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二——收。一、二——收……”隨著老當口中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指令,纏繞在他和兒子小當手中的繩子越扯越緊。拉扯了十來下,老當將手中手指粗的尼龍繩順時針纏繞三圈,固定到旁邊廢棄已久的那塊簸箕大的磨盤石上。仔細確認繩扣結(jié)穩(wěn)后,他快步躍到被蛇皮口袋蒙住雙眼的牛頭前。公牛此時被繩索絆住四蹄,眼看快要站立不穩(wěn)。老當看準時機伸出雙手,抓住一對粗壯而尖銳的牛角,腳蹬八字朝著繩子收緊的反方向一扭,數(shù)百公斤的大公牛被迫失去最后一絲平衡轟然倒地,躺倒在提前鋪好的厚實的干苞谷桿上。公牛龐大身軀砸出一聲悶響,灰塵夾雜著草屑從四周騰起又擴散開。牛脾氣一上來,公牛四蹄亂蹬,試圖掙扎。老當死死按住牛頭,小當順勢將手中的繩子又收緊一些,直到公牛被交叉在肚皮下的繩索將四蹄完全扯攏,才把繩子緊緊拴到身旁的老梨樹上。老當固定好穿過牛鼻環(huán)的短繩,小當順手從身后的柴垛中抽出一根小腿粗的圓木,斜插在公牛左前膀和右后腿之間,緊緊按住。公牛低吼兩聲,粗重的鼻息將地上的碎草屑吹散開,但身體卻始終動彈不得。
再次拉拽繩子確認拴穩(wěn)后,老當左手伸進公牛雙腿間一掏,便將上下滑動、左右晃蕩著的一對砂鍋大的牛卵子抓在手中。他從斑駁變形的搪瓷盆中抓起一把早已搗碎浸泡好的苦蒿,就著濃稠的汁液在牛卵子上擦拭沖洗,算是完成了術(shù)前消毒。老當駕輕就熟,右手從腰間口袋里摸出一把劁刀,迅速在牛卵子厚厚牛皮包裹的皺褶處劃開兩道口子。鋒利的劁刀穿透皮囊直達內(nèi)里,牛卵子上瞬間翻出一道花,先是現(xiàn)出一陣慘白的顏色,幾秒后便滲出血來。大公牛在地上蹭了幾下,圓鼓鼓的眼珠仿佛要爆裂出來,粗壯的脖頸里發(fā)出震顫低吼。健壯而暴躁的公牛此刻被五花大綁的繩子和小當手中的木棒死死絆住,平日里磨角斗狠時那股蠻勁無法施展,只有不斷甩動的尾巴在軟土上無奈掙扎,擦出一個凹槽,徒勞地哀號。老當用嘴咬住刀背,雙手抓住牛卵子往下一擠,一對鵝蛋大的卵蛋從豁口處竄出皮外來,白花花地暴露著。他抓住連接卵蛋的細長蒂根手起刀落,剛才還鼓脹的牛卵蛋瞬間被割斷,扔進一旁同樣掉了漆的搪瓷碗里。卵蛋在碗邊滑動一圈后躺在碗中,熱氣中一層血絲若隱若現(xiàn)。再次用苦蒿汁水清洗割口,抹上防止蒼蠅蚊蟲叮咬的香油后,老當又掏出一包“頭痛粉”撒到割口上,這是老當自創(chuàng)的方法。做完這些,老當便任由公牛平躺在苞谷稈上不去管它。他抽完一鍋煙,眼看著大公牛平靜下來,才慢悠悠揭開蒙在牛頭前的蛇皮口袋,解掉繩索。老當這一刀,徹底改變了公牛的命運,但它顯然意識不到。此時的公牛驚魂未定,也精疲力盡,搖頭擺尾揮動著四蹄一陣亂蹭后勉強站起身來,立在原地瑟瑟發(fā)抖。
老當將牛拴到曬場旁的干草垛邊時,太陽剛從山那邊醒過來。通紅的陽光從山頂滑下來,像昨晚喝醉的酒勁還未過,染紅村后漫山的樹葉,染紅一樹柿子,軟綿綿地滑過飄著炊煙的青瓦和土墻,滑過梯田里青綠的蠶豆和麥苗,照在高高堆起的柴草垛上,照在竹籬笆和墻腳的老狗上,也照在人身上,不溫不火。
二
兩個人騸掉一頭壯年種公牛,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幾乎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事,對于老當來說,卻是手拿把掐。老當曾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當當匠”,也就是村里常叫的騸匠,劁豬匠。年輕時的老當不光是莊稼人中的一把好手,還常趁著冬春季節(jié)農(nóng)閑時敲著一扇黃銅小鑼走村串巷。劁豬、騸羊、改牛、騸狗、騸騾馬甚至閹雞,僅靠手上一扇黃銅小鑼、一把老式劁刀和帆布包里幾樣簡單的自制工具,老當“雙手劈開生死路,一刀斬斷是非根”,有求必應(yīng),沒有他割不斷的情欲。當然,除了人。
從爺爺傳到父親,又從父親傳給老當,老當算得上是祖?zhèn)黩~匠。
“一騸二補三打鐵”,廣袤的云貴高原上,散落在烏蒙褶皺中的廣大農(nóng)村始終流傳著這樣的說法。騸匠、補鍋匠和鐵匠,又被排進“吃香”匠人前三甲。民間匠人在農(nóng)民身份上多一個手藝人的身份,也就多了一門“抓財”的技能,甚至改變了只能靠耪田種地生活的命運。老當?shù)母赣H靠著這門祖?zhèn)鞯氖炙?,在滿是茅草房和土掌房的破舊山村里第一家蓋起三間大瓦房,成了附近村寨人人知曉的殷實人家。騸匠雖沒有獨門絕技或秘方那般“傳內(nèi)不傳外,傳男不傳女”的神秘,但畢竟有一定技術(shù)含量,又是一門可以改善生活的技藝,祖?zhèn)鞯挂埠锨楹侠怼?/p>
