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蘇詩章

葡萄架下的木卡姆（外二首）

木卡姆在院子里響起時

我才知道，人的虛無來自

看不見塵土在舞蹈，它們作為

透明的伴侶，終年為綠洲伴舞

生活里的難題，一到歌里就迎刃而解

讓我突然愛上，一個舞者臉上的尊嚴(yán)

皺紋像刀，劃開了她的日子

讓我窺見她的青春，在戈壁狂奔

木卡姆在這里，其實像所有的人

像落日摘下的甜瓜

像那個舞者安詳進(jìn)入的晚年

像我的影子，把一份祝福

悄悄塞入路過的一道門縫

克孜爾洞窟

那些割走壁畫的手，也挖走了

克孜爾的眼睛，痛心的我

還能安慰滿墻的空眼窩嗎？

我不急著想壁畫的原貌

我在感受，當(dāng)年一尊佛陀

坐在壁畫里的心境，他被割下墻壁

裝入木箱的漫漫羞辱

他能說什么呢？來自人世的敬意

竟像戈壁一樣荒涼

此刻，我只能聽見洞窟里的聲音

窟里的塵埃，一定還記得服侍過的古人

我們能有他們小小一捧的敬畏嗎？

我們衣著潔凈，內(nèi)心卻塵土飛揚(yáng)

我們心里的塵埃，與洞窟的塵埃

隔著已不止十幾個世紀(jì)的欲望

白楊

白楊知道，誰也無法把它帶走

它成為將綠洲釘牢的一枚枚釘子

游客像風(fēng)，無法在樹上

留下鮮明的性格

但這里男兒的脊梁，是筆直的樹干

男兒的沖天一吼，是朝天瘋長的樹枝

太陽照耀時，滿樹的金葉

是男兒對盛大婚禮的懷念

白楊從未對我彎過腰，我喜歡

它在歡迎儀式里，隱著自尊

想到白楊的根，連著天山的雪水

它對冷的不動聲色，才讓人驚心

千佛洞（外二首）

鳩摩羅什作證，

這里，每一個洞窟都指向一種玄妙的智慧，

至于領(lǐng)悟多少，全憑個人的修為。

紅柳搖擺，白楊高挺，

渭干河默默地流淌，

明屋塔格山靜坐，聆聽佛本生的故事。

走進(jìn)克孜爾的圣地，

仰望窟頂，看見飛天正扭動腰肢，

銅箔和排簫相對起舞。

太陽燦爛地照耀，雨點(diǎn)

