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難買到合適的鞋,原因是大拇腳趾比它的鄰居長出一截來,為了寬容它,只能委屈其他腳趾選擇偏大的房間,加上腳也偏瘦,幾乎所有的鞋穿起來都松松垮垮,剩余的空間很多,但完全沒必要。對我而言,有鞋帶的鞋和沒有鞋帶的鞋其實毫無區(qū)別,反正到最后都是一腳蹬。
這個問題并非不能解決,很簡單,只要往里面塞一雙厚一點的鞋墊,走起路來就沒有那么不踏實了。
后來每次出門上學,母親都會把幾雙厚鞋墊偷偷塞進我那臃腫不堪的行李箱里,我不解,其實也沒必要偷偷摸摸,明明可以放到躺在行李箱負一層的鞋子里嘛。撩起鞋子上方的三層衣服,嚯,原來是我錯怪母親了,鞋子里面早就鼓囊起來,里頭的餅干滿滿當當?shù)財D著,實在是沒有地方了。善解人意的母親啊,如果發(fā)現(xiàn)那雙鞋我偷懶沒洗就更好了。
母親買的鞋墊總是舒服的,就像母親的后車座是全世界最舒適的座位一樣。家里只有一種白色棉布鞋墊,都是母親買來的。
直到我看見躺在鞋柜角落里的紅色繡花鞋墊。
它們的存在很突兀,或許很久之前就在了,只是我今天才發(fā)現(xiàn)。這些鞋墊都很漂亮,大紅色的繡花一朵挨著一朵,鋪滿了整張白色鞋面,黃色的線包住花瓣的邊,綠線甘做陪襯,化成幾片葉。不大點的鞋面上熱熱鬧鬧,十分喜慶,仿佛耳畔已經(jīng)傳來敲鑼打鼓的聲音,像是誰家兒女要結(jié)婚。
“這些鞋墊是哪里來的?”我問。
“你姥姥以前也會縫這種繡花鞋墊。”
母親的視線從鞋墊移到我的臉上,客廳開的是橘黃色的燈,燈光下的人們,臉上總是暖融融的,目光自然也染上了溫度。
姥姥。
甚少提起的名字。
其實我完全不記得姥姥的模樣,這位飽經(jīng)風霜的老人在我還不記事的時候就去世了。我對姥姥全部的感情,源自母親提起她時臉上的懷念和憂傷。母親的懷念,我不曾在場,因此不能完全變成我的懷念,但母親的憂傷一旦從臉上細紋的縫隙中穿堂而過,就會立刻變成我的憂傷。
“您想她了嗎?”
“不想,過去太多年了?!?/p>
“那您想夢到她嗎?”
“夢到逝去的人,不好?!?/p>
說完這句話的母親便回屋去了,客廳暖橘色的燈還在開著,因為我還沒有離開。窗外的月亮又圓又亮,但沒多少月光能照進屋里,圓滿的是天上這位,不是人間。
一
小時候總生病,或許是抵抗力太低,即使去醫(yī)院掛點滴也很難退燒。那時候母親也年輕,看著我軟綿綿地躺在床上,總要無聲地落幾滴眼淚,而后二姨便匆匆趕來。
姥姥一生兒孫繞膝,除了半路早夭一個男孩,總共生育了4個兒子和4個女兒,我母親是姥姥最小的姑娘。大姨和二姨比母親年長不少,算是半個長輩。記憶中,每逢高燒難退,二姨總是頻繁拿著三根筷子,盛一碗清水,將筷子放在碗里豎立,嘴里禱告著:“孩子很好,別惦記了,快些走吧。”逝去的長輩被依次提起,二姨讓他們別來別來,那些人名里似乎也有姥姥,她們的母親。便是從那時起我開始疑惑,為什么逝去的人在某些時刻,會像邪祟一樣被親人“驅(qū)逐”。
按理來說,我不知姥姥的音容笑貌,即便她真的“來”,我也認不出。
我只做過一次和姥姥有關(guān)的夢,約莫在小學的時候。
很奇妙,即使在夢中的她只是一團黑影,我竟也知道這是我的姥姥。早已記不清說了哪些話又做了什么,夢中的相見像霧蒙蒙的細雨,落在身上不用擦去,很快就無影無蹤,除了皮膚表面上縈繞的那一點清寒,什么都不曾留下。
我如實和母親說了,母親說,可能是姥姥在下面缺錢了,管我要錢呢。
哦。
我對這個回答有些失望,也或許不是失望。
“也可能是姥姥想你了,看你長沒長大?!?/p>
隨話音落下來的是一雙溫暖的手,在小孩毛茸茸的腦袋上輕輕揉了揉。
二
老一輩的人在孩子面前總是對死亡保持緘默,或許是死亡二字太過沉重,孩子身量單薄,經(jīng)不住驚嚇,于是每問起家中好久不見的某某,都一貫以“出遠門了”“在很遠的地方”為說辭善意安撫。
那是一個還算平常的下午,大人都不在家,我從書包摸出偷偷藏起來的辣條,剛把報紙墊在桌子上,還沒盡興地咽下第一口,家里一窩蜂地涌進好多人,極大的陣仗,讓我一瞬間以為自己將因偷吃辣條罪而被抓起來。
