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克大佛

1

我從生活中零碎的信息里得知，貝塔星人已經來了很久，插了很多藍綠相間的旗幟——這里屬于他們了，這會對我們的世界產生極大影響，但是目前我的生活沒有發(fā)生任何變化，我甚至沒有見到過他們。

直到這一天，他們急切地敲開我的門，要對我進行調查。也許是因為我剛才在室內抽煙，也許是因為上個月隔壁小區(qū)死了一個人，也許只是例行調查?？傊?，他們告訴我，現(xiàn)在正在進行覆蓋二十萬平方公里的首輪地毯式調查，現(xiàn)在輪到我了。我想，這么大的范圍，都沒有漏下我這樣的人，說明我也是二十萬平方公里內不可或缺的、渺小又重要的一部分。

他們還告訴我，本次調查事關重大，不是我所能理解的，他們已經完全掌握了我的情況，我所要做的是認真回答關于這幾天的每一個問題，任何細節(jié)都不可落下，如有遺漏，必究我責。

我說，一定不遺漏。

他們說，那我們開始吧。

2

一號那天，為什么家里的金魚在冷空氣還沒南下的時候死了，而你聚精會神地看了26秒且悠然自得？

這一天早上，我準備出門，走到門口，抽了兩支煙，抽完后，又回到屋內關上門。這趟門雖然出得有點短，但好歹也走到了門外。我看了一會兒電視機。電視已經打不開了，所以我只是看著電視機，從黑屏里隱隱約約看見我盯著電視機的自己，這比那些連續(xù)劇和新聞稍微真實點?？赐觌娨?，我再次出門。我遇到劉大爺在找他的狗，他問我能不能幫他一起找，我沒理他，他就罵了我?guī)拙?。這不是我的錯，劉大爺這狗已經找了五年，我沒罵他已經很好了。我對老年人一直很關愛。上次王奶奶曬的衣服掉落在枇杷樹的頂端，她求我?guī)退靡幌?，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了十多米高的樹，幫她拿到衣服，直接扔給了她，她連連感謝著說家里烤牛肉要烤煳就先走了。我卡在樹上半天下不來，小區(qū)里的人連同保安邊報警邊對我指指點點。那一天場面有點宏大，沒事干的人都來了。在我住的地方，三十多歲的人，這樣爬到景觀樹上下不來，簡直有傷風化。過了很久之后，以王奶奶為核心成員的中老年婦女團里傳出來一個說法，綜合我過去的行為狀態(tài)，我可能有點不太正常。

那一天我還開著小破車去了沒有人的野沙灘。那里有一塊很大的礁石，我經常坐在上面，看看天空，干吃一包泡面。礁石表面有很多牡蠣，有個老頭經常來敲牡蠣。那天我坐在礁石上面，他繞著礁石敲了一圈，直到他的小榔頭快敲到我的大腿了，我們也沒說過一句話。

我以前看著天空，浮想聯(lián)翩，因為沒什么天文物理知識，容易想得無邊無際。想到妖魔鬼怪，外星文明，看著云朵的變化，就感覺他們要來了。要是他們來了這個世界會怎么樣？我想得經常泡面都忘記吃了。其實你們不來，我還一直有這樣的幻想；現(xiàn)在你們來了，也就那么一回事，什么想法也沒有了，所以你們還是不來比較好。不過我們有句古話，來都來了……那我繼續(xù)說啊。現(xiàn)在我對天空沒什么期待了，就一直對著大海想，有沒有什么海上來的妖魔鬼怪，或者海底人之類突然出現(xiàn)。要是他們也來了，我只能對著土地幻想，有什么地核人或者土地公公出現(xiàn)。要是海陸空全都到齊了，我的幻想就沒了，那時候我會猶豫我還要不要繼續(xù)做個人。

我就這樣在海邊待了一下午，這地方風太大，空無一人。有一個男的孤零零地走過來，此人有點奇怪，向我搭訕，我沒有理會。他突然厲聲對我說，你這樣，我就要掏槍了。我心想這情況不對，轉身對他說，我也有槍。他說，那好啊，來吧。我奪路而逃——我就這樣提早回家了。我開著小破車——我這車雖然很破，但有車載電視、車載冰箱、車載電爐，比我家里還齊全，不過沒有年檢和保險。

夕陽西下的時候，電視里有個節(jié)目，以“你媽讓你往東走，你應該往哪里走”為主題進行討論，每位嘉賓都在發(fā)表自己的觀點，爭論極其熱烈。我覺得每個人都說得很有道理，但似乎又缺少一點什么，總是表達不出來，握著方向盤的我很糾結。我這個人本來挺輕松的，后來靠著電視和網絡灌輸的一點知識和道理，增加了一點審美，就開始變得想東想西了。節(jié)目里有一位年過半百的著名男嘉賓，顯得自信滿滿，言語激昂。這個人我不太喜歡，由他擔任形象大使的補腎丸永遠在電視上賣著最后一盒。這個人還說過，我們這一代生長于垃圾流行文化之中，大部分人是被這些垃圾文化長期熏陶著的垃圾。這個言論讓他被很多人罵成了更加著名的“男嘉賓”，我也假裝思考過，沒有被垃圾流行文化熏陶過的垃圾就不能算作垃圾嗎？好了，這時候，我終于撞車了，我下車看了看說，算了，小事情，你走吧。那個人說，是你撞我的啊。于是我掏出三百塊說，算了，別報警了。他說，你是不是喝酒了？我又給他三百。他說，保險也沒有？我再給他三百。他說，年檢也過期了？我心一橫說，報警吧。他笑臉相迎地說，九百就九百。我說，報警。他說，行行行六百就六百……三百，就三百吧。

回到家，吃了前幾天剩下的面包，然后就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我又夢到了白天的場景，這個我就不重復說了，都是一模一樣的，其實還有夢中夢，不過也是一樣的場景，包括夢中夢的夢中夢。后來我就醒了，才十點多，睡了半天這一天還沒過去。