卻噼里啪啦落了下來，

轟隆的雷鳴也在護(hù)欄的咫尺之間響起。

而今，供養(yǎng)者早已不知去向，

破舊的洞窟猶在荒涼中迎來眾生的浮躁，

殊不知：佛像缺席，但佛心還在……

克孜爾尕哈烽燧

占據(jù)一個最高的點(diǎn)，佇立，

曾經(jīng)是警報，那煙與火晝夜的接力，

曾經(jīng)鐫刻公主的傳說。

云煙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唯有他，站成了一座冷漠的雕塑，

沒有眼睛，但目睹過血流成河的戰(zhàn)爭，

一將功成埋葬了萬根枯骨；

沒有耳朵，但聽說過君主對各路諸侯的戲弄，

皇權(quán)的任性給自己挖下了墳?zāi)梗?/p>

沒有雙手，但擁抱了來自八面的狂風(fēng)，

暴烈的雨水既是擊打，也是凝聚；

甚至并沒有頭顱，卻從來不曾中斷原生性的思考，

因為心臟比大腦更接近真理。

庫車，伊西哈拉，克孜爾，烽燧，

歷史將平原沖出一道道溝壑，

現(xiàn)實的峽谷與高坡相互塑造生命高低的奇跡，

土質(zhì)的凡胎最終蛻變成神圣的象征。

廢墟是美的，猶如夕陽，

大朵綻放被血液澆鑄的鮮花。

此刻，黑夜來臨，

夜色彌漫，月牙兒

卻為天空洞開了一個新的窗口。

八月或熱斯坦老街

庫車是一張巨大的馕餅，

過往的行人猶如餅面上的一粒粒芝麻，

一念及此，我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久違的微笑，

民以食為天，所以，

卑微的物質(zhì)時常打敗高傲的精神。

龜茲小巷悄悄揮發(fā)新時代的舊氣息，

但含納著歷久彌新的底蘊(yùn)，

明城墻旁邊跳舞的，是樓蘭美人

還是來自天竺的少女？

一首《古麗碧塔》的變奏給出了參考答案。

熱斯坦老街是一把古老的薩塔爾琴，

吉祥咖啡館就是精致的琴盒，

浪漫、天真和內(nèi)斂，承載一個少女的夢想，

在蛋糕和餅干的酥甜之外，

悉心制作提拉米蘇清苦的香冽。

此刻，哼唱一支俄羅斯小調(diào)

并不適宜，因為氣氛還沒烘托到這兒。

那么，讀一首詩吧，

讓吉爾的《向著田野歸隱而去》帶進(jìn)塵土的真實，

回到我們宿命中的故鄉(xiāng)。

塔克拉瑪干的沙（外三首）

對了，在這里只能是沙

如果你想到歷史，那么請你細(xì)心一些

小心一些，關(guān)鍵是要驕傲一些

在你的鞋上、手指間、發(fā)間

沙對你如此細(xì)膩，如此體貼

你應(yīng)該看出來了，面對如此細(xì)心的事物

必定有高大、堅固的前提

你看，塔克拉瑪干的每一顆沙

它們的前世，可以是一座山，可以是一顆心

也可能是一個承諾或一句誓言

它一直是那么耐磨而恒久

克孜爾石窟

和毛驢有同樣倔脾氣的

是木扎特河，一直沒有回頭。

去克孜爾，沿路的石頭

風(fēng)吹不動它們已光滑的核心

是的，戈壁上都會有

已磨光又剩下了堅硬的諾言。

克孜爾的山上，誦經(jīng)的人

不必識風(fēng)雨，面壁的墻上

飛天的男人見到了祥云

那里，有龜茲最信善的人。

現(xiàn)在你可以雙手合十

崇拜山上的每一塊石頭，崇拜

已經(jīng)被崇拜過的事。

你還可以把自己坐成一塊

會說話的石頭

讓后人捉摸，讓《金剛經(jīng)》

有了人間的方言。

去克孜爾，白楊樹領(lǐng)著你

走最近的路，不要回頭

像善良的人，一路上只有藍(lán)天白云

現(xiàn)在的克孜爾

像愛干凈的人，只認(rèn)識天山的雪水。

在蘇巴什佛寺遺址

蘇巴什佛寺的遺址上

到處散落著鵝卵石，它們讓我想到

庫車河里前呼后擁的浪花

像一群孩子，歡跳著去了遠(yuǎn)方。

你也可以把錄音帶倒回去

離開現(xiàn)在已經(jīng)滄桑的場景

聽聽漢唐，元或宋，明與清

把聽過的誦經(jīng)聲再流成一條河。

現(xiàn)在，庫車河的兩岸

天特別亮，草特別青，鵝卵石特別多

能夠給我安慰的是

你和我，都沒有棱角、沒有牽掛

都像足夠干凈、順滑的鵝卵石

帕克勒克的格桑花

走吧，草纏綿著

不斷有著遠(yuǎn)方

低于想象的馬蹄聲，像格桑花

讓帕克勒克草原

像一塊定情的花布

唱了千遍的長調(diào)