民間匠人學藝沒有秘籍,只能通過口口相傳。這飯碗端不端得牢,全憑學藝精不精。至于學藝精不精,那就“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一上手便知分曉。老當也不例外,剛上初中沒幾天,他就因為家里缺一個吆牛趕羊的人手不得不輟學。到了十五六歲,便跟著父親學起這門手藝來。倒不是老當多喜歡這門父親口中“能改命”的手藝,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伙子,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喜歡做這斷子絕孫的事。老當之所以愿意跟著父親學,只是為了能跟著父親走村串巷到處游逛,看一看村子以外的村子,瞧一瞧同村以外的外村人。雖然還是沒能走出世代生活的山箐旮旯,但畢竟已經(jīng)看到了比村里簸箕大的天更廣闊的另一片天地。何況那些冒著熱氣的卵蛋,無論是爆炒、燒烤還是蒸煮,都能讓老當生銹的腸胃抹一絲葷腥。
父親常對老當念叨說:“‘手藝人’,最重要的是手藝,比手藝重要的是做人?!彼钪炙噷橙说闹匾裕瑢袭斠髽O為嚴格,手把手教,每一道工序力求萬無一失。父親還總是用山溝里另一個騸匠的反面例子敲打老當。
在老當年輕時候,隔壁村還有一個姓朱的騸匠,大家都叫他老朱。老朱膽大心不細,平日里見酒就喝,喝酒貪杯,逢喝必醉。無論到了哪家,往往還沒見著要騸的牲口,就已先蹲在主人家火塘邊喝下大半碗苞谷酒。酒一下肚,必然要說起自己是土命,土養(yǎng)萬物,土生土長。更要說起隔壁村高半仙如何測算打卦,算出他老朱命中適合當劁匠,引薦他三拜九叩拜了劁豬匠做干爹,而自己更是屬豬姓朱又劁豬的事來??傊际切╆愔ヂ闋€谷子不著邊際的話題。東拉西扯,閑話下酒,剩下的半碗酒也就下了肚。待牲口按倒在地,早已日上三竿,酒勁也火燒火燎上來了。老朱借著酒勁飛刀走線,看上去倒也行云流水,干脆利落。騸完牲口,他將小半盆血淋淋的卵蛋撒上鹽巴后往火塘里燒得通紅的栗炭上一倒,卵蛋下酒,又喝下一大碗,人事不知。
老話說“久走夜路必撞鬼”。有一年,老朱劁過的豬不僅有卵子發(fā)炎一命嗚呼的,病懨懨活下來的還大多“走子”——公豬的其中一個卵蛋,滑進肚子里躲起來,不見蹤跡。母豬的卵巢也沒有完全切除干凈——絕育手術(shù)算不得完全失敗,但也不成功。豬一旦劁不徹底“走子”了,既沒有了種豬的生育能力,又不肯安分,喂養(yǎng)起來只愛拱槽,不肯吃食。霜降過后,到了家家戶戶殺肥豬腌臘肉的時節(jié),“走子豬”仍是嘴尖毛長,好不容易宰下幾塊皮包肋巴骨的肉,煮在鍋里遠遠就聞見一股尿騷味,放進嘴里更是又腥又柴,無法下口。村里的“草太醫(yī)”千叮嚀萬囑咐,交代病人不能吃這樣的肉,說是容易引發(fā)老毛病。早年間生兒育女落下病根的婦女更是避之不及。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白忙了一年后,來年開春再請老朱劁豬的人家就漸漸少了。匠人比不得江湖術(shù)士,靠耍嘴上功夫混飯吃完全行不通。在方圓數(shù)十里的大村小寨,口碑夾雜在來回游蕩的風中,每個人都能清楚地感受到,也完全避不開。老朱變成了村鄉(xiāng)老幼口中的“走子朱”。以前找老朱劁豬騸牛的人家漸漸找了更年輕的老當。老朱知道后倒也毫不在意,他口中念念有詞:“貓有貓路,狗有狗路,貓翻甑子狗發(fā)財?shù)氖伦怨啪陀?,個人有個人的財路”,依舊大碗喝酒。直到失手把村長家的新品種小公牛騸死,點頭哈腰賠了一萬三千六百塊錢后,“走子朱”不得不放下劁刀。他依舊喝得醉醺醺,扯著嗓子連說帶唱:“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處處不留爺,我就睡馬路。”搖搖晃晃坐上班車,到城里當保安去了。即使是這樣,村里人還是不肯消停,打趣說“走子朱”天生適不適合劁豬不知道,但肯定天生適合敲鑼——以前敲鑼劁豬,現(xiàn)在敲鑼打更,進城后指定能改掉土命。