我走到陽臺上，老劉還在下面找他的狗，喊著旺財旺財，上午還是在喊富貴富貴，這不是說老劉有兩條狗，而是老劉根本就沒有養(yǎng)過狗。遠處的地標爛尾樓一片灰暗，就像鬼樓一樣在那里矗立了好幾年，本地論壇有很多關于這樓的傳說故事，有些聽起來是真的，有些聽起來是假的，聽起來假的基本都是我編的，聽起來真的是我另一個朋友編的。

至于冷空氣，好像都是從遙遠的西伯利亞吹來，有機會我想去那邊看看猛犸象是不是和我那騙子朋友說的一樣。

3

二號那天，為什么吃快停產的那種冰淇淋時，你先隨心所欲地從左邊咬出一個不規(guī)則的橫截面且心平氣和？

那天有點熱，我走過河濱公園，里面有很多人在釣魚，密密麻麻一排。我看了一會兒，這大概是觀賞性最低的一項活動，于是觀賞的時候引起了許多不必要的思考。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一條魚，你們就像釣魚者。沒什么特別的影射和含義，純粹是長相比較像而已。我走的時候，不小心踢翻了一位垂釣者的魚餌，本來沒幾塊錢的事兒，他卻一定要我把魚餌吃下去。雖然我也在想這魚餌到底好不好吃，但別人怎么對我我就怎么對別人，于是我也要求他把魚餌吃下去。我們兩個開始相互逼迫對方吃魚餌，漸漸引起了釣魚者們的圍觀。資深釣者提出，要不石頭剪刀布，誰輸了誰吃，要不就一人吃一半。更資深的釣者說，要不我替你們吃了。資深釣者說，你敢吃，我給你一百。更資深的釣者說，要不就不給，給一百你是侮辱我？資深釣者說，怎么？就給一百怎么了？于是兩個人開始爭論起來，我趁機趕往我的二舅家。趕往二舅家的途中，我還在想，魚餌究竟好不好吃？

我到二舅家的時候，二舅去世五周年紀念儀式已經接近尾聲了，他們趕緊讓我上去叩拜。我雙手合十，叩拜了三下。我二舅活著的時候沒有存在感，身材瘦小，性格懦弱，在一家工廠掃地，家庭地位最低。五年前去世的告別儀式以及每年的紀念儀式算是關于他的比較隆重的事情了，但是家里人在叩拜特別沒有能耐的二舅的時候，都讓他保佑自己平安順利興旺發(fā)達，好像一個再無能懦弱的人一旦死去都可以做到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事。

我在二舅家吃完飯，就開始漫無目的地散步。一個下午，我走過了許多地方，但又好像哪里都沒有去。我應該沒什么表情，也沒什么情緒。這期間有一只流浪狗跟著我，有時候它在我后面，有時候它在我前面，我也分不清到底是它跟著我還是我跟著它。我凝視了一會兒地上的一只手套，掌心有一個可愛的笑容——其實是不是可愛的笑容我也沒法確定。我也不知道這是別人不小心丟失的還是隨手扔掉的。我在想著它的主人會是怎么樣的一個人，突然，這只手套就被清潔工掃進了畚斗里。我又凝視了一會兒地磚。地磚冰冷灰暗，帶著俗不可耐的花紋。這時候灑水車就來了，播放著耳熟能詳但又莫名其妙的音樂。我退到墻角邊，緊貼著那些商業(yè)標語，衣服上還沾染了那道劣質破墻的白色墻灰。

我就這樣沿著墻朝家的方向走去。走上那座有八百多年歷史，去年剛重建的橋，橋上有一個人在擺圍棋殘局，牌子上寫著“破局拿走500”。我盯著殘局看了很久，男子忍不住問我，玩嗎？我說，我不懂圍棋。男子說，中國象棋也可以。我說，有沒有飛行棋？彈珠跳棋也可以。男子想了想，拿出一副撲克。我說，比大小可以。男子又收回撲克。我告訴他，比起技術我們更應該相信命運。男子又掏出撲克，于是我們玩起了比大小。最終我輸了六十塊。我告訴他，我現(xiàn)在沒錢，但是我家就在附近，回去拿給你。我說的是實話，但他卻一把抓住我，要我立即交錢，我說你要這樣我就要喊了，他氣沖沖地放開了我。

我走到小區(qū)大門口，工人們正在拆除小區(qū)名字，那是幾個破舊的金屬字。拆之前，起碼有一小半的筆畫已經掉下來了，沒有一個字是完整的。業(yè)主們強烈要求拆除，不是因為小區(qū)名字認不得了，是因為剩下的筆畫時不時還會掉下來，大家每次進出大門都是閃進閃出，年紀大的走到離門一米遠的地方，就要站定憋氣，然后吃力又踉蹌地盡快進出。這大門簡直就像午門一樣。后面幾筆掉下來，倒是都沒砸到人，只是有一次嚇到了七十多歲的劉大媽。劉大媽說自己差點心臟病發(fā)作了，于是帶領一批業(yè)主圍堵了物業(yè)好幾天，最終物業(yè)決定拆除剩余的筆畫。他們還表決通過，拆除后就不換新字了，別浪費大家的物業(yè)費，有沒有小區(qū)名字對居住完全沒影響。

我走上昏暗的樓梯，拍手蹬腳聲控燈都沒有反應，只能大聲喊。我罵了幾聲，燈還沒亮，一旁的門卻已打開，和我對罵起來，即使這樣聲控燈都沒有亮。

我在昏暗中繼續(xù)往上爬。這三十多年，我已經搬過二十多次家了，其中二十二歲那年就集中搬了二十多次。自從在那一年深刻理解了家的意義之后，我在這里已經住了十多年?；氐郊抑笪揖鸵恢碧稍谏嘲l(fā)上，什么也沒做，甚至飯都沒吃，就慢慢睡著了。這一次好像真的夢到了外星人，來自哪個星球不知道——不過這應該是后半夜的夢了，后半夜的夢據說都不是真的。

