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魚論戰(zhàn)》記載了發(fā)生在僖公二十二年(前638)冬天的宋楚泓水之戰(zhàn)。在這次戰(zhàn)爭中,宋襄公自我標榜“不重傷,不禽二毛,不以阻隘,不鼓不成列”,致使宋軍白白錯過了兩次致勝良機,最終被楚軍擊敗。而襄公的大腿也受到了重傷,次年即因腿傷而亡。自此,宋國元氣大傷,再也無力逐鹿中原。
文章雖篇幅簡短,但卻脈絡清晰,詳略得當,完整記述了泓水之戰(zhàn)的全部過程,可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略寫戰(zhàn)前大司馬公孫固對襄公的勸諫,為宋軍戰(zhàn)敗埋下伏筆;第二部分則通過公孫固與襄公的對話,側面勾勒出戰(zhàn)爭的經過;而第三部分則詳寫戰(zhàn)后子魚對“宋襄之仁”的駁斥。
而文章既以《子魚論戰(zhàn)》為題,其中最生動精彩的部分當屬子魚的駁論。其駁論氣勢充沛,鋒穎精密,歷來備受名家贊賞。此外,它還是“左氏開手第一篇駁難文字”(《左繡》),當為作者尤其用心用力之作,值得我們細讀,體會子魚駁論的精妙之處。
所謂駁論,其要旨在于“駁謬論,立正論”,即通過駁斥對方錯誤的觀點,繼而針鋒相對地提出我方正確的觀點并加以論證。故欲讀子魚駁論,必先了解襄公謬論。
話說襄公戰(zhàn)敗回國后,為了平息“國人皆咎公”的不利輿論,他只好為自己指揮失當做一番辯解。他首先以君子自居,從個人層面出發(fā),聲稱“君子不傷害受傷的人,不捉拿頭發(fā)花白的人”,接著又站在軍事層面,援引所謂的古訓,強調“古代的用兵之道,不在險隘處阻擊敵人。寡人雖然是亡了國的商朝的后代,不攻擊沒有擺開陣勢的敵人”,將自己打扮成“古之君子”的模樣,企圖以此逃避戰(zhàn)敗的責任。
面對襄公的狡辯,子魚直截了當地指出“君未知戰(zhàn)”,您不懂戰(zhàn)爭呀!立場鮮明,直擊要害。而子魚以如此堅定的態(tài)度立論,后續(xù)對襄公的駁難自然是無往而不利。故一篇優(yōu)秀的駁論,首先就要做到立場堅定,論點清晰,絕不可首鼠兩端,含糊其詞。
子魚如何逐一擊破襄公的謬論?他先是順著襄公“不以阻隘”“不鼓不成列”的說辭,從正面反駁道:“強大的敵人,在地形狹險處沒有擺成陣勢,是上天幫助我們;加以攔截而攻擊他們,不也是可以的嗎?”而戰(zhàn)場形勢瞬息萬變,面對強大的敵人,又哪里會有必勝的道理呢?因此,子魚強調“猶有懼焉”,還是會害怕不能取勝呀!這既展現(xiàn)了他作為軍事家謹慎持重的態(tài)度,又讓駁論從軍事層面自然過渡到“且今之勍者,皆我敵也”的個人層面,為接下來批駁“不重傷,不禽二毛”之說做足了鋪墊。
接下來,子魚依然從正面駁斥襄公,他首先選擇反駁“不擒二毛”的觀點,指出:“雖然碰到老人,俘獲了就割掉他的左耳,管什么頭發(fā)是否花白?”隨即,他強調戰(zhàn)爭并非兒戲,而是“明恥、教戰(zhàn),求殺敵也”,就是要對士兵講明白恥辱所在,并教給他們戰(zhàn)斗的方法,以達到消滅敵人之目的,從而順理成章推出“傷未及死,如何勿重”,徹底攻破襄公“不重傷”的謬論。
正面駁斥之后,子魚立刻話鋒一轉,又從反面推論,“如果憐惜傷員而不再加傷害,還不如一開始就不傷害他;憐憫頭發(fā)花白的人,還不如向他們投降”,將“不重傷,不禽二毛”的結果推到極致以見其謬。至此,子魚已從正反兩個方面,將襄公的謬論批駁得體無完膚。
