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各民族自古以來就有辟邪求吉、崇尚祥瑞的傳統(tǒng)。其由來可以追溯到遠古時代,那時科學尚不發(fā)達,先民們在社會活動和日常生活中經常會遇到一些災變或異?,F象,譬如天體運行中發(fā)生的日食、月蝕、流星墜落,氣象變化引起雷電風雨雪霜的肆虐,大人小孩患了某種疾病,或遭遇了旱災、水災、火災以及其他災難之類,為了預防和避免厄運降臨,而采取了設祭禳災、或祈神求福等各種辟邪活動。農業(yè)生產祈求五谷豐登,商貿活動盼望財源茂盛,婚喪嫁娶希望吉祥和順,出門遠行祝愿一路平安,逢年過節(jié)企盼祈福得吉……這一切也都和重視祥瑞與辟邪活動結下了不解之緣。
先民們由于認識的局限,創(chuàng)生出多種辟邪的儀式、符咒、器物,試圖影響或左右那些非人間力量所能控制的東西,以求生活的平安順暢、得福免兇。正如有的學者所論:“從科學的物質的角度而言,這些努力無疑毫無用處;但從精神與心理的層面來說,這又具有一定的作用。”客觀地看,辟邪活動起的作用主要是某種精神性的轉換,以滿足人們心理上的某種期盼和愿望。辟邪活動作為古代人們企圖消災避禍、驅魔逐邪、改變厄運、求吉祈福的一種特殊行為,在古代社會生活中幾乎無處不在,并由此而衍生出了各種各樣的辟邪儀式和辟邪習俗。這是原始思維創(chuàng)生的一種生存模式,在一定意義上也可以說是一種生存智慧。古代的辟邪活動雖然大都具有迷信色彩,但其在漫長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所展示的積極作用也是不可忽視的。
正是由于辟邪活動的這種功能和作用,在古代人們的社會活動和日常生活中產生了廣泛而深刻的影響,從而形成了一種獨特而悠久的習俗。這種中國式的辟邪習俗和吉祥文化傳統(tǒng),不僅在漢族中十分盛行,在其他少數民族中也都有各具特色的傳承,從遠古流傳至今仍綿綿不絕,我們在現代生活中仍經常能看到其流風余韻,堪稱是中國各民族共有的一種文化現象。
漢代非常重視吉祥文化,逢年過節(jié)和日常生活中都會舉行不同形式的辟邪活動,上至朝廷下至民間都不例外,文獻記載皇室有“大儺”驅疫儀式,要舉行方相氏驅疫之類的活動,就是一個顯著的例證。濃郁的辟邪意識在漢代喪葬禮儀中也有重要的體現,并成為墓葬畫像中一個表現主題。從各地出土的漢代畫像資料來看,幾乎每一座漢畫墓葬中都能看到辟邪的畫面,此類畫像不僅數量眾多,而且表現形式豐富多樣,生動形象地說明了漢代人們辟邪意識的強烈。從表現形式上看,有的辟邪畫面比較單純和簡潔,有的則穿插組合在大型畫面之中;有的表達了直截了當的含義,有的則采用了象征與比喻聯(lián)想的手法;總的來看,辟邪畫像大都具有寓意鮮明的特點。漢代畫像中的辟邪主題,從內涵和意蘊方面分析,大致可以歸納為以下幾點:一是辟邪驅疫,保祐平安;二是鎮(zhèn)鬼辟魔,驅除鬼魅;三是禳除災害,消災解難;四是祈福求吉,崇尚祥瑞。這幾個方面在表現主題上各有特色,但又常常相互交融。