年輕力壯的老當見老喊老,見小叫小,腳勤手快,漸漸有了好口碑。師傅領(lǐng)進門,修行靠個人。每次騸牛時東家都要請人幫忙才能控制住力氣大、脾氣暴的公牛,少則三五人,遇到成年種牛,甚至需要七八個成年漢子。老當長期走村串戶,慢慢發(fā)現(xiàn)留在村里的都是一些老人和娃娃,年輕人越來越少。請人幫忙要傳煙倒酒甚至招呼吃飯,增加主人家負擔不算,有時候到了小村,連找?guī)讉€劁豬騸牛的幫手都困難。于是老當便慢慢琢磨出一套用繩索和杠桿配合控制牲口的方法,幾經(jīng)改良,終于實現(xiàn)了兩個人就騸掉一頭牛的操作。村鄉(xiāng)鄰舍一傳十,十傳百,老當成了響當當?shù)尿~匠。經(jīng)他的手閹割的禽畜無數(shù),他劁過的豬不拱槽,閹過的雞不翻窩,騸過的狗不發(fā)情,肯吃肯睡還蹭蹭長肉。他也靠著一手精妙的“斷子絕孫術(shù)”謀一條生路,混一碗飯吃,很受人歡迎。老當也不是見錢眼開的人,牲口劁完騸盡,有錢的給幾塊錢,沒錢的就賒賬。遇上實在困難的人家,老當也愿意免費幫忙,實在推辭不下就接過人家遞過來的兩三碗糧食或是一把草煙,高高興興走向下一家。
這些年,“走子朱”并沒有因為進城就改掉土命。實際上,他甚至連貪酒的毛病都沒能改掉。城里打工的人回村過完年,村里人就都知道了“走子朱”在城里闖了大禍,值班期間喝酒誤事導致住宿小區(qū)靠圍墻那家被偷的事。再次失業(yè)后的“走子朱”走投無路,只能漂泊在城市中到處打零工,離開村子時“睡馬路”的話一語成讖。而老當家倉里有糧,兜里有錢,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來。鄉(xiāng)親們都說老當?shù)牡赌芨拿?,改了牲畜的命,也改了他自己家的命。因為每次走村串巷敲擊黃銅鑼時發(fā)出的“當——當——當”的聲響,便得了“老當”這個綽號。很多年輕人已經(jīng)不清楚他的真名姓,老老少少都叫他“老當”,他的兒子也就順理成章成了“小當”。
小當不喜歡這個綽號。在他小時候,村里常有大人逗他:“小當,過來我瞧瞧,老當有沒有把你騸掉?!毙‘斂偸菤忄洁降卣f:“老子有名字?!庇只蚴桥肯鄬ν{說:“你再叫,我就叫我爹把你騸掉?!比堑门赃吙礋狒[的村鄉(xiāng)老幼哈哈大笑。有幾個愛打鬧的人甚至直接把手朝著他的褲襠伸過去,小當總是機敏地閃身躲開,一泡吐沫便迎著對方飛過去。如果是同齡的孩子逗他,小當也不慫,沖上去就扭打在一起。逗弄小當幾乎占不到便宜,但人們笑得心滿意足,過后見面照樣叫他小當。最讓小當難堪的還不是在村里,而是在學校。他總覺得學校的女生看他的眼神不同于看別人。他不知道如何形容那種感覺,但每次遠遠看見女生們站在遠處指指點點講悄悄話還捂著嘴笑,小當就自己先憋紅了臉趕緊走開了。特別是與隔壁班那個扎著大辮子的姑娘在操場上相遇時,小當總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像肚子里有一面沉悶的小鼓在急促地敲響,臉也在鼓聲中變成了豬肝色。他極度渴望能跟她說上一句哪怕無關(guān)緊要的話,但終究沒有勇氣,只能在低頭擦肩而過時,用閃躲的眼神偷偷看她大而閃的眼睛和一對酒窩里醉人的笑。
村里的娃娃不喜歡老當,甚至有些隱隱懼怕老當,雖然他臉上時常掛著笑。畢竟每次哭鬧或是調(diào)皮搗蛋時,娃娃們總會聽到“再嚎大頭喪,下次老當來連你一起騸掉”的警告。村里娃娃大多見識過老當?shù)慕^情劁刀割掉一對對卵子時那血腥的場面,那些刺耳的哀號聲常?;厥幵诙叀>瓦B村里最惡的狗,遠遠看見老當也要夾著尾巴順墻根溜走,躲在更遠處虛張聲勢,縮頭縮腦又惡狠狠地朝老當汪汪咒罵。于是再膽大的孩子,都難免褲襠里一涼,憋住哭嚎聲躲進屋里去了,過后也總能規(guī)矩幾天??擅看卫袭?shù)摹爱敭敗甭曉诖蹇陧懫饡r,孩子們總又忍不住要不遠不近地跟著他,湊到人堆里齜牙咧嘴看老當割下一對又一對卵蛋。娃娃們瞪大眼睛看得全神貫注,老當“手術(shù)”結(jié)束,幾個膽小的孩子已經(jīng)全身冒汗,斜插在褲兜里的雙手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緊緊護住自己的襠部。偶爾有孩子得到老當順手甩過來的一對血淋淋的羊卵蛋、豬卵蛋,這幸運兒雙手捧著意外得來的美食,連吊到嘴皮上的濃鼻涕和淌出嘴角的清口水都來不及擦,就手舞足蹈飛奔著回家去了。
三
老當不當“當當匠”,改行養(yǎng)牛已經(jīng)快十年了。倒不是因為兒子受人嘲笑或是自己不討娃娃們喜歡,只是相比之下,老當覺得養(yǎng)牛的收入更把穩(wěn)一些。加之現(xiàn)在,農(nóng)村外出打工的人多了,單家獨戶養(yǎng)豬雞牛羊的人少了,附近已經(jīng)辦起大大小小好幾家養(yǎng)殖場來?,F(xiàn)在養(yǎng)殖行業(yè)追求專業(yè)化,有專業(yè)人員定時走村串戶上門服務(wù),配種、防疫、劁騸、營養(yǎng)配比、飼料供應(yīng),“一體化”服務(wù)一應(yīng)俱全。添加飼料后牲畜長得像吹氣一樣快,大多還沒有長到性成熟就進了屠宰場流入市場。偶有一部分需要長期飼養(yǎng)的牲畜,也由飼養(yǎng)場出售種苗前統(tǒng)一處理過,像老當這樣的騸匠漸漸沒有了用武之地。自從小當上了高中特別是考取大學后的這些年,老當劁豬騸狗那點微薄的收入就像小石頭扔進大江里,泡都不冒一個,自然無法支撐兒子每年的大筆開支。于是老當不得不掛起銅鑼,收起劁刀,改行在家養(yǎng)牛。這些年一邊種地一邊養(yǎng)牛,拼拼湊湊總算是熬到兒子大學畢業(yè)。
