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皎兮

有一年中秋節(jié)，我住在北美漢密爾頓柯蓋德大學(xué)的校園里，晚上，明月當(dāng)空，巨大而冷漠，亞當(dāng)斯照片里的那一個，像是一塊青白色的鉛鋅板。那時候地面還有些朦朧的光，山脈已經(jīng)黑了。有個農(nóng)夫在地里干活，初升的圓月照耀著他，他無動于衷，自顧自地收拾著一隴生菜，一筐一筐地朝卡車上搬。幾頭麋鹿站在他后面森林密布的山腳。一條河微微發(fā)亮。除了那個農(nóng)夫，地面上看不見一個人。一輪滿月無人在意，這地方的人們不過中秋節(jié)。我像個宇航員那樣深感孤獨(dú)。“此邦之人，不可與明?！薄按税钪耍豢膳c處，言旋言歸，復(fù)我諸父?！保ā对娊?jīng)·小雅·黃鳥》）

我寫了一首詩：

紐約以北是阿巴拉契亞高原

月球下面地球是灰色的

八月十五

無人在戶外賞月

“‘異鄉(xiāng)者’幾乎自己都不知道，它已經(jīng)聽從召喚，走在通向其本己家園的道路上了?！保ê５赂駹枴对谕ㄏ蛘Z言的途中》）

薩福的月亮：

月亮已經(jīng)消失了，

逝去的星辰。

在夜的死寂中，

時光繼續(xù)向前，

我獨(dú)臥。

月亮暗示著死亡在側(cè)，時間不多了。

普希金的月亮：

穿過幽暗的梣樹林

將靜謐的光輝傾瀉，

淡淡地，隱約地

照出我戀人的美麗。

情欲的歡快啊，你算什么？

怎能比真正的愛情和幸福，

那種內(nèi)在的美的歡樂？

波德萊爾的月亮：

今夜，月亮進(jìn)入無限慵懶的夢中，

像在重疊的墊褥上躺著的美人，

在入寐以前，用她的手，漫不經(jīng)心

輕輕將自己乳房的輪廓撫弄……

在波德萊爾和普希金這里，月亮是一個奇跡，一個有用的東西，能夠喚起人的欲望。中國第一首關(guān)于月的詩，來自3000多年前西周的一位佚名詩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詩經(jīng)·陳風(fēng)·月出》

“月出皎兮”，這是一個神賜的時刻，一次誕生、一個儀式、一種崇拜，一種覺悟、一種祭、一種操心、一種告解、一種祈禱、一種祈求、一種普照、一種和解、一種稟受。明月在漢語中是一位大神，大地是它的廟宇。

“月出皎兮，佼人（美人）僚（勞）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美人）懰（《集韻》：懰，懰栗，憂貌。怨也、好也?！对鲰崱罚厚悼s也?！稜栄拧め屧b》：懼也?！稘h武帝·李夫人賦》：懰慄不言。）兮；舒懮受兮，勞心慅（動也，煩也）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小雅》：照亮。庭燎之光。）；舒夭（美好貌）紹（持續(xù)）兮，勞心慘兮?！?/p>