是一條結(jié)實的馬鞭

趕著相信愛的人

走在指向甜蜜的手指上

走吧，把馬當(dāng)故鄉(xiāng)的人

他已愛上了一朵

在馬蹄印里長大的格?；?/p>

如果有來生（外二首）

只有在鳩摩羅什、佛圖澄、

帛延、帛元信、帛尸梨蜜多羅等

與燦爛輝煌的龜茲古國的

相互成全中，

我們才能真正理解這塊土地，

以及湯因比說出的，

如果有來生，

他愿意出生在龜茲

——這塊四種古老文明的

交融、交匯之地。

十六年后

十六年后，當(dāng)你再一次抵達(dá)，

這些低矮的樹木

已郁郁蒼蒼矣，

在鳩摩羅什生長、生活、修學(xué)

與講經(jīng)的

這片廢墟之上，

當(dāng)一千六百年

悄無聲息地過去之后。

宋人的喟嘆

如果沒有鳩摩羅什、佛圖澄

龜茲還能否成為龜茲？

而佛教的中國化

（作為對本土之“道”的

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

又能否在中唐結(jié)出碩果？

（以禪宗的確立為標(biāo)識）

并通過對儒的反哺

終于促成了

漢語與東方文明

在此后千年間的

綿延與奔騰！

而在今天——

公元二○二四年八月十一日，

在蘇巴什佛寺遺址的

殘垣斷壁前，

那個曾同時容納下一萬多個僧人的

龜茲古國

與整個西域的佛教中心之所在，

那個曾經(jīng)如此繁盛的人世

（繁盛在這里終于獲得了

一張嶄新的面容）

在兩千年后

依然是可以想象的。

而你又一次想起宋人發(fā)出的喟嘆：

“天不生仲尼，

萬古如長夜！”

烽燧（外一首）

龜茲茫茫無際的遺址

仿佛被一塊粗暴的橡皮

擦拭得傷痕累累，卻又空空蕩蕩

馱著織錦和竹簡的千里馬不見了

鉆進(jìn)紅柳叢中鳴叫的鳥兒不見了

把云當(dāng)作旗幟追逐的麋鹿不見了

在壁畫前駐足凝視的信使不見了

以手遮額定神遠(yuǎn)眺的都護(hù)不見了

這傷痕累累的空白頁上

唯有那堵烽燧孤立著，像一個殘疾又頑固的驚嘆號

在龜茲古國茫茫無際的遺址上

我走到哪里，烽燧就跟到哪里

宛若一道總也擺脫不了的影子

這當(dāng)然只是幻覺，只是天和地發(fā)出的一縷暗示

烽燧其實一動未動

我知道，他一直在守護(hù)著一個秘密洞窟

我知道，千里馬，鳥兒，麋鹿，信使和都護(hù)

全都越過時間的邊界，得到了永恒的庇護(hù)

從烽燧的表情中，我看到了歲月的樣子

我看到了風(fēng)和雨的手

此刻，在公元二○二十四年八月十二日早晨的庫車

有只手正輕輕撲打著我的面孔

木卡姆

我迷失在了渭干河畔

誰也聽不懂我的言語

幸好，一陣彈撥爾的樂聲

從遠(yuǎn)處傳來

隨后，薩塔爾，艾捷克

胡西塔爾，都塔爾，熱瓦普

猶如一群爭強(qiáng)好勝的少男少女

你追我趕著紛紛亮嗓

啊，多么及時的導(dǎo)航

我整整三天都在尋找的

正是木卡姆激情綻放的村莊

克孜爾千佛洞遇雨（外一首）

明屋塔格山崖壁 洞窟

出現(xiàn)在預(yù)想的地方

陽光加重了洞窟的黑

我們被編為十人一組進(jìn)入洞窟

帶著陽光的明麗和濃郁的汗味兒

走進(jìn)大山的體內(nèi)

