嗎?他能和我說什么事?還不讓告訴家明!
收到老張的信息是晚上十點多。幸好我和家明各睡各的,不用擔(dān)心自己流露出忐忑不安的神情被他察覺。我洗漱完畢,跟他打了個招呼就回自己房間了。自從女兒搬出去后,我就占了女兒的房間,一個人睡舒服多了,自在、安靜。一般來說,我玩兒上個把小時手機就困了,倒頭就睡。
但是這天晚上我失眠了。因為公公的這個莫名其妙的信息,也因為婆婆一周前離世,往事紛至沓來,在我腦海里翻騰。不知別人是怎樣的,反正我一失眠情緒就糟糕透頂,腦海里翻騰出來的全是生氣的事,氣得要死還無處發(fā)泄。你總不能半夜給誰打個電話傾訴吧?你也不能半夜起來逛街購物胡吃海喝吧?
自打結(jié)婚,我公公婆婆,這對一直叫我“小王”的夫妻就看我不順眼。一個人對自己是否被喜歡是很敏感的,從進這個家的家門我就知道他們不喜歡我。尤其是婆婆,好像她兒子娶了我吃了多么大的虧,不明確表達出來就無法挽回損失。我結(jié)婚,她連雙新襪子都沒給我,我知道他們不富裕,可是親切的笑容又不花錢,她也舍不得給我,只給我臉色。當(dāng)然,她沒有破口大罵,她是損,時常陰陽怪氣地說,我們家明從小成績好,考第一是家常便飯,這人生大考怎么就考砸了?或者,人家說丑女多作怪,還真是有點道理呢。再或者,我們張家(其實她也不姓張)真是衰敗了,媳婦一代不如一代啊,等等。我萬分委屈。本人雖算不上明眸皓齒楊柳細腰,但是要打分的話也在良好以上,怎么就成丑女多作怪了?何況我還大學(xué)畢業(yè),我收入也不比家明低。我在家明面前哭,家明安慰我說,這說明她把你當(dāng)家人了,這個家沒有誰沒挨過她的罵?我倆姐、倆姐夫,都挨罵好幾年了。
婚后兩年我們沒要孩子,是家明的意思,想先積攢點家底再說。好家伙,這回她直接開罵了,嚇得我不敢回老家。她還是不放過,寫信來罵。她可不是沒文化的人,會寫,比如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還比如連個娃都生不出,空有一副臭皮囊;再比如想當(dāng)絕代佳人,怕是不夠資格喲。群眾語言加書面語言,鞭辟入里。我倆招架不住了,趕緊生吧。偏偏生了個女兒,又沒討到歡心。她從老家趕來,在產(chǎn)房門口聽說是女兒,丟下背來的一袋紅棗小米轉(zhuǎn)身就走。真是很決絕。
我被傷透了心。結(jié)婚前十年,只要一想到要回老家去看他們,我就心驚膽戰(zhàn)?;乩霞页闪宋液图颐髦g的一個梗。比如家明求我時會說,你幫我把這個文件整理出來,今年咱們就不回家過年。我會說,你要能把你女兒數(shù)學(xué)成績搞上去,我今年就跟你回老家過年。
有一次過春節(jié),我們一家三口回去了。還沒過完年三十她就開始罵。由頭是家明沒穿新衣服,說我對家明不好,然后說我是母老虎,虐待家明,錢都花自己身上了。這次是家明造反了,拉著我抱著孩子就走。我們跑到縣城汽車站已經(jīng)沒車了,想住旅店,那個小地方就一家旅店還住滿了。只得在候車室過了年三十,第二天一早買票回城。哎,若不是家明待我不錯,我哪能忍到今天。
對了,每次婆婆罵我時,我公公,就是約我談事的這位,就在旁邊一言不發(fā),板著臉,絲毫沒有勸阻的意思,偶爾會幫個腔,拉個偏架。家明私下里總和我說,其實我媽脾氣暴躁就怪我爸,我爸一輩子不愛她。可是婆婆再暴躁從來不罵他,對他和藹可親。就罵我們幾個,尤其是我。我在她面前低到塵埃里都沒用,她都會給我一頓罵。
不行,我難受死了,不能再這么想下去了。我拉開燈爬起來吃了半片安定,決定把自己放倒。且看明天。
二
第二天中午,我遵旨在我們家附近找了一家茶坊,把店名和位置發(fā)給家明老爸。必須說,他老人家雖然八十多歲了,但玩兒手機還行,基本功能都會。畢竟是有文化的人,年輕時當(dāng)過技術(shù)員。