“僚兮”“悄兮”“懰兮”“慅兮”“燎兮”“慘兮”，一輪明月，導(dǎo)致如此復(fù)雜、豐富、深刻的心境，這是一種精神現(xiàn)象。對于中國人來說，月亮是一個精神性的位置、一個精神性的存在。這個蒼白、冰涼、神秘的球體在中國自古以來都被視為一位居住在天空上的大神。這位女神保證著我們與萬事萬物、與時間的詩性關(guān)系，一種超越性、宗教感、持久的記憶，一個深刻的恒久的無法摧毀的傳統(tǒng)。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卑嗽率宓募涝禄顒右呀?jīng)持續(xù)了數(shù)千年，而且將繼續(xù)下去。中國農(nóng)歷每月十五，它按時出現(xiàn)在天空。漢語中的“明月”是一個位置?！啊恢谩∣rt）一詞的原本意思是矛之尖端。一切匯合到這個尖端上。位置向自身聚集，入于至高至極。這種聚集力滲透、彌漫于一切之中。位置這種聚集力收集并且保存所收集的東西，但不是像一個封閉的豆莢那樣進(jìn)行收集和保存，而是洞照被聚集者，并因此才把被聚集者釋放到它的本質(zhì)之中?！薄斑@種聚集先行于一切到達(dá)，因為它作為這樣一種聚集返回去把自身庇護(hù)入它向來更早的早先之中。與終結(jié)和完成相應(yīng)的是‘陰暗的耐力’。這種耐力把遮蔽的東西帶到它的真理面前?！保ê５赂駹枴对谕ㄏ蛘Z言的途中》）在中國，“明月”這個場域更像是一種宗教，一種存在方式。布爾迪厄說：“跟任何事物一樣，作為物體（和生物學(xué)個體），人類個體必然居于某一場域（人類不具備異地存身的稟賦），占據(jù)某一位置。場域可以在絕對意義上規(guī)定為一個主體或物體所在、發(fā)生（alieu）和生存的一個物理空間點(diǎn)，也就是一種定位，或者從關(guān)系方面說，一個體位，即在一個序列中的排位。位置可以規(guī)定為人或物在物理空間里占據(jù)的幅員、面積和容量，即其維度……”“居住方式有助于塑造社會習(xí)性，那么，通過或多或少恰當(dāng)?shù)纳鐣梅ǎ鐣?xí)性同樣有助于塑造居住方式?！?/p>

那種不可思議的圓，無法言說的光，無論如何“修辭立其誠”都是不夠的。中秋節(jié)有一種在場性。月餅并不是用來充饑的。嚴(yán)格講，月餅并不那么好吃，油膩、堅硬，吃多了無益身體。每年都有大量的月餅在中秋之后被扔掉，浪費(fèi)。這是一種精神性的食物，就像五月端午的粽子（屈原這個神的身體）。月餅是用來祭祀月亮的?！凹郎袢缟裨凇保栽嘛?，意味著迎神進(jìn)入你的身體。

這種在場性就是團(tuán)圓。“圓，全也。”（《說文解字》）“圓，周也?！保ā队衿む聿俊罚拜橹聢A而神，卦之德方以知。”（《周易·系辭》）“中吾規(guī)者謂之圓?！保ā赌印ぬ熘尽罚┘坠俏睦锩鎴A是鼎的象形。古代埃及人創(chuàng)造的三角形金字塔是一個精神原型，它啟發(fā)了西方的數(shù)學(xué)、幾何。月亮這個圓形，它的光澤、溫度啟發(fā)了中國人的世界觀、人生尺度?？梢哉f中國的精神原型是圓。圓意味著圓滿、完美、完整、無限與循環(huán)、輪回（《易經(jīng)》：“復(fù)，德之本也；恒，德之固也”），平衡、統(tǒng)一、和諧（《易經(jīng)》：“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保?，團(tuán)結(jié)與集體意識。“圓”就是中庸，“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dá)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p>

月出，這是一個操心的時刻。（“人在本質(zhì)上是操心的存在。”“生存性必須在操心的基礎(chǔ)上加以理解，正因為人本質(zhì)上是操心的存在，‘先行’是操心結(jié)構(gòu)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他才可能向死而行，才可能籌劃自身，進(jìn)而他才可能或本真地‘先行進(jìn)入向死而存的籌劃’，或非本真地逃避這種籌劃而沉淪?！薄氨菊娴纳嫘跃褪窍蛑劳鲞@種最本己的可能性籌劃自身?！薄叭绻夷芟蛩蓝姓J(rèn)并且直面死亡，我就能擺脫對死亡的焦慮和生活的瑣碎。只有這樣，我才能自由地做自己。”——海德格爾）但是人們經(jīng)常在百忙中忘記了操心這件事。

