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散文學”的一個獨特樣本

本文戲劇性的緣起

第一次接觸多蘿茜·安德森（DorothyB.Anderson）的詩歌是在2023年10月。其時，我在美國新英格蘭地區(qū)做美國田園詩歌（pastoral）的田野調(diào)查。行程中的一站，是新罕布什爾北方的白山地區(qū)，去那里的弗朗科尼亞（Franconia）村參觀詩人弗羅斯特的故居（Frost’sPlace）。在成名之前，弗羅斯特在新罕布什爾南部的德里農(nóng)場（DerryFarm）做了十年的農(nóng)民；后來，他遠赴英國，在那里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詩集《少年的心愿》（1913），一舉成名，衣錦還鄉(xiāng)。弗朗科尼亞的住處，是弗羅斯特成名之后居住過的地方（1915—1920）。在去那里之前，詩人羅杰（RodgerMartin）送給我一本詩集，詩人的名字叫多蘿茜·安德森，詩集的標題是《注入我骨頭里的光》（LightFillingMyBones）。羅杰告訴我，這是一個很特別的詩人，其特別之處倒不在她的詩藝，而是在她作品的內(nèi)容以及她命運多舛的一生。此外，多蘿茜曾經(jīng)是弗羅斯特在弗朗科尼亞故居的工作人員。正當我問羅杰這次去白山是否可以見到她時，羅杰很沮喪地說：你再也見不到她了，她前不久離世了。在去白山的路上，我匆匆地讀完了多蘿茜的這本詩集，被詩集中寫到的一切深深打動，覺得應該把她的詩介紹給中國讀者和學術界。

多蘿茜的《注入我骨頭里的光》是一本并不厚重的詩集，但它獨特的地方在于：這是一本因中國而緣起的詩集，也是一本幾乎專寫中國的詩集。多蘿茜的猶太裔身份，又使她的詩歌具有了“流散文學”的研究價值。然而，在寫這篇文章時，筆者還是遇到了不少困難，中國學界無一字論及她，我請美國的朋友幫助查找相關文獻也幾乎一無所獲。后來，筆者與美國基恩州立學院梅森圖書館（MasonLibrary）的朋友們?nèi)〉寐?lián)系：館長CeliaRabinowitz（也是猶太人）、特藏部主任RodneyObien，都是我的朋友，他們曾于2018年來中國參加我組織的“中美田園詩歌高峰論壇”，但他們所能提供的信息都十分有限，不足以成為學術支撐。為了盡可能獲得更多的材料，2024年11月我再次遠赴美國新英格蘭地區(qū)，所獲依然很少。所以，本文的討論主要依據(jù)多蘿茜詩集中所包含的客觀信息，適當吸收采用筆者在線采訪所了解到的相關信息。多蘿茜的《注入我骨頭里的光》雖然是一本抒情詩集，但集子所收的五十多首詩歌多為寫實性很強的作品；根據(jù)她的這些詩歌，幾乎可以還原出她的人生軌跡。

總之，討論多蘿茜的詩歌，不是一個所謂“重大”的選題，不必板著面孔；相反，它是“小眾”的，也是溫情的、有血有肉的。更主要的是，多蘿茜的詩歌體現(xiàn)了流散文學與外國作家視角下的抗戰(zhàn)記憶的雙重主題。

一部猶太家庭的流亡史

多蘿茜的父母是德國猶太人。20世紀30年代，納粹統(tǒng)治期間德國猶太人紛紛逃離，其中一部分便逃往中國。據(jù)統(tǒng)計，“二戰(zhàn)”期間逃往中國的猶太人多達18000人。多蘿茜的父母先抵達上海，后輾轉(zhuǎn)到了湖北武漢。她的父母都是醫(yī)生，他們在武漢的一家醫(yī)院里從事醫(yī)療工作。這一猶太家庭包括多蘿茜的父母、多蘿茜的外婆，以及多蘿茜的妹妹和弟弟。雖然是在戰(zhàn)亂當中，但他們居住在漢口的租界區(qū)，作為醫(yī)生家庭，他們在生活條件上應該還是不錯的，甚至還聘用了一個中國保姆幫助他們料理家務。然而，隨著日軍不斷侵入華中，日軍空襲成為他們生活中的噩夢。顛沛的流亡生活，加之精神障礙，使得多蘿茜的母親于1944年12月8日在武漢跳樓自盡，年僅三十六歲，這一年多蘿茜十四歲。多蘿茜在離開武漢三十五年和五十年后，兩次重返故地，尋找母親的墓地，但都未能找到。