家明老爸來了,依然很精神,上身T恤、下身牛仔褲。牛仔褲還外扎,系著皮帶。他是一個很注重儀表的老人,體重也控制得很好,還能用上“精神矍鑠”這個詞。
我含含糊糊叫了聲爸。他坐下,臉上呈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祥和之氣,或者叫慈祥的神態(tài)。在此之前,這表情是非常稀有的,就連看見孫女也不一定舍得呈現(xiàn)。
我點了杯綠茶,昨晚沒睡好,需要提神。他點了果汁。店里人不多,沒人在意我們這對奇怪的組合。
我東張西望,找不出話說。家明老爸背后坐著一對年輕人,正卿卿我我,互相喂來喂去吃蛋糕。那個女孩兒正對著我,一張小臉整容過度,導(dǎo)致鼻子和眼睛擠到了一起,太難看了……我趕緊止住自己的鄙夷,別也跟婆婆一樣看誰都不順眼。
茶和果汁都上來了,我倆依舊沉默,好像比賽誰更寡言。我才不會主動問他找我到底有啥事,好像我迫切想知道似的。其實,我還是挺想知道的。以我的判斷,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終于,他清了清嗓子,叫了聲小王。
小王,我首先想跟你道個歉。
我吃了一驚,抬起頭看著他。是我聽錯了吧?
他說,其實這也是你婆婆的意思。你婆婆,家明他媽媽,跟我說過幾次,她說對不住你,過去對你太嚴厲了。
他用的是“嚴厲”這個詞,這在婆婆那兒可是個褒義詞。我沒吭聲,一是反應(yīng)不過來,人都走了,居然留下一個道歉;二是我不知該怎么反應(yīng)。我總不能說“不用不用”或者“你們是為我好”,那太虛偽了。
可我總得說點什么,表示我聽見了。我嘀咕說,為什么說這個?
他說,本來她想自己跟你說的,但她那個人你知道的,硬了一輩子,軟話說不出口。然后,突然就走了,也來不及說了。這幾天我想了一下,還是應(yīng)該把她的意思轉(zhuǎn)達給你。
我有些懷疑,我婆婆真說過那樣的話嗎?到我最后一次見她,她對我還是愛理不理的。但是,我樂意聽到這話,盡管她說的是對我太嚴厲了,而不是對我太差了,也算婉轉(zhuǎn)地認了錯。太難得了,我愿意接受這個道歉。
不過我沒說出來。我說出來的是,算了都過去了。
片刻后我又忍不住說,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家明媽媽,她到底為什么討厭我?三十年了我都沒想通。
家明老爸略微笑了一下說,她不是討厭你。這樣說吧,家明娶了誰她都不會滿意的,娶小李小趙都一樣。你問問你姐姐姐夫他們,哪個沒挨罵?我也一樣的。她是靠罵人過日子的。
一視同仁嗎?還是褒義詞。我笑笑,不置可否。
也許他覺得跟我說自己老伴兒壞話不合適,又挽回說,其實她這個人心眼兒不壞,我了解她,就是脾氣臭。
為什么人們總會說脾氣臭的人心眼兒不壞?是標(biāo)配嗎?不過,我心里還是好受多了,忍氣吞聲幾十年,總算聽到一句道歉。
他喝了口果汁,說太甜了,不適合老年人。我說,那給您換杯菊花茶吧,清熱的,也不影響睡眠。他說算了,從自己包里拿出瓶礦泉水。礦泉水瓶一看就是舊的,他們家是這樣,喝過的礦泉水瓶子不扔,出門時就在家里裝上涼開水帶著。這是婆婆在的時候形成的家規(guī),看來公公依舊在延續(xù)。其實他倆的經(jīng)濟情況還可以,不是那么缺錢的。
從我們女兒上幼兒園后,他們就離開縣城到了省城。家明和兩個姐姐各贊助一筆,加上老兩口的積蓄,買了個小戶型的房,名義上是可以照顧孫女,實際上就是我婆婆做出指示,她想離我們近點。家明還出錢給他們搞了裝修,家明作為兒子還是相當(dāng)不錯的。老兩口進城后,我的主要任務(wù),就是每周六把女兒帶過去,周日再接回來。