我是誰？從哪來？要上哪？“憂思獨(dú)傷心”“月出皎兮”“勞心慅兮”，操心開始，月亮不僅是一個存在，也是一個令人開始操心的此在?！按嗽凇笔沁@樣一種存在者：它在其存在中有所領(lǐng)會地對這一存在有所作為?！坝凶鳛椤钡囊馑际潜憩F(xiàn)自己或者做出成績。正如海德格爾指出的，“此在”的一項基本特征是“向我屬性”：我的存在屬于我自己；我是何種人是我自己的屬性，而不是其他人的屬性?！拔覀冊诖朔N生存中為我們的存在負(fù)有責(zé)任，海德格爾稱之為‘本真狀態(tài)’……本真意味著真實、本己，本真的此在就是指成為自己的人；成為自己是指成為一個個體，而且通過這樣來實現(xiàn)作為此在最接近本己之事。換句話說，就是接納其‘向我屬性’，承認(rèn)其對自身存在做出自行決斷的能力。相比之下，非本真的此在并沒有對自身負(fù)起責(zé)任，而是以他人認(rèn)為其應(yīng)有的方式來生活?！保R克·拉索爾《向著大地和天空，凡人和諸神》）

月出皎兮，明月召喚我們操心。此時此地，被遺忘的存在在此在中被操心。這是靈魂重啟、“籌劃自身”的時刻。“籌劃自身”是對“生”的籌劃。“天地之大德曰生。”（《周易·系辭下》）“仁者人也?！保ā墩撜Z》）“生”就是仁。“天地生這物時，便有個仁，它只知生而已?！保ā吨熳诱Z類》）世界澄明，萬籟俱寂，萬川映月，“本只是一太極，而萬物各有稟受，又自各全具一太極爾。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則隨處而見，不可謂月已分也?！保ㄖ祆洹墩Z類》卷九十四）月出皎兮。朱熹用了“稟受”一詞?！胺A”，《說文解字》：“賜谷也。”（《廣韻》：“與也。”《增韻》：“供也，給也，受也。”《說文解字》：“谷，續(xù)也。百谷之總名?！保叭f物各有稟受”，稟受什么？繼。明月是一種召喚。這個偉大的圓召喚人們回到“親”?！墩f文解字》：“仁，親也。從人從二。臣鉉等曰：仁者兼愛。”“仁者人也，親親為大。”（《中庸》）這是一種集體性、民族性的此在。

我在四歲或五歲的時候，第一次意識到月的存在。那時候我家住在昆明武成路福壽巷，巷子里有七八個四合院。（聞一多曾經(jīng)在三號那個院子住過10個月，將其書房取名為“璞堂”，在里面寫了《璞堂雜業(yè)》《璞堂雜識》）我家的院子在8號。有個晚上，院子被月光照得亮堂堂。隔壁的院子也是，整條武成路的院子也是，整個昆明城的院子都是。萬院映月，院院不同，月只是那一個。每個院子都是為八月十五賞月而建造的（它們的功能之一），看不見月亮的院子在中國建筑中是不可思議的，這是歷史悠久的建筑傳統(tǒng)。（“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蘇軾《記承天寺夜游》）那個晚上，月亮從房頭上出來的時候，外祖母、父母親、鄰居早已在院子里等著，月亮躍上瓦溝的一剎那，大家的臉都亮起來，開始指指點(diǎn)點(diǎn)，“出來了！出來了！”水井旁邊支著一張圓桌，桌子后面是花臺，花臺里有一座假山，還有緬桂樹、蘭花什么的。圓桌上擺著許多吃的：冠生園的火腿月餅、桂美軒的洗沙白餅、五仁月餅、豆沙月餅、龍井茶、西瓜、寶珠梨、石榴、橘子、糖果、煮毛豆、煮板栗、煮花生……總是這一套，大家看了一陣月亮就圍著圓桌坐下來。劃開月餅（分成八牙），削了果皮（也切成若干牙），吃著、說著，一邊打麻將、玩牌、喝茶……外祖母坐在一個草墩上，瞇著眼睛打瞌睡。隔壁的院子有人在唱戲，李家的老五悄悄溜過去聽（那家大門敞開），月光繼續(xù)照著，水井里也有一個月亮了。月光太亮，每個人、每件東西都看得很清楚，只有面部是朦朧的，仿佛大家都戴著一個灰色的薄紗面具。母親將我抱起來，指著月亮說，看見白兔了吧？這需要一點(diǎn)想象力，那時我還沒有見過兔子，不知道什么是兔子。母親一只手指著它，望著我，看見了嗎？看見了嗎？（恐怕大部分母親都這么做過。似乎孩子們天生就應(yīng)該知道，月亮上有一個叫作兔子的東西。年紀(jì)稍長，我才看見了那只兔子）直到我迷迷糊糊地點(diǎn)了頭，母親才放心了，很高興，似乎我已經(jīng)加入了一個組織。她放下我，繼續(xù)打麻將。我又玩了一會兒，吃了半牙月餅、一枚板栗，終于熬不住困，睡覺去了。第二天起來，那張圓桌還在院子里，杯盤狼藉，貓翹著尾巴在桌子上害羞地嚼著什么，外祖母在掃地。這是我的第一個中秋節(jié)。之后這個節(jié)日就沒有斷過，每年都要過。每年在那一天都要認(rèn)真地看看月亮，這一天看月亮與平?？丛铝潦遣煌?，有一種神圣感，一種新的感動。