這兩年老當發(fā)際線越來越高,但牛價卻一路走低,現(xiàn)在居然跟肥豬價格相差無幾。父子倆坐在牛圈旁扒著手指頭算了一筆賬后,決定第二次改行。雖然改行做什么還沒有一個確定的主意,但??隙ㄊ遣荒茉兖B(yǎng)牛了。
重操舊業(yè)騸掉種公牛,是老當再次改行的第一步。老話說“改行窮三年”,要改行,老當失眠了好幾天,還是有些舍不得。
那年放下劁刀后,為了能在屋后的空地上蓋起牛圈,身無分文的老當和癆病纏身的妻子在寒冬臘月挖泥、和泥,脫土墼。天寒地凍,兩個人又整日裹在泥水里,雙手綻開的裂口像娃娃微張的小嘴,夜深人靜時撕扯得雙手火辣辣地疼。十指連心,那些傷口裂在手上,也深深地刻在記憶中。自家山上的木料不夠,又沒有多余的錢可以去買,老當無奈,只能硬著頭皮趁著夜色到村集體的山上去偷砍一些。一輩子沒做過壞事,老當膽戰(zhàn)心驚,每次回到家放下木料,總是渾身濕透,全身一松便癱倒在床上。砌石腳,打圍墻,上梁……兩口子靠著日復(fù)一日的勞作,半年后硬是蓋起了一排五間寬寬大大的土掌房。牛圈是蓋好了,但老當媳婦的腰更彎背也更駝。直到現(xiàn)在,老當還時常從夢中驚醒。他夢見偷木料被人發(fā)現(xiàn)后,村里的二流子要打瘸他的腿,媳婦娃娃跪在一旁聲淚俱下苦苦哀求。他還夢見被眾人拖著游村示眾,走在隊伍前面的人手里敲響的,正是他當劁豬匠時用的那只小銅鑼?!爱敗敗敗?,每一下都敲在他心尖上。
牛圈蓋好后,老當求爺爺告奶奶,為了買牛又是貸款又是借錢。好在做“當當匠”的那些年里,老當人緣不錯,連買帶賒,總算是弄回五頭母牛,算是完成了第一次改行。
割草、軋草、喂草,打糠拌料,摟草墊圈,配種育犢,騸牛,催膘……養(yǎng)牛后那些起早貪黑的日子,總在汗水和牛糞中日復(fù)一日輪回。家里發(fā)展到九頭母牛時,為了方便配種,老當從山外的養(yǎng)殖場高價引進了一頭種公牛。為了引進這頭膀大腰圓、毛色鮮亮的種牛,老當頗費周折,甚至三番五次手把手教會了養(yǎng)殖場一個工人騸牛。對于匠人來說,這相當于把自己祖?zhèn)鞯娘埻脒f到別人手里。
養(yǎng)牛的這些年,老當甚至無師自通學會了給牛接生。那一年,腦門上有一塊白毛的母?!鞍滓稽c”難產(chǎn),兩口子在牛圈旁從傍晚守到月亮白,只看見一只小牛腳裹著血水直挺挺地從母牛屁股處抻出來。直到月亮偏西,小牛犢仍沒能生下來。母牛折騰了大半夜越來越虛弱,躺在干草上翻著白眼聽天由命。眼看要折損兩頭牛,老當媳婦一把鼻子一把眼淚在牛圈里嚎起來。老當轉(zhuǎn)身回屋拿出那把擱置已久的老式劁刀,硬著頭皮割開阻礙,將小牛犢的另一只腳拉了出來。天邊泛白,當小牛搖搖晃晃鉆進母牛肚皮下吃奶時,老當早已兩眼通紅,身上是血水和著牛糞發(fā)出的陣陣惡臭,捏著煙鍋的手顫抖著不聽使喚。那把曾讓無數(shù)牲畜斷子絕孫的劁刀,挽救了兩頭牛的命,也挽救了自家的財路。
麻繩專挑細處斷。桃花滿山滿洼泛紅的時候,去年冬天生下的幾頭小牛犢已經(jīng)在院子里打鬧瘋跑,橫沖直撞中見風就長。眼看著家里的日子開始有了一些起色,老當媳婦的身體卻一天不如一天。老當媳婦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割草,白天又忙于田間地頭,晚上還要給幾頭牛墊圈喂草料,一年到頭沒有一絲空閑。有時全身疼得實在受不住,到鎮(zhèn)上打一針止疼針,便緊趕慢趕往家跑。即使是機器那樣的鐵家伙,都有爛的時候,何況是本就癆病纏身的人。沒有挨到老當“等娃娃畢業(yè)了就帶你去大醫(yī)院好好檢查”的承諾兌現(xiàn),老當媳婦倒在了牛槽邊。彌留之際她拉著老當?shù)氖终f:“我倒是眼睛一閉什么都認不得了,留你一個人咋過啊。再苦就苦我們這一代人就夠了,你砸鍋賣鐵也要讓娃娃吃上一碗公家飯,像他二叔……”話沒說完,便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村里人都說,老當媳婦是累死的。