先說辟邪驅疫,保祐平安。這是漢代辟邪意識中的一個重要內容,在漢代畫像中表現甚多,有很多比較常見的畫面都生動地體現了這一內容。辟邪驅疫的觀念,先秦時期即已有之。譬如方相氏驅疫和舉行“大儺”之類的活動,就是這一觀念的體現?!吨芏Y·夏官·方相氏》就有記載:“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zhí)戈揚盾,帥百隸而時難,以索室驅疫。大喪,先匛,及墓,入壙,以戈擊四隅,驅方良”。注疏說方相氏蒙熊皮之類的夸張打扮,其意就是“驚驅疫癘之鬼,如今魌頭也”,“時難”就是“四時作方相氏以難卻兇惡也”,??闭f“難”是“儺”的簡寫,可知“時難”也就是四時舉行“儺儀”活動之意。這種舉行儺儀迎神逐疫的風俗,在先秦時期上至貴族下至民間都是非常流行的。漢代依然盛行“大儺”活動,《后漢書·禮儀志》記載:“先臘一日,大儺,謂之驅疫。……方相氏黃金四目,蒙熊皮,玄衣朱裳,執(zhí)戈揚盾。十二獸有衣毛角。中黃門行之,宂從仆射將之,以逐惡鬼于禁中?!碑敃r的朝廷大臣和皇帝都要參加這種逐疫活動。從史料記載看,“大儺”活動作為自先秦以來流行已久的一種民俗傳統(tǒng),在漢代已經演化成了一種禮儀制度,真實地反映了當時崇尚祥瑞與辟邪驅疫觀念的盛行。
其次是鎮(zhèn)鬼辟魔,驅除鬼魅。這是漢代葬俗中表現比較突出的一種辟邪意識。方相氏在其中依然是最重要的角色,因為方相氏不僅是古代傳說中驅除疫鬼的神靈,同時還是山川精怪的克星。根據文獻記載可知,方相氏總是出現在兩個場合:一是儺儀,二是葬禮。這兩種場合雖然形式不同,但所體現的辟邪意識在本質上則是一致的。據《周禮》記述,方相氏在葬禮中的作用主要有二:一是大喪的時候作為靈柩的引導和前驅,在送葬沿途發(fā)揮開路引道與鎮(zhèn)鬼辟魔之效;二是到達墓地之后,先進入墓壙,以戈擊四隅,驅除“方良”這種鬼怪。古人所謂的方良、罔兩、蝄蜽、罔象、山繅、夔、木石之怪等諸種說法,都是傳說中的山川鬼怪。因為這些山川鬼怪皆非善良之輩,同疫鬼一樣有害于人,所以要靠方相氏來驅除之。
值得注意的是,方相氏在漢代出現的兩種場合都與皇室有關。例如“大儺”屬于宮廷儺儀,“大喪”屬于皇帝的葬禮,方相氏在兩種場合都擔任活動的主角,發(fā)揮著辟邪驅鬼的重要作用。根據《后漢書·禮儀志》的記載,方相氏在漢代無論出現在哪種場合都屬于最高等級的使用,而且納入了皇家禮儀規(guī)定。換一種說法,根據漢朝規(guī)定,只有皇帝在舉行“大儺”或駕崩“大喪”時,才享有方相氏的使用權,而其他人是不能使用的。那么最高級別以下的人們在葬禮中使用什么來辟邪驅疫和驅除山川鬼怪呢?從文獻記載透露的信息看,從貴族階層到平民百姓只能使用與方相氏相對應的神祇,稱為魌頭。區(qū)別是什么呢?四目為方相,兩目為魌頭?!盾髯印し窍嗥?、漢代許慎《說文解字》、唐代段成式《酉陽雜俎》等對此都有解釋,魌頭同方相氏一樣都是戴面具的形態(tài),其作用和性質也相似,只是使用于等級不同的葬禮而已。
漢代因為對方相氏的使用等級有明確規(guī)定,所以民間是不能使用方相氏的,否則就犯禁了。民間在葬禮上只能使用方相氏的對應神魌頭,來辟邪驅疫和驅除山川鬼怪。當然,漢代在葬禮方面常有僭越之舉,比如民間普通墓葬畫像中表現的高級官吏才能享有的顯赫排場與車騎數量,以及墓葬的規(guī)格與墓主的身份不相符等,就是例證。但對僭越皇帝使用之物,民間還是比較少見。作為漢代民間葬禮中的一種習俗,庶民百姓當然就更沒有必要冒僭越的風險了。從出土的漢代畫像資料來看,各種畫面中刻畫的辟邪驅疫之神其實都是魌頭,而并非方相氏。因為方相氏的典型特征是四目,魌頭是兩目,漢代畫像上刻畫的辟邪驅疫之神基本都是兩目的形態(tài)。鄭玄注釋《周禮》方相氏時,就透露了漢代葬禮中普遍使用魌頭的情形,將出土資料與文獻記載相互印證也是吻合的?,F在的很多漢畫資料上,整理者都習慣性地稱之為方相,顯然是對漢代的葬禮規(guī)定不了解或沒有深究的緣故。使用漢畫資料的研究者們也往往忽視了這一點,從而使?jié)h畫資料和相關著述中將方相氏與魌頭混為一談,成了一種比較常見的現象。