另一年，我在云南德宏州教育學(xué)院當(dāng)支邊的老師，中秋節(jié)時遠(yuǎn)離故鄉(xiāng)，與幾個同事過，有個老師想念媽媽，哭了。夜深，我獨(dú)自到外面的山崗上去走，那是瑞麗江畔的一塊平原，甘蔗地、玉米地、水渠、橡膠樹、芭蕉樹、傣族人的寨子……平原中間有一座小山，被月光照得像是一座金字塔。我走上山頂，獨(dú)自看月亮。倒不是抬著頭傻看，我看月光下的大地，蒼茫、溫暖，有些螢火蟲在飛。我脫下衣服，赤裸著讓月光沐浴我，有點(diǎn)涼。那晚上我自覺孤高清潔，寫了一首詩：

這個夜晚誰還活著

誰已經(jīng)死去

我獨(dú)自走過黑暗的高原

巨大的天空下

新月正在上升

那時候我不知道明月是誰，只知道它永在那個時間、那個位置，而我終有一日會永遠(yuǎn)離開。那時候我已經(jīng)見過無數(shù)個月，我還不知道月亮是誰，我只是喜歡它，崇拜它，信仰它。我還沒有思考過明月。

“道法自然”，自然乃是“道”之所在，就是“道”本身。沒有自然，也不會有“道”?！疤斓刂蟮略簧?，大地賦予我們生命，必須感恩?！笆滤季础保诖蟮厣仙?，事事必須敬畏、感恩?！白尤胩珡R，每事問?！保ā墩撜Z》）大地的這種大德，必須“道法”，在大地上，人必須“事思敬”。這種“居敬”（居身敬肅）意味著天長地久，萬壽無疆。我們時代的危險就是失去了對“大塊假我以文章”這個“大塊”的“居敬”。

萬物有靈，在中國地方，自《詩經(jīng)》誕生以來，大地上的一切幾乎都在詩篇里被贊美過?！对娊?jīng)》就是一部大地的贊美詩。對中國人的世界觀來說，大地不是一個亟待開發(fā)的對象，而是一個庇護(hù)者?！疤斓赜写竺蓝谎?，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保ā肚f子·外篇·知北游》）“象曰：大有上吉，自天佑也。”子曰：“佑者，助也。天之所助者，順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乎順，又以尚賢也。是以‘自天佑之，吉無不利’也?！保ā兑捉?jīng)》）“大地是所有那些涌現(xiàn)（Aufgehen）的顯現(xiàn)被帶入庇護(hù)，且確實作為涌現(xiàn)之物而被庇護(hù)”“保持原本就意味著守護(hù)?！保ê５赂駹枴端囆g(shù)作品的本源》）“我們是植物，不管我們是否愿意承認(rèn)，我們這種植物必須連根從大地中成長起來，方能在天穹中開花結(jié)果。”（海德格爾《講話與生平證詞》）“空間意義上，植物是從大地中長出來的；物質(zhì)意義上，植物是由大地組成或構(gòu)成的。與此同時，大地讓植物的根反向長入地里，從而保護(hù)和庇護(hù)著植物。世間所有事物，恰以類似的方式，通過進(jìn)入大地而從大地中涌現(xiàn)并得到庇護(hù)……‘讓世界成其為世界?！保R克·拉索爾《向著大地和天空，凡人和諸神》）