至于冰淇淋，用牛乳、奶粉、奶油、糖就可以做，我一個伯伯就是靠賣奶粉賺了很多錢而和我伯媽離婚了。

4

三號那天，為什么《美國白癡》唱到3分23秒的時候你精神抖擻地打了一個哈欠且毫不知情？

那天早上我起得很早，因為實在沒錢了，想出門弄點錢，這個想法和遠古人類一樣，沒有吃的了，就出門去找食物。遠古還好，運氣好能打點獵物，實在不濟也可以采點野菜野果。按照現(xiàn)代人類的文明方式，我只能靠偷搶拐騙，或者指望在路上撿點錢，但現(xiàn)在違法成本太高，運氣又太差，我只能在街上瞎轉悠。

我在熱鬧的市中心廣場入口處，盯了一個小丑很久，其間拿了十多份他發(fā)給我的各種傳單。在他休息的時候，我問他，還需要人嗎？他摘下小丑頭套，滿頭大汗地告訴我，四十塊錢一小時。我說，日結嗎？他說，日結。當天中午我就變成了小丑。我透過小丑狹小的眼睛看著外面的世界，世界忙碌地搖晃著。那些人我陌生又熟悉。有些小孩子跑過來和我合影，有些向我問好，有些打我屁股，有些對著我做鬼臉，還有一些把傳單揉成紙團砸向我。但是看上去，這一切都是友善且美好的。

晚上五點以后，我被管理人員拉走了。我坐在他的辦公室里，他告訴我，五點以后是客流高峰期，不能在這里發(fā)傳單。我說，知道了。他說，知道了沒用，得罰款。我說，我不是老板。他說，老板聯(lián)系不上了。我說，老板就在廣場里的A185號。管理員說，那是騙你的，他們根本沒有實體店。我說，那怎么辦？管理員說，那只能罰你了。我說，我意思是我拿不到錢怎么辦？管理員說，這你問我？我說，我就是因為沒錢才來做小丑的。管理人員點起一支煙說，攝像頭都拍到你了，我也只能按規(guī)矩辦事。我說，拍到的是小丑。管理人員說，先把這身行頭脫下來吧。我說，不罰款，我再脫下來。他說，不罰款是不可能的。說完開始開罰單。

我起身拔腿就跑。透過小丑的眼睛，世界劇烈搖晃。我跑過廣場、馬路、小區(qū)、高樓、橋梁，最后在公園的一個角落坐了下來。我依舊沒有脫下小丑的行頭，雖然悶熱，但是安全。這安全感來源于大家都不認識我。我甚至想，人人都有一套行頭一直不脫下來就好了。

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我還是打算脫掉它。我剛把頭套放在椅子上，就被一個大媽拿走了，我一邊脫大媽一邊收。我說，衣服我就不脫了。大媽面無表情地走了。這時一個穿著破爛、雙腿殘疾的流浪漢過來，伸手問我要錢。我說你這一身行頭一天能賺多少錢？他搖搖頭示意自己是個聾啞人。我說，你點一下頭我就給你十塊，于是他點了一下頭。我說你再點一下，他又點了一下。我說，裝聾作啞可以賺錢？他說，錢呢？我說，沒你賺得多。他立即走了，轉尋下一個目標，好像和我這樣的人說話就是浪費時間。

我還遇到了一個自稱賣野生甲魚的人。他舉著甲魚，沒有人理他，只有我盯了他很久。他問我一千塊怎么樣？見我沒說話，就說八百塊，是從旁邊剛抓上來的。我說，具體是哪里抓來的？他指著后面的池塘說，就在那里，半小時前剛抓的。我說，你確定嗎？他說，騙你不是人。我說，一會兒我也去抓，賣六百。他拉下臉走了。

我起身沿著江走，這條江的盡頭就是入?？冢偻熬褪菛|海了，出了東海就是太平洋了，過了太平洋就到美國了。我在入?？诘臋跅U上，看到一則《尋狗啟事》，主人懸賞五千塊錢。我想這賺錢機會到處都是，腦子里頓時生出好幾套忽悠方案，于是我撥打了主人的電話。對方說，你好，哪位？我說，請問你是在找狗嗎？對方說，對，下午剛找到了。我一把扯掉那則啟事，揉成一團，扔到了大海里。我注視著那團紙，它被波浪卷向大海，很快不見了。

我一直在入?？诖搅肆璩渴c，其間，有一個騎著電動車的保安過來，提醒我釣魚要注意安全。我說，我不釣魚。他又調頭疑惑地看著我說，那你在這里干什么？我說，我也不知道。他就更加疑惑了。我說，這里什么也沒有，來這里巡邏干嗎？他說，就看看大海有沒有異常，看看有沒有你這樣的人。我說，我跳了你還能來救我？他說，那不能，我只負責提醒，我又不會游泳。他又將電動車掉轉頭說，我兩三千一個月都沒有想不開，你別想不開。我說，兩三千的工作還缺人嗎？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騎著電動車走了，尾部的燈一閃一閃的，伴隨著潮汐聲好像消失在了大海里。后來，我就在那邊打起了瞌睡，半睡半醒間就這樣過了凌晨十二點。

《美國白癡》這歌特別好聽，上次我在車里放這首歌，有人騎著摩托車因特意追上來問這是什么歌而重重摔倒在地上。

5

四號那天，為什么你家樓下的流浪貓在藍天白云下突然搖了一下尾巴你卻斜叼著煙且無動于衷？

我下樓去發(fā)動那輛破車。我隔幾天就發(fā)動一次，出去跑一圈，以防止汽車打不著火。這一次，卻已經打不著了。我自己搗騰了很久，又打電話給修車師傅老陳，老陳滿口方言，讓我打開引擎蓋。他講了好幾分鐘專業(yè)術語，問我好了沒？我說，還在開引擎蓋。我把車拖到老陳修車店，老陳拿著撲克牌說，在忙，你等會兒。我等到三缺一，老陳又說，你頂替一下吧。我坐下來和他們玩到了中午，輸了一百多，老陳擺擺手說，錢別給了，午飯你買就行了。我給他們買了一百塊左右的午飯，覺得自己還賺了幾十塊。

