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使海擁有自己的心跳,于是海不再是簡單的地理概念,而是具有生物學特征的活體:藍皮膚的海巨人有著古老而飽滿的生命,我們能從潮汐里感受到原始情欲般不息的律動。
最初只是緩梯形的波浪,漸漸,海面現(xiàn)出猛虎的條紋……漲潮時的大海暗蓄風雷。近礁的遲釣者會因為一時貪心釀成大錯,僅僅是晚于收竿,潮位就已發(fā)生變化,海水迅速吞沒折返的路;他回不去了,拳擊般迎面而來的浪頭將把他帶到與歸途相反的方向。
當波濤如戰(zhàn)鼓,當默默積聚的浪就像鯨魚涌起的背,大海以令人震撼的席卷之力傳達著它的憤怒。它似乎渴望著某種破壞和審判。巨浪澎湃,組成巴洛克式的白色塔尖——海洋,這座可以深到黑暗、深到絕望的深藍教堂里,我猜測其中存在著怎樣的宗教。既有云水襟懷,吐納,承受,創(chuàng)造,海洋養(yǎng)育眾生;同時,也根本不屑于為殘暴尋找任何借口,血淋淋的即時殺戮進行得如此干凈和純粹,大海坦然執(zhí)行它的法則——它的世界里,沒有形容詞的修飾,沒有定語的位置。海就像初嬰或者成熟到疲倦的神那樣,不必支配話語,它不必依靠交流來獲取能量和援助,海的世界根本不需要坐標系的校正。這是一種任性的強大,或者強大至此,才能擁有任性所象征的自由。海之所以令人敬畏,還在于,它的暴力同樣可以漠然地作用于自身。風暴來臨之前饑餓的海面,天空翻滾末日般的烏云,海水呈現(xiàn)出墓碑般的巖灰色。暴風雨只有開始的幾分鐘像打擊樂,此后很快變成混濁的交響。為了鍛煉勇氣,我曾經(jīng)嘗試體驗風浪,但大海那自毀般的無畏令人落荒而逃。到處是破碎的被強力撕扯的波浪,那時,連大海本身都像是殘骸。我想起尤瑟納爾提到過一句話:“尊敬”這種純金,如果不摻雜一定的恐懼成分,可能會太軟。
幸好,海還有它的消沉、它的倦怠,還有它的無能為力,否則,海只是不受道德拘禁的獸王,讓人類這種陸地生命難以親近。正如醉酒的不斷翻騰的胃囊,海嘔吐著它尚未消化的東西:貝殼、死魚、沉船上的遺骸。有時,累極了的海幾乎無力掀動波浪,光線陰沉,我們看到的是水銀般的、波動得異常緩慢、晦暗而凝滯的大?!且螨嫶笞灾囟荒芘惨频木尬?,慢慢喪失它的掙扎。尤其退潮時分,浪涌越來越弱,泡沫散碎,像垂危者逐漸松開的拳頭……這是彌留之際的大海。
日復一日,海,重復這樣的節(jié)奏,從雷霆萬鈞到筋疲力盡,它一次次復活,再度浪涌,隆起蝶泳者那有弧度的背肌。海在潮汐中不斷復習,仿佛這是循環(huán)的歷法,仿佛是在重復中鞏固自制的律令。每當凝望大?!谴⒌男靥牛铱偰芨杏X某種極端的激情:像追逐真理那樣因無望而無限的激情。這種激情,甚至能表現(xiàn)出至為節(jié)制的力量。有時候的海水萬般柔情,波浪就像動物被撫觸的皮毛那樣掠過一陣陣既迷醉又緊張的戰(zhàn)栗——什么樣的手,使大海這樣的巨獸也為之顫抖,并在永不止息的劇烈渴望中自我折磨?
謎樣的月亮,想象力之外的魔法。當首次得知潮汐主要來自月亮的牽引,我驚異不已,相當于聽說蝴蝶用翅膀吊起了桶里的井水。月亮如此皎潔、寧靜,它只是一小片虛幻的光。即使用調(diào)焦后的望遠鏡窺視,像把花瓣放在顯微鏡下的載玻片那樣,我們看到的,依然是它內(nèi)部的荒涼:堿性的月壤,注定只能種植一株落盡葉子的樹;樹下,旋轉(zhuǎn)著清涼寂寞的舞者。氣質(zhì)孤楚,月亮帶了一點病態(tài)的溫柔??~緲、微涼、靜若處子,紙薄的月亮卻能攪動遙遠之外的海洋暴力。
這奇怪的對稱,也許反倒是通約的法則:唯輕盈之物才能制衡最大的重器。比如燈塔之光指引萬噸巨輪。比如理想,僅憑它動聽的發(fā)音,可以讓幾代人甘愿付出喉嚨里的血。比如死,為了抵償它的安靜,我們動用了一生的喧囂。在更大的意義上,對諸如輕重大小的理解似乎是與日常遠遠不同的。所以最后的伊甸園未必存在于浩茫天際,也許是藏在小孩子的瞳孔里。所以,當月亮里的占卜者起舞,能夠召喚史詩般洶涌的海水,召喚眼線狹長的信天翁展翼遷徙,召喚鯊魚露出齒鋒,召喚錨狀海星漸漸變成寂靜的標本……
月亮月亮,無比安寧,這金黃斑駁的魚鱗是大海所敬拜的圖騰。一漲一落,巨大的藍心臟為它而跳動、激蕩。
(梅傲霜摘自中信出版社《巨鯨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