實事求是地說,相比過去,婆婆對我的態(tài)度改善了不少,雖然仍免不了說些尖酸刻薄的話(她已經(jīng)不會正常表達了),但那種直接開罵沒有了,偶爾還能生硬地表達一下關(guān)懷。在她七十歲以后,我們終于相安無事了。但我心里始終過不去那道坎,就是在我最需要愛的時候她傷害了我,所以怎么都和她親近不起來,完全是理性地做兒媳婦該做的事,其他時候能回避就回避。盡管當(dāng)兒媳婦三十年了,我和她從來沒有交流過,我跟她說的話比和鄰居都少,和公公也同樣。
此刻,與公公面對面坐在這里聊天,我還是覺得別扭。尤其是和他說話的時候,我不得不看著他的臉,真的是很蒼老的一張臉,皺巴巴的,還泛黃。一點脂肪也沒有了,皮貼著骨頭。眉毛稀疏泛白,額頭側(cè)面有一大塊老年斑。拿著礦泉水的手臂也很干巴,布滿了斑點。剛才見面“精神矍鑠”的感覺消失殆盡。說來我老爸也活到八十七歲,最后兩年也老得很厲害,我卻從不覺得我爸難看,只覺得親切。血緣這東西真的會讓人變得不客觀。
我等著他繼續(xù)往下說。他那么認真地約我出來,不可能只是轉(zhuǎn)達一個道歉,這不合情理。再說轉(zhuǎn)達道歉,沒必要瞞著家明。一定還有其他事,道歉只是熱場。
公公背后那對小戀人仍在膩歪,不但互相喂食,還直接開始接吻了。青春的荷爾蒙如同一鍋我忘了關(guān)火的粥,溢得到處都是。我趕緊把目光收回來盯著茶。老實說這茶太一般,有點陳,我很想換一杯檸檬菊花,又怕家明老爸覺得我浪費。想了一下,等會兒我來買單就是了。于是我舉手招呼服務(wù)員。不料公公又開口了。
他說,我看到你寫的文章了。
我的手頓時僵住。我這兩年經(jīng)常給省里的婦女雜志寫點小故事,賺點小稿費。但從不拿到他們那邊去,生怕讓我婆婆瞧見了又生出什么是非來。他是怎么看見的?
他說,我讀了兩篇。你還是很能干的,會寫文章。
我連忙擺手,哪里哪里,我寫著玩兒的。
老張今天是怎么了?專門說我愛聽的話。我心里嘀咕,連家明都不看我寫的文章。難道是真的要做彌補嗎?
他說,能在省級刊物上發(fā)表還是很不容易的。
他居然知道那是省級刊物。那么,我婆婆看到我寫的文章了嗎?她是什么態(tài)度呢?我想問,最終還是沒問。不是仍舊怕她,而是感覺他們夫妻之間是不會交流的,除了過日子必須說的話,其他話一句也不說,我都沒見過他們互相開玩笑。不過,婆婆這次突然發(fā)病倒下,我感覺公公還是很慌張的。婆婆走后他雖然沒有哭,但悲痛也是顯而易見的,眼袋都明顯下垂了,畢竟在一起生活了六十多年。不要說他,我都挺難過的,這么火力十足的人,怎么說沒就沒了?尤其看到家明在那兒哭鼻子,不免心酸。我是頭一回見他哭。
他又說,我看了你寫的那些故事,講老實話,太簡單了。都是小打小鬧的,意思不大。
公公果然是公公,對我持續(xù)嚴厲。但這種嚴厲我一點不生氣,我希望有人和我談?wù)勎覍懙墓适?。我說,您多批評。他說,我不是批評。我是對比。你要是知道我們那個年代的故事就明白了。
我敏感地意識到,他所說的“故事”是愛情故事。我馬上身體前傾,真的嗎?您給我講講?
他止住話頭,開始一口一口地喝礦泉水。我只好要了一杯菊花茶,丟了幾顆冰糖,慢慢攪拌著。差不多過了五分鐘。兩個人面對面五分鐘不說話,那可是漫長的。我有些沉不住氣了,想發(fā)個問打破沉默。
他先開口了,突然說,小王,我想求你幫個忙。我連忙說,別說求,有什么事您就說。他說,我想請你幫我找個人。找誰?我問。
他遲疑了,好像在下決心。
我想,這才是今天的正事。
他終于說,我記得你有一回說,你有個朋友在湖南懷化,我想找的人在芷江,也是懷化那里的。我想請你托你的朋友去打聽打聽。
我什么時候說過我在湖南懷化有個朋友?我不記得了,或許是業(yè)務(wù)上聯(lián)系過。竟然被他記住了。我仍舊問,您找誰?