孔子嘆道：“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碧焓且环N偉大神秘?zé)o言的力量?？鬃佑终f：“予欲無言?！彼膶W(xué)生子貢說：“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先生如果不說出來的話，我們拿什么傳述給他人呢）《易經(jīng)》中“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shè)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變而通之以盡利，鼓之舞之以盡神?！薄扒ぃ洹兑住分N(yùn)邪？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乾坤毀，則無以見《易》?！兑住凡豢梢姡瑒t乾坤或幾乎息矣。”

“世界成為世界”，這種佑護(hù)在世界中通過詩、藝術(shù)被表現(xiàn)出來，就是美。“月出皎兮”，這四個美到令人窒息的漢字令“世界成為世界”。天人合一，對于中國人來說，大地不僅僅是一個物，也是一個神?！暗婪ㄗ匀弧?，大地是“道”之所在，是生命的導(dǎo)師，庇護(hù)生命的大德。

《易經(jīng)》說：“修辭立其誠?！笨鬃诱f：“辭達(dá)而已矣?！崩畎渍f：“大塊假我以文章。”杜甫說：“詩成泣鬼神?！痹?、藝術(shù)是對天地之大德的感激、信證、背書。

“子曰：‘小子何莫學(xué)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yuǎn)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保ā墩撜Z》）“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fēng)俗……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保ā睹娦颉罚┰娋褪怯脕肀ＷC諸神永施庇護(hù)的方式。

詩就是美的表現(xiàn)?！懊馈边@個字在中國文明開端時代便已經(jīng)出現(xiàn)，早于“真”這個字?！兑捉?jīng)》上有“美”字，沒有“真”字。美就是“道”（真理）的去蔽。“道”是不可說的，道可道，只有非常道。這個“非常道”，就是化身為詩的“美”。“在作品中發(fā)揮作用的是真理，而不只是一種真實?？坍嬣r(nóng)鞋的油畫，描寫羅馬噴泉的詩作，不光是顯示——如果它們總是有所顯示的話——這種個別存在者是什么，而是使得無蔽本身在與存在者整體的關(guān)涉中發(fā)生出來。鞋具越素樸越根本地在其本質(zhì)中出現(xiàn)，噴泉越不加修飾越純粹地以其本質(zhì)出現(xiàn)，伴隨它們的所有存在者就越直接越有力地變得更具有存在者特性。于是，自行遮蔽著的存在（比如月球，作者注）便被澄明了。如此這般形成的明亮，將其閃光嵌入作品之中。這種被嵌入作品之中的閃光便是美。美乃是作為無蔽之真理的一種現(xiàn)身方式?！保ê５赂駹枴端囆g(shù)作品的本源》）

中國那些密集的關(guān)于明月的詩篇乃是一種去蔽，一座文字的神廟，令明月不再僅僅是一個月球，一種物質(zhì)，而是一種真理，一座可以寄托精神世界的美的神廟。

中國最偉大的詩篇許多都與明月有關(guān)，李白的《月下獨(dú)酌》：

花間一壺酒，獨(dú)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相交歡，醉后各分散。

永結(jié)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保ɡ畎祝拔覀兊男袆泳拖裰参铮枰赝说揭恍┖诎档臇|西……”明月正是讓我們“退回一些黑暗”的那種東西?！笆澜缃^不是立身于我們面前，能夠讓我們細(xì)細(xì)打量的對象。只要誕生與死亡、祝福與詛咒的軌道不斷地使我們進(jìn)入存在，世界就始終是非對象的東西，而我們始終隸屬于它?！保ê５赂駹枴端囆g(shù)作品的本源》）在李白筆下，月是一位正在現(xiàn)身的神靈，一種本真的存在，最高的存在，活力的存在，靈魂性的存在，美的存在。與明月的交集，人與生俱來的物的孤獨(dú)被明月取消了，“萬物皆備于我”“詩可群”，人超越于物，“君子以反身修德”，獲得了大地這個“群”的接納，不再孤獨(dú)。

