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失去了媽媽的我和它

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床上，蓋著印有格子圖案的法蘭絨毯子，從頭到腳都是汗。天花板特別低，幾乎要壓到我的臉上，讓我感覺不太舒服。床鋪上有一圈木制圍欄，把我圍在里面。

這是哪兒呀？我的心開始怦怦跳。我抱緊毯子，努力讓大腦恢復運轉。接著，過去的事全都冒了出來：我媽媽死了，我媽媽死了，我現(xiàn)在無依無靠。

我支起胳膊肘向四周望去。原來，這里有一排上下鋪，我正躺在其中一個上鋪上面。怪不得天花板離我那么近，還圍著圍欄——我終于明白過來，這樣我就不會滾下去了。

我往床下看去，看到了幾只小象，有的在休息，有的在閑逛，還有的津津有味地吃著堆在角落的樹葉和干草。

更多的記憶碎片在腦海中閃現(xiàn)：飛機、心電監(jiān)護儀、大象的呼喚聲。我所在的地方是大衛(wèi)·謝爾德里克野生動物信托基金會。

“你醒啦！”達菲娜從床下冒了出來，咧著嘴沖我笑。

“嗯?！蹦呐戮桶l(fā)了一個音，還是有些吃力，我的聲音虛弱又沙啞。我深吸了一口氣：“發(fā)生了什么事？”

“你脫水很厲害，筋疲力盡，暈倒了。我們只好給你靜脈注射，好補充水分。”

我連上次吃飯是什么時候都想不起來了，難怪會暈倒。

“謝謝你幫我。”我正想說我要走了，卻意識到自己根本無處可去。

想到這兒，我猛地直起了身子。匆忙間，我的頭一下子撞到了天花板的橫梁上。我緊咬雙唇，強忍淚水。別哭，別哭，別哭，你要堅強。我一遍遍地對自己說著，但無家可歸這件事讓我很難忍住眼淚。

有一兩滴淚不聽話地淌了下來，幸好流進了紗布里，沒被達菲娜看見——她就站在我纏著繃帶的臉頰旁邊。

“天哪，”達菲娜說，“看上去好疼?！?/p>

“不疼?！蔽胰隽酥e。

“下來吧，賈瑪。我知道有個朋友很想見你?！?/p>

姆貝古！我感覺體內(nèi)突然迸發(fā)出一股力量，推著我趕緊爬下梯子。

它看上去小小的，蜷縮在角落里，身上蓋著橘紅色的毯子，正安穩(wěn)地睡著?！八瓷先ズ堋堋蔽乙粫r詞窮。

健康？不準確。強壯？也不對。

“有生命力，而且平和……”我轉身問達菲娜，“我能抱抱它嗎？”

“當然可以?！?/p>

我緩緩地走近，把手放到姆貝古的背上，以此判斷它是否舒適。它一定是感覺到我的存在了，因為它睜開了雙眼，用鼻子來蹭我。接著，它叫了起來，就像一只鳥，只不過聲音更大些。

“它認得你?！边_菲娜說，“它知道是你救了它?！?/p>

“真的嗎？”雖然心里很清楚達菲娜說的沒錯，但我還是不確定地問。

仿佛是為了確認這一點一樣，當我挨著它躺下時，姆貝古把鼻子搭在了我的身上。

“姆貝古？”達菲娜問，“這是你給它取的名字嗎？”

“它還像一粒種子那么小的時候，我們就認識了。”我解釋道，“我想看著它長大?！?/p>

“它有你真是太幸運了。如果不是有你守護……”我們誰也不想再接著往下說了。

我倆靜靜地坐了幾分鐘，望著沉沉入睡的姆貝古。事實上，我是在盡量拖延時間，不想面對接下來發(fā)生的事。他們肯定會要我離開，會把我送到內(nèi)羅畢嗎？關于這座城市，我所知道的就是那里有很多人和很多店鋪。

我想起了納迪亞，那時她多想去內(nèi)羅畢，多想去電視上看到的那些場所跳舞啊！納迪亞！另一段回憶，又一次心碎。我還會再見到她嗎？

我再次斬斷關于前世的思緒，我得多想想未來的生活。也許，我能在某個市場找到一份做鞋的工作，說不定還能找個地方??？我想到接下來以及日后會發(fā)生的事，心跳再次加快。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個黑洞。