那些人中有父親、姑姑,還有幾位不認識的大人,一進門就吵吵嚷嚷地忙碌起來,沒有人有時間同我解釋什么,不過這是好事,被忽略說明當事人不是我。剛想喘口氣,就看見有人粗暴地將白墻上的紅色年畫撕扯下去。好巧不巧,這些年畫正是過年時由我親手貼上去的,這是一年中我最期盼的事情,大人們忙著掃除,我也必須干點什么才能安心。
大門上的對聯(lián)也撕,衣柜上的福字小貼也要撕掉,凡是和喜慶沾邊的東西都不許存在,大人撕扯的動作毫不留情,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干不干凈的,反正撕了再說,最后留下一塊又一塊的白色膠痕。那年我11歲,剛剛讀書寫字了幾年,想來也是最懵懂好騙的年紀。我記得很深刻,那天稍晚一點的時候,姑姑才對我和妹妹解釋說:“爺爺出去旅游了?!?/p>
我不知道妹妹怎么想,我自然是不信,出去旅游就旅游,撕我年畫做什么。
只是姑姑神情悲戚,一整晚都恍恍惚惚,我沒敢反駁,直到最后也沒有把那句“爺爺再見”說出口。
也是從那時起,我一點一點地知道,人來人往,來去匆匆,關(guān)于逝者和死亡,大人連夢都諱莫如深。
三
我猜母親是想姥姥的,只是一個地上一個地下,她還有兩個小孩子,故去太久,顧慮太多,對我的發(fā)問只能說一句不好,并非不愿。
大學,孤身在外求學,同齡人之間的交往,少了些同長輩交往時要注意的禮儀和忌諱,漸漸地有心事也少與母親說了。
某天早上醒來,因為一場夢,倍感傷懷,來不及沉溺這片情緒海,防止上課遲到的鬧鐘準時響起,匆匆背著書包趕到教室。那一節(jié)是英語課,英文在此刻于我已是陌生,什么都聽不進去了,于是避開老師的視線,縮著頭在手機上啪啪打字?!澳阒绬?,我夢到我父親了,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都沒夢到他了?!?/p>
“他說了些什么嗎?”
“沒有,我很難過,怎么突然夢到他了,叫人怪難受?!?/p>
很快,對面也啪啪打字過來,氣勢洶洶,語氣輕快。
“這有啥,他想你了唄?!?/p>
父親剛?cè)ナ赖那皫啄辏液苌偻赣H提起他,想起以往的種種回避,還是不言不語更為體貼。
或許不同年紀的人對于死亡有不同而又相同的理解。我提起關(guān)于逝者的夢,女伴們不約而同地回復道:“別難過,別多想,只是他想你了?!?/p>
倒不是商量好了,大家都散落各地,交流的唯一方式就是手機上的聊天軟件,我挨個私聊,逐一審問,避免串通答案的可能。忙活了一早上,才終于消停下來,我對這個回答很是滿意。
想我很正常,不想才不正常。夢是兩地的航班,偶爾坐一坐,也不耗費什么,航班的燃油費,眼淚已經(jīng)償還過了。
成年以后,身形還是消瘦,當年本該由我來摔火盆,長輩們怕我身體不好壓不住,由別人代勞了。后面他們還想替我抱骨灰盒,我知道這是長輩的善意,但還是算了吧,我也只能再抱父親這最后一次了。撿骨灰的時候,我迷迷糊糊地挑最大塊的骨頭撿,忘記旁邊是哪位一直在喊:“撿頭骨!撿頭骨!”真不能怪我,那天實在太冷了,還下著雪,不知道從哪里來的風一吹,伴著四面八方的哭嚎聲,雪被吹起又散開,散到人的臉上,陣陣寒意,凍得人實在發(fā)蒙。而且我確實不知道人的頭骨在燒完以后長什么樣,挑最大的總不會虧了。
火葬場那天的每個環(huán)節(jié)都是被人推著完成的,完全喪失思考能力,我只記得自己站在隊伍最前面,長輩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只有抱骨灰盒這個環(huán)節(jié)是我自己爭取來的。骨灰盒也是我選的,這是母親的特意囑咐,對姑姑說一定讓我來選,說父親在世的時候總夸我的審美是全家最好的,以后誰買衣服都讓我過過眼。也不知道是我撿的骨頭沉還是選的盒子重,我抱著走了一會,只感覺胳膊發(fā)麻,二姑和老姑一左一右攙著我,可能怕我摔著,也可能是想陪父親多走一會兒。
后來清明想去墓地看他,不許,母親說她替我看了。我退而求其次,說想夢見他了,又不許。
