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暈

翠若住在天堂街小區(qū)七樓，房子只有八平方米。我們今天的任務(wù)是把這套房子執(zhí)行給其產(chǎn)權(quán)人段明的父母，也就是翠若的公婆。

午后的天堂街比平常冷清不少，我和同事到了翠若家樓下，把車停好。車窗外，天霧蒙蒙的，太陽泛著光暈。我一邊上樓，一邊反復(fù)推演案情。

這個案子挺棘手，執(zhí)行方案我思慮再三。盡管事先跟翠若做了充分溝通，我心里還是不怎么踏實(shí)，唯恐有什么閃失。

“別小看這八平方米的老破小，對我來說，它就是天堂?！迸c我交流時，每每提到那段日子，翠若的眼里都閃著光，“我很小就隨父母輾轉(zhuǎn)到這個城市，跑遍了大大小小的城中村，一大家子擠在二十多平方米的破舊出租屋內(nèi)，對居無定所有著深刻的感受。雖然我腿腳不好，上下七樓卻從沒覺得吃力。兩年前我與段明結(jié)婚，之后一直住在這里。在這里，我度過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突如其來的變故改變了這一切?！蔽艺f。

“是的，婚后第二年，段明死于一場車禍?！贝淙舻穆曇糇兊玫统疗饋?，“不久，公婆就動了要回房子的念頭?！?/p>

這是段明父母忙了一輩子的家產(chǎn)。兩年前，他們把自己僅有的這套房子讓給段明做婚房，老兩口租住在附近的一個自行車車庫里。為了兒子，他們再苦再累都一聲不吭。但兒子不在了，他們自然有了想法。當(dāng)然，他們一時半會兒也沒好意思提。知道翠若已經(jīng)有了身孕，他們就更不好張口了?？伤麄冃睦镆恢北P算著房子的事。租別人家的自行車車庫住，不如住自己家，而且每年多花不少錢，不是長久之計(jì)。后來聽說翠若有了新男友，有一次翠若把那人帶到住處時，還被段明媽媽看到了。

“這下他們肯定繃不住了。”

“剛開始溝通還挺客氣，可一提到房子就要吵架?！?/p>

“都拉下臉來了?！?/p>

“后來見一次吵一次，話越講越難聽?！?/p>

“一怒之下，你公婆到法院起訴了你。結(jié)果沒有任何懸念，房子本來就在你公婆名下。一來二去，走到強(qiáng)制執(zhí)行這一步?！?/p>

“可我又能怎么辦？”

翠若的話我懂。我明白這次執(zhí)行對她意味著什么。工作沒著落，又沒有經(jīng)濟(jì)來源，本想再找個男人好有個依靠，官司一打，兩人一吵一鬧，直接散伙了?，F(xiàn)在她又一下子沒有了住處，心情可想而知。因此，我煞費(fèi)腦筋，和同事商量來商量去，決定自掏腰包為翠若臨時租一間房子，并付了一年的房租費(fèi)。執(zhí)行那天，我們選擇午后去找翠若，穿的是便衣，也沒動用警車，盡可能避免對翠若造成任何思想壓力和不良影響。

終于到了七樓。敲開翠若家的門，只見逼仄的房間里堆滿了東西。翠若見是我們，笑了笑，算是打招呼。我們放下專門帶來的打包袋，幫她一起收拾。我們一邊收拾，一邊說著話。大包小包都塞得滿滿的，我和同事小心翼翼地提著袋子下樓，往車上裝?？雌饋頉]有多少東西，裝起來還真不少，樓上樓下幾趟一跑，渾身發(fā)軟。翠若看著我們手忙腳亂地干活兒，挺不好意思，連聲道謝。我和同事都笑稱沒什么。老實(shí)說，累是累了點(diǎn)兒，可我們的心情還不錯。畢竟翠若情緒比較穩(wěn)定，總算可以結(jié)案了。

東西裝車后，我和同事招呼翠若上車，準(zhǔn)備去往她租住的地方。這時翠若突然說：“段明的遺像還在樓上，我上去拿一下?！?/p>

“樓挺高，我去拿吧?！蔽艺f。

“這個別人拿不好，我自己去?！闭f話時，她的臉色顯得很凝重。

我能理解她此時此刻的心情，便說：“好吧，不急?！?/p>

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一瘸一拐地上樓。

“謝謝你們?！睒巧蟼鱽泶淙舻恼f話聲，聲音不大，我們聽得很真切，“你們是好人?！?/p>

我抬頭一看，只見翠若抱著遺像站在陽臺上發(fā)愣。還沒等我們反應(yīng)過來，一團(tuán)身影從空中墜落，發(fā)出砰的一聲悶響，緊接著又一聲脆響，地面上瞬間綻開一簇鮮紅的花，還有閃閃發(fā)亮的星星。

我眼前一黑，心隨之墜落。

隱約中，翠若的家人抬著她的尸體，捧著花圈，來法院討要說法。哭聲連天，閃光燈刺得我睜不開眼睛，庭長當(dāng)眾宣布了我被停職的決定。

當(dāng)然，墜樓事件完全是我拷問世情人性的一個極致臆想。翠若上樓的時候，我也跟了上去。當(dāng)她抱著遺像來到陽臺時我不離左右。我告訴她：“你的工作有著落了，還包住?！?/p>

她明顯顫了一下，回頭盯著我說：“謝謝你們。要不是你們，我連跳樓的心都有了。”

她頓了頓，繼續(xù)說：“有那么一瞬間，我感覺段明叫了我一聲，然后拽著我縱身一躍，發(fā)出砰的一聲悶響，緊接著又是一聲脆響，地面上瞬間綻開一簇鮮紅的花朵，還有閃閃發(fā)亮的星星。隱約中，我看見我的家人抬著我，捧著花圈，來到法院?？蘼曔B天，閃光燈刺得我睜不開眼睛……你們是好人……”

說完，她莞爾一笑，就像一朵暈紅的花。

“開始行動吧。”同事催我。

我下車搭起一只手抬頭看，天霧蒙蒙的。

只有泛著光暈的太陽開放在我們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