“賈瑪，你還好嗎？”

“嗯，嗯，我很好。我只是……我只是在想接下來我該怎么辦。”

“嗯，關于這件事……”

我?guī)缀跏裁炊紱]聽進去，因為腦子里想的全是自己的窘境：一無所有，沒衣服穿，身無分文，只有勒庫的這雙涼鞋。我家一貧如洗，媽媽留給我的只有無盡的回憶，苦澀又甜蜜的往昔。

“你覺得怎么樣，賈瑪？”

陷入沉思的我完全不知道達菲娜剛才講了什么，只好說：“對不起，能再說一遍嗎？”

她露出微笑，耐心地對我說：“我們希望你留在這兒生活和工作，賈瑪?！?/p>

一分鐘后我才反應過來。

“真的嗎？”

“沒錯，是真的。其他護理員，還有我，我們一直在談論昨天發(fā)生的每件事，以及你是如何應對的。你給我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你對姆貝古的同理心，你為了救它所付出的……嗯，我們從未見過類似的情形，特別是發(fā)生在這么年輕的人身上。”

“謝……謝?！蔽医Y結巴巴地說。我的臉變得熱乎乎的，雖然身邊只有達菲娜，卻好像全世界都在注視著我。

“要年滿十八歲才能加入救援隊當護理員，不過我們很愿意邀請你擔任少年護理員?！?/p>

“少年護理員……你是說照看大象嗎？”我問道。

達菲娜點點頭，臉上露出了無比燦爛的笑容。

“當真？”

“絕對當真?！边_菲娜說，“你如果愿意，明天就可以開始訓練。或者等你感覺準備好了，什么時候開始都行。我知道你還沒緩過來，如果需要一些時間也完全沒問題。發(fā)生這么多事，我能想象出你的身心受到了多大的創(chuàng)傷?！?/p>

“你是說……我可以住在這兒？”我問道。

聽了我的話，她哈哈大笑起來?！笆前?！不然你要去哪兒住？咱們都住在這兒，這樣就能和動物親密接觸了。你可以睡在那兒，挨著姆貝古，”她指了指我醒來時躺著的那個上鋪，“如果你愿意的話。”

“真的？你確定？”我把手放到胸前。我太開心了，如釋重負。面對如此厚待，我真擔心自己承受不住。“謝謝，謝謝，太感謝了?！蔽艺f，“你救了我的命。爸爸媽媽都走了，我無處可去，已經(jīng)無家可歸了?！?/p>

“我們不會讓你無家可歸的。”

“謝謝。”我又說了一遍，感覺自己說多少次都不夠。

達菲娜用傷感的眼神望著我。當村子里的人拋棄我時，基金會的人卻希望我留下，對此我心懷感恩。我笑了。雖然在某種意義上，我有些開心，但內(nèi)心深處仍在隱隱作痛。

“現(xiàn)在這里就是你的家了，賈瑪?！边_菲娜說，我站起身來，她讓我摟住她的腰。我緊緊地抓住她，臉頰貼在她的T恤衫上。緊接著，我放聲大哭起來。我為媽媽哭泣，為姆貝古哭泣，為救我的守護天使們哭泣。

“不管怎樣，”在我喘息的片刻，達菲娜補充道，“無論到哪里，你都會活下來。你經(jīng)受住了苦難，就像姆貝古那樣。”

姆貝古越來越壯實了……我也是。來大衛(wèi)·謝爾德里克野生動物信托基金會已經(jīng)幾個月了，我倆都逐漸適應了新生活。姆貝古受的傷幾近痊愈，我臉頰上劃的口子也差不多好了，但我們內(nèi)心還都藏著更深的傷痕。

有時，我會和姆貝古交換一個眼神，就好像我倆同時在想一件事：我們都經(jīng)歷了磨難。因此看著它茁壯成長，我會感到幸福。

它最喜歡洗泥漿浴。當它不停地在厚泥漿里撒歡兒時，我就在一旁看著，無比快樂。起初，它似乎需要下定決心才能做這件事，而現(xiàn)在，達菲娜和我的笑聲讓它備受鼓舞，洗泥漿浴成了一個重要游戲。顯然，它喜歡我們這些觀眾。