那些壁畫在我們到來和離去之后

一如既往保持著原有的調(diào)性

菱形格里的佛本生故事依舊生動

伎樂飛天的翅膀

是每個人的想象

在崖壁一側(cè) 魚貫而入的人們

像鉆進(jìn)蘋果體內(nèi)的軟體蟲子

蠕動 蹀躞 欲罷不能

在芬芳的深處留下

欲望的嚙痕

只有夏日的陽光投射

讓紅柳花激動不已

雪霰般的花穗灼傷誰的皮膚

而雨無端地落下

一滴兩滴更多滴伴隨著陽光落下

陽光與雨 雨與陽光

構(gòu)成灼熱的冰涼

清脆地?fù)舸蛟诠鉂嵉念~頂

需要被點(diǎn)化的眾生

何曾知曉甘霖須從天而降

總會有雷聲作為背景

在并不太厚的灰云后面

是哪個暴脾氣在試圖進(jìn)入

一次次憤怒地擂響門板

在戈壁多久遇到一次雨算是正常

在木扎特河谷多久聽到一次雷聲算是幸運(yùn)

兩位翻譯家在鳩摩羅什像前

鳩摩羅什跏趺于

龜茲王為他打造的黃金獅子座上

這是一個看上去大有深意

且舒服的姿勢

一襲薄袈裟

曹衣出水 勾勒出結(jié)實的筋肉

烈日霜雪 櫛風(fēng)沐雨

僅憑那一襲袈裟

僅憑那一個姿勢

四季如一日 從未所動

思維菩薩 形容愀然

凝神中斗轉(zhuǎn)星移

靜思中萬物枯榮

只是面皮略顯黢黑

銅的顏色在時間中趨于凝重

你的唇線清晰

曾經(jīng)吐火羅語和梵語的妙句

如蓮花般次第綻放的唇

如今抿成一道弧線

一道冰冷的堤壩

所有語言的澎湃皆被封印

今天 兩位來自北京的翻譯家

在你的面前肅立

一個把俄羅斯的詩句用漢字分行排列

一個將斯拉夫語的東歐故事講給中國百姓

兩人向你鞠躬 真誠而有分寸

心里默念著只有自己知道的禱辭

三個靠舌頭聯(lián)通世界的人

在明屋塔格山腳下相會

一個人身披袈裟 兩個T恤

兩個人戴近視眼鏡 一個人目光如炬

這并不影響他們的交流

三個靠舌頭征服世界的人

從始至終不曾說一句話

所有的表達(dá)都在仰望和被審視中完成

唯一存世的舌舍利

證明舌頭所言并非全是虛妄

一切有為法 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 應(yīng)作如是觀

阿克蘇的風(fēng)（外二首）

把一座座寺廟分開，跏趺而坐

作揖、打禪，輕微地吹拂眾生

層層疊疊、閃爍凌亂的臉

把一地的烏云驅(qū)散

一部分落入多浪河，另一部分

落入塔里木河不深不淺的孤獨(dú)之中

把塔克拉瑪干的每粒沙都帶走

大面積地剝蝕和搬運(yùn)，新月形、鏈形

越來越多的面孔積累在那里

把檉柳的全部學(xué)問留下

裸露的、消逝的，慢條斯理而無邊無際

它們多像我遠(yuǎn)去的親人啊

在蘇巴什佛寺遺址

沒有律令，沒有自我喚醒

沒有六世紀(jì)的暮鼓晨鐘

沒有舍利盒、絲織品、古錢幣

沒有陶器、鐵器、木器、木簡

沒有紙本文書以及壁畫碎片、石雕佛像

沒有樂舞隊和歌舞戲“蘇幕遮”

沒有被困在紙上的秘密

更沒有緩慢而又隱忍的風(fēng)

在蘇巴什佛寺遺址，我一無所獲

我們用隔空的對話交談

像此時此刻的蒼涼，不多也不少

觀克孜爾第38窟

藍(lán)色，很節(jié)制地表露出來

往生圖、供養(yǎng)圖、天相圖，各取其美

泥塑彩繪坐佛像，毀于盜賊

一些陽光稍稍退后了些

每一個參透的部分，仿佛

真的可以移動

羅漢、金剛和魔，依次進(jìn)入想象

二十八身天宮伎樂飛天，手執(zhí)五弦琵琶

翩然而至

寺廟倒懸著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倒懸著

慈悲和掛礙倒懸著

人間的流水被愛了一遍又一遍

本生與因緣交替往復(fù)