他說,就是,就是年輕的時候認識的一個人,失去聯(lián)系六十年了,我認識她的時候她才十九歲,我也就二十三歲。
公公的眼里出現(xiàn)了追憶的神色,那神色讓他整個人變得順眼了。
三
現(xiàn)在我們開始追述往事。
六十年前,二十三歲的公公——我還是說老張吧——二十三歲的老張技校畢業(yè)后,入伍在某部當(dāng)技術(shù)員。部隊筑路到了湖南芷江。有一次他從駐地去縣城買工具,偶然遇見一個姑娘,一下子就喜歡上了。
那姑娘在供銷社當(dāng)售貨員,長得眉清目秀,說話也很溫和。她看到老張買了好幾樣工具,沉甸甸的,左右手都拎著,還要回到很遠的山里去,就主動從貨倉里給他找了個背簍,讓他背上工具走。老張背上背簍一下覺得輕松很多,可以大步流星了,一再表示感謝。
一開始,這仿佛就是個軍民魚水情的故事。但老張回去后,姑娘的影像始終在腦海里揮之不去。于是過了一星期,他又請假去供銷社,說要還背簍,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姑娘一見到他,眼里的笑意格外明亮,臉頰還微微泛紅。這讓老張激動不已,先前的猶豫沒有了,他勇敢地做了自我介紹,同時也問了姑娘的名字。姑娘姓卞,一個不太多見的姓氏,我們就叫她卞姑娘。
顯然卞姑娘對老張也是一見鐘情。須知那時的老張不僅僅是解放軍,還年輕英俊,還有文化。我見過老張年輕時的照片,和現(xiàn)在比簡直判若兩人。所以卞姑娘天天都在盼他出現(xiàn),沒想到他真的出現(xiàn)了。那一刻,兩人什么都不用說,目光流轉(zhuǎn)就足夠了。
老張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就是恨不能把心掏出來送給卞姑娘。每次見面他總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看,直到卞姑娘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卞姑娘也同樣表達了她的愛,一針一線地給他繡了一雙鞋墊,鞋墊上是一朵并蒂蓮。老張捧著鞋墊,把自己一個還沒用過的新挎包送給了卞姑娘。算是交換了定情物吧。
交往半年多后,老張決定娶卞姑娘為妻。這輩子就是她了。他給組織上打了結(jié)婚報告,組織上就去外調(diào)。這是那個年月必須走的程序。哪知外調(diào)結(jié)果是他不能娶她,卞姑娘政審不合格,她父親是地主出身,換句話說,她爺爺是個地主。
老張想不通,有點鬧情緒。領(lǐng)導(dǎo)怕他犯錯誤,就把他派到另一個施工點去了,從地理上把他和卞姑娘隔開。老張不得不服從命令,痛苦地離開,走之前也來不及和卞姑娘打招呼。
卞姑娘突然沒了他的消息,焦急萬分。本來他周末總會進城去看她,如果去不了也會寫信告訴她,這回連續(xù)一個月完全失聯(lián)。卞姑娘不敢到部隊來找,就寫信,一封又一封。信寄到了單位,老張一封都沒收到。但旁人一看,就知道信是卞姑娘寫的。字跡娟秀,還寫著“內(nèi)詳”“親啟”等曖昧字眼,就沒轉(zhuǎn)給老張,怕老張看了藕斷絲連,犯錯誤。
又過了一個月,卞姑娘終于按捺不住找到駐地來了。駐地在大山里,沒有公交車,她是搭了一輛拖拉機顛簸了一天才到的。風(fēng)塵仆仆,灰頭土臉,仍難掩一臉焦急。一個干事接待了她。問她,老張是你什么人?她說是未婚夫。又問,他沒告訴你他不能和你結(jié)婚嗎?姑娘一下子哭起來,他沒說啊。他答應(yīng)了一定娶我的。他變心了嗎?他怎么能變心呢?干事說,不是變心的問題,是他說了不算,你們的結(jié)婚報告沒被批準。卞姑娘說,我要見他,我要當(dāng)面問他。干事說,他已經(jīng)離開這兒了,你最好還是和他分手吧。卞姑娘哭哭啼啼走了。
一直到年底老張才回到芷江。那個干事悄悄告訴他,卞姑娘來找過他,很傷心,他悄悄把三封信給了老張。老張看了信難過不已,又不敢回信。他不知道和她說什么。那個干事惋惜地說,我覺得卞姑娘挺好的,單純可愛。你真忍心舍棄嗎?他說,我不舍棄怎么辦?這不是不讓結(jié)嘛。干事小聲說,你可以下地方。