大破是為了大立,故子魚緊接著闡明正確的作戰(zhàn)原則,“三軍以利用也,金鼓以聲氣也”,強調戰(zhàn)爭取勝的關鍵在于審時度勢,充分利用優(yōu)勢條件,果斷發(fā)起進攻,一鼓作氣將敵方有生力量徹底消滅。依據此原則,子魚指出宋軍在泓水之戰(zhàn)中應“阻隘可擊,鼓儳可戰(zhàn)”,方可以弱勝強。
不難發(fā)現(xiàn),子魚的駁論始終與襄公的謬論針鋒相對,層層辯駁,并在一破一立的強烈對比之中,更加凸顯出襄公之錯謬,子魚之正確。故一篇優(yōu)秀的駁論,還需做到言無虛設,破而能立。
不僅如此,子魚的駁論文采斐然,有結構嚴謹之美,有婉轉相承之美,更有正逆交織、回環(huán)映帶之美。
先看結構嚴謹之美。駁論的首尾均緊扣襄公“不以阻隘,不鼓不成列”來說,而中間則單獨批駁“不重傷,不禽二毛”之說,首尾與中段又統(tǒng)一于子魚的作戰(zhàn)原則之下。如此一來,整篇駁論如同常山之蛇,互相呼應,讀來令人興味盎然。
再看婉轉相承之美。如駁論末六句“三軍以利用也,金鼓以聲氣也。利而用之,阻隘可也,聲盛致志,鼓儳可也”不可輕輕放過。六句邏輯順暢,銜接緊密,前句以“三軍以利用也”起,后句則以“利而用之”承;前句以“金鼓以聲氣”起,后句又以“聲盛致志”承。六句之間分合交錯,婉轉相承,不僅形式優(yōu)美,而且還以形式之美增強了論證的邏輯性和說服力。
最后再看正逆交織、回環(huán)映帶之美。我們仔細觀察還會發(fā)現(xiàn),襄公論說的順序是“不重傷—不禽二毛—不以阻隘—不鼓不成列”,而子魚駁論的順序是“(要攻擊)隘而不列—(要)阻而鼓之—(要)禽二毛—(要)重傷”,子魚的駁論順序恰與襄公的論說順序相反,《古文觀止》尾批便稱贊道:“子魚之論,從不阻、不鼓,說到不重、不禽。復從不重、不禽,說到不阻、不鼓。層層辯駁,句句斬截,殊為痛快?!?/p>
故一篇優(yōu)秀的駁論,不僅要駁得對,還要論得美,要善于借助語言的形式來梳理論說邏輯,以增強論證的說服力。
最后,子魚的駁論句式豐富多彩,生動反映出他的語氣和態(tài)度,很好體現(xiàn)了“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也”的特點。(韓愈《答李翊書》)
假如按照子魚的語氣劃分,該駁論可分為前后兩部分,前半部分從“君未知戰(zhàn)”至“則如服焉”。在這一部分中,駁論多用四字句,風格明快峻急,簡勁爽利,如“短兵接戰(zhàn),轉斗無前”(林云銘《古文析義》),且反問、感嘆、假設等語氣交織其中,如“不亦可乎”“猶有懼焉”“何有于二毛”“若愛重傷,則如勿傷”等,傳達出子魚強烈的情感態(tài)度,我們在閱讀時仿佛能夠感受到子魚駁論時的激昂與背后的力量,正如金圣嘆所言“筆快,卻如剪刀快相似,愈剪愈疾,愈疾愈剪。胸中無數關隔噎咳之病,讀此文便一時頓消”。(《天下才子必讀古文》)
后半部分則從“三軍以利用也”至“鼓儳可也”。在這一部分中,駁論以六字句和八字句為主,句式變長,語氣放緩,讀者不難體會到子魚在發(fā)泄完心中的牢騷之后,轉而以一種平和的心態(tài)來教導襄公如何作戰(zhàn),盡顯子魚的遠見卓識,故《左繡》稱贊道“看其層層抉摘,一轉一緊,臨了卻作蕩漾之筆。于緊處得松,尤能令意味悠然有余也”,極盡余音繞梁,蕩氣回腸之妙。故一篇優(yōu)秀的駁論,還要學會通過句式與語氣傳達自身的情感和態(tài)度,讓聽者讀者“如聞其聲,如見其人”。
總之,子魚的駁論論說透辟,辭情俱佳,語言藝術水平高超,堪稱《左傳》乃至中國文學史上的駁論佳作。(鐘彥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