還需要注意的是,隨著漢代鬼神信仰的發(fā)展與眾多神祇的出現,方相氏在儺儀中的地位已逐步降低?!吨芏Y》有“方相氏狂夫四人”之說,可知周代儺儀中的方相氏是四人,而且“帥百隸”而儺。從《后漢書·禮儀志》記載看,漢代大儺中的方相氏已變?yōu)橐蝗耍暑I的也不是“百隸”,而是由兒童中挑選組成的“侲子”,并出現了“十二神”,取代了方相氏的部分職責和作用。方相氏本來屬于宮廷儺儀的,到唐代時州縣儺儀也出現了方相氏的身影。宋代時方相氏已有淡出宮廷儺儀的趨勢,到元明清時期正史中已難以見到關于儺儀的記載。唐宋以后,儺儀仍在民間流行,但已逐步發(fā)展演變成了儺戲,主角已轉變成鐘馗、判官等。明清時期儺戲還與民間賽社儀式相互融合,群神成了儺儀中的主體。但在有些地方如山西民間仍保留有“跳方相”的內容,假面、四目,穿大紅官袍,執(zhí)戈持盾,驅除疫鬼,一如上古文獻所記載,可見這種辟邪驅疫的習俗一直傳承至今并未斷絕。
東漢之后,方相氏在葬禮中的使用也不再為皇室所壟斷,而逐漸成為各階層葬禮中的使用之物。文獻記載,晉代統(tǒng)治階層對葬禮中使用方相氏就有了新的規(guī)定,如《晉公卿禮秩》就說:“上公薨者,給方相車一乘。安平王孚薨,方相車駕馬?!薄端鍟酚涊d:“后齊定令……三品已上及五等開國,通用方相。四品已下,達于庶人,以魌頭?!彼宄瘎t規(guī)定“其喪紀,上自王公,下逮庶人,著令皆為定制,無相差越”;“四品已上用方相,七品已上用魌頭”。到了唐代,規(guī)定“其方相四目,五品已上用之;魌頭兩目,七品已上用之。并玄衣朱裳,執(zhí)戈楯,載于車”。宋朝規(guī)定與隋朝相似,“四品已上用方相,七品已上用魌頭”。而據宋代王栐《燕翼詒謀錄》卷三記載:“太平興國六年,又禁喪葬不得用樂,庶人不得用方相魌頭。今犯此禁者,所在皆是也。祖宗于移風易俗留意如此,惜乎州縣間不能舉行也。”由此可見葬禮中的犯禁之舉在宋代已經習以為常,并泛濫到了“所在皆是”的程度,方相、魌頭已在民間葬禮上普遍使用。而據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四、呂祖謙《東萊別集》卷三等記述,當時葬禮中使用的方相氏有用人扮演的,也有用竹結縛紙人為之的,而且用紙人的居多,用人扮演的很少。這說明從上古延續(xù)至中世紀的葬禮習俗已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方相與魌頭已不再嚴格區(qū)分,而且不再受使用等級的限制,已成了民間葬禮中辟邪驅疫的通用之物。
宋代以后,方相氏以紙人為之的趨勢大為盛行,并有了開路神、顯道神的別稱。凌濛初《初刻拍案驚奇》卷十九說:“遠觀是喪船上方相,近覷乃山門外金剛”,就記述了葬禮上盛行紙制方相氏的情形。方相氏在明代還演化為方相、方弼兩兄弟,其故事出現在許仲琳虛構的《封神演義》中,方相被封為“開路神”,方弼被封為“顯道神”。隨著《封神演義》的廣泛流行,方相、方弼成為驅鬼兩兄弟而進入了民間信仰的行列,并逐漸取代了方相氏一人在葬禮中的地位。清代蒲松齡《聊齋志異》卷七對當時民間葬禮有一段生動的描寫:“方弼、方相,以紙殼制巨人,皂帕金鎧,空中而橫以木架,納活人內負之行。設機轉動,須眉飛舞,目光鑠閃,如將叱咤。觀者驚怪,或小兒女遙望之,輒啼走?!庇纱丝芍耖g已經完全接受了方相、方弼這兩個虛構的人物,并在葬禮中替代了方相氏。
