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一個老人牽著一頭老牛,踩著夕陽緩緩下山,昏黃的光影里時空變得漫長而靜謐。牛太老,已不能出山勞動,它為家里出了一輩子的力,有功勞也有苦勞。一直以來,老兩口精心照料,把它當成家人。途中,老人嗔怪老牛一走幾天幾夜的不著家,害得自己到處找尋,擔心它被狼吃了,他絮叨著自己老了胳膊腿不利索了,爬不了那么高遠的山路來尋牛,讓牛以后記得自己回來。老牛低頭相隨,默然不語。
自從女主人去世,老牛離圈出走,留宿山野不肯回圈。老伴兒離開,內(nèi)心空落,老人感覺家里的房子都變大了,世界空曠冷清,連太陽都失去了該有的溫度。老人嘆息,老牛也重重嘆氣,那份沉重和老人的沉痛如出一轍。孤獨冷清時,想想老伴兒先走一步也好,免得她遭受同樣的苦痛和煎熬,溫柔敦厚的老伴兒一輩子都在遷就自己、照顧自己,這回也詼他為她承擔一回了。他把她的后事辦得風風光光,至少他自己這么認為,老人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
老人和老伴兒相濡以沫,一起迎接過無數(shù)次日出和希望,一起經(jīng)歷過數(shù)不清的風雨坎坷。飽經(jīng)風霜,攜手走過五十余載。到了晚年,生活不算寬裕卻也平淡而溫暖,不想無病無痛的老伴兒毫無征兆地離開了人世,一切來得那么突然。那天似乎跟往常沒有什么不同。天剛擦亮,老伴兒起床,洗漱,打掃,燒早茶,供佛,焚香,做禱告。老人照常早起給圈里的老牛喂草料,從牛圈出來,有烏鴉在院墻上“呱呱”亂叫,老人心頭掠過一絲不祥的感覺,扔出—塊石頭把它打飛。進門,屋里暖烘烘的,木柴在火灶里燃得正旺,燒壺里的奶茶“吱吱”沸騰,一股暖流將老人心里的不安沖淡了。老兩口說笑著吃糌粑喝奶茶,幸福和溫暖溢滿清晨的小屋。吃過早餐,太陽普照整個村莊,房前俄色樹下陽光正好,老伴兒拿塊墊子坐在樹下搓羊毛,她要為老伴兒趕制—些過冬的衣物。
昨夜降霜,俄色樹上的果子都熟透了,鮮紅剔透像—顆顆漂亮的珊瑚,在陽光下顯得更加誘人可口。老伴兒好這口,老人把老牛趕到對面山坡,在山上摘了—些果子兜在衣襟里興奮地往回走,遠遠就喚著老伴兒的名字,可是他再也沒能聽到老伴兒的回應(yīng)。老伴兒走了,走得很安詳,就像她生前從不與人計較、從不抱怨生活,離開也很從容,沒有任何掙扎,搓了一半的羊毛捏在手里,靠著樹根像是睡著了—般。老人待在原地,時間仿佛凝固了,鮮紅的俄色果掉落一地……
村莊一瞄碌起來,男人們起鍋立灶劈柴,女人們炒青稞磨糌粑烹制各種食物,以禮待誦經(jīng)超度的喇嘛和前來奔喪的親友們。院門里人來人往,人群中,老人木然接受各方吊唁,像在一場永遠醒不過來的噩夢里。早上還好好的,人怎么能說沒就沒了呢?
出喪那天,老人來到老伴兒身邊獨自待了很長時間。老伴兒靜靜地躺在那里,滿臉的平靜和安詳。老人有很多話想要對她說,但此刻又不忍打破那份寧靜,就讓老伴兒在悠悠的誦經(jīng)聲中安然離開吧。失去老伴兒每一天都被思念拉長,活著生活就得繼續(xù),老人給自己找事做,盡量讓自己忙碌起來,沒事時就去村口,扎在人堆里。老?;厝?,老人喂它豐盛的草料和食物,還把心事講給它聽。老牛慢慢咀嚼,也聽他說話,若有所思的樣子,成了老人最忠實的傾聽者。
冬日的一個早晨,天氣異常寒冷,老人端著一桶早起燒好的糌粑湯去喂牛。老牛病了,蜷在地上不肯起來,也不肯進食,任老人怎么努力也無濟于事。老人無奈,守著老牛兩天兩夜不合眼,最終還是沒能留住它。鄰居和老人合力把老牛埋在了房前那棵俄色樹下。
春天到了,漫山遍野的花競相開放。這一年,老人房前的俄色花開得異常繁盛,比往年任何時候都要耀眼芬芳,往來的村民紛紛贊嘆。老人每天都來樹下,吹風聽風,落雨看雨,無風無雨的日子就在樹下吹吹笛子,老伴兒生前最愛聽他吹笛子。初春的風帶著絲絲涼意拂過樹梢,花瓣像雪花般迎風飄零。樹下,老人遠遠望見老伴兒牽著老牛向他走來,她還是年輕時候的模樣,如花似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