吃完午飯，大家都散了。老陳抽著煙，讓徒弟小王先給我檢查一下車子，他自己對著那臺九十年代的電腦玩起了紙牌游戲，玩了一會又玩玩掃雷和彈珠，彈珠卡住的時候，老陳一個勁地拍電腦，卡得鼠標都不能動的時候，他一把拔掉了插頭。小王對老陳說，查不出什么問題。老陳看著我說，那就是沒問題了。我說，不能發(fā)動了還能沒問題嗎？老陳坐在從別的車上拆下來的后排座上說，就像一個人，死了，但沒什么病，說明壽命到了啊。我站在油膩膩黑漆漆的修車店里，答道，這話說得真有道理啊。老陳的座位里漏出破棉絮，老陳一邊挖著破棉絮一邊說，有道理吧？學到了吧？我說，那不用修了嗎？老陳將挖出來的破棉絮往旁邊一彈說，改天我再看看。反正現(xiàn)在能打著火了。

我下午去補辦身份證。我簡單說一下為什么去辦身份證。半個月前我在小區(qū)里，看見一個姑娘長得挺好看的，經過幾天的摸底，發(fā)現(xiàn)她住在我對樓的903室。我頭天晚上才決定，直截了當去要她的電話。當晚，我就發(fā)現(xiàn)了一家運營商推出了一個非常優(yōu)惠的電話套餐，當即便下決心把電話卡換成他們家的，換卡需要身份證，接下來我找了很久的身份證，最后決定去補辦一張。說實話我都有點忘了那個姑娘長什么樣了。

我在那里坐了很久，起先是排隊，后來在那邊又坐了一會兒。很快一個下午就過去了。這一天天氣還比較熱，我在那里喝了很多白開水，還有大麥茶，全部免費供應。我甚至躺在了聯(lián)排椅子上。一個保安走過來告訴我，躺沒問題，但是能不能躺得好看點，你這樣子有傷風化。我說，哪種躺姿算好看？保安想了想說，我說不出來，你起來，我給你示范一遍。

他的躺姿一會兒閉月羞花，一會兒含苞待放。邊躺他還邊拍拍腿進行細節(jié)講解——彎曲80度，雙腿并攏，手，看見了沒，一定要放在后腦勺下來一點點地方，那個，對，天柱穴，知道不？我繼續(xù)喝著免費的白開水，問，什么叫天柱穴？保安一下子坐起來說，這個你不懂？我可以給你好好講講，你對我們傳統(tǒng)醫(yī)學完全不懂，這個我很有研究。保安從頭到腳給我詳解了一百多個穴位，那里已經快要關門下班了。保安說，我換個衣服下班，一會兒一起吃個飯。我說，我還有重要的事情，先走了。

我在路邊買了幾個面包，急匆匆趕往鎮(zhèn)?？?。據我的幾位狐朋狗友說，那里是捕蟹圣地，只要蟹籠放在水中，人在上面吹會兒牛，一籠蟹就有了。我特意買了一只蟹籠，開著這輛破車前往鎮(zhèn)?？凇Ｎ覀兗s好七點，一直到九點，我也沒有看到一個朋友。我一個人在鎮(zhèn)?？诖藘蓚€小時，蟹籠一直放在車里。我沒有給他們打電話，他們也沒有給我打電話。對于我來說，捕不捕蟹都無所謂，主要是來這里看看鎮(zhèn)?？诘某庇?，看看內陸的水是如何流到大海里的。我有時候在想，我們所有的一切都是這樣被匯聚并流向更寬闊的遠方。那一晚我有很多想法，但沒有必要說出來。我當晚就睡在車里。十一點多有人敲我的車窗，我打開窗，發(fā)現(xiàn)我的幾個狐朋狗友到了。他們用手電筒照著我說，來得真早啊。他們放下蟹籠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他們說的是早上九點，現(xiàn)在已是第二波了。他們坐在岸邊，盯著江海匯流處。一個說，我年輕的時候在這里游泳，江兩岸來來回回十趟沒感覺。另一個說，我在這里劃船，往外面劃，劃到了公海，在上面睡了一夜，又劃回來了。第三個說，臺風來的時候，鎮(zhèn)?？诤Ｋ构啵业谝粋€跳下去抗洪，一個人堵住了缺口。我坐在旁邊說，那個……他們三個說，快快快，把蟹籠拿上來，肯定有了。我對著鎮(zhèn)海口上空的夜空想，我還能說點什么？時間不知不覺就已經過了十二點了。

流浪貓在我們的小區(qū)里專門有人喂養(yǎng)，我朋友就是在喂養(yǎng)流浪貓的時候認識了他年輕漂亮富有愛心的老婆，今年他們剛離婚，還好只損失了半套房子。

6

五號那天，你為什么拿著長短不一的筷子輕而易舉地張開到了七十五度角且毫不在意？

那天，我去一家公司應聘，因為就這家公司的崗位沒有什么要求，好像是個人都能去。一大早到了那邊，他們問了我姓名年齡，就通知我進入了第二輪測試，交了三百塊錢我就被大巴急匆匆拉到了荒郊野外。第一個項目就是玩真人CS。我們穿上迷彩服，拿上玩具槍，分成兩隊，穿梭在野地里。他們說贏的那隊可以返回五十塊。我的策略是只要藏得夠好，就是穩(wěn)贏，于是我扛著槍拼命往更偏僻的地方走。過了一小時，我坐在一片農田邊，一個種田大爺叼著煙看著我。他問我，你是哪里來的？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又問，是在打仗嗎？我起身往回跑。我以為我贏了，但等我到達的時候，游戲已經結束了，他們似乎都沒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人，我也若無其事地準備參加第二個項目。只聽有人喊，接下來我們進行第三個項目，拔河。拔河的時候，我問前面的人，第二個項目怎么沒有了？他說他才剛到什么都不知道。這時候，隊伍一陣涌動，我們輸了。在此說明一下，拔河我的確一點力氣都沒花。根據公司的說法，通過三個項目，檢測了我們的團隊意識、個人意志、個人力量。接下來，又測試個人速度，一百米跑步比賽。我隨便跑跑就得了第二名。前三名晉級到了下一輪，其余人當觀眾。下一輪是耐力測試，每個人跑三千米。我也很想被淘汰，想盡辦法跑了倒數第三名，這一次倒數三名進行懲罰性測試，每個人五十個俯臥撐。