母親去世后，多蘿茜一家便離開了武漢，他們乘著小船沿江而下，后來輾轉(zhuǎn)去了香港。多蘿茜雖然寫了很多有關中國的詩作，但沒有一篇是專寫香港生活的；只從一首詩中隱約可知，他們一家是住在一個破舊的盲人學校，她上學的地方可以看見大海。1948年8月，多蘿茜一家抵達舊金山。從她的詩中得知，多蘿茜到美國之后，先后在舊金山、明尼蘇達、紐約等地居住，而她人生的最后一程便是在新罕布什爾州北部的弗朗科尼亞村。到美國之后，多蘿茜的父親與一個叫夏娃（Eve）的女子再婚，而多蘿茜本人也經(jīng)歷了兩次婚姻，育有一兒一女；她的第二任丈夫叫保羅（PaulGalloway），是弗朗科尼亞當?shù)氐囊粋€林場工人。

多蘿茜一家酷愛音樂。多蘿茜的外婆是鋼琴家。從多蘿茜的詩中可知，盡管是在流亡的途中，他們還是把一架“斯坦威”（Steinway）鋼琴從德國海運到了上海：“她的‘斯坦威’鋼琴跟隨她/從德國來到中國。/經(jīng)過裝箱、海運，它卻深深地/淹沒在上海的一個倉庫的水中。/它終于出現(xiàn)了，樂聲悅耳。/外婆，哭泣著將它撫摸，/并讓我觸碰琴鍵”（《鋼琴音樂是靈魂的面包》）。多蘿茜正是在外婆的啟蒙下，開始練習鋼琴；她到美國之后，又將家族的藝術基因傳給了她的兒子大衛(wèi)（David）：家族的音樂傳統(tǒng)經(jīng)由中國、經(jīng)由多蘿茜而得以傳承。

多蘿茜一家從德國到中國、從中國到美國的家族遷徙，可謂是一個家庭的“出埃及記”，也是那個時代猶太人命運的一個縮影。多蘿茜的詩集《注入我骨頭里的光》記錄了遷徙中的點點滴滴。在送走了漂泊一生的父親，送走了繼母之后，她自己也于前幾年離開人世，但她卻留下了不同凡響的“一卷詩”。

中國記憶與中國情結(jié)

多蘿茜是猶太后裔，她出生在德國，童年時跟隨父母流亡到中國。根據(jù)她的詩作，她離開中國時應該是在十四歲；就是說，她的童年和少年的大部分時光是在中國度過的。她跟隨父親移民美國時是十八歲，相對于她漫長的約九十年的人生，她在中國度過的那幾年并不算長，本可看作她人生的一個插曲。然而，在中國度過的不到十年時光卻影響了她的整個人生。在她離開中國后的半個多世紀的寫作中，“中國”是她作品中恒久的元素；換言之，如果把“中國”元素抽掉，《注入我骨頭里的光》這本詩集便不復存在了。在出版這本詩集之前，多蘿茜還出版過一本更薄的詩集（achapbook），題為《在長江邊》（BytheYangtze）?？梢姡袊洃?、中國情結(jié)幾乎是她詩歌創(chuàng)作的靈魂。