何謂“靈魂性”的存在？“人們通常把異鄉(xiāng)理解為不熟悉的東西，讓人不感興趣的東西，更多讓人煩惱和不安的東西。不過，所謂‘異鄉(xiāng)的’（fremd），即古高地德語中的‘fram’，根本上卻意味著‘往別處去’‘在去往……的途中’，與此前保持的東西相悖。異鄉(xiāng)者先行漫游。但它并不是毫無目的、漫無邊際地亂走一氣。異鄉(xiāng)者在尋找之際走向一個它能夠在其中保持為漫游者的位置?！愢l(xiāng)者’幾乎自己都不知道，它已經(jīng)聽從召喚，走在通向其本己家園的道路上了。這位詩人把靈魂命名為‘大地上的異鄉(xiāng)者’。靈魂之漫游迄今尚未能達(dá)到的地方，恰恰就是大地。靈魂首先尋找大地，并沒有躲避大地。在漫游之際尋找大地，以便它能夠在大地上詩意地筑造和棲居，并且因而才得以拯救大地之為大地——這就是靈魂之本質(zhì)的實現(xiàn)?！保ê５赂駹枴对谕ㄏ蛘Z言的途中》）

在中國，明月在《詩經(jīng)》的時代就已經(jīng)成為“靈魂之本質(zhì)的實現(xiàn)”，明月是“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公元759年，杜甫在泰州寫下了“月是故鄉(xiāng)明”，這是《月夜憶舍弟》這首詩中的第四句。

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

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

寄書長不達(dá)，況乃未休兵。

這是唐肅宗乾元二年杜甫在秦州時所作。755年，安史之亂爆發(fā)，杜甫與幾個弟弟分散。某個明月當(dāng)頭的晚上，杜甫想念弟弟們，寫下了這首詩。那個夜晚天空中有無數(shù)月亮，在各個地方——平原、山區(qū)、河流、森林、城阜、村莊……但所有的月亮都是一個，它都是故鄉(xiāng)之月。故鄉(xiāng)就是家，明月是家的隱喻。中國詩人在往昔的時光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不朽的“大地之詞”——長江、秋天、黃昏、明月……一句“月是故鄉(xiāng)明”，每個人都能夠心領(lǐng)神會。“明月”一詞將中國各個地方團(tuán)結(jié)在一起，正是孔子所謂的“詩可群”。

“在技術(shù)時代，諸神為什么一定會逃走？因為諸神一定要待在一個人不能觸及的地方。人的生存一定是以某種人不能觸及的、幽暗的、遮蔽的、不顯露的領(lǐng)域作為前提，并且被它所牽引。”（海德格爾）兵荒馬亂，改朝換代，無數(shù)的故鄉(xiāng)成為廢墟。只要“明月”升起，故鄉(xiāng)就會歸來。在明月下，每個人都放棄了自己的世俗身份，成為一個詩人，孔子“不學(xué)詩，無以言”這種意義上的詩人。

中國人與大地的關(guān)系是藝術(shù)化的，倫理化、宗教化的。明月（英文名：Moon，拉丁文：Luna）從來不是僅僅作為一個圍繞地球旋轉(zhuǎn)的球形天體，和地球的天然衛(wèi)星而存在。在“月出皎兮”三千年后，這個星球，一直是作為一位老師、一個家人而存在，成為一種精神性的“位置”（就像一個祖先的牌位）。

在中國，神是一個個在場者，轉(zhuǎn)世于一棵樹、一塊石頭、一座山、一條河流、一個果子、一個月亮、一只烏鴉、一個人……神不是一個觀念，一套說辭。道在屎溺，神可以在任何地點(diǎn)、時間，降神、出神、入神、養(yǎng)神、傳神、安神、定神、提神……順便提及：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在漢語詞典中，有“神”這個字的詞至今還有1400多個。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帶示字旁的字有60多個。這些字的起源都與“萬物有靈”或者祭祀有關(guān)。

“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fēng)。”“抱明月而長終”，深沉地思考過明月的是蘇軾。“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痹跐h語世界中，生命的深度就是理解明月的深度，而不是理解上帝的深度?！胺虼笕苏?，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边@正是一種超越性?！叭赵蔓惡跆?，百谷草木麗乎土，重明以麗乎正，乃化成天下?！薄疤斓刂溃憔枚灰岩?。利有攸往，終則有始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時變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觀其所恒，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