老張不是沒想過,但他舍不得離開部隊。何況他這種情況只能復(fù)原回老家。他好不容易才從老家出來,絕不想再回去。他的老家實在太窮了,他一輩子也忘不了有一天他頂著太陽從地里干活回來,餓得胃里發(fā)燒,掀開鍋蓋卻是空空的,連水都沒燒。妹妹說媽媽出去借棒子面去了。那年他十五歲,仰天倒在院子地上,發(fā)誓一定要過上吃飽飯的日子……他不能回去,為了他自己,也為了爹媽和妹妹。
但想到卞姑娘又難過不已。卞姑娘在信上說,如果他不娶她,她就一輩子不嫁。老張心亂如麻,天天失眠。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給他介紹對象了,紅娘是政治處主任,他說他大姐的女兒正在找對象,想找個部隊上的。大姐家就在懷化,大姐夫是個老師,家里條件不錯。女孩兒比他大一歲,中專畢業(yè)。老張覺得不能一口回絕,要是一口回絕,領(lǐng)導(dǎo)會認為他還惦著卞姑娘。于是答應(yīng)見。一見,那姑娘先看上了他,她跟舅舅說,我愿意。
老張本來對那姑娘也不反感,長得端正,還有文化。聽到主任的轉(zhuǎn)達有些心動。主任自然是一番力勸,不要猶豫了。男子漢大丈夫,要當(dāng)機立斷,當(dāng)斷不斷,反受其亂。老張一想也是,干脆快刀斬亂麻,讓自己不再有念想。于是迅速舉辦婚禮,迅速成家,迅速有了家明的大姐。
但是讓老張想不到的是,他這么無情的舍棄了卞姑娘之后,心里會那么難受,那種難受無法形容。他成天想她,隨時隨地想她,還偷跑到供銷社門口去轉(zhuǎn)悠,終是不敢走進去。他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再去找她是要犯錯誤的。
一年后老張轉(zhuǎn)業(yè)了,沒有如愿提升。他想也好,離開這個地方就能徹底與卞姑娘分開了,死心塌地和家明媽媽過日子。他回到老家縣城,在機械廠當(dāng)技術(shù)員,家明媽媽在新華書店當(dāng)售貨員。一家五口生活無憂,他還資助妹妹上了大學(xué)。
可是,他期待的死心塌地沒有如愿。心不死,且長壽,像一根藤蔓在他身上盤根錯節(jié),占據(jù)了他整個人。雖然結(jié)婚前,他已經(jīng)把她的三封信都燒了,把定情物(繡花鞋墊)轉(zhuǎn)送給了那個干事。但看不見的感情無比結(jié)實,無法轉(zhuǎn)送,也無法銷毀,如影隨形地跟著他。
后來的生活,大致上我都看到了。他的相思病轉(zhuǎn)嫁到我婆婆身上,就變成了冷漠癥。冷漠癥到了我婆婆這兒,成了躁郁癥。難怪家明說,我媽脾氣不好就是因為我爸,我爸冷暴力。
老張的故事讓我唏噓不已。不知怎么,我竟對他有幾分同情。
我問,那個女孩兒——卞姑娘,后來怎么樣了?他搖頭說不知道。我又問,您再沒找過她?他還是搖頭。我說,這么多年您連封信都沒寫?他說,寫過,沒寄。我怕家明媽媽知道了生氣。我再問,那您有她照片嗎?他說,她給過我一張,被我撕了。我有些不滿地說,那您還找她干嗎?
我的潛臺詞是,您恨不能把她的一切痕跡都消除,還找什么找?
他囁嚅地說,我就是想知道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要是她好好的,我就踏實了。我表示懷疑,要是能找到,您不打算去看她?他說,不一定能找到。我試了幾次都不行。
原來,老張自己已經(jīng)悄悄找過了,他去問了戰(zhàn)友,包括當(dāng)初勸他轉(zhuǎn)業(yè)的那個干事。干事說他去過一次,告訴她老張走了,勸慰她一番,也想試試能不能成為她的新男友,他表示不在乎她家的“歷史問題”,他愿意為她轉(zhuǎn)業(yè)。但卞姑娘始終搖頭。后來,干事也隨部隊離開,轉(zhuǎn)戰(zhàn)他處。其他人就更不知情了。他也在網(wǎng)上搜索過,那家供銷社早撤了。其他什么線索都沒有。
我又想起個問題,這事,家明媽媽知道嗎?他說,不知道她知不知道,也可能知道。她沒提過,但每次吵架她就罵我鐵石心腸,還罵我拈花惹草。我很冤枉,我除了她和小卞,哪個女的都沒沾過,一輩子守著這個家。
我想起了他的微信頭像。心不在,算守著家嗎?
