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想養(yǎng)一只蝴蝶,這個愿望來自我想留住一只蝴蝶。
我國南部沿海多為亞熱帶季風氣候,伴有高溫和強降水,這個課本上說了;一只蝴蝶會在風雨中“凋零”而后死在街道邊,這個課本上沒說。當我看見它時,出于憐惜和好奇,從未觸碰過昆蟲的我決定把它帶回去。后來它被我夾在歷史課本里,在一個晴朗的午后被窗外的風卷走了。那是我與蝴蝶的第一次邂逅,但我最終沒能留下它。
對蝴蝶的喜愛停留在欣賞的我,偶然接觸到一位制作標本的老師,她會為蝴蝶作畫寫詩。裝框后的標本作品被時間偏愛,得以長久保留。我突然意識到,我也可以這樣做。只是迫于學業(yè)繁忙,整個高三期間我都沒有機會親手制作。
大學生活開始后,已成功制作了第一份標本的我突發(fā)奇想:為什么不從蛹開始養(yǎng)?雖然羽化率無法得到保障,但蛹遠比蝴蝶便宜,更何況養(yǎng)殖的過程也是一種樂趣,有開盲盒的刺激和苦盡甘來的體驗感。只是眼高手低的我常常調整事項優(yōu)先級,把這件事拖延到明天,再到下一個明天。就這樣,做出決定兩個月后,我還是沒能培育出一只蝴蝶。
前些天偶然看到學姐發(fā)的微信朋友圈,配圖是一只蝴蝶停在花瓣上,看起來眼熟。原來學姐在路邊看到它,發(fā)現(xiàn)它翅膀受傷飛不動,便把它放置在花瓣上,讓它不至于餓死。我對它產(chǎn)生了興趣,以專業(yè)的語氣和學姐說自己是搞標本的,請她把蝴蝶交給我來處理,而忽略了自己其實剛入門的事實。我先入為主地覺得這只蝴蝶已在早秋驟起的寒風中死去,想將它取來制成標本。學姐告訴我,它被放在器材室的乒乓球臺上,我隨時可以去取。我?guī)е胖盟耐该骱凶樱谑捝那镲L里踏著自行車,趁夜色尚淺疾馳而去。
器材室漆黑一片,我用手機的光照著摸到球桌旁。那上面放了頂草帽,我徑直拿開,蝴蝶正攀在草帽里撲扇翅膀。這算得上是意外之喜,我輕捻翅膀根,把它放進盒子里。盒子太小,它在里面撲騰,陣仗大,卻施展不開,讓人好笑又心疼。帶它回去后,我開始琢磨把它放在哪兒。紙盒太悶,透明盒太小,我看向剛提回來的飯盒。好!快快把飯吃完,這就是它的溫馨小家。吃到一半我又開始遲疑,這樣是否妥當——可能殘留的洗潔精會不會對它有影響,飯盒蓋子透不透氣,是不是方便開蓋清理……正想著,我看到了裝水果的塑料盒,干凈,蓋頂有洞,縫隙小,方便打開,簡直是“天選”飼養(yǎng)箱。我鋪上濕紙巾,再用瓶蓋裝滿臨時代替白砂糖的奶昔。我在網(wǎng)上搜不到相關信息,看來并沒有人關心蝴蝶能不能喝奶昔,我只好做這第一個給蝴蝶喝奶昔的人。
我沒有養(yǎng)昆蟲的經(jīng)驗,只養(yǎng)過常見的金魚和烏龜。養(yǎng)它們的時候,我并沒有太多想法,因為它們本身具有觀賞的特性,所以即使把它們放在狹小的箱子里我也覺得無妨。但蝴蝶不一樣,尤其是一只野生蝴蝶。雖然它的翅膀已經(jīng)殘缺,無法高飛,只能在地面撲騰,但它仍盡力地將觸角探出去,把頭抵在盒子的縫隙處,試圖離開這里。它的動靜不大,但我還是能聽到翅膀扇動而拍在盒壁上的聲音。如果它能聽懂我的話,我一定會告訴它:“別費力氣了。無論在盒外還是盒內,你早就喪失了飛翔的能力,只能在地上爬動,每次堪堪騰空幾厘米,無非是跌落的姿態(tài)不同,又為何執(zhí)意到外面去?這里沒有寒風,也沒有天敵,你并不知道外面是否安全?!?/p>
事實上,我真的這么做了。不管它能不能聽懂,我喋喋不休,威脅它外出必死。其實我沒必要想這么多,它只是一只蝴蝶,被人類抓住就抓住了,人類不需要開導一只籠子里的蝴蝶。只是它在籠中掙扎時,我覺得自己在囚禁它,在消耗它。它本來可以死去,在久居的灌木叢中,看一眼自己喜愛的樹枝,因饑餓或天敵或人類而赴死。我并不一定能延長它的生命,但是我剝奪了它愜意移動的權利,即使它只能拖著殘破的翅膀爬行。
懷著這樣矛盾的心理,我在想要不要干脆終止飼養(yǎng),反正我本來要的不就是一只用來制作標本的死蝶嗎?我并非心理扭曲或者有虐待傾向——將在野外抓到的蝴蝶捏暈,處理成尸體。這個想法出現(xiàn)時,我下意識地權衡了利弊,然后發(fā)現(xiàn)這和我最開始遇到蝴蝶時的想法有偏差。
我到底為什么想要做標本,又為什么開始對蝴蝶感興趣呢?
我并不是制作標本后才對蝴蝶感興趣,而是因為想留住蝴蝶才嘗試制作標本。我搞錯了順序,忘記了目的。我還不如五年前的自己——那個愿意在冷雨后把路邊的蝴蝶尸體捧回家妥善保管的孩子。標本的意義不是把鮮活的生命殺死后當成裝飾,而是在其死后,使鮮活仍得以長久留存,當作回憶的注腳。
它還在試著往外爬。我蹲下身,打開盒蓋,手心向上懸在它身前。前方?jīng)]有阻礙,它步子邁得順暢,多足并用地攀上我的手心。我擔心驚得它振翅跌落下去,于是試著沿物理課學的平滑曲線將它抬升上來,與視線平齊,看它搖頭晃腦,翅膀一顫一顫。我把它放到陽臺地面上,在旁蹲守,時不時抖抖發(fā)麻的腿,看它一步三歇地踱步,像個在公園里看孩子玩泥巴的監(jiān)護人。我不能就這樣把喪失飛翔能力的它放生,只能在“陋室”之外找塊地方讓它遛彎兒,聊表安慰??粗鴷r間差不多了,我又把它引回手心,捧著端詳。翅膀花紋不同,地點不同,但是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只不會動的、了無生機的蝴蝶停在我的手心。這一次,我留住了它。
蝴蝶的壽命大都短暫,我這個“半吊子”也不知道養(yǎng)殖方法是否恰當,可能無意中還縮減了它的時日。我沒有別的打算,想就這么養(yǎng)著,雖然錯過了它的幼蟲時期,但也稱得上是陪它長大,再陪它變老了。我想辦法搞到了白糖,它不必再喝奶昔兌水了,也許明天外出時我會記得為它摘朵花,并將它熟悉的葉片和樹枝撿回來。
我想救一只蝴蝶,于是我把它放在方寸之間養(yǎng)著,雖然狹窄,但我盡力留住它,讓它活下來。
(本刊原創(chuàng)稿件,莉莉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