此時，我參與了每一個內(nèi)心的重構(gòu)

菩薩來了

石窟亮了

橫笛、銅鈸、排簫響起

臘鼓、箜篌、琵琶響起

龜茲的玫瑰（外一首）

要經(jīng)過多少傾心的雕刻

才能開得如此芬芳？

現(xiàn)在我才知道

每一朵花都是南疆的天空

它們懷抱著沙子，和沙子里的陽光

多年前，我流浪至龜茲的村落

村莊寂靜，煙火消散

隱去了那么多的人群和喧囂

黑夜來臨的時候

我在路邊彎下了腰，想去親吻一朵玫瑰

我只接住了它的露水和幻影

想去填充一下空蕩蕩的心

當(dāng)我離開時，夜涼如水

一朵玫瑰就等同于一輪明月

月光落在了我的臉上

它的清朗和溫潤

轉(zhuǎn)贈了一粒沙子的堅忍和空寂

也贈予了一朵花的暗香和秘境

白桑椹

五月的庫車，風(fēng)沙稍稍安靜

午后的陽光肆意鋪展

天白得無所顧忌

桑椹躲在寬大的葉下，悄悄成熟

它有一肚子不為人知的甜蜜

此時不需要風(fēng)，只需稍加撩撥

便有了不可抑制的暈眩

——無法抗拒的引力

讓我羞于啟齒

這一生，真的需要面對一次徹底的墜落

到阿克蘇看云（外二首）

在阿克蘇 慢慢曬太陽

一直曬到落日西斜

陽光很慢

一整天才從身體中退去

兩岸喧囂的河也退去了

只剩下泛白的河床

克孜爾尕哈烽燧

在落日的潮聲中

漸漸隱退

酷熱的鼓聲、舞裙

在夢中縈繞

午夜。被月光碎地的尖叫聲

驚醒

從千年壁畫中走出的阿克蘇

依然是風(fēng)的韻律、云的舞姿

漫過婉轉(zhuǎn)的腰身

我在睡意闌珊時刻

起身，到阿克蘇去看云

阿克蘇懷古

我是在阿克蘇沉浸的小魚

天天在彩色的大街上繪畫

在未來的天空上

有一扇門緩緩打開

陽光喚醒了古代的街道

留長發(fā)的女子

是從克孜爾壁畫中走來的少女

身上流溢著遠(yuǎn)古的光

克孜爾尕哈烽燧仍未熄滅

不倦的樂舞更夫仍在古巷里翩翩

這一刻背影拉長

阿克蘇在時光幻影中色彩鮮艷

庫車寫意

庫車河把舞姿映紅山的綿延

旋轉(zhuǎn)的風(fēng)撥動漢唐的琴弦

推開時光之門

殘損的壁畫仍有未曾明亮的中華之光

你知不知道

我深醉于你的舞姿趕來

深一腳，淺一腳

這舞姿映刻在群山中、大河中

猶如鮮紅的響鏑

飛越長江、黃河

從克孜爾舞女到木卡姆歡歌

從庫車河到渭干村

不懈的鼓聲震動明屋塔格

恍若隔世的千年之約

渭干河，我來了

十二木卡姆，我來了

帶著永不褪色的希望和神往

加依的天籟之聲（外二首）

一個村莊靠一把琴走天下

琴一開口，就驚走一個村的寂寞

喚醒無數(shù)古老的魂靈

援疆人的夢想

讓沉睡屋角的都塔爾醒來

讓它的兄弟薩塔爾、熱瓦普、卡龍琴都醒來

在一個春晨，合奏出塔里木盆地的心聲

從兩三雙手到七八雙手

從七八雙手到上百雙手

一起復(fù)活新疆少數(shù)民族民間樂器

艾依提·依明、努爾冬·司馬義師徒

以桑杏樹為筋骨

融合風(fēng)沙的聲音

鳥鳴與駝鈴聲

融合雷電與細(xì)雨的聲音

春聲與秋韻

融合起讀書與祈禱的聲音，