《注入我骨頭里的光》包含了很多抗戰(zhàn)記憶以及舊中國的日常生活記憶，這些記憶在中國作家的筆下十分常見，但以一個猶太后裔的視角表現(xiàn)出來，便有了不尋常的跨文化特點。跟很多抗戰(zhàn)期間的武漢人一樣，她也經(jīng)歷了多次日軍飛機的轟炸。雖然她是生活在一個猶太醫(yī)生家庭，但在生活上她也經(jīng)歷了舊中國的貧苦。她的《洗澡》一詩記錄了她幼時用小木盆洗澡的經(jīng)歷，也記錄了這個猶太家庭在中國生活時的許多日常點滴：他們只能每周洗一次澡，會在廚房里放一只木盆，她是大女兒，先洗。保姆會把廚房門關上，在木盆里倒入熱水，她先把一只腳踏進木盆，然后是另一只腳；木盆很小，她只能像青蛙一樣（froglike）蜷縮在木盆里；熱水很寶貴，保姆一邊在她身上不斷澆熱水，一邊給她擦背，一邊夸贊她正在發(fā)育的身體。她洗完之后，保姆會在廚房里大喊“二女兒在哪里/現(xiàn)在輪到你啦”（《洗澡》）。用木盆洗澡的細節(jié)，舊時代的中國老百姓很熟悉，而對于這個從德國流亡而來的家庭來說卻是陌生的；然而，在戰(zhàn)亂年代，在流亡途中，他們必須接受這種新的衛(wèi)生方式。

凡是經(jīng)歷過物質(zhì)極度貧乏的人，都有一種關于糖的特別記憶。在窮苦的童年，糖是很多孩子生命中的光芒、食物中的貴族。多蘿茜有一首詩專門寫到糖，從中可以感受到，她們一家當時在武漢的生活還是相當清苦的：“我們在中國長大，/我們這些孩子總是貪戀/糖粒所留下的痕跡。/我們舔自己的手指，/歡呼著，爭搶/媽媽手里的糖勺。//五十年之后，這糖勺/依然端坐在（這美國的）紅糖罐里，/一只綠色的瓷罐里，/我所有的客人都很驚奇，/它像個皇后似的坐在寶座上?！保ā秱骷覍殹罚ゝ關于糖的記憶在這首詩中表現(xiàn)得十分生動，多蘿茜家甚至把在武漢用過的一把取糖的勺子帶到了美國；一把小小的勺子漂洋過海，在五十年后依然存在于她的日常生活之中，并最終成為一個猶太家庭的傳家寶（heirloom）。由此可以認為，這不僅是一種“中國記憶”，也是一種“中國情結(jié)”。也可以認為，這是多蘿茜的個人記憶與整個猶太人流徙記憶的一個典型體現(xiàn)?！皞€體的記憶和回憶是在與其他成員相互作用和交流過程中對過去進行的一種重構，是建立和確認身份并強化身份認同的過程。每一個成員重新經(jīng)歷和加強他與所屬的集體之間特有的意義關聯(lián)，并有意識地融入他所屬的集體的秩序中去?！蓖ㄟ^這樣的回憶，他們可以證明、還原、回溯他們的生命軌跡，這恐怕也是為什么文化記憶理論天然地與猶太人生存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的深層原因。

長江是中國的地理地標，在華夏文明南移后，它也是中國人的文化原鄉(xiāng)。然而，雖然只在武漢生活過數(shù)年，長江卻成為多蘿茜生命中的精神磁場。在離開武漢三十五年后再回到那里尋找她母親的墓地時，她這樣深情地寫道：“沒有一條河的氣息/像流經(jīng)漢口的長江/那樣豐富，充滿活力——/閉上眼睛，我的頭發(fā)，我的皮膚/也能聞到它的狂野烈性。/三十五年了——/我回來尋找她的墓地。”（《長江邊》）極少有外國詩人將長江置于如此高的地位；多數(shù)外國詩人書寫中國題材時，更多是以觀光客和獵奇者的視角行文，多蘿茜則不一樣，抗戰(zhàn)期間在武漢的獨特經(jīng)歷讓她對長江有著不同尋常的感受，確切地說，長江已成為她精神世界的拼圖之一。