漢代人們的鎮(zhèn)鬼辟魔意識是非常強烈的,為了達到驅除鬼魅的目的,還經常將傳說中的神荼、郁壘二神刻畫于墓門之上。據王充《論衡·訂鬼篇》引《山海經》說:“滄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間東北曰鬼門,萬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壘,主閱領萬鬼。惡害之鬼,執(zhí)以葦索而以食虎。于是黃帝乃作禮以時驅之,立大桃人,門戶畫神荼、郁壘與虎,懸葦索以御兇魅。”關于這條史料,今本《山海經》無此文。但在《后漢書·志第五·禮儀中》注文中也同樣有引用,東漢應劭撰著《風俗通義》對此也有記述,東漢蔡邕《獨斷》中也有相同記載。由此可知這一傳說由來已久,可能早在漢代之前就已廣為流傳了。漢代人們對這一傳說也深信不疑,因為神荼與郁壘兄弟二人能制服百鬼,對那些隨意作祟的惡鬼就用葦索捆縛起來讓虎吃掉,正符合當時崇尚的鎮(zhèn)鬼辟魔意識,所以便成了漢代畫像中最為常見的表現題材。
神荼與郁壘最早是作為門神的形象出現的,據《禮記·喪大記》中的說法,國君往吊大夫之喪時要與巫同行,“君釋菜,祝先入,升堂”;鄭玄注釋“君行必與巫,巫主辟兇邪也;釋菜,禮門神也”。而據《類說》卷六和《歲時廣記》卷五引《荊楚歲時記》說:歲旦,繪二神披甲執(zhí)鉞,貼戶左右,左神荼,右郁壘,俗謂之門神??芍湃撕茉缇陀辛碎T神的觀念,至遲在漢代,神荼與郁壘二神已成為民間崇拜的門神之象征了。由于漢代人們有著濃厚的“事死如事生”觀念,又具有強烈的辟邪意識,為了表達對幽冥世界的關懷,將神荼與郁壘二神刻畫于墓門之上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
漢代畫像除了神荼與郁壘,還出現了鎮(zhèn)墓神與鎮(zhèn)墓獸,也同樣是辟邪意識的產物,所表達的也是鎮(zhèn)鬼辟魔、驅除鬼魅的寓意。從一定程度上來說,漢代畫像中刻畫的鎮(zhèn)墓神或鎮(zhèn)墓獸,也可視作神荼與郁壘所發(fā)揮的鎮(zhèn)鬼驅魔作用的強化與延伸。它們都是當時人們特別崇尚的神靈偶像,是漢代鬼神信仰體系中具有辟邪驅魔特殊功效的神靈代表。略有不同的是,神荼與郁壘既是墓葬門扉上的驅鬼辟邪之神,又是現實生活中千家萬戶喜聞樂見的門神;而鎮(zhèn)墓神與鎮(zhèn)墓獸則是專用于幽冥世界之中,是專門對墳墓與死者起某種佑護作用的神靈。從出土的漢代畫像資料看,有的地方如河南、山東等地漢代墓葬中刻畫神荼與郁壘較多,而有的地方如巴蜀等地對鎮(zhèn)墓神與鎮(zhèn)墓獸則較為常見,這可能與地方民俗以及畫像制作者的審美情趣有一定的關系。
漢代畫像中大量出現的鋪首,也是當時鎮(zhèn)鬼辟邪觀念的一種反映。漢代畫像中還刻畫有大量的祥禽瑞獸,也有辟邪驅魔與禳除災害的含義,有的則和吉祥寓意有關,如漢代畫像石上常裝飾性刻畫羊頭,羊與祥諧音,古音相通,刻羊即象征吉祥。類似的例證很多,這些畫像都生動地體現了當時人們辟邪求吉、崇尚祥瑞的愿望與傳統(tǒng)。
(作者系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