下午的第一個項目是當眾演講，測試每個人的膽魄。演講主題是介紹自己。我突然想起了我那幾個朋友吹牛的場景，學以致用，但我依然在演講評分中排名靠后。第二個項目是百科知識競猜，一會兒羅馬角斗場的座位有幾個，一會兒宋朝北?？っ耖g主食是什么，弄得我一道題都沒回答對，知識面測試結果為零分。接下來還有唱歌比賽、成語接龍、你畫我猜。最后一個項目是打牌斗地主，斗地主的時候我把把都贏，但贏了和沒贏一樣，他們在吃晚飯前急匆匆把我們送回了市區(qū)?；氐绞袇^(qū)，我膽子大了一些，和公司說，我也不舉報你們了，三百塊錢還給我就行。公司表示，雖然我沒有被錄取，但是三百塊錢肯定可以退給我。又說半年之內我可以繼續(xù)參加測試爭取通過，如果不愿意，他們按月分期將三百塊退回給我，并且贈送我一份公司特制的精美禮品。我說，你再說，我現(xiàn)在就舉報你。對方掏出一只熊貓小玩偶說，禮品先給你，錢按公司規(guī)定一定分期歸還，這是我職權范圍內最大的權力了。

我拿著熊貓小玩偶看了很久，它的黑眼圈一只大一只小，沒有四肢，鼻子就一個黑點。我爬上那輛年代久遠的車，將熊貓玩偶放到中控臺上，一會兒移到左邊，一會兒移到右邊，最后放在了中間。我開了幾十米，遇到紅燈一腳剎車，熊貓玩偶就掉了下來。我俯下身去撿，這時紅綠燈變綠，后面的喇叭聲此起彼伏。我一直找不到那熊貓玩偶，也許它因為太小滾到椅子下的縫隙里卡住了。交警走到我車窗邊，問我原因，我說車子壞了，他讓我去車后方架上警示架，馬上讓保險公司來拖車。我架好警示架，打了保險公司電話，跳上汽車，打著手電筒仔細尋找那個熊貓玩偶。四周車水馬龍，繞著我來往。而我在拼命尋找我一天的所得。

拖車到的時候，我發(fā)動了汽車，換了一個地方，停好車，繼續(xù)尋找那只劣質熊貓玩偶。我拿掉腳墊，拆掉椅子，在這一天快要結束的時候，終于在左后方的縫隙里用手指夾出了玩偶，但這是另一個神龍玩偶，這個玩偶讓我想起三年前的故事，比熊貓玩偶更精彩的故事我就不講了，因為和當下無關。

筷子是“五大發(fā)明”之一，我叔叔說另外“四大發(fā)明”是馬車、燈籠、寶劍、假山，去年他因為玩燈籠導致火災，賠了六十萬。

7

六號那天，為什么經過了廣場的第五根電線桿時你捋了一下頭發(fā)且神情自若？

那天我和喜歡的人去看日出。我不喜歡看日出，但喜歡這個人。這個人不喜歡我，但喜歡看日出。于是我們在這天太陽升起來之前登上了四明山的頂峰。去的路上，她在后座睡覺，我在前面開車，車廂里一陣萎靡不振的氣息，只有收音機里的補腎丸廣告依舊鏗鏘有力。爬山的時候她很慢，我想拉她一下，可她寧愿拉著樹枝也不愿意麻煩我。

在山頂，我拿出為她準備好的早餐，她拿出為自己準備好的早餐。我們面朝東方，似乎在迎接一個新的世界。微風吹來，好像她在輕拂我的臉龐。我說，日出真好看啊。她說，你也很喜歡吧？我說，非常喜歡。她說，我就知道你喜歡，所以順便讓你帶我過來。我說，你還喜歡什么？她說，還喜歡日落。我說，那要不我們等著再看日落吧？她說，你有病吧？我說，??？她說，不好意思，我說話很直接，因為我把你當自己人了。我說，只要把我當自己人，你說什么都沒事。她說，但是我對男朋友還是很好的。我說，你有男朋友嗎？她說，沒有。我說，我也沒有女朋友。她說，看，太陽出來了。我?guī)退牧撕芏嗾掌?，她一邊看日出一邊操作手機。等到太陽完全升起來，氣溫逐漸升高，我說，真的不打算看日落了嗎？她說，我們在這里待一天？我說，我沒問題。她說，我男朋友已經在下面等我了。我說，你剛才不是說沒有男朋友嗎？她說，剛有的，對他最后一個考驗就是來不來接我，他是從北京來的，剛下飛機。我們花了很長時間，慢慢下山。山腳下她和我揮手告別，鉆進了男朋友的車里。

我半躺在駕駛室里，前面看著有點糊，不知道是我眼睛的問題還是擋風玻璃的問題。我想起早飯還沒吃。我拿出兩只冷卻的肉包，把它們扔出了窗外。

太陽已經升得越來越高了，這時的南方還是很熱，遠處的山巒一片綠色，這里似乎永遠都是綠色。人們都說多看遠處，多看綠色，心情會好，視力也會好。我就一直這么看著。我在想，山里面有什么？會不會也有我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神仙？神仙是不是有求必應？如果我和那個男的都同時希望她成為自己的女朋友，那神仙應該聽誰的？神仙如果只能幫助一個人，那他和凡人有什么區(qū)別？我想得實在餓了，就打算開車回市區(qū)。我開動汽車后，還碾壓了那兩只被我扔在旁邊的肉包。我從后視鏡里看到，它們一團模糊地與大地融為一體。