老當每想起那些往事,徹夜難眠,坐在牛圈旁一鍋接一鍋抽草煙,溝壑縱橫的眉頭里,能扭出水來。眼目前的形勢,不改行又能怎么辦呢?牛價就像門口小河里秋冬季的水位,越跌越低。而圈里的牛前面進草料,后面出糞,像一臺臺不停歇的造糞機器,養(yǎng)一天就倒貼一天。還有一個令他頭疼的原因老當沒說,也羞于對人說,只能暗自苦悶:兒子大學畢業(yè)三年了,為了謀個公職端上個鐵飯碗,各類大試小試年年一次不落在考,就是考不上?,F(xiàn)在整日窩在家里,年齡越來越大又無著無落,這成了老當?shù)男牟?。老當不明白,兒子讀了那么多年書,不僅花掉了家里細水長流的收入和積蓄,自己還欠了一屁股兩肋巴債,如今畢業(yè)了,怎會還在家里吃閑飯,連個正經(jīng)工作都沒有。
四
老當供過兩個讀書人——他的弟弟和他的兒子。
老當輟學后,弟弟因為年齡小而且學習成績也好,逃脫了回家趕牲口的命運。上完初中,弟弟順利考上師范學校,成了村里第一個中專生。雖然當時家里也不寬裕,但老當卻明顯感受到和父母一起供弟弟上學要比自己供兒子讀書輕松得多。由于享受了邊遠民族地區(qū)政策照顧,弟弟上了中專后,不僅不需要交學雜費,學校還定時給師范生發(fā)放一些飯菜票和補助,家里的負擔輕了不少。就連老當也能在弟弟放假回家時接到一包弟弟遞過來的“過濾嘴”香煙,享受額外的福利。弟弟畢業(yè)后,被分配到縣城邊的民族小學任教,端上了鐵飯碗。單位還給他分了房,雖然只有一室一廳,但弟弟就在那個小房子里娶了城里媳婦,生活從這里起步。后來的這些年里,老當每次有事進城或是帶著兒子去弟弟家的別墅里住上一晚,又或者當?shù)艿艿霓I車喇叭聲在村口響起時,老當總憧憬著有一天也能住進兒子家?guī)Щ▓@的大別墅,坐進兒子的小轎車里。
鎮(zhèn)上騎著單車的郵遞員將大紅色通知書遞到老當?shù)氖种袝r,他那雙曾穩(wěn)穩(wěn)割斷過無數(shù)七情六欲的手顫抖了。平日里一分錢掰作兩半花的老當殺雞宰羊,請來了家里的親戚朋友。平日里滴酒不沾的老當那天喝得比誰都高興。怎么能不高興呢?雖然兒子考上的是個“三本”學校,但畢竟是這個小村里的第一個大學生啊。老當不知道什么三本四本,但他知道弟弟一個中專生都能把日子過得滋潤,何況兒子還是大學生。人逢喜事精神爽,客人散去,老當還在自斟自飲。不知不覺間醉意襲來,老當面帶微笑歪在火塘邊睡著了。來不及放下的酒碗,就滾進了火灰里,烈酒把火焰燃得老高,也把老當家的希望點燃。
兒子上大學后,老當?shù)目诖o了。他沒有別的喜好,只是從年輕時就偷偷抽煙,煙熏火燎幾十年,到如今煙癮已經(jīng)很大了。嘴里沒有煙,他覺得身上就像少了一根骨頭,軟綿綿的。雖然每天只抽一包最便宜的煙,但他依然嫌開銷太大,嘗試著戒了幾次,煙癮反而越大。老當干脆翻出父親留下的煙鍋,抽自家地里就能種的草煙。沒辦法,光是兒子每年的學費就近兩萬塊錢,要賣掉三頭成年黃牛才勉強能湊夠。再加上住宿費、生活費和其他生活開支,雖然小當始終很節(jié)儉,也參加了勤工儉學,但一年至少有五頭黃牛消失在老當?shù)呐H铩@袭敓o奈,只能進城找到弟弟擔保,貸款后再買回幾頭母牛。
這幾年,舉家外出打工的左鄰右舍像村里大多數(shù)人一樣,回村推翻老屋蓋起了小洋樓。老當家三十年前原本氣派的大瓦房被夾在樓房中間,像站在高個子帥小伙中間的駝背老人,更顯得矮小破舊。和小當一起長大的鄰家娃娃,輟學后跟著家人外出打工,如今早已結(jié)婚,新媳婦就是笑起來有一對酒窩的大辮子女孩,他們的娃娃已經(jīng)能到村口小賣部打醬油了。鄰居回村過年時也和老當討論過農(nóng)村娃讀書有沒有用的話題,還開玩笑說現(xiàn)在工地上從五樓掉下一塊磚,能砸到六個大學生。老當不以為然,只是笑話鄰居頭發(fā)長見識短。話不投機,鄰居一腳油門,開著嶄新的面包車拉著全家老小進城去了。
老當雖然沒念幾年書,也曾在夜深人靜時候想過讀書有沒有用的問題,但他始終認為農(nóng)村人要割斷鋤把徹底“改命”,只能像弟弟一樣靠讀書,而不是靠打工,更不是靠劁豬。
臨畢業(yè),小當說要為以后找工作考試提前做準備,報名參加了培訓班。這樣一來,這一年就不止五頭牛了。老當聽不懂那些培訓班的名稱,也不明白找工作為什么還要考試。畢業(yè)后不就分配工作了嗎,找哪門子工作?難道因為兒子上的是“三本”?不應(yīng)該啊,自己已經(jīng)每年比別家上大學的孩子多交了好幾萬塊錢呀。小當無奈又哭笑不得:“你說的是哪年的老皇歷了。我們這代人上小學時候,上大學的人不用花錢,還分房分工作。好不容易等我們上大學了,別說住房了,工作都要靠自己考。滿街都是大學生,競爭大呢?,F(xiàn)在回頭一看,上小學的人不用花錢。雖然說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難處,但怎么就不換一批人坑!”
