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懷（十二首）

炎石，1990年生于陜西商洛，著有詩集《羅漢操》（2014）、《屏體詩》（2023）、《冠狀的春：炎石2011-2022年詩選》（2024）。大學(xué)時組建進(jìn)退詩社，發(fā)起南方進(jìn)步詩歌獎。2017年回到西安，主持區(qū)域性新詩民刊《新秦詩》。2024年，隨著智能音樂技術(shù)興起，發(fā)起新詩無限音樂合作社，主持《百年新詩音樂選本》，致力于推動新詩音樂化。

憶山蟹并寄江西吳臨安

故鄉(xiāng)無名山石下螃蟹

多是不知今夕的飲者，不串門，不在清潭里散步

負(fù)一身寂靜的山灰，子時聽蟬鳴

凌晨六點(diǎn)，隨樵夫丁丁的伐木聲微動大鉗

山水凝然，不知所往

我啊！那時曾一一翻過深山溝里的石頭

有的石頭已爛掉

有的石頭覆滿青苔，與植物渾為一體

受驚的魚兒四散游去

唯石底的螃蟹，仿佛看透了生死，一動不動

在流徽榭

灰鴨又開始它們的愛情了。

衰草未綠。若綠，便綠往遠(yuǎn)方。

這江南風(fēng)物，終于傷害我成為一個詩人。

憑欄，才看了一會兒湖中的碎影……

便憶起，在漢代，有人涉江

去采芙蓉，又或是更為遙遠(yuǎn)的，

有人乘著一束蘆葦，就可以抵達(dá)宋國。

在流徽榭，這樣的蘆葦很多。

（贈舒思）

詠懷·其十二

在秋天落下的都是空空的酒杯

讓我們?nèi)ビ曛?，將它們踩個稀巴爛吧

薄薄的云霧吃掉山，吃掉樹

吃掉幾個露水的友情

我也要被吃掉，到另一個地方

那里人還可以變成蝴蝶，飛來又飛去

蟋蟀是擱在袖子里的收音機(jī)

他們的嘴都小于零，吐出入世的負(fù)數(shù)

交通史

河漢清且淺

我們挽起褲子

就走到了河的另一邊

當(dāng)我們喝著牛郎擠出的牛奶

織女早已經(jīng)織好了

我們新婚的衣裳

我們乘坐的車都是彩云

沒有一張罰單

會開給月亮這個駕駛員的

當(dāng)我們從獅子座飛到雙人床上做愛

也沒有一顆星星

會為我們亮起紅燈

再游玄武湖公園

一個人散步，一個人像墨，

一個人像墨一樣研磨著公園。

當(dāng)小艇裁開暮湖的毛邊，

向開闊收斂的函數(shù)里隱匿

預(yù)備立體的視野

也旋即被隔岸的高樓抵制。

同樣是告別，在夕陽

更晚告別的地方，

每一張波臉都有不同的傾向。

于是乎背水，于是乎睹物。

悲傷很稀疏，而樟樹

如西蘭花般茂密。

一個被冷空氣撕扯，

一個被重力摁住，

一個人自顧自地走，

空空的天也甘受堤岸的圈禁，

收回了折射進(jìn)波心的潛望鏡。

相 遇

也是你導(dǎo)演了這場相遇？

相遇是重復(fù)一首古老的詩，

它一點(diǎn)也不顯得過時。

就像我們的友誼

依然在擁抱里獲得彼此的體溫。

只是你，越發(fā)地消瘦了。

多想勻幾斤多余的肉給你，

好讓你在風(fēng)里站得更穩(wěn)些。

這些年你都活在我的朋友圈，

很少浮出生活的水面。

如今我已到了兒女忽成行的年紀(jì)