我又從收音機里聽到專家在說，生命在于運動，跑步帶給我們很多益處。我想立即給自己多增加點益處。我拐到一家廣場，千挑萬選，選了一雙最便宜的跑鞋，買了一套速干衣。我邊開車邊計劃，一天到底是跑四十公里還是二十公里，想了一會兒，折中一下給自己定的目標是每天跑三十公里。我將車開回家停好，換上跑步裝備，從家里出發(fā)。

我先熱身，從走路開始，慢慢地，走得越來越慢，雖然速度越來越慢了，但是我感覺自己已經跑起來了——這是一件令人興奮的事情。旁邊散步的大爺大媽紛紛超過了跑步的我。我一下子對跑步充滿了興趣。我大概跑了一公里，但自我感覺跑了很遠。我認為人不能被速度和距離所束縛，不應為了冷冰冰的數字而跑步，我調整了我的計劃，擺脫了數字的困擾，每天自我感覺跑了很遠很遠。

我回到家，開始沖澡。我把水開到最大，站在噴灑頭下面，就像在淋一場大雨。我瞇著眼睛，盯著地漏，開始思考，這些水會流經哪些地方。最后我想到了，它們最終會流到太平洋里。如果我一直站在這里，太平洋的水位是否會升高？一想到這里，我就關掉了噴灑頭。

天色已經暗了，我從冰箱里拿出一罐可樂。這罐可樂喝了好幾天，已經沒有氣了，但是依舊很好喝。我拿著可樂走到陽臺，讓晚風吹干我的頭發(fā)。我的頭發(fā)現(xiàn)在越來越干澀了，暗淡無光，據說年齡大了就這樣，過了這個階段，就要開始禿頂了。我將沒有氣的可樂一飲而盡，捏癟可樂罐。我走到洗手間，取出新買的沐浴液和洗發(fā)露灌進壁掛器里，這個時候我發(fā)現(xiàn)一直以來，我都將沐浴液和洗手液灌錯了，也就是說一直以來我其實是用沐浴液洗頭，用洗發(fā)露洗身體，這似乎不會有任何影響。

宏泰廣場前面人行道部分的地磚是我二舅承包的，當時他從老板的小舅子的朋友那里包下這個活，又轉包給了他的侄子，直到現(xiàn)在工錢都沒有拿到，導致了親人反目。

8

七號那天，為什么你三姑的媽媽被發(fā)現(xiàn)遺傳了家族的靜脈曲張而你完全沒有且漠不關心？

那天我在家附近轉悠了很久，實在沒有地方可去，也沒有什么事情可干，不知不覺走進了旁邊的菜市場。這應該是我第一次來這個菜市場，平時一個人住根本不需要來這里，因此我對于傳統(tǒng)的挑菜選菜討價還價毫無經驗。我在嘈雜的環(huán)境里，從東走到西，從南走到北，有一半的人朝我吆喝，稱呼我?guī)浉缋习逍值艿?，只要我稍微站定幾秒鐘，他們就說最后一點好東西便宜價格都給我了。我站在一個賣菜攤前，煞有介事地拿起一棵白菜左看右看，還湊到眼前仔細端詳了一陣。大媽說，小兄弟啊，這你能看出什么？我的菜根本沒有好壞之分，就大小的區(qū)別，要幾斤？我放下菜就走了。我在海鮮攤位前，抓起一只活蟹，依舊左看右看，再湊近看，然后聞了聞，接著用手指彈了兩下，最后又左右手掂量著，等我抬起頭，老板也湊近我左看右看，然后盯著我說，怎么？你是搞古董鑒定？我放下活蟹又走了。在豬肉攤前我站了一會兒，根本分不清豬肉的好壞，聞也聞不出來，也許嘗也嘗不出來。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離生活有點遙遠，在紅色的燈光下，那一坨一坨的東西閃閃發(fā)光。我回過神，老板拿著菜刀朝我揮舞著說，買不買啊？不買別總擋著啊。我看了看老板的菜刀和大金鏈子，走開了。我往菜場門口走去，路過熟食攤，鴨脖子的香味撲鼻而來，還有很多鹵肉放在那里，有兩只蒼蠅在上面飛來飛去，好像在談戀愛。店主坐在旁邊的躺椅上打瞌睡，手臂下垂壓著一只蒼蠅拍，一只卷毛小狗在啃咬他的拖鞋。

我什么也沒買，走到外面重重地呼吸了一下，突然，手機鈴聲響了。我手機里沒有存任何人的號碼。我接起電話，一個女人急匆匆地問我，你到了嗎？我說，到哪里？她說，你現(xiàn)在還在路上？我說，對。她說，他們讓我催你一下，現(xiàn)在快五點了對吧？我說，對，催什么？她說，江濱廣場北門，這地方你知道的吧？我說，知道。她說，那他們現(xiàn)在已經在那里等著了。我說，是吧？她說，快點啊，你現(xiàn)在到哪兒了？我說，白鶴菜市場。她說，怎么去那邊了啊，那邊也有貨要拉？我怎么不知道？我說，我也不知道。她說，你是不是葉師傅??？我說，不是。對方說，那你在說什么？我說，你等等。她說，等什么？我說，等我穿過馬路，我和你好好談談。她說，談什么？我說，你不要急。她說，我電話打錯了是吧？我說，你沒打錯。她說，你到底是不是葉師傅？我說，我問你一個問題。她說，你快說，我時間緊。我穿過車流紛亂的馬路，說，你知道世界本來的樣子是什么嗎？她忙亂中說，什么？我沒聽清，你再說一遍。我想了想又換了一個問題說，人類的終極自由是怎么樣的？過了三秒鐘，那邊傳來了電話掛斷的聲音。我拿著手機，一位輔警攔住了我說，過馬路打手機闖紅燈，罰款二十元。我說，不小心走錯了，剛從對面走過來。輔警說，這理由沒用，我們只看結果，要是不闖紅燈，你一直來回走，我們也不處罰你。這一天，雖然天色漸晚，人車川流不息，但我依然在這個路口來回走了很多遍，一直走到輔警忍不住問我，你想干什么？我說，不能處罰我吧？這次我真的要走過去回家了，這是最后一次。輔警盯著我，我走到馬路對面，回頭看看他，拿出手機，撥通了剛才的那個電話。電話很快接通了，依舊是那個女人急匆匆的聲音，喂，誰？我說，那個葉師傅。她立即在電話里喊，葉師傅啊，葉師傅，快來一下，有人找你啊。過了幾秒鐘，一個沙啞粗獷的聲音傳過來，誰?。∥艺f，葉師傅你不是去江濱廣場北門了嗎？那邊頓時提高聲音說，他媽的一幫混蛋，什么都不懂，老子在這里等了半天，全是新手，葉師傅王師傅陳師傅都認不全，眼睛瞎了還是我們沒長臉啊，好好的單子亂派送，什么狗屁配送，什么豬玀程序，當我們是機器？我們一分鐘都不會等。你找我干嗎？我掛了電話，把手機放進褲袋里，朝家的方向走去。這一天的夕陽其實很美好，有點火燒云的感覺。雖然我是朝著家的方向走，但是走了很遠，依舊沒有到家。我在黑夜里回顧這一天，并且思考這一天的意義，主要原因是肚子不是很餓，回家也沒有什么事情要做。我在小區(qū)樓下待到了接近十二點，看見平時八點睡覺的王奶奶已經起來在垃圾桶里翻垃圾了，而我打了一天中最后一個哈欠。