以及叮嚀聲與召喚聲

新和?出五顏六色的喜怒哀樂

重新打造農(nóng)民命運(yùn)交響曲

從此，加依的每一座屋子都是音箱

每一條巷道都伸展為琴弦

從此，加依村日日夜夜回蕩著海潮聲

?新和為阿克蘇地區(qū)轄縣，加依村是新和縣的一個村。

克孜爾千佛洞掠影

小小明屋塔格山背負(fù)著沉重歷史

裝飾著五個多世紀(jì)的夢

一扇扇門，一個個洞孔

歲月深深 胸口很痛

站在那里 誰能彈響啞然的箜篌

彈響釋迦牟尼一世接一世的苦難與愛

誰洞悉因果輪回，猶如花開花落

目睹殘墻空龕，誰造成歌聲全無

又是何人砸碎前代人信仰的榮光

又是誰剝下壁畫的顏料去肥地

山不動

走過的，是一代代人

一如渭干河在佛窟前逝者如斯夫

高高的太陽 演繹著生活的幕起幕落大戲

卻只有進(jìn)入冬天

它才能凝作百姓心中的暖意

成為另一尊仰望的雕像

聳立在人們心底

白石頭

在紅石林的漫漫塵沙里

我撿到一塊通體發(fā)白的圓石頭

像揀到天上掉下來的一片云

許是哪一世的緣分

這片云動了凡心，落了下來

落在龜茲古國的大荒山

給歲月打了一個結(jié)

這個結(jié)凝結(jié)著至高的潔

在風(fēng)沙里滾打，在火焰里入定，

由著洪水洗刷、打磨、浮沉

修煉成深山里的小小精靈

以累世的時光，等待我們相遇

等著與我一起回家

一起做夢，一起凝思

一起在黑夜里泛出黎明的光

在蘇巴什大佛寺遺址（外二首）

在踏進(jìn)蘇巴什遺址的那一刻

荒蕪不再是廢墟的代名詞

迎面而來的風(fēng)

掀起衣角，像僧人搖起的經(jīng)幡

默念經(jīng)文

被時間洗滌的大地

蠢蠢欲動

陶器、銅錢、鐵器

木簡、經(jīng)卷

風(fēng)、結(jié)滿果實的野西瓜

一只翹首仰望的壁虎

和我

在時間梵音里

緩緩?fù)?/p>

那些消失的寺院瞬間被重建

那些飄散的香火呢？

去往比寂靜更遼闊的孤獨(dú)

去往比緩慢更為緩慢的悲憫

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們

并沒有頻頻回望

他們懷揣虔誠的祈愿

目光清澈，走向前方

克孜爾尕哈烽燧

默念，克孜爾尕哈

仿佛就有回應(yīng)

空中翱翔的鷹

低旋了幾圈，又沖向高處

它不屑于人間的紛爭

和世事的蒼涼

也未曾被囿于時間

克孜爾尕哈，紅色的哨所

站立在大地和云朵之間

在遼闊里

講述高臺上的故事

疼愛公主的國王

藏進(jìn)蘋果核里的蛇

逃不脫命運(yùn)的公主

在高臺之上，也在高臺之下

又有人說起，狼煙

一陣風(fēng)吹過

那身披戰(zhàn)甲的漢代勇士

懷抱薪草，朝我們走來

夜間舉火，白天放煙

兩千年不變的，還有

那枚即將沉沒的落日

和正在升起的月亮

那只空中翻飛的鷹

克孜爾千佛洞

在懸崖之下，在峭壁之上

是誰有如此輕盈之身

念佛、打坐或冥想

“三世紀(jì)興，六世紀(jì)盛

八到九世紀(jì)衰”