老當無言以對,轉(zhuǎn)身借錢去了。這些年,家中什么也沒能置辦,更不要說結(jié)余了。牛一年生一窩,一窩生一頭,從生到出欄少說也要二三年,單憑養(yǎng)這幾頭母牛,哪里供應(yīng)得上每年的開支。
連續(xù)三年,小當不是在考試,就是在備考的路上。小當逢試必考,卻始終考不上??粗粋€崗位成百甚至上千人報名,小當心涼了半截。好不容易在去年唯一一次進入面試,還在最后階段被培訓過面試環(huán)節(jié)的對手翻盤淘汰,失去到異地就業(yè)的機會。小當也曾想過放棄,他知道“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教訓,也知道“條條道路通羅馬”的道理,但一想起母親臨終時的眼神和遺言,他又發(fā)狠般拿起復(fù)習資料挑燈夜戰(zhàn)。有時小當甚至想起《范進中舉》中曾被自己嘲笑過的主人公。當年嘲笑范進的人,有多少其實遠不如范進,包括自己。于是小當像現(xiàn)如今絕大多數(shù)畢業(yè)生一樣,常常在深夜崩潰,又在天亮時自愈,總是在現(xiàn)實與希望中來回拉扯。
老當仍記得弟弟當了老師后,隔壁村高半仙一陣掐算,說老當家祖墳地脈旺,白虎襯青龍,至少要出一文一武兩個官的說法。弟弟算文官的話,那兒子至少應(yīng)該是個武將啊,難道當初應(yīng)該讓兒子報名去當兵?老當喃喃自語:“社會變化快,社會變化啊快啊。老鴰喜歡蛋打破,白喜歡一場哦。大學生,大學生……”
小當也很迷茫。畢業(yè)后,他除了準備各種考試外,還到處去應(yīng)聘,在網(wǎng)上投簡歷。看著與自己應(yīng)聘同崗位的那些名牌大學生、研究生甚至博士生時,小當知道不管是比學歷還是比知識,自己機會都渺茫。有時競爭還沒開始他就已經(jīng)默認了會被淘汰的結(jié)果,覺得終究是自己書讀得少了,甚至隱隱抱怨家里沒有條件再供自己讀研究生。小當還送過快遞,跑過外賣,發(fā)過傳單,但因為在學校待得久了,往往干不了幾天,就筋疲力盡。因為顧客的投訴被扣了工資,還常常被業(yè)務(wù)熟練的專業(yè)快遞員、外賣員冷嘲熱諷。初中同學從沿海電子廠回村過春節(jié)時,也曾邀約小當一起進廠打螺絲。小當眼饞那份工資,但一想到自己缺乏技術(shù),更因為同學初中畢業(yè)后到技校上中專,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廠里的流水線組長,想到自己一個大學生還要受他管,小當拉不下面子,便拒絕了。學建筑專業(yè)的小當還曾到工地上短暫參與過項目管理??粗龃u師傅每個月工資上萬,就連工地上打掃衛(wèi)生和煮飯的婦女也能有三四千塊錢的收入還供吃住,而自己作為管理人員只能拿著三千塊的工資,勉強能應(yīng)付吃穿用度。這時候,小當又覺得終究是自己書讀得多了,當初還不如學會加減乘除后就早早走出校門,學一門社會上實用的技術(shù)更靠譜。那樣自己也能心安理得接受打工的命運。
小當越想越迷茫,卷起鋪蓋回了家。
得想個辦法呀,總這么高不成低不就怎么行。眼看著曾經(jīng)在村里算得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成了村里最困難的人家,一生要強的老當急了??偛恢劣诖髮W畢業(yè)還留在農(nóng)村跟著自己養(yǎng)牛劁豬吧。如果是這樣,全家耗得油盡燈枯,娃娃又耽擱那么多年讀了那么多書有屁用。老當下巴杵在鋤頭把上,想起鄰居關(guān)于磚頭砸到大學生的玩笑話,越想越不明白。
五
邊放牛邊刷手機的兒子告訴老當,自己想留在家里搞電商和直播帶貨。具體說就是把家鄉(xiāng)原生態(tài)純天然的火腿、土雞、野生菌、糧食甚至瓜果蔬菜這些農(nóng)副產(chǎn)品通過網(wǎng)絡(luò)賣到大城市去。小當給父親說起具體的運營模式和操作方法,還提到好幾個老當沒聽過的名字,總之就是說這些人都靠網(wǎng)絡(luò)直播銷售幫農(nóng)民賣出了很多農(nóng)副產(chǎn)品,自己也賺了不少錢。兒子說的老當大多聽不懂,但聽懂了最后一句——要買一部最新款手機,一萬多塊錢。