三姑的媽媽我應該叫外婆還是奶奶我還沒搞清楚，三姑應該是我爸爸的姐姐或者妹妹，但我爸爸沒有姐姐也沒有妹妹。我奶奶說，生兒子生得她已經改變了重男輕女的觀念。

9

九號那天，為什么將水煮沸后等它降溫到九十二點八度你才用它泡紅茶且習以為常？

那天我有點失眠，所以很早就起床去了河濱公園。我坐在石凳上，哈欠連天，但是躺在床上時卻整夜無眠。我垂著眼皮看一位大爺，舞劍、練拳、劈叉、打沙包，全套下來，他走到我面前說，過過招？我說，什么？他扎好馬步，擺好姿勢說，你試試。我說，怎么試？他說，用力推我，看看我的腿會不會移動半步。我說，你年紀大了，不要玩這個。他說，你不懂練武之人，來試試。我搓搓手，隨手一推，大爺瞬間倒在地上。我心想，完了，這是訛錢。我蹲下還沒開口，大爺忙說，你放心，我不是訛錢。我說，那你訛什么？他說，我是真的倒了，放心，我有醫(yī)保。我看著他直挺挺的身體說，那你為什么還這么僵硬地保持著這個姿勢？老頭說，年輕人，這就是我要證明給你看的，你看我人雖然倒下了，但是姿勢沒變對吧，尤其你看腳步一動沒動，這就是我苦練的內功，你明白了嗎？我點點頭說，明白了。老頭說，真的明白了？我使勁點點頭。大爺聽完即刻癱軟在地上說，快扶我起來，上醫(yī)院檢查一下，我不要你負責，更不會賴你，放心，我再說一遍，我有醫(yī)保。有機會再來推我，剛才都看清楚了吧？我使勁點點頭準備離開。老頭卻一把抓住我問，你有醫(yī)保嗎？我搖搖頭。老頭松開我的手說，那你別學我。

太陽越升越高，我躲進河濱公園另一頭新建的一個藝術館。藝術館外面的造型很藝術，里面空空蕩蕩也很藝術。我在里面溜了一圈，什么也沒看到，只聞到了一股新裝修的氣味。我站在門口，雖然已是秋季，但是陽光依舊像夏天一樣。這時候，有個頭上一根毛沒有，但是嘴巴長了一圈毛的中年男子走過來說，看展嗎？我說，什么？他說，這里的畫展。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空蕩的大廳墻上掛著畫。他挺著肚子戴著茶色眼鏡，指著墻上的一幅畫說，知道畢加索的少女嗎？我看了看那幅畫說，我能看出這是少女已經很不錯了。他笑了笑說，不知道畢加索？我說，這是畢加索在開畫展嗎？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說，是我。我說，你是畢加索嗎？他又笑了笑說，幽默，你是做什么的？我說，怎么了？他說，全球六十億人，但一般人看不懂我的作品，也不會特意來看，你是三天以來的第一個，所以我對你很好奇。我心想，三天都沒一個人來看，這畫我一點都不好奇。于是我直說，我就來上個洗手間。他指著我說，有趣。我說，真的，剛才沒找到洗手間。他摘下茶色眼鏡吹了兩下又戴上說，我應該沒看錯你，你也是一個藝術家。我說，我是一個無業(yè)游民。他說，人不可能完全認識自己，無業(yè)游民也好，其他職業(yè)也好，這只是你的一面，你的另一面就是藝術家，可能連你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但我可以發(fā)現(xiàn)。他和我談起了藝術，我也和他談起了哲學。我們在熱烈的陽光下，在一個無人問津的藝術館門口，談論了許多古今中外的哲人先賢，有些名字很長，有些名字很拗口，有些名字我們可能都沒有說對。他還談了他的老婆和小孩。他搖搖頭說，小孩太小，老婆太老。我看了看太陽說，我得走了，雖然我也不知道應該去哪里。他也看了看太陽說，那我也得走了。

