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昌六年(846),唐武宗去世,唐宣宗被宦官擁立為帝,李德裕也迎來人生最后一次關(guān)卡。與無限信任他的唐武宗截然相反,素來不喜李德裕的唐宣宗親政次日便將李德裕免去相職,驅(qū)逐出京,隨后一貶再貶,直至大中二年(848)貶任崖州司戶參軍。大中三年(849)十二月,李德裕在崖州溘然去世,跌宕起伏的一生拉下帷幕。
《登崖州城作》便是李德裕被貶崖州期間所寫。我們知道,唐詩的興盛與科舉制度有著密切聯(lián)系,特別是開元以后,詩賦成為進士考試最主要的內(nèi)容,當(dāng)時人們已稱進士科為“詞科”,后世更是總結(jié)唐代科舉系“以詩賦取士”,正如宋代嚴(yán)羽在《滄浪詩話》中指出:“唐詩何以勝我朝?唐以詩取士,故多專門之學(xué),我朝之詩所以不及也?!睋Q言之,唐代士子欲登仕途,首先必須在作詩上下一番功夫。而李德裕的仕途起點卻比較特殊。李德裕年輕時,父親李吉甫勸他應(yīng)試,他卻輕蔑說道:“好驢馬不入行!”最終以父蔭入仕。可以想見,一生以天下為己任的他,怕是也未曾將太多時間精力用在作詩上。此時已年過花甲的他,應(yīng)該不會想到宦海沉浮,最終還是回到了“以詩言志”的老路上,《登崖州城作》便是這樣心路歷程的寫照。
首句“獨上高樓望帝京”,起筆氣度不凡。“獨上”可以是虛寫,畢竟曾經(jīng)身居高位,畢竟又年事已老,身邊應(yīng)不至于無人陪同,但“誰可與歡者”,因此從心境上來,“在人多時候最沉默”,如似“獨上”;也可以是實寫,確確實實避開眾人,一個人獨自上了高樓,心境更加荒涼,但仿佛又帶著一絲見慣了風(fēng)雨后的高傲與倔強。同樣,望帝京可以是上高樓的目的,“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對帝都念念不忘,對君王心存幻念;也可以是下意識、情不自禁的動作,緩然北望,“北極朝廷終不改”,內(nèi)心深處仍舊有一絲不甘、一絲期盼。然而,盡管仍有這些幻念、這些期盼,從高樓與帝京兩個用詞的聯(lián)結(jié),仍能感受到作為大政治家的那種開闊氣度。
第二句“鳥飛猶是半年程”,極為特別。中國詩歌歷來講求意象、興寄,或是以情寓景,或是以景寄情,絕少單就景言景。比如,描寫鳥飛,或是以鳥之翱翔而明志,如“目送歸鴻,手揮五弦”,“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或是以鳥之歸巢喻人之返途,如“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再或是以鳥鳴帶出整體景象,如“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然而卻沒有直接以鳥飛作為丈量工具,形容路程遙遠的,畢竟這樣的比喻稍顯直白、平常甚至淺淡了一些。但正因為沒人用,反而又給人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這或許再次印證,作為政治家的李德裕,其實對于作詩的手法是不甚在意的,隨手自然,卻另成別具一格的特色。
第三句“青山似欲留人住”,又揚了上來。李德裕當(dāng)然不是不會作詩,也不是作不好詩,只是作詩并非他所關(guān)注的罷了。他自然懂得作詩的規(guī)范要求,既然是登高望遠,必然要將青山納入詩中,這一句的轉(zhuǎn)折可以說恰到好處,又意象悠遠。目光從遙遠的帝京移落到咫尺的青山,這連綿起伏的群山,似乎將他的心情平復(fù),甚至似乎還帶著一點歡快、明亮與靈動,難道說他隨即釋然了,決定從此與日月為伴、與山水共眠了?然而第四句不論從詩意還是心境,卻又沉了下去。一般寫異鄉(xiāng)山水,亦總要有所寄托以抒發(fā)胸臆,如“關(guān)山迢遞不可越”“相思迢遞隔重城”“迢遞千里游”“迢遞山水隔”,然而李德裕卻如第二句一樣,又將筆觸落在了高度寫實的“百匝千遭繞郡城”上,平得讓人感覺有點意猶未盡,甚至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與此同時,與第二句的效果一樣,又似乎營造出了另外一種得魚忘筌、意味深長的余韻。歷經(jīng)艱難險阻,眼望寥廓河山,胸中千言萬語,卻下筆平平淡淡的“百匝千遭繞郡城”,仿佛絢爛之后歸于平靜,喧囂之后至于老熟,這樣一種安靜與從容,又似乎飽藏著言之不盡也難以言盡的悲壯、沉郁與荒涼,可以說,沒有經(jīng)歷滄桑人生,沒有擁有開闊胸懷,是斷斷作不出來,作出來也不會有那樣的韻味。
我們知道,很多詩人同時也是政治家,至少是宦旅中人,但在寫詩的那一刻,卻更多是作為詩人的角色,最多是以詩人寫史、寫時、寫政治,而李德裕在作詩的時候,卻仍舊是作為政治家的身份。后世常將李德裕這首詩與意境、心境仿佛的柳宗元《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并論:“海畔尖山似劍铓,秋來處處割斷腸。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xiāng)?!笨梢钥闯觯粽撟髟娂记珊退囆g(shù)表現(xiàn),作為詩人的柳宗元顯然更高超一些,但《登崖州城作》卻讓我們領(lǐng)略到了政治家作詩的另一番風(fēng)味,猶如人生至老歸平淡,詩到工時轉(zhuǎn)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