這我又不能自己控制,人沒法控制入睡以后會夢見什么,不然小時候也不會做那么多母親不要我的噩夢。說也奇怪,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白天思了那么多,晚上確實一點都沒夢見過。
話雖如此,其實我知道,母親只是怕我走不出來,即使在夢中相見,也有分別,黑夜褪去,總要醒來。傷心的人,哪能經(jīng)歷二次告別。
而母親有一段時間,總是睜眼到天亮,她才是最想夢見他的人,卻遲遲無法入眠。
小時候貪睡的人,長大了未必睡得多。
小時候不懂的事,長大了也未必懂得。
四
研一下學期的時候,開了一門新課,叫非虛構(gòu)作品設(shè)計與創(chuàng)作,結(jié)課前需要上交一部作品。同學們中有寫流浪貓救助的,有寫校園暴力的,有寫20世紀80年代父母書信愛情故事的,只有我猶豫再三,主題換來換去,最后還是想圍繞癌癥患者家庭,寫一寫患者家屬的心理關(guān)懷與疏導。
我本該去醫(yī)院采訪其他癌癥家庭,思來想去,還是放棄了,先不寫這么大的主題了,就寫一寫自己的家庭吧。教授這門課的老師很溫柔,對于我的決定給予最大的支持,寫完發(fā)給老師,老師發(fā)消息給我:寫完了,心態(tài)還好嗎?我說寫完輕松很多了。老師又說,她看哭了。其實這并不是我的本意,我完全不想煽情,只是想以此做個紀念。此前,我從來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和親人聊過父親的病,也沒有這樣細致地和長輩聊過生死,或許這就是創(chuàng)意寫作的療愈功效,文字能替我們保存一段記憶,寫完擱筆,好的壞的情緒都在此刻凝固、停止。
既然寫的是家庭,就不可能只有我的視角,我采訪了很多人,我的舅舅、父親生前最好的朋友……其中最讓我難以開口的人,是我的母親。
我不確定她是否愿意接受我的提問,會不會讓她覺得為難,會不會又想起從前的難過。
母親是最重要的親歷者,我還是得硬著頭皮去問,出乎意料,母親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接起電話的時候她正在洗衣服,為了觀察她的情緒,又轉(zhuǎn)換成視頻,屏幕里面的母親一邊搓著衣服,一邊接受我的盤問。訪談開始前,母親笑笑說:“其實都記不清了?!比欢恍杼羝鹪掝^,我便什么都不用問了。
那天聊了很久,我記了滿滿六頁白紙,結(jié)束的時候,媽媽還在低頭搓衣服,我沒看她,她沒看我,都低著頭,誰也沒看清誰的臉。
五
我們家樓下有一個廣場,晚上的時候最為熱鬧,最外圈被老人占據(jù),三三兩兩地"散步消食,里面的空間一分為二,一半由廣場舞阿姨接管,一半是小孩樂園,從充氣淘氣堡到蹦蹦床應(yīng)有盡有,不大的地方在小販的精心規(guī)劃下,也算井水不犯河水,各賺各的錢。
那幾摞繡花鞋墊被安置在一塊掉色的床單上,雖然失去光鮮的顏色,但仍然干凈。攤主奶奶就守在老人和小孩的聚集交匯處,安靜地賣著她的繡花鞋墊。
因為實在安靜,實在不起眼,過路的人很多,卻很少人買。母親本來是跟著人群散步,一打眼就看見那幾摞似曾相識的繡花,家里的繡花鞋墊就來源于此。
母親一定是想姥姥的,其實在我開口之前,早就知道了答案。
知道了為什么還要再問?
坦然也好,顧慮也罷,都不重要,因誰而坦然,因誰而顧慮,我難道就看清了嗎?
當初,我埋怨過姑姑為何要以拙劣的說辭欺騙我,難道在她眼里,我是個既呆又傻的人?也埋怨過母親總是隱瞞父親的病情,讓我總是覺得時間還多,告別的話可以晚一點再說,以至于到最后,只有慌張的眼淚和不體面的再見。
死亡并非難以言說的話題,不過是她們覺得事已至此,還是我更重要一些,便忍著至親離世的痛,以極其糟糕的演技,欺騙生活。
窗外的月亮又圓又亮,圓滿的是天上這位,不是人間。那就在夢里相遇吧。
死亡,不過是讓我們下一次相見的地點,變成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