“流散”中的文化認同

多蘿茜的詩歌創(chuàng)作體現(xiàn)了流散文學的諸多特征，是流散文學研究難得的樣本?！傲魃ⅰ保╠iaspora，亦譯“離散”）一詞最初出自希臘語，到19世紀中后期才被接受為英語詞匯。人類文明的歷史也是人口遷移的歷史，“流散”本是指人類由于各種原因遠離家園這一事實?！芭f約”時代和荷馬史詩時代便充滿了各種“流散”，人們不斷被“散布”（disperse）到異國他鄉(xiāng)。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人們越來越多地用“流散”來研究猶太人因為納粹統(tǒng)治而四散世界各地的情況；所以，流散文學曾一度專指猶太人文學，后來才漸漸用于更廣泛意義上的民族和個體的遷移。多蘿茜一家的跨文明遷移是十分典型的猶太流散。詩集《注入我骨頭里的光》寫到了五代人的生活：她的外祖母、父母、她本人、她的子女、她的孫輩；而她是居間的，是這個家庭流散全過程的見證人；她既經(jīng)歷了在亞洲的十余年生活（中國大陸和香港），又經(jīng)歷了定居美國的六十多年的時光。多蘿茜的流散經(jīng)歷與“二戰(zhàn)”期間其他很多猶太人不同的地方在于，她經(jīng)歷了三地遷移，從歐洲（德國）到亞洲（中國），再從亞洲到北美（美國）。流散文學研究得最多的是猶太人在“一個”東道國的處境，而多蘿茜則有兩個東道國：她在美國生活的時間更長，但中國在她精神層面的影響卻更大，“中國”是她全部詩歌創(chuàng)作的核心；雖然她也寫過一些以美國生活為主題的作品，然而，即使表現(xiàn)她在美國的生活，中國元素、中國記憶，乃至中國情結(jié)，始終是她詩歌中最為穩(wěn)定的內(nèi)容。

首先，在多蘿茜的流散人生中，在中國的生活是她最為刻骨銘心的一段。她生于德國，但在幼年時便跟隨父母流亡到了中國，所以德國或歐洲文化并沒有在她的精神土壤里真正扎根；雖然她在十八歲時便到了美國，雖然她在中國生活了只有不到十年的時間，雖然美國文化有著超乎尋常的同化作用，但在中國的貧苦歲月和抗戰(zhàn)期間的災難記憶，使得她在美國的漫長人生顯得平淡?？梢哉f，她漫長的后半生只是她用來回憶過去的一個“平臺”；甚至可以認為，回憶在中國的歲月幾乎成了她后來生活的全部。她人生的最后一個階段是在新罕布什爾州北方的白山地區(qū)度過的，從她所在的弗朗科尼亞村可以看到連綿的白山；可是，每當她看到這些美國的山脈，她想起的卻是她幼年時跟隨父親到過的廬山，就好像廬山跟著她到了美國：

今天，從我在新罕布什爾的家中，

我凝視弗朗科尼亞山脈。

……

它們在迷霧中山巒起伏

看上去就像廬山

漂洋過海跟著我來到這里。

（《山》

再比如，五十多年后，她在家中熨燙衣物時，她想到的卻是在武漢時的生活場景：“這條深紅色的桌布，是我/幾年前從阿米什人農(nóng)場買來的，/我熨燙它時，一股潮濕的棉布氣息升起——//這讓我想起中國的那個洗衣婦/那時我還是個孩子，她一邊/熨燙我父親的白襯衫一邊唱歌——/她黑色的頭發(fā)束成一個香噴噴的發(fā)髻，/在濕漉漉的霧氣中/一直蜜蜂嗡嗡地哼著。”（《熨燙》）j這讓人覺得，在美國生活著的只是她的影子，而她的實體似乎永遠停留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國武漢。她丈夫與朋友在屋后修的小橋，喚起了她小時候在廬山牯嶺的記憶；（《佩恩的橋》）她妹妹麥德琳到美國后遭遇車禍，葬禮之后，她從妹妹的遺物中拿走作為紀念的唯一東西是一串從中國帶回去的珠鏈；她侄子纖細的手總讓她聯(lián)想到她母親那雙彈鋼琴的手，并讓她想起“她在中國時，客廳里掛著的/杜勒（Durer）畫中祈禱者的雙手”。（《手》）可以說，多蘿茜是典型的“白日夢”詩人。