你卻依然北漂一人。

當(dāng)我們談起上海和南京，

仿佛我們就是上海和南京，

記憶有多好，相對就有多夢寐。

不再死循環(huán)的新我和故我，

雨一樣紛紛地落下。

也是你導(dǎo)演了這場忽然的雨？

哦，眼淚也是雨的群演

它又落進(jìn)稍顯苦澀的酒杯。

直到雨將空空的胸懷也倒?jié)M，

我想可以表演一張白帆給你看。

沒有什么可以比白帆更白，

即使是你衣柜里的白襯衫。

我想要你走出這件黑T恤。

（贈馬暮暮）

游戲別裁·孤獨(dú)的試煉

此詩別裁于《塞爾達(dá)公主·曠野之息》，游戲中一關(guān)卡名為《孤獨(dú)的試煉》。

聒噪的蟬更顯得小區(qū)的靜謐。

孤獨(dú)又一次在電子秤上，

增加了它的重量。我則像個

宇航員，失重在小三室。

防盜門外有否拜訪的天外客？

我走遍家里的每一個角落，

我摁亮每一盞燈，

我和每一個家庭角色對話，

已沒有更多迷你挑戰(zhàn)出現(xiàn)。

生活就像游戲也到了窮盡時？

我打開電視機(jī)，像暗夜里

生起一堆篝火消磨到凌晨。

無數(shù)個蝙蝠黑的夢，倒掛

在肺上。鼾聲大的雷響徹

每一個被夢魘蛀空的軀殼。

致密的黑暗已不能用雙眼

睜開。紛亂的想象稀釋著

現(xiàn)實(shí)的濃稠。明早我想去

烏洛克海角看日出。

可是，你不能！

一個聲音，反對一個聲音，

一個聲音鼓勵我做好自己，

還有一個聲音，

重復(fù)以上兩個聲音。

我已來到無法前進(jìn)的地方？

冰鎮(zhèn)的飲料里，也有試圖

逃逸的氣泡，珍貴的古代核心

是否也夢想著升級？這些年，

我長久地在信息流中攀瀑，

這可比爬一座小樓容易多了。

只是，精致的鎧甲，勒得我

有些喘不過氣來。

這是你想要我再消瘦些？

如此就可以如蟬蛻，縱身一躍，

從陽臺滑翔到哈特爾海的東南。

杜詩別裁·登高之后

此詩作于2016年，是別裁的第一首杜詩，后疫情期間再作，真偶然相合，實(shí)與老杜緣分匪淺。

1

一個登高的人

眼里看不到別人

他的隨從隱身

他的包袱化作云

層巒疊翠得有些發(fā)黑

他額頭發(fā)汗

不勝簪的頭發(fā)下

有一片發(fā)癢的沙地

2

人心是恨不得

掛到云上的紅燈籠

這是要前往高處

種下幾畝自留地的驚嘆號

你看，那綿延不絕的綠色

曾屬于兩個祖國

現(xiàn)在它只屬于你

膨脹的胸懷撬動山的漣漪

3

如何裝飾這雙望眼？

這從形骸投出去的

兩只彈珠，擊倒了蟾宮

發(fā)苦的鎢藤上第一枚骨牌

形容詞如爆炸糖

群魚一樣活蹦亂跳

你捧起了風(fēng)景

最沒有風(fēng)景味兒的兩盞夜光杯

4

飛鳥銜來絕頂?shù)狞S昏

去織一個陰陽

歇腳的夢，你收藏眾多

轉(zhuǎn)瞬即逝的蛛絲的云

像一個披頭士彈吉他唱歌

他們是一群乖巧的

聚精會神的小男孩

并不懂一首詩的高潮

北京慢·北海鴛鴦

北海公園某水域觀鴛鴦，回西安后作。今人作詩，不似古人即興，常事后追憶而作，猶刻舟求劍也。

赤條條的柳赤條條地垂，

赤條條的風(fēng)赤條條地吹，

它們可知水中倒影者誰？

一個人停下，但路未停。

仿佛齒輪間嚙合的曲折，

仿佛一柄劍從舟中墜落。

那一刻，便永追不回了。

你是詩人，也是刻舟人，

瀲滟的波臉寫滿了寓言。

嘆游鴛艷逸，浮鴦靜美，

它們身在水中而不知水，

生動的水，永遠(yuǎn)生動著……

憶游東海

兩年前，攜妻子游東極島，第一次出海，印象頗深。端午雨夜，窗前憶及此行，擬葉飆憶游作此詩。

我從沒有夢見我是個大海，

在夢里我只是個海的容器。

一雙睡眼瓢取著海的形象，

夢醒來我將大海隨身攜帶。

可我常常夢見乘車去海邊，

把夢里的海倒向真實(shí)的海。

海終有一天會被我填滿嗎？

我也從未夢見我是一只鳥。

登清涼山

出差延安已有一年光景，常住清涼山前圣鑫酒店，窗外是延河與山，時不時赤立窗前，竟也會相看兩不厭。今日放下工作，終于走上山去。

每向上一點(diǎn)山就會矮一點(diǎn)，

層層階梯原是讓山下山去。

就像常住在觀景房的旅人，

山也在某扇窗戶里觀賞你。

爬就是為了交換一下位置，

現(xiàn)在你站在山頂望向山下。

小城是孩子們堆起的樂高，

而你是孩子們遺忘的公仔。

握流水

清涼山歸來，過延河，想起卞之琳詩句，夜作此詩，致卞之琳，并致柏樺。

人的腳被一雙椰子鞋握著，

脫了鞋便被一灣流水握著。

水那么清我的腳也是水腳，

在水里我替流水走了幾步。

水有嘆為何不多下些腳呢？

水有愁你也有古人的哀愁。

我握住了你握流水的手哈！

你握住了我對流水的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