姆貝古不僅喜歡給護理員們表演，還很樂于讓其他大象開心?；饡锷钪淮笙蠊聝海鼈兪潜粡目夏醽喐鞯鼐瘸鰜淼?，大多數(shù)因為不法分子偷獵而失去了母親。有時候，看到那么多不到五歲的小象沒了家人，我的心都碎了。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覺。但是，這也意味著姆貝古有了二十九個新朋友。很快，它就成了表演泥漿浴的明星。

一些大象（包括姆貝古最好的兩個朋友拉勒拜和加科基在內(nèi)）緩步走到大水坑的一端，姆貝古圍著它們開始了專場演出。它先是扭來扭去，來回翻滾，然后一屁股坐在后腿上，甩著小長鼻子在泥漿里左右搖擺。

我發(fā)誓，從圍著它看的樣子來看，它們?nèi)急荒坟惞诺幕鼊幼鞫簶妨?。然而，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這場表演竟以它噴了我一鼻子水的方式謝幕。一如往常，我的制服——那件胸前寫著“大衛(wèi)·謝爾德里克野生動物信托基金會”字樣的綠色長外套上，又被濺滿了泥點子。

我感到非?？鞓?。只是在這些美好時刻里，我內(nèi)心總會產(chǎn)生一絲愧疚和羞恥感。媽媽永遠離開了，爸爸也不在了，我再也見不到鄉(xiāng)親了，我怎么能快樂呢？我這么幸福，是不是太無情無義了？

不過，現(xiàn)在我沒時間考慮這些。嬉戲時間結束了，我得讓大象從泥漿里出來。讓十幾只活潑貪玩的大象返回自己的棚屋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你真是無師自通啊，”達菲娜說，“這么快掌握了所有竅門。我就知道你是‘天選之子’。”

我感到驕傲又羞澀，臉都紅了。

“繼續(xù)保持?！彼f著拍了拍我的后背，然后朝辦公室走去。

我還記得最開始自己是多么畏首畏尾，不敢提問，擔心萬一犯錯他們就會讓我離開。辦公室里有很多關于大象和其他動物的書，我讀了一遍又一遍，盡可能多學多看。

上周的某天，內(nèi)森發(fā)現(xiàn)我坐在桌子底下，如饑似渴地讀著一本別人留下的破舊平裝書。那是一本回憶錄，講了一個名叫珍·古道爾的女士在坦桑尼亞與黑猩猩一起生活的故事。

“你知道自己很有天賦，對嗎？”他說，“你可以隨心所欲地閱讀。在和動物打交道上，你真的非常擅長。你很有耐心，這是天生的?！?/p>

和聽到達菲娜稱贊時的反應一樣，我咧嘴笑了。我感覺自己就像一朵花，被他們的贊美和接納澆灌著。

“你已經(jīng)走了那么漫長的一段路?！眱?nèi)森對我說。

“有嗎？”我問。他不知道我上一秒才感覺好多了，可轉瞬又會被悲傷壓得喘不上氣來。不過，一如平日，我只是笑了笑。

“剛到這里的時候，你……你總是自我懷疑，很沒有安全感?！彼f。

我把一只手搭在腰上，頭歪向一側，沒接他的話。這樣他就知道自己剛才說錯了。

“我并不是說那樣不好?！彼囍驁A場，“你剛來沒多久，又很羞澀，我就是想表達這個意思。現(xiàn)在，你很……自信?！?/p>

“嗯——”我翻了個白眼，然后沖他微微一笑。這樣他就能明白，我剛才是在開玩笑。這是從姆貝古那里學來的：它和朋友們摔跤時，會把臉轉向一邊，這樣朋友們就會知道這只是個游戲；或者當它追逐小鳥時，會把鼻子藏到腿中間小跑，這樣小鳥就會知道它并不想傷害它們。

剛剛還在笑話我的內(nèi)森忽然一臉真誠地說：“說真的，你瞧姆貝古做得多棒啊！我從沒見過這么快就恢復過來的動物，這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你?！?/p>

雖然這句話聽上去是真心的，但還是令我猝不及防。

眼前的內(nèi)森正推著一輛獨輪車過來，車上裝滿了奶瓶，每瓶三升，足夠讓所有大象填飽肚子。這是我最喜歡的環(huán)節(jié)之一：每天早上我們配好奶，然后看著它們用長長的粉色舌頭大口大口地喝進肚里。我笑起來。