其次，在多蘿茜的漂泊人生中，中國文化成為她堅實的精神依靠。跟很多猶太人家庭一樣，多蘿茜一家在文化上是“混成”的（mixed），在語言上是體現(xiàn)為“雜語”的（multilingual）。多蘿茜本人從父母那里學習了德語，在武漢時從保姆那里學習了漢語，到美國讀書又學習了英語，而她父母說悄悄話時則用法語。在多語言的文化環(huán)境中，多蘿茜需要找到自己的文化身份以及文化認同。移居美國之后，雖然她的跨文化漂泊告一段落，但由于缺乏在西方文化中的童年記憶，她既活在當下也活在過去：活在當下的是她的身體，活在過去的是她的精神。然而，她卻永遠也無法再回到20世紀40年代的中國，于是，她總是生活在回憶過去的“白日夢”中，靠回憶尋求精神的支撐與平衡。多蘿茜在她的詩集《注入我骨頭里的光》的扉頁上，引用了美國當代女詩人艾米·克蘭皮特（AmyClampitt，1920—1994）的詩行作為她這本詩集的題辭，也充分說明了這一點。她引用的是克蘭皮特《圣燭節(jié)的游行隊伍》（AProcessionatCandlemas）一詩的第一句：“繼續(xù)前進或回到你來時的地方”（Movingonorgoingbacktowhereyoucamefrom）；可是，多蘿茜的不幸卻在于：她再也無法回到“來時的地方”，而“繼續(xù)前進”時，一個遙遠的過去卻始終在那里把她不斷從現(xiàn)實中驚醒。

多蘿茜在離開武漢三十五年、五十年時曾兩次回到武漢，尋找她母親的墓地。在流散文學中，一個猶太家庭成員中會有一個人成為文化記憶的代表，而多蘿茜顯然是他們家庭的“記憶代表”，因為母親早已去世，在中國時她的弟妹年紀尚小，所以在她父親去世后，她便成為家族記憶的承載者，各種“紀念日的記憶者”，包括母親去世的忌日。正如她在這首詩中所寫的：“母親自盡的那個日子是沉重的。/我覺得無法擺脫它，/就像一個取水的人/肩上總扛著水桶……母親在中國自盡的那個/日子，會和我一起/埋入泥土，而這個國家/根本不是她的故鄉(xiāng)。”作為家族記憶的承載者，她最終是帶著母親去世的日子“埋入泥土”。需要注意的是，多蘿茜的葬身之地是美國，而美國不是她的故鄉(xiāng)；她母親的長眠之地是在中國，而中國也不是她們的故鄉(xiāng)。她們的故鄉(xiāng)是在歷史的煙塵中，或者說，她們沒有故鄉(xiāng)。這便是流散中的猶太人的不幸。所以，回憶是一種精神慰藉、一種文化認同，也是嘗試尋根的一種方式。此外，母親在中國的突然離去，在多蘿茜的心中留下了永久的傷痛，這恐怕也是中國作為她流徙過程中的第一東道國在她的心中分量更重的原因之一。正如弗洛伊德所說：“一種經(jīng)驗如果在一個很短暫的時期內(nèi)，使心靈受到一種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謀求適應，從而使心靈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擾亂。”

文化記憶理論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揚·阿斯曼認為：“文化記憶一般以文本、儀式、紀念物、圣書和其他媒介為象征，通過跨代的社會實踐把過去現(xiàn)時化，從而達到‘支撐回憶和認同的技術性作用’?！倍嗵}茜在女兒結(jié)婚時，送給她的禮物是她父親從中國帶到美國的一個畫軸。多蘿茜的父親曾把這個畫軸送給多蘿茜作為結(jié)婚禮物；而現(xiàn)在，多蘿茜又將它送給女兒克麗斯塔作為結(jié)婚禮物。這幅畫軸中畫著的是一對灰色的鴛鴦，它們在蘆葦間依偎在一起。多蘿茜在詩中寫道：“在中國，鴛鴦通常/是夫妻恩愛的象征……而今天，爸爸的大提琴的樂音/從迷霧中升起/在鴛鴦的翅膀之上——/在它們的蹼足邊/是我在漢口的童年?！保ā督o克麗斯塔的遺產(chǎn)》）于是，一幅中國畫軸，成了一個猶太家庭跨文明記憶的“紀念物”。

多蘿茜一家的跨文明遷徙已經(jīng)成為過去，流散記憶到第三代之后其傷痛也可以漸漸消弭，作為流散記憶的文本，《注入我骨頭里的光》如今也算是在學術研究里定格。武漢的城市歷史里未必有這個猶太家庭的痕跡，但流經(jīng)漢口的長江卻永遠在多蘿茜的詩中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