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詩化解苦難

那次我夢到一句“獨陪明月看荷花”，我便用李商隱的詩把前面三句湊上了。這三句原來在李商隱的詩中是不連貫的，是我把它們連在一起的：

一春夢雨常飄瓦，萬古貞魂倚暮霞。

昨夜西池涼露滿，獨陪明月看荷花。

我們先說前面三句。第一句“一春夢雨常飄瓦”出自李商隱的《重過圣女祠》，原詩是：

白石巖扉碧蘚滋，上清淪謫得歸遲。

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fēng)不滿旗。

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

玉郎會此通仙籍，憶向天階問紫芝。

圣女祠是一個真實的地方，李商隱常常從這里經(jīng)過。既然叫圣女祠，這個祠堂里敬供的應(yīng)該是女神。

這個圣女祠是什么樣子呢？

“白石巖扉碧蘚滋”，廟門都是石頭的，上面長滿了青苔。

這個神仙是怎樣的？

“上清淪謫得歸遲”，她是天上被貶謫下來的仙女，所以很久沒有回去了。

“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fēng)不滿旗”，寫得真是美！整個春天，雨絲飄動在瓦上，迷迷蒙蒙的，就像那女子的夢一樣迷離?！氨M日靈風(fēng)不滿旗”，整天刮著風(fēng)，但都是小小的微風(fēng)，好像帶著神靈的仙氣?！安粷M旗”，風(fēng)力小到不能把旗子吹起來。

這個女神仙是誰呢？

他說有時候可能是萼綠華來了，“萼綠華來無定所”，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哪里，沒看見。“杜蘭香去未移時”，有的時候是杜蘭香來了又走了。“未移時”，走了剛剛不久。萼綠華、杜蘭香都是古代傳說中仙女的名字。

你想象一下：有個仙女剛剛要來，有個仙女又剛剛離去，而你都沒看見。“玉郎會此通仙籍”，如果有一個美男子，他如果能夠在這里，跟女神仙交會、相遇。“憶向天階問紫芝”，那么兩個人能有一個美好的結(jié)果，一直到上天去問有沒有紫芝、能不能得到長生不老這樣的幸運。李商隱學(xué)過道，所以他在詩里常常用一些道家的想象。

下面是李商隱的詩《青陵臺》：

青陵臺畔日光斜，萬古貞魂倚暮霞。

莫訝韓憑為蛺蝶，等閑飛上別枝花。

“斜”字押韻念xiá。蝴蝶的“蝶”，入聲。

青陵臺是個地名，關(guān)于它還有一個傳說。古代宋國國君手下有一個工作人員叫韓憑，他的妻子非常美麗，宋王就奪取了她。妻子懷念韓憑，有一天要自殺，便從樓上跳下來。侍女抓住她的衣服，想把她拉住，可是韓憑的妻子事先用什么東西把衣服弄腐爛了，大家要抓她卻抓不住，她就摔死了。韓憑的妻子曾跟宋王說，希望自己死后跟丈夫合葬（她丈夫也被宋王殺死了）。宋王就故意把他們兩個分開埋葬，說，如果你們兩個真正相愛，就自己合起來。不久，兩個墳?zāi)股细鏖L出一棵樹，這兩棵樹最后變成了連理枝，結(jié)合在一起了。

“青陵臺畔日光斜”，這兩個相愛的人死去，在青陵臺畔，落日西斜的時候。“萬古貞魂倚暮霞”，這么美麗的云霞，就作為貞潔的、對愛情持守的韓憑妻子的背景，那美麗的晚霞，是那癡情女子的身影?！澳犿n憑為蛺蝶，等閑飛上別枝花”，可是有的時候，你雖然貞潔了，卻不知道對方怎樣。他說，也許韓憑跟他的妻子死后都化成蝴蝶了，化成蝴蝶的韓憑是不是飛到別的花朵上了呢？人生是難以預(yù)測的。所以這是首很妙的詩。

李商隱的另一首詩《昨夜》：

不辭鶗鴂妒年芳，但惜流塵暗燭房。

昨夜西池涼露滿，桂花吹斷月中香。

“不辭鶗鴂妒年芳，但惜流塵暗燭房。”鶗鴂是種鳥，《楚辭》上說，每當(dāng)鶗鴂鳥一叫，春天就走了，百花就零落了。所以他說，“不辭鶗鴂妒年芳”，當(dāng)鶗鴂鳥叫的時候，所有的花、一年的芳華都零落了。

他說，我知道人一定會衰老，也一定會死亡，我不逃避，我“不辭”，這是必然的結(jié)果。“但惜流塵暗燭房”，我所惋惜的，就是塵土、流塵把那燃燒的蠟燭、把那光明給遮暗了。

人衰老是必然的，死亡也是必然的，但是你在世的時候，心頭的那一點火光有沒有被遮蔽啊？如果連那個都遮蔽了，真是可惜。

“昨夜西池涼露滿”，昨天晚上我在西池的水邊，寒涼的露水漫天灑下?！肮鸹ù禂嘣轮邢恪?，我就是到不了月宮，也希望能聞到月中桂花的香氣，可是香氣被狂風(fēng)吹斷了。

李商隱總是進一步寫他的悲哀，寫他的失落，寫他的無可挽回。退一步說，你就覺得他更加悲哀。

這是李商隱三首不同的詩。我呢，夢里面只有一句“獨陪明月看荷花”，我就從這三首詩中各摘一句，把它們湊到一起。人家說，你湊得很好，很像是天生來的。

我湊的是：“一春夢雨常飄瓦，萬古貞魂倚暮霞?！币苍S你平生的追求、夢想和感情，像“一春夢雨常飄瓦”，可是你的持守、堅定和意志，卻“萬古貞魂倚暮霞”。

“昨夜西池涼露滿”，昨天晚上我一個人在水池旁邊，滿天是寒涼的露水，我“獨陪明月看荷花”。李商隱是悲哀，我已經(jīng)不是完全的悲哀了，我要陪天上的明月看水中那不染塵土的荷花。

（摘自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美玉生煙：葉嘉瑩細講李商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