這個時候我終于餓了。我似乎已經很久沒有按照固定時間吃飯了。周圍有很多吃的東西，但是我就是不知道吃什么。我一度有一個很幼稚的想法，認為“吃”是一件很俗的事情，所以我對于吃很隨意，很難理解花大價錢或者排長隊獲取食物的方式。隨著年歲漸長，我慢慢將我這種想法定義為“傻”。此刻，我正排在一個長隊里，雖然不知道前面賣的是什么，但是重要的是參與的過程。現(xiàn)在總有那么幾個瞬間，我想完全融于此，把自己狠狠扔進人潮擁擠的世界，然后隨波逐流。在這個漫長的隊伍里我依舊思考了很多，關于城市，關于人類，關于生存，關于理想，關于洪荒。在思考蒼穹的時候，我終于排到了頭，前面是一座公共廁所。我走進里面轉了一圈，關于蒼穹我沒有更多的想法。出來之后我想起今天應該是節(jié)假日，具體什么節(jié)假日我記不住，我覺得以日子來作為標記并不是很合理，因為時間是虛無的，是我們想象出來的一個概念。這個時候我看看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在對“時間是虛無”的思考中，充實地度過了這一天的晚上。

紅茶是我們的茶文化之一，我二舅以前這么說的時候我糾正他別處也有紅茶，滿身酒氣的他把杯子一摔說，信不信一腳踹飛你？

10

十號那天，為什么貝塔星已經在大氣層上方你還在看《哆啦A夢》且對此渾然不知？

凌晨的時候，我看到一個視頻，說是十多年前發(fā)現(xiàn)的一顆小行星，估計在幾個月后會撞擊地球。我環(huán)顧四周，頓時感覺非常焦慮。我在外面轉了一上午，依舊沒有辦法擺脫這種焦慮。我看到所有人都如此平靜，仿佛自己是先知，隱隱有一種災難來臨前的痛苦。我甚至覺得自己站在上帝視角，得知了全世界的人無法得知的真相。直到吃下兩個肉包，喝下一碗紫菜湯，想起制作那個視頻的人，才緩解了那種焦慮和痛苦。

當我重新走在中山路上數著那些大樟樹的時候，感覺自己恢復了平靜與理性。于是我有條理地計劃著，把中山路上的哪幾顆大樟樹給砍了，做一個木筏，順著江到入?？?，這樣我就可以橫渡太平洋了。這是我多年以來的夢想，因為偷砍大樟樹是犯法的事，所以我只是想想。

當我極其理性地數著大樟樹的時候，自然又隨著大樟樹走進了江濱公園。這條江從這里綿延三十多公里至入?？冢匀痪陀腥喙锏臑I江公園，每一段時間每一段空間都有不同的故事。譬如此處，立著一塊碑牌，上面記載著這樣一件事：1488年，一只朝鮮船只在海上遇險后漂流至此，后來一名船員寫下了這段傳奇之旅，名字叫《漂海錄》。

在我陷入歷史深思之時，碑牌前出現(xiàn)了一個大媽，她突然掏出一張相片說，你什么條件？我一臉茫然。她開始掏口袋，我以為是倒賣二手手機的，結果她掏出一張相片說，這個姑娘怎么樣？交流了一分鐘，我繞到碑牌的后面，發(fā)現(xiàn)上面掛著琳瑯滿目的個人信息，才發(fā)現(xiàn)這里是一個公園相親角。大媽說，晚上六點的活動，看你這么早過來了，還在這里看了這么久，也不到后面來看看，你在前面看個啥?。?/p>

我平靜地走著，卻也有一些不平靜的事情。我看到路旁豎著“禁止進入”的牌子，突然有股莫名的沖動。我很早就思考過一個問題，人類以建造城市的方式群居在一起是否合理呢？我一度覺得不合理，一度想要出逃，于是但凡看到“禁止進入”的地方，就覺得一定是一個出口。這一次，我看到“禁止進入”的路牌，一股沖動讓我長驅直入，尋找那些“出口”。在那個工地內，當泥漿沒過我的膝蓋之時，我才明白了一個道理，沒事干的時候還是應該思考一下橫渡太平洋的計劃，這個想法的優(yōu)點在于安全，只需要想想即可。

我就這樣晃蕩到了修車鋪，老陳終于修好了我的車。我開著這輛很破，但功能齊全的車到了最遠的海邊，從地圖上看是太平洋西岸。我停在那里，一直在聽肯特樂隊的一些小眾音樂，時不時有些收音機的消息，比如美聯(lián)儲準備降息了。我以前從不關心這些，但因為半個月前花了五千塊買了股票，美聯(lián)儲降息似乎和我也有了關系，但是我并沒有聽懂。在車內，我突然決定還是要去爬非洲的乞力馬扎羅山，這是小學常識課上老師講到過的一個地方，但是前段時間在網上看到山頂的積雪快融化完了。

我注視著前方，這依舊是個無人問津的野沙灘。一百多年前，殖民者就在對面的小島上覬覦著我們這塊沿海陸地。海面有飛機低空掠過，那些都是飛越太平洋的航班。他們飛過子午線去太平洋東海岸。我思考我在這里的意義是什么。也許當全世界的冰川融化，我可能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海平面上升的人，可這也沒有什么太大的意義。小眾樂隊的音樂還在繼續(xù)，只是樂隊已經解散了。

我在這個野沙灘上留下了無數的腳印和輪胎印，但是海浪一沖刷都沒了。此時，我發(fā)現(xiàn)手機快沒電了，可是喜歡的音樂還沒有聽膩。沙灘正在被海水淹沒，連同沙灘上我畫的那個庸俗蹩腳的愛心都沒有了。我躺在車里，聽潮汐的聲音，海水迅速上漲。海平面上懸著月亮的時候，我想，以后我們都會成為海洋動物吧。

11

我的故事講完了，貝塔星人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了看空白的筆記本，環(huán)顧四周，又看看窗外的藍天白云。他略微思考了一番，對旁邊的人說，行，把他帶走吧。我說，怎么了？我都如實交代了，也沒做錯任何事情。貝塔星人說，帶走你，不是因為你對或者錯。我說，那是因為什么帶走我？他說，因為是隨機帶走你。我說，那為什么讓我詳細交代這幾天的事情？他說，這是程序。我說，把我?guī)ё吒墒裁?？他說，這是工作。我說，去哪里？他說，還沒想好。我說，那我能活下來嗎？他看了我一眼說，你們分死活，我們不這么分。

我和他們走出門外，陽光強烈，滿目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