19歲時，我背誦了《春江花月夜》，但那時不會出現(xiàn)“月”這個字?！霸隆痹诿~“月亮”、計時的“月份”中才用到。“太陽”一詞倒是隨處可見?！霸隆笔且粋€秘密的、地下的字。我已經(jīng)忘記了那只兔子。有一天，我得到了張若虛的這首詩。感謝陳實，他是我當(dāng)鉚工的那個車間的工友，他借給我一本地下傳閱的古典詩集。“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月”這個字回來了，令我熱淚盈眶。月這個神靈忽然在我心中復(fù)活。這首詩的美、永恒感，令我置身其中的那個丑陋單調(diào)的現(xiàn)實瞬間煙消云散。后來，我又背誦了蘇軾的《前赤壁賦》和《后赤壁賦》，永恒的美文！我獲得了一種信心，大地還在，明月還在，我還可以信任、托付。“我在生活中找到狂喜……光是活著的感覺就足夠讓我覺得快樂”。（狄金森）我更深刻地注意了月亮?？丛铝粒蔀槲疑钪械某Ｊ?，我總是在每個地方尋找那一輪明月。（農(nóng)歷已經(jīng)為明月標(biāo)出了時間，我可以在歷書上找到它。這是世界上唯一一本為月亮的到來標(biāo)出時間的書）《春江花月夜》《赤壁賦》成了我青年時代的精神支柱（其他支柱還有《古詩十九首》、阮籍、王維、李白、杜甫、蘇軾、歌德、契訶夫、巴爾扎克，還有《約翰·克利斯朵夫》……文學(xué)就像一座埃及神廟，有許多石頭支柱）。背誦這首詩，總是令我產(chǎn)生一種“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潔心境，我已經(jīng)成為最優(yōu)秀的人，一個君子，傲慢起來，桀驁不馴。那時候我的朋友們或許覺得我這個人比較清高，無他，只是因為我能夠背誦這首詩。

21歲的某日，我寫了一首長詩《月光曲》，相當(dāng)?shù)靡?，決定買一支新的鋼筆來將它再謄抄一遍。我揣著剛剛完成的稿子去了武成路上的文具店，玻璃柜里面有一支綠色的金星牌銥金筆，與眾不同，這支鋼筆的筆端多了一個小帽，擰開這個帽子就可以直接吸水。我很喜歡這支筆，寫詩要用好筆寫（寫詩是神圣之事）。我一個月的工資是17元3角5分，這支筆要3元2角1分。毫不猶豫買了，跨上支在人行道邊的自行車就往家那邊行。我要用最好的筆抄一首最得意的詩。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我的《月光曲》手稿不見了。嚇著了，我擔(dān)心的不是這首詩，是這首詩落入他人之手。再次騎著單車奔回到文具店，心狂跳，裝著還要買點(diǎn)什么的樣子，觀察那個賣筆給我的店員。他并沒有什么異樣的反應(yīng)（點(diǎn)了一支煙，自顧自地抽著），或者他已經(jīng)忘記了我（才過去了十分鐘），或者他覺得我掉在那里的稿紙只是一疊廢紙，已經(jīng)扔到垃圾桶里了。我沒有問他，不知道要怎么問——我忘記了一首詩。一首詩？寫什么的？我看看。那就完蛋了。其中的“月亮起來了，在黑暗的天空……”這還得了！我只是收了心，悶悶不樂地回家。寫《月光曲》的靈感消失了，我再沒有寫過關(guān)于月亮的長詩?；蛟S這只是一個夢，我無法確定真的發(fā)生過這種事。