以明屋塔格山的堅韌

抵御時間的消弭

扎提河邊的蘆葦和芒草

為這幾千年的光陰超度

用兩百多個洞窟

記述人世間悲悲喜喜

走出時間的人

又被時間召回

拾級而上的人們

從躁動趨于平靜

貓身進(jìn)入了克孜爾

肉身就消失了

他們盯著壁龕上的自己

問著，誰是來生

誰是，今世

17號洞窟（外一首）

每當(dāng)，想起你的名字

胸中就無限遼闊

每當(dāng)，聆聽你的故事

內(nèi)心似萬馬奔騰

我相信，定是得到了神的啟示

才會在日日夜夜

想要追尋，在渭水之畔

你從身體里，掏出的

陽光、雨露和鳥鳴

你從四肢上，割下的

真、善、美，還有一首挽歌

在一片，連環(huán)布施的穹頂上

當(dāng)猴子與水妖智斗

當(dāng)輪回，剝開溫暖的陽光

當(dāng)大象舍身于囚徒

當(dāng)本生，揭開命運(yùn)的密碼

普度，不過是菩提樹下

本生種在眾生心里的善念和種子

如是滅度，無量、無數(shù)、無邊

龜茲樂舞

尼采說——

每一個不曾起舞的日子

都是對生命的辜負(fù)

于是，一支胡旋

舞盡漢唐，舞至今朝

杜牧說——

霓裳一曲千峰上

舞破中原始下來

于是，一支胡騰

縱身一躍，讓古今銜接

此刻，在龜茲古巷

唐風(fēng)穿過眼眸，舞上了街頭

讓曾經(jīng)遠(yuǎn)去，卻又回歸的

“蘇幕遮”綴滿珠玉和金釵

讓古老的回聲與傳奇

隨著絲路駝聲，在風(fēng)影中回轉(zhuǎn)

此刻，在熱斯坦街

此起彼伏的叫喊聲

掀開了“西域樂舞”曾獨(dú)步天下的

獨(dú)創(chuàng)魅力和音樂奇跡

觸動了“龜茲樂舞”曾奪人魂魄的

美妙旋律和動感舞步

不過是，一塊桑木和一截羊腸

不過是，一把五弦琴和一場麥西熱甫

不過是，田間勞作的一招一式

不過是，飛天壁畫的一舞一樂

竟讓龜茲盛景，在這街巷里

與時代重逢，與盛世同在

在蘇巴什（外一首）

在蘇巴什，誰都看不清野西瓜的表情

晚霞換一個姿勢，天空就緊張一下

嗯，就是這里了

可清洗我前半生之地

罪過很多，罪過都沒有恰當(dāng)?shù)拿帧?/p>

倔強(qiáng)，膽小，無能，拖拉

不勤奮，不溫柔，不回家

罪過不夠深不夠判刑

我不低頭不被同情

別送我禮物，要送

就送一段鳩摩羅什親口念過的經(jīng)文

我將在后半生反復(fù)吟誦

用它熨平疾苦

制薩塔爾的人

等做完這一把薩塔爾，葡萄

就要成精

他決定跟蹤一首歌

那是父親以前最愛唱的

他決定模仿一座青山

那是母親常去爬的

他決定放出體內(nèi)的一些黑，讓自己

靠近潔白

所有人的問話，他從不回答

生活啊，就是不斷制作薩塔爾

他討厭別人談?wù)摷拍?，他沒有時間孤獨(dú)

時光深處（散文詩）

加依，這個地方

加依，這個地方盛產(chǎn)樂器和工匠。

頭戴花帽的維吾爾族老藝人，眼里含笑，胡須雪白，懷抱熱瓦普彈奏。他身軀高大，半身雕像高過村院。

高高聳立的還有美譽(yù)。

一雙雙蒼老的手、年輕的手，擺弄桑木，制作樂器，指間傳遞技藝，掌上堆積老繭，諦聽祖祖輩輩龜茲古音中的訓(xùn)諭，經(jīng)受個人與時代命運(yùn)之海起伏的律波。滄海桑田，四季奔流，轉(zhuǎn)眼百余年光陰已駕舟遠(yuǎn)去。