我答應(yīng)幫他。
我答應(yīng)幫他的重要原因,不是他代表婆婆向我道了歉,而是他給我講的故事。這故事讓我產(chǎn)生了極大的好奇心。那個十九歲的卞姑娘,后來怎么樣了?嫁了嗎?過得好嗎?還惦記老張嗎?
我渴望知道的心情不亞于老張。
四
接下來的兩個月,老張不斷給我發(fā)信息,也打過電話,內(nèi)容無外乎就是詢問我打聽到消息沒有。當(dāng)然每次他都先問候,吃飯了嗎?睡得好嗎?把這輩子沒給我的關(guān)心全補上了。我不斷回復(fù),別急。我正在打聽。我正在托人。我那個朋友很忙。我再問問。
幸好我已經(jīng)告訴了家明,不然還得躲躲閃閃地回復(fù)他。
雖然老張再三囑咐我不要告訴家明,我也答應(yīng)了,但僅僅一周我就違背了保密協(xié)議。你想跟一個在一起過了三十年、至今還朝夕相處的人保密,我哪里做得到?我又不是間諜。就那七天都很煎熬。
家明果然很生氣,從沙發(fā)上彈起來沖著我嚷嚷,他什么意思?我媽才走他就想去找那個女人嗎?渣男!
家明是不是兒子說老子渣男的第一人?我不確定,不過我也不意外,有思想準備,于是給他做心理疏導(dǎo),你不能這樣說你爸,不管怎么說,你爸這幾十年也沒去找她啊,還是守著這個家的。家明說,他還不如去找!早點離開我媽,我媽也不至于變成這樣。
我說,看來你是知道那個女人存在的?
家明不言語了。
我說,其實你爸也沒別的意思,他就是覺得很抱歉,希望她后來過得好。家明說,他還好意思看人家過得好不好,甩了人家就和我媽結(jié)婚,他就不能再等等?
也是。我也覺得。他那么慌張地就結(jié)婚,害了兩個女人,其實也害了他自己。這一點,我和家明都無法理解。
不管家明怎么生氣,我還是打算幫他。
首先我真的找到了那位在懷化工作的朋友,的確是很久以前因為業(yè)務(wù)有過聯(lián)系的。雖然很久沒聯(lián)系了,但她還記得我。她姓鄧,比我年輕很多,還在上班。我加了她微信,簡單說了一下事由,我說就是替我公公找一位很久以前認識的朋友,是他當(dāng)年在芷江工作時認識的。
芷江雖然地方小,但名氣不小。有個歷史事件就叫“芷江受降”。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一日,侵華日軍在正式投降之前,先派使節(jié)在芷江與中國軍隊商定了向中國投降的相關(guān)事宜,并在備忘錄上簽字,所以也稱“芷江洽降”。芷江還有機場呢。這些都是我在網(wǎng)上看到的。
但是關(guān)于卞姑娘,網(wǎng)上不可能查到任何線索。我手上的線索也非常有限,就是家明老爸告訴我的供銷社地址。我告訴了小鄧,什么路多少號。順便說一句,家明老爸告訴我的時候,完全是脫口而出。
過了兩天小鄧告訴我,那條路完全擴建了,街兩邊基本上是新房子。電話號碼都從五位變成七位了。
我也不意外,哪座城市都這樣。畢竟過去了六十年,滄海桑田。
小鄧又說,芷江下面還有好多個鎮(zhèn),會不會是哪個鎮(zhèn)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供銷社很多。我說,老人家就說在芷江縣城。
尋找似乎走入了死胡同。
有一天我腦子靈光一閃,忽然想到一個方法,卞姑娘的姓氏不多見,如果認識公安局的人,也許可以通過戶籍查找,就說是失散的親人。我馬上給小鄧打電話說了,小鄧也覺得可以試試,她說她有認識的朋友在派出所工作。
我很興奮,晚上家明一回來我就告訴他,我想出個新辦法。我說的時候有些得意,感覺自己有馬普爾小姐的潛質(zhì)。哪知家明又從沙發(fā)上彈起來了,沖我喊,你要干嗎?你還真的去找?。?/p>
我覺得好奇怪,我當(dāng)然是真的找。而且我還有點私心,說不定能找到個好故事呢。
家明說,你給我打住。別理他。
為什么?我問。他不回答。我又開始對他進行心理疏導(dǎo),你就那么恨你爹嗎?其實想想他還是蠻專一的。他要是不那么用情,就沒那么痛苦了。他說他希望找到以后,跟她說聲對不起。
家明說,對不起有屁用!對不起也就是對你這種人有用,他跟你說個對不起你就被他收買了,居然幫他找情人。
我也火了,張家明你干嗎?你這個樣子太討厭了,就算是個普通老人求助,我們也應(yīng)該幫忙的。我怎么就不能幫他了?