老當接電話的手顫抖了一下,老年機差點掉進牛槽里。一萬多!家里的洋芋還漫山遍野開著白的和紫的花,苞谷上的紅纓還沒枯萎。這些年無論是劁豬還是養(yǎng)牛,老當從來沒有把種莊稼這件頭等大事耽誤過。他年復(fù)一年重復(fù)著翻耕、播種,一茬接一茬在地里種上莊稼。在莊稼吸收陽光雨露瘋長的日子里鋤草、施肥,揮汗如雨。又在收獲的季節(jié)里收糧囤草,晾曬裝倉,日復(fù)一日不敢有一絲偷懶耍閑。但就算等到莊稼全熟了,以今年洋芋苞谷行情,也要賣一萬多斤糧食啊。一萬多斤糧食,滿滿兩拖拉機都不一定裝得下吧。又或者要賣掉家里的兩頭黃牛。這樣的手機長什么樣老當沒見過,但想想自己的手機每個月都要往里搭上幾十塊錢,這能賺錢的手機果然不一般,老當想。
老當家自然沒有一萬斤糧食可以賣。他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家里僅剩的幾頭牛賣掉,還完公家貸款,結(jié)完欠下的飼料和草料費用,或許還能再幫兒子一把。
鎮(zhèn)上每逢星期天是趕集日。這幾年家里的牛陸陸續(xù)續(xù)被賣得所剩無幾,老當留下那頭快要生產(chǎn)的大肚子母牛,把其余四頭喂得肚飽腰圓的牛趕到街上時,街尾斜掛在紅土梁上的牲畜市場里擠滿了牛羊騾馬和成群的豬雞甚至貓狗。好不容易在角落的土坎邊找到一個位置把牛拴住,老當忙從草料包里掏出糠料和干麥草繼續(xù)喂牛。雖然半夜已經(jīng)起來喂了兩次苞谷面拌細糠的精料,但老當還是想盡量把牛再喂得飽一些,指望能在上秤時候多稱出幾斤來。
那頭騸過的公牛經(jīng)過老當細心的照料和催膘,眼里雖然沒有了之前的亮光,卻越長越壯實,不僅胸寬背平,兩扇屁股更是又圓又翹,走起路來脖子上的塔拉皮肉嘟嘟左右晃動。幾頭母牛在一季青草的滋養(yǎng)和老當精心照料下,毛光水滑。但直到太陽無精打采地落到山邊時,老當?shù)呐E加腥藛枀s沒有人買。眼看著停放在市場旁的小卡車裝滿新品種肉牛后一輛一輛開走,老當有些著急了。
這些年,從外國引進的新品種肉牛越來越多。老當專門到飼養(yǎng)西門塔爾牛的養(yǎng)殖戶廠里看過,“冷凍精”雜交牛不僅體格比本地黃牛大一兩倍,而且生殖能力和抗病能力也更強,宰殺后出肉率高,養(yǎng)起來明顯劃算得多。聽說隔壁村去年養(yǎng)出過一頭單價三萬塊的牛王呢。養(yǎng)殖戶和老當也算是“掛角親戚”,以前家里困難時受過騸匠老當?shù)亩骰?,便誠心實意勸老當更換新品種:“現(xiàn)在滿世界都在研究雜交技術(shù),莊稼、牲口甚至人都一樣,越是雜種才越能長大。哈哈哈哈……”親戚笑得滿口黃牙,老當覺得好笑但又笑不出來。話粗理不糙,周圍的養(yǎng)牛人幾乎都更換了新品種,只有像老當一樣為數(shù)不多的幾家還養(yǎng)著本地小黃牛。老當一直覺得本地黃牛更能適應(yīng)村里陡峭的山型和不算肥沃的水土,需要時還能耕地,就算是吃肉,味道也明顯香得多。但現(xiàn)在村里人養(yǎng)牛不再是為了犁田耙地,只是為了繁殖賣肉。養(yǎng)牛人幾乎不再把牛趕上山放養(yǎng),把牛關(guān)在轉(zhuǎn)身都困難的狹小空間里只顧催膘。大大小小的機械取代了耕牛,在地里冒著煙嘶吼,攪得老當心里一團亂麻?,F(xiàn)在看來,老當選擇的這條路也快被堵死了。
眼望著人群散盡,老當知道今天賣牛無望,便招呼著小當準備把牛往家趕。老當遠遠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原來是老當?shù)倪h房表侄,也就是小當?shù)谋砀?,一個年輕的牛販子。迎上去寒暄過后,老當好說歹說,表侄勉為其難答應(yīng)把牛拉走,說定價格,每公斤十八塊八毛。表侄特意講起小時候沒少吃表叔老當送給的羊卵蛋的事,又都是親親戚戚,強調(diào)這個價格已經(jīng)是每斤多給了幾毛錢了。畢竟除了自己,還要經(jīng)過運輸、檢疫、屠宰、零售,加上配送、加工,中間環(huán)節(jié)太多。連夜拉到外面,也就賺點辛苦錢。老當知道表侄的為人,刨去油錢、過路費不說,每頭牛路上拉泡屎,恐怕表侄都要損失一筆錢呢。想到這里,老當看看幾頭牛癟下一圈的肚子,真后悔沒有多帶些草料來??衫袭斠仓?,牛價一天不如一天往下掉,再養(yǎng)下去,自己只會虧得更多。
過秤,裝車。付了一半錢,另一半錢要等年底屠宰場結(jié)算后才能付給老當。小卡車吐出一陣黑煙駛出市場走遠時,老當心里空落落的。天已經(jīng)全黑了,同樣空落落的還有老當和小當餓了一天此時早已咕咕叫的肚子?;丶疫€有十里路,父子倆摸摸包里的一沓錢,決定下一回館子。老當已經(jīng)忘了上一次吃牛湯鍋是什么時候,畢竟養(yǎng)牛那么久,今天就痛快吃上一頓熱乎乎的牛湯鍋。