村莊如礁，以琴的身姿屹立岸邊。絲路的風(fēng)吻過琴弦，干枯的手也曾撩撥幾分酸澀。不論落寞的雨敲出嘆息，還是陽光的暖撫過弦絲，村莊一直是手藝人的故鄉(xiāng)。

遠(yuǎn)去，耳畔鄉(xiāng)樂繚繞；留下，守藝人打出匠心。

如今，加依這個地方，鄉(xiāng)村已振興，農(nóng)戶三百，工匠云集。中國新疆民間手工樂器制作第一村，引無數(shù)游人蜂擁而至，聆聽天籟。

都塔爾，熱瓦普，薩塔爾，艾捷克，彈撥爾，達(dá)布勒……一把把，一件件，流水作業(yè)下光彩耀眼。非遺傳承匯聚力量，就業(yè)留人暖心，樂聲里笑聲明朗。

新和的加依村，“飛天”在干打壘土墻上舞姿婀娜，墻邊夾竹桃花開粉艷，陽光照亮花格窗欞。

推開古老院落艾德萊斯綢裝扮的木門，妙音紛紛飛起來。

觀克孜爾石窟

登階，仰望危崖高處，石窟錯落延展翅翼，飛翔莊嚴(yán)。

山下，風(fēng)吹向遠(yuǎn)處的卻勒塔格山，燃起一片火紅；近處楊樹林壓低綠色，大地敞開胸懷，人群縮小身影。

與遙遠(yuǎn)的時空對望。斑駁墻壁，殘破畫面，珍貴的藍(lán)色、綠色、白色和赭紅，描抹古人的信仰，文明交匯的光芒讓人忍不住驚嘆。

聆聽菱格構(gòu)圖里的故事，佛國的圣山云紋繚繞，茶花艷麗，蓮花清雅，卷草茂盛。善與惡，因與果，誰在主宰命運(yùn)？

面壁苦修的人希求頓悟，他們離去時可有滿意的微笑？剩下一個個洞窟，空空。

唯一的文字，來自一九四六年，畫家?guī)е林匦氖律下?，留下真誠呼吁。那面保護(hù)石窟壁畫的親筆題刻，令人淚目。

下階，仿佛從遠(yuǎn)古歸來。我們也要別去，留下龜茲古韻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煥發(fā)生機(jī)。

蘇巴什的鵝卵石

戈壁之上，蒼涼越鋪越寬，天地巨大的磨盤碾碎歷史的片段，丟棄荒野，孤絕、凄然。

殿堂、僧舍、廟塔，在殘垣斷墻和土堆上模糊了形象。站在庫車河兩岸，東寺、西寺，都是落難的兄弟。

無言的風(fēng)中，我的腦海交疊涌現(xiàn)出鳩摩羅什講經(jīng)的宏音、玄奘堅毅的眼神、信徒虔誠的面龐……

時光深處，經(jīng)幡在魏晉的天空飄揚(yáng)，煙火在隋唐的香爐鼎盛，裊裊香氣熏染唐宋的晨鐘暮鼓。這文化交融的西域福地，商旅車馬馱來寶物，高僧前來撥開人生痛苦的迷霧，人們跪拜沐浴佛光的溫暖。

河水東流，運(yùn)轉(zhuǎn)無常。星空下有燈盞點(diǎn)亮，也有戰(zhàn)火狼煙直上云霄。多少塵事被漠風(fēng)吹散，幾多英豪湮沒歲月深處。大地生生不息，人們祖祖輩輩延續(xù)生命，奔赴美好。智慧不能缺席，歷史不能遺忘。

在蘇巴什佛寺旁，我把一塊修行千年的鵝卵石，悄悄裝入口袋。

欄目責(zé)編：孫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