我們倆都開始邏輯混亂了。停了一會兒我補了一句,我就是想知道那個女的,她后來到底怎么樣了。
家明頹然地說,死了。
你怎么知道的?我大驚。
在此之前,我對卞姑娘的現(xiàn)狀有過猜想,我覺得無外乎兩個可能:一個是很癡情,終生未嫁;一個是早忘了他,嫁給另一個男人,好好過到現(xiàn)在,兒孫滿堂。后一個可能應(yīng)該比較大吧?卻不料出現(xiàn)了第三個。
你怎么知道的?我繼續(xù)追問。
家明終于說,我媽告訴我的,當(dāng)年她去找過。
我婆婆,居然去找過?
原來還有一段往事。五十多年前,我婆婆——被我叫作老劉的女人,在跟著老張轉(zhuǎn)業(yè)回到河北后的第三年,借著回湖南老家看父母的機會,悄悄去找過那個卞姑娘。她想看看這姑娘到底長啥樣,讓她家老張如此放不下,總是魂不守舍、心有旁騖。結(jié)婚前聽說他談過一個對象,因為領(lǐng)導(dǎo)不同意沒能結(jié)婚。她原以為過幾年就好了,誰知好不了,卞姑娘始終隔在他們之間,讓她無法靠近他。她就像嫁了一個木頭人,比木頭還不如,是鐵疙瘩。
老劉去了芷江,通過熟人親戚四處打聽,很快問到了一些情況,知情人說這位卞姑娘沒結(jié)婚,和父母住在一起的。再繼續(xù)打聽,又問到了卞姑娘父母家的地址。老劉就想好一番說辭去她父母家。她期待看到卞姑娘已經(jīng)成家,好讓老張死心。
不料一切讓她目瞪口呆。
原來卞姑娘失戀后,每日神思恍惚,郁郁寡歡,家里給她介紹對象她一律不見,茶飯不思,人一天天消瘦。有一天上班路上,她突然看到馬路對面有個青年很像老張,便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但瞬間被車撞倒……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我以為是他。
原來我公公惦記了一輩子的人,早已去了另一個世界。
老劉去之前的種種怨氣瞬間消散,放下水果點心落荒而逃。
自此,她開始死守著這個秘密,她生怕丈夫知道了心如刀絞,也生怕丈夫知道了變得更加冷漠。雖然丈夫不愛她,但她卻一直愛他。也許是守著這個秘密太憋屈了,她只得通過罵罵咧咧來出氣。
不知怎么我一下覺得很心酸。為卞姑娘,為老張,也為老劉。老劉這輩子,也太不容易了。
五
我和家明老爸再次坐進了那家茶屋。
上次見面還是初秋,暑熱未消,一轉(zhuǎn)眼已是滿地落葉。夜里一場大雨后,風(fēng)也變得涼涼的。這樣的情境,讓人沒來由地傷感。
家明老爸依然是牛仔褲外扎,但換了長袖襯衣,條紋的。我不得不承認,老人也需要收拾,收拾一下還是順眼很多。
這次是我主動約他的。還是那個座位,只不過我讓他靠墻坐,免得他背后再坐什么人讓我分心。家明老爸滿眼期待,對我十分客氣。他一定是認為我有消息了才約他的?;蛟S他也做了兩種心理準備,我一落座他就激動地說,怎么樣?