有一年我在昆明郊區(qū)一個古老的村莊拍攝了一個紀(jì)錄片《故鄉(xiāng)》，我在這部紀(jì)錄片的片頭用了杜甫的“月是故鄉(xiāng)明”。那個鄉(xiāng)村正值選舉村干部之際，斗爭激烈，在選舉誰當(dāng)村主任這件事上嚴(yán)重對立，各個家族、派系之間已經(jīng)白熱化，隨時可能血拼一場。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綿綿數(shù)月的陰雨之后，云開月出，八月十五之夜，所有人都出來看月亮，全村在月光下歡聚一堂。那夜月亮好，“月出皎兮”，我聽見一陣陣歡呼：“月亮出來了！月亮出來了！”大家奔走相告，所有人都要看一眼月亮（仿佛看不見就會倒霉），自家窗子里看不到的，都下樓到望得見月亮的空場上去。種地的、做工的、做生意的、談情說愛的、肝膽相照的、勢不兩立的、老婆婆、小孫子、主任、候選人、婦人、丈夫、青年、盲人，盲人他看不見月亮，但月光照耀著他的眼窩。人們在月光下彼此問候，“給看見啦？”“看見啦！圓呢！”然后大家都去吃月餅，全家團(tuán)坐。村莊的長者在村廟里組織了唱花燈，大家坐在那里看，像是一家人，各種糾紛、矛盾、仇怨煙消云散。仿佛選舉這回事從來沒有發(fā)生過。

11世紀(jì)末，王安石寫下了“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边@首詩對月的激烈感情至今令人感動。1071年7月中旬，北宋熙寧年間，王安石被免去宰相之位，調(diào)任江寧知府，這首詩就寫于這段時間。詩人對曾經(jīng)的高官厚祿毫無留戀，已然忘記，他在乎的只是“明月何時照我還”！我多次在明月下朗誦過此詩。時過境遷，江南不在。近千年后我乘坐高鐵穿越江南的時候，發(fā)現(xiàn)江南已經(jīng)支離破碎，鐵路線兩邊都是倉庫、貨物、高樓大廈，“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的田野只是在鋼筋水泥的縫隙中一閃而過，明月只是其中一枚碎片。但“明月何時照我還”依然令我熱淚盈眶，我在高鐵上默誦。

故鄉(xiāng)寄存著人的本真性。明月是這種本真性的鏡子。只有故鄉(xiāng)知道你是誰。在別處，你的面具就是你本人。面對明月，那是一個可以取下面具的時候。明月總是給人出淤泥而不染的感覺?！霸鲁鰰w兮”。反復(fù)其道。人們在明月下再次意識到“你是誰，你從哪里來，要去何處”。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辈⒎窍衿毡槔斫獾哪敲春唵?，望明月，思故鄉(xiāng)，為什么是故鄉(xiāng)，而不是其他？這首詩是一種永恒的中國常識。中國人血緣性地?zé)釔圻@首詩，人人無師自通。中國人與月的關(guān)系很像海德格爾講的：“詩人在一種原初意義上以歷史性的方式看待祖國。家鄉(xiāng)的大地根本不是近代意義上的‘自然’”（海德格爾《荷爾德林的頌歌〈日耳曼尼亞〉與〈萊茵河〉》）“它乃是對一個民族的大地和血液之力量予以最深之保藏的權(quán)力，是對一個民族之此在予以最內(nèi)在之激活與最遼闊之震動的權(quán)力?！敝袊?，明月這種崇拜從未被拋棄，也沒有取代者。

月亮并不是每個八月十五都如約而至。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月亮不露臉，大家郁悶了一陣，就不管它了，開始吃月餅、剝毛豆，聊天、喝茶、唱歌、吟詩……天涯海角歸來的人說天涯海角的事，駐守故鄉(xiāng)的人說故鄉(xiāng)的事。沒有月亮，中秋節(jié)也要好好地過，深情地過。直到深夜，大家才散去。那時候，揣著一輪明月在夢里，各色人等、各種恩怨都被月光照亮了，大家又成了可以同床共枕的親人。和睦，“睦”，信也，親也。

責(zé)任編輯：崔健

于堅，字之白。祖籍四川資陽，生于昆明。20世紀(jì)70年代開始寫作至今，著作四十多種。系詩《尚義街六號》《0檔案》《飛行》《巨蹼》、散文《挪動》《巴黎記》、攝影集《大象巖石檔案》、紀(jì)錄片《碧色車站》等創(chuàng)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