街尾的牛肉館里此時燈火通明。店里坐滿了人,臨時擺出來的桌子占到街面上。幾個大漢在閃爍著五彩光線的“正宗土黃牛銅鍋牛肉”招牌下光著膀子劃拳喝酒。桌子上,火舌舔著鍋底,銅鍋里翻騰著浪花的牛肉湯飄出濃烈香氣,夾雜著淡淡膻味鉆入小當鼻腔和胃,引得他肚子里的饞蟲更肆意地翻攪。劃拳聲和笑聲一陣高過一陣,小當三步并作兩步,繞過路邊的顧客往店里鉆。老當卻停在門外不動了,還一直朝小當又是招手又是使眼色,示意他出來。小當悻悻地走到老當旁邊,正要開口抱怨,順著老當手指的方向一看,“店慶大酬賓,銅瓢牛肉每公斤一百八十八元”。
小當張大嘴巴呆立在廣告牌前,盯著那個刺眼的數(shù)字又確認了一遍,眼神從疑惑漸漸轉(zhuǎn)為震驚,甚至有些憤怒了。他忽然想起表哥說起中間環(huán)節(jié)太多的話,終于從憤怒變成無奈,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為啥要我們養(yǎng)活這么多人!”老當聽不懂兒子怎么會說出這樣無頭無腦的話,只是掂了掂裝在貼身口袋里的那沓錢,覺得比剛才又輕了一些。父子倆相互望一眼,沒再說話,轉(zhuǎn)身走進旁邊的小吃店,點了兩碗紅燒牛肉面。
前胸貼后背的父子倆顧不得說話,“呲溜呲溜”三下五除二吃完面條,站起來準備趕路。臨走,老當稍稍猶豫了一下,還是到牛肉館里要了二兩牛涼片?!敖o你媽帶點兒,她就愛這一口。”老當說。提起死去的母親,小當眼睛憋得通紅。
皎潔的月光照著回村的路,父子倆一前一后緊挨著往家走。翻過山梁,跨過繞村而過的小河,河水里也有個月亮,在靜靜流淌的水波中搖晃,干凈卻也清冷。河岸兩旁的田地里有蛐蛐清晰的叫聲和風吹苞谷葉的竊竊私語。揣著心思走路,腳步輕快不起來,十里路就更遠了。順著河灣拐個彎,終于能望見村里電燈泡發(fā)出微黃的光散落在家家戶戶,也聽見了村里偶爾傳來的狗叫聲,而自家矮小的老屋一片漆黑。
“手機不買了,萬一打水漂?!毙‘斦f。
“有些事,不試試咋知道?!崩袭斵魷鐭熷伬锏牟轃熣f:“要不你再考個研究生吧。聽今天在我們旁邊賣羊的人說,‘走子朱’的女兒研究生畢業(yè)后,已經(jīng)考上了城里的單位了。不是讀書沒用,也許是你讀的那點書還不夠用。人只要肯下功夫,命就能靠自己改。就算真沒有更好的路可以走,家里的地還在,屋后還有牛圈和母牛,怕啥。別忘了,咱家還有一個祖?zhèn)鞯膶氊惸?。時代咋變,都需要手藝人,不管學什么門道,老百姓只要有門手藝肯吃苦,干啥不是過日子?!?/p>
老黃狗咧著嘴搖頭甩尾迎過來,嘴里哼哼唧唧。
打開門,老當將手中快要焐熱的牛涼片攤開,放在擺放著小當母親黑白照片的小桌上:“今天我把牛賣了。你快吃吧,我倆已經(jīng)在街上的牛肉館吃過了。知道你愛這一口,牛湯鍋湯湯水水的,不好給你往家里帶。娃娃的事你多……你不用擔心,會好的?!?/p>
小當蹲在火塘邊,用火鉗在火灰里胡亂扒拉著,默默垂淚。
老當佝僂著身子往火塘里添柴,火光中凌亂而稀疏的頭發(fā)一片花白。父子倆坐在火塘邊,看著四個空蕩蕩的牛鈴鐺一言不發(fā)?!百u馬不賣籠,賣牛不賣鈴”,小當明白父親的心情,從決定賣掉牛的那一刻他就知道,父親擔心牛賣不掉,卻也擔心牛被賣掉。
夜深了。月亮睡不著,將重重心事灑滿小院。
老當斜靠在床頭,煙鍋里的火光忽明忽暗。一輩子不管是在土地里刨食還是吃手藝飯,自己在村里也算得上有些能耐的人。到了黃土齊腰的年紀,看著周圍的人日子越過越好,自己反倒不如左鄰右舍甚至“走子豬”這樣的人過得如意。自從聽說“走子豬”女兒端上了鐵飯碗,老當就更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差在哪里。城市莫非真的像弟弟說的那樣遍地是財富,進了城后真的就能改掉“土命”?
小當也睡不著,他從掛在火塘上方的帆布包里摸出父親用了半輩子的老式劁刀,坐在院里的柿子樹下仔細端詳。刀口在月光下寒光閃閃,劁刀依舊鋒利,但他卻怎么也看不出這把刀現(xiàn)在還能改誰的命。父親可能有些糊涂了吧,小當想。畢竟劁刀老了,父親也老了。而自己站在一個未知的路口,到底應(yīng)該往哪里走,他實在沒有頭緒。但世界那么大,道路千萬條,無論如何,他一定要走出去,至少再也不愿意留在原地順著父母的腳印再走一遍了。
月亮偏西,小當借著昏暗的光,收拾著簡單的行李。
月光下,一扇黃銅小鑼掛在瓦檐下,孤零零在風中搖擺。
責任編輯:郭秀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