我有些心虛地躲開了他熱切的眼神。故作從容地,先給他點了菊花檸檬茶,又給自己點了杯紅茶。然后寒暄了幾句,說他氣色很好,等等。他也只好寒暄,問了孫女的情況。
我東拉西扯,一時不知先說哪一句。
就在家明告訴我實情后的第二天,小鄧告訴我,她朋友幫她查了,在他們那個縣,姓卞的有幾個,但年齡、性別和名字都符合的,一個沒有。會不會是改名字了?或者記錯年齡了?小鄧問我。我說,不會吧?有可能是去世了。我謝了小鄧,叫她不要再找了。
現(xiàn)在,我跟家明老爸說,嗯,問是問到了。
家明老爸眼睛放光,問到了?
我說,對,問到了。
關(guān)于怎么跟公公說,我和家明商量了半天。他雖然對他爹意見很大,但本質(zhì)上還是想保護他。他讓我不要告訴他爹卞姑娘早已去世,尤其不能說是因他而去世的,怕他太難過太自責(zé)?,F(xiàn)在自責(zé)有什么用?我媽告訴我的時候一再說,別讓你爸知道。我說,不說已經(jīng)去世他還會繼續(xù)找的,萬一他跑去湖南怎么辦?家明說,說去世了他也可能跑去,要掃墓什么的。必須讓他斷了念想。家明黑著臉說,八十多歲的人了,別把他自己搭進去。
斷了念想?我得好好想想。
菊花茶和紅茶都送來了。我們各自一杯。談話的搭子都有了,必須開始談話了。家明老爸按捺不住直接催促我了,小王,你快告訴我,她還好嗎?你見到她了?
我說,我沒見到。我是托朋友問的。
我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按事先費盡心思想出的思路說,我這個朋友呢,找到了她家的老鄰居,把情況都問清楚了。還真是費了很大勁兒呢。首先您可以放心,她后來過得挺好的,嫁給當(dāng)?shù)匾粋€醫(yī)生,生了仨孩子。孫子孫女都好幾個了。
是嗎?家明老爸的眼神忽明忽暗,很難言說。
我接著說,而且她的孩子都很出息,老大是兒子,在北京當(dāng)公務(wù)員,老二也是兒子,在長沙開公司。老三是女兒,更厲害,去美國讀了博士,然后就在加拿大工作,在加拿大安了家。前年,老三就把父母都接過去了,打算讓他們在那邊安度晚年。
這個家庭情況,我是按我一個女友家說的。我女友就是家里老三,把爹媽都接到國外去了。他總不能去國外找吧。
家明老爸非常認真地聽我說,生怕落下一個字。之后他的目光變得迷離恍惚,不知道落在何處,也許是遙遠的加拿大?
我低下頭小口喝茶,不再說什么。言多必失,何況是假話。他終于收回目光,似笑非笑地說,呵呵,她跑去加拿大了,沒想到,她還挺能干,跑到地球那邊去了。
我知道他多少還是有些失落的,但總要面對。何況,面對這個結(jié)局總比另一個好。
他忽然長出一口氣,笑了一下說,小王,我覺得你這個人很善解人意,我就跟你說實話吧,我原先想,要是她現(xiàn)在還是一個人,不管什么樣子我都要去見她,我要跟她說聲對不起,然后看能不能陪她幾年。
他終于說了實話。
我說,嗯,我明白,我理解。但是現(xiàn)在,咱們就最好不打攪人家了。
他說,對,不打攪,不打攪。
我叫了車,送他回去。
晚上臨睡前,我又接到家明老爸發(fā)來的信息,很長,小王,謝謝你幫我了了這個幾十年的心愿。我總算可以放下了??磥硭桓沂菍Φ?。回頭一想,我最對不起的還是家明媽媽。她一心一意跟了我一輩子,我對不住她。明天我去廟里給她燒個香。
我發(fā)現(xiàn)他把微信頭像換了,綠挎包換成一張全家福,那是家明出生沒多久他們家拍的唯一一張全家福。
奇怪,我本該如釋重負的,卻心里發(fā)酸,嗓子眼兒發(fā)堵。我拿著手機去給家明匯報。
原刊責(zé)編""" 林曉瀾
【作者簡介】裘山山,女,祖籍浙江,現(xiàn)居成都。1976年入伍。1983年畢業(yè)于四川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曾任成都軍區(qū)創(chuàng)作室主任、《西南軍事文學(xué)》主編。1984年開始發(fā)表作品,主要是小說和散文。已出版長篇小說《我在天堂等你》《春草》、長篇散文《遙遠的天堂》《家書》以及中篇小說《琴聲何來》等作品。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解放軍文藝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百花文學(xué)獎、四川文學(xué)獎、冰心散文獎以及夏衍電影文學(xué)獎等獎項,有部分作品在海外翻譯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